賀鳴語氣溫和:“被告律師的意思,本代理人清楚了,稍後法庭辯論時會展開。現在請法官允許我們原告方出示另外幾份證據。”
法官,不管民庭、商庭,還是刑庭、行政庭,都喜歡懂得庭審節奏的律師。
見賀鳴明確表示不會在第二階段去說第三階段的話,法官心中滿意,點頭道:“原告方繼續舉證。”
賀鳴於是出示第三至第五套證據:
“尊敬的法官,這是許女士在今年取得的心理谘詢師資格證、個人保險代理人資格證、非遺文化講師資格證。持有權威資格證書後,許女士以個人保險代理人的身份入職某險企,因簽單成功而獲得傭金入賬2萬元。同時,她受邀前往三家企業講授家族傳承徽州螺鈿非遺技藝後,獲得講課費1.5萬元。這些傭金與勞務費證明,也一並作為這第三套證據的組成部分。
第四套證據,顯示的是,許女士自今年4月起,在熱門站上連載,於今年5月進入收費章節,6月初結算5月的稿費為1880元,7月初,也就是四天前,結算6月的稿費為3650元。
第五套證據,顯示的是,許女士自今年5月起進入電商直播賽道後,獲得的傭金結算,5月為2900元,6月為3500元。”
賀鳴說到此處,法官和被告的律師,還在拿著證據複印件,一頁頁、一項項地核對,旁聽席上卻傳來薑喆媽媽嗓音尖利的諷刺聲。
“許樂冬,這不恰恰證明,你能力不如我兒子嗎!你得這樣四處打零工,什麼賣保險、寫網文、做直播的,聽著就不是啥正經職業,還不如我們銀行的實習生體麵呢。結果,嗬嗬,你這兩個月掙的,拚拚湊湊加起來,到3萬了嗎?有薑喆月薪的五分之一了麼?嗯?彆說養兩個了,我看你這麼累死累活的,養一個都夠嗆!”
“砰!”法官在用語言和手勢製止無果的情況下,立即敲響了法槌,然後打開呼叫器,“法警,到19號法庭,把旁聽席上的一位群眾帶走,對,要女法警,群眾也是女性。”
薑喆媽媽退休前,已坐到了某銀行上海分行副行長的位置。
且那銀行,是老牌國四之一,分行領導班子成員,從前都以局級自居。
這位局裡局氣的薑媽,火頭拱上來了,哪裡會把一個區法院隻有正科級的法官放在眼裡。
“小同誌,我參加工作的時候,你還沒生出來呢!大家都是國家乾部,你就這樣對待你的前輩嗎?人民法院,難道不是為人民開的嗎?我作為人民,在法庭上不能說幾句話了嗎?我哪裡說錯了,你可以指出來,但你沒有權力讓我閉嘴,更沒有權力把我趕出去!”
景春瑩坐在旁聽席上,腦門上不斷冒出的黑線,都足夠給一條大項鏈畫線稿了。
我的老天奶,這退休副行長婆婆的一連串反問,真是活脫脫印證了那句話:千萬彆試圖和低素質的人辯論,因為ta會把你拉到ta那個層次,然後用豐富的低素質胡攪蠻纏經驗打敗你。
所以,在法院這樣可以用強力讓奇葩熄火的地方,景春瑩覺得還是挺爽的。
能動手,就絕不嗶嗶。
很快,法警出現了,薑媽卻還不肯走,薑爸也試圖擺一擺早已過期的官威。
薑喆的律師趕緊來到旁聽席,半是規勸半是嚇唬地說,擾亂法庭秩序是刑事罪名,最高可以判三年有期徒刑,薑媽才一臉不服氣地走了。
哪怕賀鳴這樣的AI律師,因為密集地打過兩年家事官司,也早就作好了見識衝突謾罵的心理準備。
法官更是對薑媽這種直係親屬的衝動行為,見怪不怪,情緒穩定地繼續開庭,進入到法庭辯論程序。
法官開腔道:“原告的有些觀點,在質證階段已經說出來了,法庭辯論階段,被告先講吧。”
薑喆的律師,有素質,更有經驗,先要把薑喆這方在法官心裡留下的惡劣印象,淡化一點。
他於是麵向法官,表達了對原告努力找工作、並在月收入上取得零突破的敬重。
繼而,律師圍繞“自由職業不穩定、飽一頓饑一頓”的觀點,擺大勢,講細節,算明帳,懇請法院合理評估女方的經濟能力,認定女方的確遠不如男方能夠給孩子提供更好的成長保障。
法官聽完,讓書記員記錄在案後,對賀鳴道:“原告律師發言吧。”
賀鳴與身邊的許樂冬低聲交談兩句,點點頭,對法官道:“庭上,我當事人想親自發表法庭辯論意見。”
“可以,這是當事人的訴訟權利,注意不要車軲轆話重複說就行。”法官允準道。
許樂冬先望了一眼旁聽席上的父母和景春瑩,仿佛在告訴至親與好友,放心,她沒有異樣的情緒波動。
繼而,她的目光,像掃過一截枯木、一譚泥水、一堆落葉般,掃過被告席上的薑喆。
許樂冬輕輕歎口氣,才麵向法官。
“庭上,被告律師剛才的話,我都聽懂了。其實,‘不穩定’三個字,恰恰可以送給被告。賣保險不穩定,做券商就穩定了嗎?都是金融行業,憑啥券商的高管,就比個人保險營銷員更穩定?我還擔心他身為高管,更容易觸到紅線,因為違法亂紀而被抓進去了呢。”
“許樂冬,你放什麼屁!有你這樣詛咒自己孩子爸爸的嗎?法官,這種女人,放在舊社會,那是要浸豬籠的!”
知夫莫若妻,許樂冬果然用三四句話,就正中靶心,成功激怒了薑喆。
薑喆律師默默翻了個白眼,摁住自己這個愚蠢的當事人,低聲道:“薑總,你這樣,更會被對方抓到把柄,說你情緒暴躁,不適合帶娃。”
薑喆鼓著眼珠子,青筋凸綻,急促地喘了幾口氣,到底因為自己的親媽剛被法警架出去,而有所忌憚,硬是閉了嘴。
法官瞥了一眼炸毛的被告,慢條斯理地對許樂冬道:“原告,注意發言基本禮儀,法庭不是吵架的地方。”
許樂冬謙遜而歉然地說道:“法官提醒得對,是我表達得不妥。我隻是想指出被告律師的邏輯漏洞和現實經驗不足。事實上,現在國家大力支持靈活就業,鼓勵各種新業態發展,僵化地認為在知名國企或者外企領一份固定高薪才有保障的觀點,早就不合時宜了。”
“法官,先不去說同為金融行業的保險,就講寫網文和做直播,它們恰恰是近年靈活就業趨勢中的頭浪。網文寫手,有版權賣出八位數的。帶貨的主播,不管是明星出身的董潔,還是素人入行的董宇輝,年收入更是遠遠高於被告這樣的金融業高管。
所以法官,判斷一個人的掙錢能力,關鍵不是行業標簽,而是這個人有沒有意願和水平。”
“我,與被告是同一所大學畢業,他拿的是學士學位,我拿的是碩士學位,我的學曆比他高。在我當年為了人身安全和胎兒安全,不得不辭職時,我已經在單位做到了中層管理人員,並不遜於被告當時的職級。
我全職十一年後的今天,重新走上社會,用短短幾個月時間,就從四個完全沒有交集的行業裡,都掙到了錢,其中網文和直播賽道,隔月的收入有明顯增長。
尊敬的法官,全職媽媽中的許多人,選擇離開工作崗位或者自己奮鬥的事業空間,說到底,是大自然的不公平,讓生育和哺乳的重任由女性來承擔。所以,‘全職媽媽’隻是現實中,無數身為母親的女性的生存狀態,而不是社會去貶低她們工作能力的汙名符號。”
“就像被告和他的父母一再強調的‘國際學校’,那也隻是一種學校類彆,不必然與優質教育劃等號。被告方反複拿每年超過50萬的國際學校學費說事,毫無意義。兩個孩子也可以去讀公立學校或者其他民辦學校,每年10萬以內的費用,照樣能得到良好的小學與初高中教育。
所以,法官,我重新走上社會的收入趨勢,以及目前的階段性存款,完全可以獨立負擔長女與次子的生活與受教育費用。”
“最後,我想說,經濟基礎很重要,但絕不是唯一的考量因素。
我作為母親,為何要如此堅決地把兩個孩子的撫養權都爭取過來,是因為,我極其不認同被告的人生觀與價值觀,同時對被告的情緒控製毫無信心。
我擔憂,兒子在童年至青少年時期,如果待在這樣的父親身邊,會非常不利於他的健康成長和人格完善。”
聽到許樂冬的最後一段話,被告席上的薑喆眼看又要跳腳,法官及時開腔:“好了原告,你這些話,我看到我們書記員都記錄下來了。原告律師,還有什麼要補充的嗎?”
賀鳴從一堆證據中翻檢出兩份協議與銀行轉賬單,從容說道:“庭上,我當事人說的有理有據有節,我不重複了。我隻再強調一點,許女士七年前,在全職期間,仍能為友人運作天使投資事宜,其後自己投資了該位友人的精品咖啡烘焙項目,如今在上海與黃山的店鋪,都有固定分紅進項。這也足以證明,我當事人,頗有眼光和人脈資源,其在商業社會的打拚能力,絕不遜於被告。我說完了。”
法官點頭,卻沒有馬上講話,而是在本子上飛快地記錄什麼。
法庭上落針可聞的半分鐘過去後,法官才轉向被告方:“被告,本庭問你幾個問題。第一,薑子濤就讀國際學校期間,你們雙方,誰負責與老師聯係?”
這問題一出來,薑喆的律師就知道不妙。
法官已經把雙方撕扯的經濟能力一節,翻篇了,直接進入誰平時照顧孩子更多的事實上。
薑喆還傻不愣登地以為,是法官嫌原告太囉嗦,所以換了主題。
薑喆於是理直氣壯道:“我的工作時間都要產出家庭收入,原告在家什麼事都不乾,小孩學校的事,自然由她管。”
法官道:“第二個問題,薑子濤平時有什麼愛好?各方麵都說一下。”
薑喆一愣,隨即瞥到律師飛速寫在紙上給他看的幾個字:要表現出熟悉兒子。
薑喆於是硬著頭皮道:“小男孩麼,喜歡玩。就,家裡到處都是玩具,他想玩什麼,就玩什麼。”
法官不置可否,轉向許樂冬:“原告也說一下。”
許樂冬道:“小朋友可能隔代遺傳到了我父親的手工基因,他喜歡做木質小車、小房子,去年開始對電子元器件感興趣,我就在陽台上給他搭了一個小工作台。方麵,他今年嘗試讀《貓武士》的第一本,不過因為識字不多,需要我陪伴著講解。飲食方麵的話,他很喜歡吃淡水魚和牛肉,不太喜歡吃豬肉。同時對貝殼類海鮮和獼猴桃過敏,醫生建議發育以後可以少量嘗試,看看能不能脫敏。”
許樂冬侃侃而談,景春瑩在旁聽席側頭與許爸許媽對視,三人沒有交頭接耳,但都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法官耐心聽完,淡淡道:“行,本庭問今天的最後一個問題,雙方對家庭共同財產的分割,還有爭議嗎?原告先說。”
賀鳴問了許樂冬的意見後,答道:“夫妻雙方均無法律規定的不分或者少分的事由,所以對半分割就行。”
“啥?!”薑喆不等法官問自己這邊,就跳了起來,“不是說三千五百萬,隻拿一千萬走的麼?”
法官不理他,隻看著薑喆的律師:“被告代理人,家庭財產分割的意見,是不是如原告。”
薑喆律師無奈道:“是的。”
法官砰地敲響法槌:“休庭。”
薑喆一個箭步衝到法官麵前:“哎,原告耍賴啊,她說了如果撫養權都歸她,她隻要一千萬的。”
法官駐足,冷冷地看著薑喆:“所以你吵了半天,最後決定不要兒子的撫養權了是吧?”
“不是,法官,我……”
“好了,我後麵還有一個庭,被告你不要糾纏了。我們法院會擇日判決的。”
言罷,法官帶著書記員匆匆離去。
薑喆轉過身,走到薑父旁邊,叉著腰,氣鼓鼓地瞪著馬上要變成前妻的許樂冬。
薑父也臉色鐵青,叱責道:“你們許家就是這樣的家風嗎?先不說言而無信,就說十一年不工作、全靠我兒子賺錢,現在要分一半家產,好意思嗎?配嗎?”
景春瑩實在忍不住了,反正現在休庭了,沒有法庭紀律約束,想咋說咋說。
“兩位薑先生,什麼叫好不好意思啊?財產對半分是婚姻法的基本規定,法律難道規定錯了嗎?再說了,樂冬姐十一年前的年薪就已經六七十萬了,她這十一年如果正常工作,按照薪資增長,難道沒有近兩千萬的收入積累嗎?她為家庭付出,怎麼就不配拿一半走了?”
許樂冬的母親也終於開腔道:“親家,我女兒不是在你們家白吃白住的,這十一年,她也是這個家的主人,為這個家付出很多。”
“好了爸爸媽媽,春瑩,不用多說,”許樂冬走過來,阻止了為自己懟夫家的親友團,隻淡漠地看著薑氏父子,“當初談協議的時候,我的條件,你們不接受,現在這個條件就作廢了,就這麼簡單。我們等法官判決吧,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