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譚家老宅。
項宜難以相信,自己也有睡到日上三竿的時候,她看著庭院裡明亮的日光,還以為自己在做夢。
直到春筍偷笑著走過去,而喬荇卻嘟了嘴,走到項宜身邊仔細瞧了瞧她眼下的烏青。
“奴婢給夫人剝個蛋來滾一滾。”
項宜清了一聲嗓子,尷尬地走到了一旁的水缸旁,對著水麵瞧了瞧自己。
仔細看看,眼下竟真青了。
她越發尷尬,其實她自己也不曉得昨晚幾時睡下的。
微風吹來,水麵起了一層細細的波瀾,項宜莫名就想到了那位大爺昨日的提議。
逢雙。
這也太不合規矩了
項宜正想著,眼前的大水缸裡,竟又映出了另一個麵孔。
那人似是精神滿滿,眼中含著笑意,從她身後探了腦袋出來,呼氣輕輕在她耳畔。
“宜珍醒了?”
項宜被他嚇了一跳,她想著昨晚的鬨騰,沒好意思回頭。
“大爺來了。”
譚廷卻沒有什麼羞怯,笑著點了點頭,從水中看著妻子的樣子,水麵掀起細細微微的波瀾,映著她白皙的麵容。
他不由想起了昨天夜間,最後的時候,他抱著她從浴房出來,她閉著眼睛迷糊睡著倚在他肩頭,白皙的臉上濕漉漉地泛著酡色
思緒飄飛了一瞬,項宜卻在這時開了口。
她依舊沒有回頭,隻是看著水麵映著的男人。
“大爺合該好生休息才是。”
譚廷還以為她在關心自己睡的時辰不足,便笑道。
“宜珍放心,我睡足了。”
水中的影子動了一下,項宜輕咬了一下唇,更加明確地說了一句。
“應該好生休息十日才是。”
她說話,譚廷下意識就要點頭,可再一聽,反應了過來。
十日?
她的意思是,不能逢雙,隻得逢五?
譚廷足足怔了一息。
他想細細看一看妻子的神色,但她始終沒有回頭,他隻能看著水麵,悶聲問了一句。
“可是宜珍,我們不是要孩子嗎?”
項宜又清了一下嗓子。
“但是大爺,就算是要孩子,也該休息充足才是。”
譚廷“”
她是疑問他身子不夠強健嗎?可經了昨日她也該曉得才是。
那是因為她不喜歡?
譚廷抿了抿唇沒出聲,喬荇在這時剝了雞子回來了,驟然看到夫人和大爺一前一後緊挨著站在水缸前麵,還愣了一下。
但看到夫人眼下的青,便走上前來。
“夫人滾一滾眼下吧,今日下晌還有兩位族中女眷要過來的。”
譚廷愣了一下,轉步走到了另一邊,再一看項宜眼下,果然青了。
都怪昨日喝多了酒,這下好了,逢雙沒了。
但逢五也太
譚廷像學堂裡犯了錯的小學童,呆站在旁邊不安地看著自己的妻,直到喬荇回房幫項宜滾過眼下,他才走上前來。
房中隻剩下夫妻兩人,他一走動,空氣中流動起微妙的氣氛。
“宜珍,昨日是我的不是,以後絕不如此了。”
他為這樁事賠禮道歉,項宜臉上微熱了一下。
但他所說的逢雙,實在荒唐。
她隻搖搖頭卻沒出聲,譚廷知道都是自己的不是,逢雙是不敢奢望了。
他悄悄看了一下妻子。
“宜珍說逢雙不妥,那就逢五逢十可好?”
項宜一愣,訝然看了他一眼。
她還以為他會就此回到原來的規矩上去,沒想到
譚廷亦不自在地咳了一聲。
恰好在此時,正吉過來通傳了一句。
“大爺,蕭觀剛從京畿回來,有要事要稟告大爺。”
話音落地,譚廷沒等項宜回應,極快地同她道了一句就快步出了屋子。
項宜想說不合適都來不及了。
書房,蕭觀應了譚廷的吩咐,去了趟薄雲書院附近,看項寓項寧住的妥不妥當。
他們住在附近的縣城裡,還算穩妥,那一帶有許多在薄雲書院讀書的世家子弟,帶來的仆從臨時住在城中。
而世家子弟沐休時候便會從山上下來,回到各自的院子裡休歇幾日。
因著都是不是尋常百姓,縣衙甚是看重,每日巡邏不斷,還算安全。
再加上縣城不遠有一片繞水青山,景色宜人,也有不少京中高門將彆院安置那裡,官道都比旁處整齊許多。
項寓項寧典的院子,就在他同窗的老娘住的院子隔壁,也算相互有個照應,項寓每五日下山一次,還算合宜。
譚廷知道哪怕項宜項寧都不再同他計較,項寓也是難辦的。
譚廷歎氣,隻能思量過段時間,再同項宜提及此事。
他聽蕭觀將這事回過,又問,“還有旁的事嗎?”
蕭觀點頭上前。
“大爺,昨晚來京應考的寒門書生鬨起來了,差點衝進府衙,要不是衛所來人壓製,這些書生也多少不敢拿自己功名胡來,可就真要反了,有人都直接喊出了反言”
因著舞弊案遲遲沒有審出結果,這些寒門書生本就煩躁不安,都覺得接下來京中春闈,興許也有世家壟斷其間,讓他們十年寒窗作廢。
在這般躁動之中,不知是誰傳了個消息出來,道是涉案的鳳嶺陳氏讓族中兩位封疆大吏上折子說情,皇上已經允了,遲遲沒有審完,是因為沒有找到合適的替罪羊,將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這消息一傳出來,寒門書生之間炸開了鍋。
這麼大的案子,太子親自下令審查的,都能這般讓世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世族豈不是要隻手遮天,而朝廷隻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還有他們什麼活路?
消息就像是往乾柴中扔進的火星,一瞬間就點燃了躁動不安的人群。
當晚連著幾個住滿了等待春闈考生的府縣,都鬨了起來,要不是知府聽說過領水發生的事情,有了預備,而衛所又及時趕來,興許那些被點燃了的書生,連功名都不要,也要舉旗造反了。
雖說沒有真的反,但也不少人在衝撞裡手上,還有一名知縣被打傷。
蕭觀是拿了第一時間的消息趕來報信的,此事必然捂不住,不曉得宮中是如何反應。
若是宮中忌憚他們竟然在京畿鬨事,那麼這些書生可真就十年寒窗作廢了。
譚廷在這時問了一句,“所以那鳳嶺陳氏的消息,有沒有可能查到是誰放出去的?”
這一套作為,可真和他父親治疫時的傳言,有異曲同工的妙處。
目的怕不就是,要生生點燃這些人的憤怒,把事情鬨大開來?
事情鬨大,這些寒門書生第一個沒有好處,那麼誰有又好處呢?
然而蕭觀搖搖頭,說消息的來源完全不可考,是好幾個州縣同時都出現了這樣的傳言,在寒門書生看來,倒也算是相互印照了。
看來是有人故意放消息了。
不說鳳嶺陳氏眼下還沒有這般動作,便是有,在這件事之後也沒法再有。
可見放消息的人,也沒有將陳氏考慮在內。
這倒是和他父親彼時的情況,又不同了
譚廷又問了蕭觀幾句,暗暗思量了一陣。
到了下晌,京郊幾個府縣昨晚發生衝突的事情,便已經在京城裡傳開了,鬨得京城都人心惶惶起來,隻怕他們發瘋真的反了鬨到京城。
連百姓都如此想,可見宮中如何思量。
這事這個時候鬨出來,其實對前來應考的寒門子弟傷害最大,甚至有可能本屆春闈後延,而這些鬨事的書生被禁止以後再考。
這樣一來,進入朝廷改換命運的寒門子弟就更少了。
當下最好是能按下此事,安撫寒門書生的情緒,如期春闈。
這便是最好的擊退製造矛盾的人的辦法。
李程允本是要來同譚廷論此事的,但是他的妻子這兩日就要生了,他不敢離家,隻得作罷。
譚廷也沒讓他出門,隻是讓族人留意朝中動向。
第二天,多日未上朝的皇上,出現在了金鑾殿裡。
當即就有朝臣提起了京畿府縣的混亂,說要禁考這些鬨事的寒門書生,皇上並未言語,太子在一陣沉默後,反問了一句。
“難不成,要將他們果真逼到造反?”
讀書人造反隻會比尋常百姓更可怕。
沒人說話了,這時皇上才開口,問及有誰願意前去安撫。
寒門出身的官員並不算多,他們雖然跟那些書生同根同族,但官位大都不高,官高權重的幾位封疆大吏都不在京中,而寒門出身的官員並不能代表世族在此事上麵的態度,但若是讓世族的人去,隻怕又不能說服他們。
此事當場竟然沒能定下前去安撫的人選。
譚廷倒是願意去,可惜他尚在補官之中,官位未定。
但卻有人毛遂自薦,翌日,朝中便將此人的定為安撫使臣。
譚廷接到消息的時候,眼皮跳了一下。
朝中沒人應這差事,竟還是在京郊養病的齊老太爺毛遂自薦願意前往。
齊老太爺確實是最佳人選,他雖然出身海東齊氏這樣的世族,但卻在國子監和翰林院都任過職,尤其在國子監任教,教過太多寒門出身的書生,比如項直淵,在庶族寒門內亦是有名的大儒。
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人選,但譚廷想到齊老太爺的身體,又同項宜去了一趟齊家。
齊老太爺並沒有當一回事,還同譚廷和項宜小聲說。
“正好能避開老婆子幾天,不用喝苦藥汁了。”
譚廷無奈搖頭,同他老人家說了幾句彼時在領水發生的事情,讓他老人家務必要多注意。
人的情緒最難控製,更不要說一群人的情緒了。
老太爺連道“放心”,“我過得橋比你們吃得鹽都多。”
但老夫人不知怎麼,今日沉默了幾分,直到聽他說了這話,才瞪了他一眼。
“休要說大話,早點回家要緊!”
老太爺連聲道好,在上馬車之前,又同譚廷和項宜小聲得意地嘀咕了一句。
“老兩口在一起一輩子了,她怎麼還那麼黏我?”
譚廷險些笑出聲來,項宜也抿唇勾了勾嘴角。
老太爺還問了譚廷一句。
“你家小娘子,是不是也這般黏你?”
這話問得譚廷哽了一時。
他倒是沒有老太爺這福氣了。
送了老太爺前去安撫考生,譚廷和項宜便辭了老夫人回家了。
路上,譚廷看了看垂著眼眸的妻子,想到老太爺剛才的問話,但也想到了被她拒絕了的逢雙。
他歎氣,也許再過一兩年,等他們有了孩子,她會眼裡有他吧?
但譚廷突然又想到了一種可能。
如果他們有了孩子,她眼裡還可能有他嗎
譚廷竟有一瞬回答不上來自己提的問題,但正吉腳步輕快地到了車窗前來,連忙把話說了。
李程允的妻子生了個男孩。
槐寧李氏宗家隻有李程允和他大哥李程許兩人,而他大哥身子不好,多年以來膝下隻有一女。
世家裡也不是沒有宗女當家的,但宗女總要比宗子更辛苦為難。
李程允的大哥舍不得女兒做宗女,便和李程允商議,若是自己無子,就讓李程允的長子做日後的宗子。
沒想到李程允的妻子頭一胎,還真就生了個男孩。
其實不管是男是女,都是槐寧李氏的大喜事。
前些日他就已經同李程允打過了招呼,到時候孩子洗三禮,讓項宜過去先同各家女眷見見麵。
林大夫人的春日宴場麵必然是極大的,項宜初來京城,攏共不識幾人,先在洗三禮上結識一些,到了春日宴上,便能自在許多了。
當下,他便把此事同項宜說了。
“程允的妻子和嫂子都是好說話的性子,兩人也非是出身世家大族,你不必擔心。”
李程允的妻子是宗室縣主,大嫂是西南一個小世族出身的女子,因著對李程允的大哥有救命之恩嫁進來的。
兩妯娌都不是難說話的人。
譚廷對各家女眷的了解有限,隻好拜托李氏妯娌做項宜的引路人。
他伸手握了她的手。
“彆怕。”
他聲音溫而輕,似脈脈溫泉流淌過來。
項宜並沒有緊張或者害怕的情緒,卻在這位大爺的話語裡,莫名安實了幾分。
她輕輕地點了點頭。
有幾個小孩子從巷子裡突然衝了出來,車夫被嚇了一跳,急忙拉了馬。
車內陡然顛簸起來,項宜險些從凳子上顛下去,譚廷急忙伸手攬住了她。
馬車又是急轉一顛,車外有車夫忍不住發怒,壓著聲音訓斥調皮小孩的聲音。
這一顛,幾乎要把項宜顛進了譚廷懷裡。
譚廷看著臂彎裡的妻子,又想起齊老太爺說得黏人的話,思若無意地提醒了項宜一句。
“宜珍可以摟住我的腰身,免得再顛簸。”
他說得甚是正經,項宜一時間還以為,是讓她摟住什麼柱子梁子之類的東西。
可那到底是他的腰身,不是柱子梁子
項宜一時間僵著沒動,恰車子又顛了一下,這次是反向的力道,項宜順勢就從他臂膀裡出來,回到了原來的位置上,握住了車廂上的手柄。
“多謝大爺,這會坐穩了。”
譚廷“”
譚廷悶聲看了看自己的腰,他非是五大三粗的身材,這精細腰間,摟著不是正合適?
不比一些柱子梁子手柄強?
他又想到之前唇邊與她靠近,她驚嚇似得轉頭避開,眼下還不肯稍稍摟抱那麼一下,心情自是鬱鬱不必提。
那位大爺情緒發生了怎樣細微的變化,他不說旁人便難能察覺出來。
倒是項宜認真打點了一番,去參加了李程允長子的洗三禮。
果如那位大爺所言,李氏妯娌都極好說話。
李程許的妻子宗婦苗氏並非是典型的宗婦派頭,她為人極其親和,說話的聲音似百靈鳥一般悅耳,見了項宜便拉了她的手絮絮叨叨地問了她許多話。
她這般做派做宗婦,自然威嚴就差了一些,但李程允的縣主妻子性子偏冷,很能立得起來,便是坐著月子,也幫自己大嫂打理中饋。
妯娌兩人有商有量,甚是相合。
當下秋陽縣主替苗氏交代了幾樁事,也同項宜說起話來。
她同下麵的人說話,是夫人是縣主,但轉頭跟項宜說話,便柔和了許多,還拿了件小孩子的衣裳給她。
一般到了百日或者周歲才送小孩衣裳,這會就送給她了。
項宜也不好意思問那位話不多的縣主,倒是苗氏捂著嘴笑了一聲。
“是你們家大爺的意思,著急忙慌地便跟我們要小孩衣裳。”
項宜聽了,都有些不好意思了,隻好將小兒衣裳收了起來。
心想,回頭就放在那位大爺枕頭上好了
除了槐寧李氏本家的女眷,還有許多槐川李氏的女眷也來了。
兩家本是同根,走的近也是尋常,但比起槐寧李氏女眷好說話,槐川李氏的女眷去隱隱有些自持身份的意思。
她們見了項宜,都多打量了兩眼,然後說兩句客氣話就坐到了一旁,可眼神卻時不時落在項宜身上。
項宜當然不會自找不痛快地討好她們,便在不近不遠的地方,安靜坐著。
隻是她留意到其中有一人麵色偏凶,目光落在她身上好幾回,一旁的幾個女眷不知說了什麼,她冷哼一聲。
“卑賤的庶族手段倍出罷了。”
她聲音不算小,不少人都向項宜看來。
秋陽縣主在此時叫了婢女上茶,這才將這一陣眼風壓了下去。
苗氏將項宜叫到了她身邊坐著,在婢女們魚貫進來上茶之後,才同項宜說了一句。
“那是他們家的三小姐,原先不知你們的婚約,想同譚家議親。她後來嫁的夫婿去歲從馬上摔下來,把腿摔斷了,日子過得不太如意。”
苗氏的意思,讓項宜不要跟那位李三小姐計較。
項宜當然不會計較,但她暗想,彼時她拿著婚書強求這場姻緣之前,應該有不少人家想同譚家議親吧。
在她們心裡,她自然是擋了她們的道的。
項宜謝過苗氏提點,也沒準備與這些女眷有什麼相交。
不想卻在這時,陸續進來幾個婢女,在各家主子麵前說了什麼,眾人臉色都變了起來。
本有些平和的神色皆染了幾分怒氣,本就暗含敵意的神情,驟然變得明顯起來。
那位李三小姐更是直接道了一聲。
“我就知道,卑劣的庶族沒有好心!”
眾人的目光不由地便落在了項宜身上。
項宜一怔,春筍也在這時快步走了進來。
“是出了什麼事嗎?”
春筍緊著臉色點了點頭。
“是齊老太爺出事了。齊老太爺前去安撫寒門考生,卻被那些人從高坡上推下來,摔在了一旁的石頭上恐要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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