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維平府青舟縣返回寧南清崡的路程並不算太遠。
楊蓁難得出門一次,抓住機會沿路耍玩,她本是與項宜一起坐在馬車上,但見譚建騎在馬上甚是快活,便也要騎馬。
不過一行騎馬的人有限,楊蓁要騎,便要有人下馬上車,偏騎馬的都是男子,若是隨便讓人下來與項宜一起坐馬車,並不合適。
但她心裡有數,在譚建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問了騎在黑駿馬上的大哥譚廷。
“大哥的馬能借我騎一會嗎?”
這話,打死譚建也不敢說出口。
但他看到楊蓁說了,大哥的目光往馬車上落了落,便應了。
譚建飛快地眨了眨眼,悟了一下。
大哥是不是也想和嫂子一起坐馬車呢?
譚建突然覺得自家娘子比自己靠譜。
隻是譚建看著大哥已下了馬,準備與楊蓁互換坐到馬車裡,不想她又同車內的大嫂說了一句。
“大嫂也去騎馬吧,把譚建也換下來。”
譚建差點沒從馬上掉下來。
他看見大哥掀車簾的手也頓了頓,好在大嫂沒有應下,輕聲說了一句。
“我不太會騎馬,你們騎吧。”
楊蓁隻好道下次教大嫂騎馬,便上了黑駿馬。
譚廷撩了車簾,甫一要上車,便見原本好生坐著的人,要改坐到另一邊去。
“不必動了。”他說了這四個字,坐到了她對麵。
車內空間狹小,和暖的空氣有些許悶。
她在他進車之後,便眼觀鼻、鼻觀心地坐著。
譚廷也沒有出聲,靜坐在她對麵。
車外的楊蓁騎上了馬,發出歡快的聲音,譚建也跟著她逐漸話多了起來,襯得車內越發安靜。
從前,他們都習慣於這樣的氣氛,隻是現下,譚廷不知怎麼,總想同她說兩句什麼,打破這樣的安靜。
但,是問她在娘家過得好不好,還是問她回到譚家又什麼打算,又或者突然地問她有什麼喜好
沒有一個合適。
譚廷竟找不到與自己的妻子可以開口的話題。
他歎氣。
一行人繼續穩穩當當地走在返回清崡的路上。
清崡青舟一帶,並無高山峻嶺,但沿路也有山丘些許,因著有世家大族聚居,沿路多年並無什麼山匪水賊,頗為安泰。
譚廷一行走著,風大了起來,馬在寒風裡前行艱難,他乾脆下令在山丘間的避風處歇息。
眾人並無異議,隻有楊蓁說了一句,“在山間歇息,會不會遇上山匪啊?”
譚建笑了一聲,同她搖了搖頭。
“這些山頭上並無山匪安營紮寨,若是旁的匪賊埋伏此地,光自身消耗便無力搶劫了,哪會有人這麼笨?”
楊蓁聽他說得有理,剛要誇一句,“原來二爺並非不學無術”,就聽見山間突然傳來一陣急哨聲。
下一息,兩邊山坡的樹叢間突然躥出十數人,呼喊著提著刀槍奔了下來。
馬車裡,項宜正趁著馬車停下,低頭喝水。
譚廷呼聽車外喧鬨起來,便是一愣,接著隻聽一道破風之聲,徑直襲來。
男人一把扣住項宜手臂,將她向一旁帶去。
項宜手中的水陡然潑了出來,而就在這時,有利箭從譚廷身後的車窗裡穿進來,擦著他的手臂射到了對麵的車身上。
那正是項宜方才背靠的地方。
項宜驚魂甫定地被人半圈在臂彎裡,抬頭向他看去,與他發沉的目光對了上來。
目光觸及的一瞬,兩人在陡然拉進的距離裡,呼吸相接。
然而下一息,外麵徹底亂了起來。
譚廷神色發沉,隻說了四個字“你留在此”,便抽出馬車座位下常備的劍,轉身跳下了馬車。
譚家此番來接項宜的人不少,尤其多是譚家護院,那夥匪賊雖然出其不意,但很快就居於了下風。
如此這般又過了一刻鐘的工夫,那些人眼看著根本不敵譚家車隊,當頭的人急急一聲哨響,一眾匪賊竟慌不擇路地撤退了去。
譚家護院還要追逐,被譚廷謹慎止住了。
這夥賊人完全不知從何而來,他們追過去,要麼中了調虎離山之計,就算不是,也可能令這群受傷的匪賊破釜沉舟與他們再戰。
對戰不是目的,目的是安全返程。
他立時讓人調整車馬隊伍,又問了受傷的情況。
這夥匪賊武藝不精,譚氏眾人隻有部分因著最初他們偷襲,受了些輕傷。
譚建護著楊蓁,也受了點皮肉小傷,倒是楊蓁動手與匪賊過了幾招,此時還在興頭上。
“這群匪賊當真奇怪,幾個壯漢在我手下過幾招都不成。看著氣勢洶洶,但就這樣被咱們打跑了。”
譚建心道,世家規矩頗多,像他這樣被要求習武的,都未必能在自己娘子手下過幾招,彆說那些人了。
他琢磨著,“看著不像是正經土匪。”
譚廷看著也不像,隻是這一場突如其來的襲擊一過,他下意識先回了馬車。
他剛走過去,就見車簾掀開了來。
她神色無恙,反倒瞧了瞧他。
“大爺無事吧?”
她難得主動地說了一句,非是平日裡的那些話。
譚廷禁不住心下一緩,嗓音自己也未察覺地溫和了下來。
“我沒事,你可好?”
她聞言輕輕點了點頭,隻是也沒再同他多言了,又去詢問譚建楊蓁他們。
眾人無甚大礙,不過此地實在不能久留,譚廷立時下令出發,早早返回清崡。
可惜天不遂人願,寒風卷著地上的草木砂石,逆向而來,一行人走了半晌也才走了沒多遠的路程,再看天上陰陰沉沉的,像是要下雨雪了。
但路途走了半程,繼續前進也不是,返回也不是。
項宜忍不住道,“不若尋一村莊暫時歇腳。”
風停了就繼續走,若是當真下了雨雪,便借宿一晚。
她這想法與譚廷所想一樣,男人點了點頭,讓人前去探路,不時探到了前方五裡地處有個喚作柳陽莊的小村莊。
村口栽著三顆大柳樹,譚廷他們到的時候,連著敲了幾家的門都沒人應,之後見著村裡的小孩子問了問,才道大人們去裡長家裡說話去了。
小孩子們知道的不多,都在避風的地上寫寫畫畫,項宜瞧著,拿了一袋子糖給他們吃。
譚廷則派人去了裡長家裡,問風雪天可能在村子裡落腳。
裡長並無推拒,讓人指了一戶家中無人的寬敞院子給他們暫歇。
下晌的風一陣大過一陣,待到風好不容易停了,雨夾雪又落了下來。
譚廷一行徹底斷絕了今日回家的念頭,隻能借宿柳陽村。
項宜著喬荇跟村人借了些草藥來,隻道是路上有人被風出得摔下馬受了傷。
村人倒也好說話,給了他們不少草藥。
譚廷看著她仔細看了眾人的傷情,將草藥一一分給了眾人,最後手裡還留了一份。
“大爺也被箭矢擦傷了吧,可需我替大爺上藥?”
譚廷還以為她並沒有發現自己的擦傷,眼下聽她這般說,眸光更柔和了下來。
“好。”
兩人住了小院的東廂房,回到廂房裡,項宜便把譚廷的袖口扯開了些許,將他被利箭擦傷的傷口露了出來。
她將草藥細細研磨了一番,先替他清理了傷口上的汙穢,才輕輕將草藥敷了上去。
草藥對新傷頗為刺激,隻是譚廷自然不會因此唏噓甚至皺眉,他隻是看著她手下極輕地替他處理了傷口,最後用一條白帕子幫他係了起來。
她的動作沒有一絲笨拙,柔和地似風吹動天邊悠悠白雲。
她身上有種令人心安的感覺,譚廷不知怎麼,直到她利落地做完事離開,才回了神。
她在另一邊淨手,他掀起眼簾多看了她幾眼,見她今日也穿著那天他在小鎮街市上見到的那件藕荷色新長襖,隻是比起那日她神色上的些許輕快與跳躍,今日顯得平靜了許多。
鬢邊自然也沒有那枝熱鬨秀麗的紅梅了。
譚廷抿了抿唇,外麵傳來喬荇的回稟聲,道是楊蓁處理不好譚建的傷口,隻能來請大嫂。
說話間,就聽見了譚建的痛呼聲。
項宜手淨到一半,匆匆擦了擦,就趕緊過去了。
西廂房,譚建眼淚都快冒出來了,“娘子,求求你,彆對我下死手行嗎?”
楊蓁:“”
她急的跺腳,“我已經手下夠輕了,你怎麼這麼怕疼啊?”
譚建委屈,他確實不能和楊家滿門的練家子相比,但若不是自家娘子下手這麼重,他真不至於疼成這樣。
當下見著項宜進來了,譚建簡直見到了救星,楊蓁也抹了一把額頭上的細密汗珠。
“大嫂你快來吧,我可搞不定他了。”
兩人都解了救,項宜瞧了瞧譚建的傷口,確實比那位譚家大爺複雜一些。
弟弟項寓從小就是個爭強好鬥的性子,在外麵沒少打架,後來讀了書才收斂了些,可惜父親死後,總有人來項家騷擾,項寓的脾氣又衝,三天兩頭身上帶傷。
項宜替自己弟弟處理傷口多了,見了譚建這個倒算不得什麼了。
隻不過譚建被楊蓁方才弄得痛意未消,若是就這麼給他上了草藥,他恐怕要疼得叫起來了。
項宜讓喬荇拿了一袋子糖過來,叫了譚建數著數吃,從一開始數,逢十才能吃一顆。
譚建聽話數數吃糖的工夫,她手下極其利落地將傷口清理了,最後趁著譚建不注意覆上了草藥。
譚建還在吃糖,最後這一下疼得差點叫起來,好在嘴裡有糖,他怕嗆著不敢叫。
項宜見此,連忙示意楊蓁把最後幾顆糖一並喂到了他嘴裡,哄著他,“好了好了,不疼了不疼了。”
譚建這一口氣緩了半天,終於緩了過來。
“幸虧嫂子救我”
楊蓁在一旁嫌棄地哼哼。
項宜見兩人小孩子一般相處,十分好笑,但一轉身,卻看到了門外的男人。
譚廷目光在她臉上微落,便有定在了譚建身上。
他是被他那不成器的弟弟的痛呼聲,引過來的。
隻是剛過來便瞧見
譚建也看到他大哥了,連忙起身行禮。
可他大哥隻是冷哼了一聲,用不善地眼神盯了他一眼。
“大呼小叫,不成體統。”
譚建嚇得立馬閉了嘴,隻是大哥也沒再理會他,負手轉了身去,回了東廂房。
他哥雖然沒再多說什麼,但譚建莫名覺得自己要完了。
“嫂子”
“怎麼了?”項宜將草藥收拾了,剛囑咐了楊蓁兩句。
譚建也不知道怎麼了,他隻是覺得,不能再讓嫂子給他上藥了,就算是被自己娘子下死手,也不能再勞煩大嫂了。
“辛苦大嫂了,大嫂快回去歇著吧。”
項宜並沒怎麼領會他的意思,不過天色也不早了,項宜便回了東廂房。
東廂房裡,男人給自己倒了杯水,坐在窗下默默喝著。
村人的廂房窄淺,項宜腳下動了動就到了他身側。
但她也隻是續了些茶水給他,便去床邊收拾床鋪,準備過夜了。
譚廷不禁想起她哄著譚建的樣子,還拿了糖出來耐心哄著譚建。
可是到了他這裡,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了。
他看著他的妻子的背影,抿嘴默了默,乾脆出了門去,安排譚家的護院晚間守衛的事宜。
柳陽莊,裡長家裡。
一夥人相互扶著從灰撲撲的風沙裡踉蹌回了來,他們甫一出現,就被裡長派人拉進了自家院子裡。
當下裡長看著這些人一身狼狽,不少人身上還有了血汙,驚詫不已。
“你們當真去做土匪的勾當了?!遇上陳氏的人了?”
這一行狼狽的十幾人,不巧正是譚廷一行來路上遇到的土匪。
當下一個領頭的男人搖了搖頭,“著實遇到了一夥人,不過不像是鳳嶺陳氏的人,卻也是綾羅綢緞在身,我們本想劫掠他們,不過這些人比想象厲害,實在沒打過。”
裡長聽得一陣驚怕,“為何如此衝動?不是陳氏就不該誤傷!”
那領頭男人臉上還有剛乾的血跡,聞言冷哼。
“他們就算不是陳氏一族也是旁的世家大族。這些世家大族不都一副德行嗎?趁這樣的年景,壓著價屯田,咱們不願意,他們竟然動官府的關係強征暴斂,逼得我們賣田賣地,可給我們這些庶族小民留一點活路?!”
來壓價搶他們田地的陳氏邱氏為富不仁,既如此,就不怪他們劫富濟貧了!
世道如此,裡長知道村人心裡都憋著火,攔也是攔不住的,隻能好言相勸了一番,讓這些村人各自回家休歇,不要再行莽撞之事。
譚廷剛吩咐了護院夜間巡邏的事宜。
白日裡遇到的匪賊著實來路不明,不排除他們夜間襲擊村莊的可能。
隻是譚廷剛吩咐完,便聽見一陣混亂的腳步聲,是從裡長院子方向過來,然後四散開來的。
譚廷不由想起他們進村的時候,村裡好多人家都沒有人在,反而都在裡長院中商議什麼事情。
他眼皮跳了一下,剛要差人悄悄打聽一番,就見有人聲從前麵的轉角傳了過來。
下一息,自轉角而來的人和譚廷照了個正麵。
那人臉上的血汙還沒擦掉,看到譚廷的一瞬,立刻喊住了其他人,而譚家這邊,譚廷身後的護院更是齊齊拔出刀來。
兩廂再次遭遇上了。
短兵相接就在一瞬間。
風急了起來。
項宜聽見動靜急忙跑出來時,見譚廷已經令人將院子四麵守了起來,與院外的人拔刀對峙。
楊蓁和譚建也聞聲奔了出來,很快與村人戰到了一處。
楊蓁一雙短劍使得行雲流水,她沒有傷人性命,每每點到為止便將高她一頭的壯漢輕鬆擊退。
譚建看的幾乎眼睛直了起來,隻覺得她比今日下晌在山間對抗匪賊時,更矯若遊龍。
那漂亮的一招一式從楊蓁手下使出來,照進譚建的眼睛裡。
譚建隻覺得自己眼裡再沒了旁人,一顆心砰砰砰跳得飛快。
他一時間竟然忘記提刀上前,還是被他大哥一腳踢在了腿上。
“刀劍無眼,此時發什麼呆?!”
譚建這才回過神來。
他該怎麼跟大哥解釋,他也不知怎麼就看呆了,心頭跳的極快,眼裡已沒有旁的事物了。
不過他縱然解釋得清楚,大哥這般性子,也未必會對什麼人,砰砰地心動吧?
這種兒女情長的事情,譚建就沒敢提,連忙提刀戰到了前麵。
外麵的匪賊高呼著將村人一波一波叫了過來。
後來的人甚至都沒弄清是何狀況,便向著自己村裡的人,舉起棍棒與譚家眾人對抗起來。
這般,譚建和楊蓁都抵擋起來吃力了。
楊蓁著急,手下招式不免疏忽,險些被人一槍挑在肩頭,譚建急忙替她擋了一槍,冷汗都落了下來。
“大哥,這般下去我們很快就要落了下風了,怎麼辦啊?”
譚廷亦發現了,可他還沒張口,在弟弟緊張著急的呼聲後,卻聽到了一個異常沉著的聲音。
“這般打下去不是辦法,我們應該趁頹勢未露之時,與村人談判。”
譚廷轉過頭去,四下卷起的寒風裡,他看到了身後換了身素色衣衫的女子,風雪將她半散下的青絲揚起,但她卻絲毫沒有被眼前的景象驚嚇到,反而臉色越發沉穩地看了過來。
這一息,譚廷與那個一直避開他的目光,交落在了一處。
她當下所言,正是他心中所想。
他不由道,“夫人所言極是。”
言罷,他利落回身,一麵擋開飛來的一槍,一麵低聲吩咐了領頭的護院兩句,未至幾息,領頭的護院趁著村人不備,將村裡一個偏瘦的年輕人,一把拉進了院子。
有了人質,雙方對抗的速度當即緩了下來。
譚廷也一眼看到了急急慌慌小步跑來的上了年紀的老人。
“我等今日遇風雪阻擋,才在貴村落腳,本無相擾之意,各位何必與我等拚個你死我活?”
他說著,一眼看住了那上了年紀的人。
“裡長以為,此事該如何?”
他一眼便從人群裡猜出了裡長,而老裡長也萬萬沒能想到,今日前來借宿的,竟就是村人當作陳氏世族誤打誤撞遇上的一群人。
老裡長本就無意村人打殺,當下聽了譚廷的意思立時明白過來。
隻是雙方遭遇兩番,不止一人流血,想要就此停手根本不可能,更不要說說譚廷一行還挾持了一位村中年輕人。
不過也正是因為人質在手,那些村人不敢再輕舉妄動,老裡長叫了領頭的男子。
“冰勇,人家不想同咱們打殺,所以才握了人質在手同咱們言語,你快快讓人停下來,非要出了人命才肯罷休嗎?!”
張冰勇便是最先提出要找壓價屯田的陳氏、邱氏劫富濟貧的柳陽莊人。
他隻恨自己無權無勢,隻能受這些世族欺淩,村裡許多人家因著今歲難過,賣了田地,往後隻能去給世家大族做佃戶。
雖不用交稅了,可落到手裡的糧食就更少了,還要任憑那些世族如奴仆一般差遣。
當下聽了裡長的勸說,心裡又急又氣又不甘。
“萬一他們就是陳氏、邱氏的人呢?看這些人綾羅綢緞遍身,又在各族收地的時候來往,這都是說不好的”
然而話音未落,楊蓁一馬當先道。
“這不過是你猜測而已!告訴你,我們不是什麼陳氏、邱氏,我們是清崡譚氏!”
她直接報了姓名,村人如何沒聽說過清崡譚氏的名頭,當下再看護院們腰間亮出的腰牌,正正經經刻著“譚”字,都吃了一驚。
若說平澤當地的邱氏、鳳嶺陳氏旁枝是他們這些庶族村民無法對抗的世家大族,那麼寧南府的清崡譚氏,是比邱氏和鳳嶺陳氏旁枝更龐大尊貴的世族。
村人驚疑不定,譚廷目光從他們身上掃過。
“我等確實是清崡譚氏,路過貴地並非是來壓價買田,而是接我歸寧的妻子回家。”
他說著,目光定在那領頭的張冰勇身上。
“此番出行身上無甚錢財,你們劫富濟貧也好,尋人報仇也罷,在此處與我等拚命豈非不值?”
譚廷的話素來不多,但卻一下戳中了要害。
張冰勇等人並不是亡命天涯的土匪山賊,相反都是些尋常村人良民,他們縱然再有怒氣,也沒必要同不相乾的人拚命。
譚廷話音落地,村人們都不由地手下頓了頓,相對看了幾眼。
譚廷亦示意手下不要輕舉妄動。
隻是相比村人們的猶豫,那張冰勇顯得要激進許多。
“你們不是陳氏、邱氏,確實比他們更厲害的清崡譚氏,那豈不是比那些世族更能壓榨我們這些庶族百姓?”
他說著,冷笑一聲,“今歲天寒,你們譚氏難道沒有做這般壓價屯田的事情嗎?說起來,和他們也是一路貨色吧?”
他這般說,眾村人又回過了神來。
“世家大族都一樣,你們譚氏難道沒有壓價買田嗎?!”
矛頭又都舉了起來,對準了院中的譚氏眾人。
這次不用旁人開口,譚建率先道。
“我們譚氏還真就沒有壓價買田!”
他說著,看了一眼自家兄長,想到兄長在族中沒有準許族人借錢買田時,族中還頗有些言語,隻是在兄長宗子的威嚴下,無人敢挑戰。
眼下看來,長兄彼時的決意果然是對的。
他道,“難道你們聽說過譚氏一族也似陳氏、邱氏那般壓價屯田嗎?”
他這般應對敏捷,譚廷看了暗暗點頭,楊蓁也止不住眨了眨水亮的眼睛。
項宜順著譚建的話,看向那些村人,村人果真又猶豫了起來,他們之間相互問詢關於譚家的事情,問來問去,似乎誰都沒聽說過,譚家壓價屯田的事。
但那張冰勇卻不肯隨便相信旁人,道,“咱們沒聽說過,不等於他們沒有做過,又或者以後不會這般做。他們是世族,可不是庶族!”
兩族的矛盾不是一日了,已經漸漸勢同水火。
眾人又猶疑起來。
譚廷向前走了一步。
男人身姿高挺,出口字字清晰有力。
“我可以保證,清崡譚氏不會做這等壓價屯田、欺淩庶族之事。”
他嗓音在風雪裡依舊沉,寒風隻吹動他錦袍下擺,卻吹不動他言語裡的力道。
項宜不由地看了前麵的男人一眼。
在幾乎所有世族都趁機屯田的情況下,他還能做出這樣的承諾
如此這般,老裡長都不禁看向了譚廷。
他們並不知道眼前這男子的身份,可看周身氣度也曉得非是凡夫俗子,能說出這樣的話,必是譚氏一族掌權之人。
老裡長在這話裡,再次上前去勸了那張冰勇,“你想想清楚,咱們沒得因為旁的世族的所為,加罪到譚氏身上,與清崡譚氏鬨僵!”
譚氏的人能做出這般承諾,他們要是執意與譚氏交惡,又有什麼好處?
這道理老裡長說得明白,不少村人也紛紛點頭同意。
譚家眾人看著,都默默鬆了口氣。
誰想到那張冰勇卻低聲念了一遍“清崡譚氏”四個字。
他問向老裡長。
“他們這些世族的話,果真能信嗎?咱們如何確定他們不會出爾反爾?最怕的是,萬一他們當麵一套、背後一套,回了清崡便糾結官府官兵前來剿滅我們,我們到時可怎麼活命?!”
他這一假設,將一眾鬆懈了的村人都嚇到了。
在世族和庶族水火不容的年景裡,世族說的話,他們真的能輕易相信?
這次連老裡長也隱隱有些忌憚,不敢再言之鑿鑿地保證。
譚廷眉頭皺了起來,聽見楊蓁著急地同這些村人分說,譚建也在旁保證,可村人們卻越發戒備,不敢輕易信任。
庶族和世族之間的信任崩塌不是一日了。
他們越是分說,這些村人越是猶疑。
對於這些庶族百姓來說,或許就此滅了他們這些零落世族的口,反而比讓放虎歸山更加有保障。
隻是他們還都是些種地的良民,一時間不敢下這樣的殺手罷了,卻不代表他們完全不敢。
風雪大了起來,凜冽抽打著寒冬臘月裡僵持對峙的人。
譚廷眉頭緊緊鎖了起來。
也許隻能做談判失敗之後的最壞打算了。
他暗暗斂了口氣。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有人從風雪裡舉步走上前來。
風雪將她素白的衣擺沾濕些許,她半披散的青絲在風中翻飛。
她緩聲開口。
“若我可以找人作保,你們可否相信譚氏的承諾?”
話音一出,所有人都看了過來。
找人作保?
她提出這一想法,眾人無不疑惑。
這種風雪天氣,一時半會去哪裡找人作保。
而對麵的村人更是道,“放你們出去,誰知道你們是不是去找救兵外援了?!彆耍花招!”
譚建也道,“大嫂,你真能找到人讓他們信我們嗎?”
譚廷在這疑問裡,目光再次落到了她身上。
她沒有因為這些疑惑而退卻,反而輕輕勾了勾唇角。
“我可能,真有保人就在村中。”
話音落地,所有人都驚訝起來。
譚氏的人完全摸不著頭腦,村人們也來來回回相互看著,完全沒有發現誰人認識他們,又有誰人能替他們作保。
那張冰勇可沒有耐心了,“不要故弄玄虛,到底是什麼人何不直說?若真能作保,便放你們離開!”
在這催促中,項宜眸色清澈映著風雪。
暗下來的天光中,譚廷看到村人手中舉著的火把照紅她的半邊臉龐,她依舊安靜的立著,緩緩地開了口。
“教村中小兒識字的楚先生,可以請過來嗎?”
譚家人完全不知她在說什麼,可村裡人卻都吃了一驚。
有人正要問她怎麼知道村裡有叫小兒識字的楚先生,就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接著,不遠處快步走來兩個人,其中一人挑著燈籠,遠遠的看過來便疾步上前。
“項氏夫人!”
譚氏眾人紛紛向那人看去,這才發現來的不是旁人,正是曾借居譚氏善堂的楚杏姑母女!
楚杏姑一下喊出了這稱呼,眾村人也都不可置信,連聲問她到底這群人是何人。
楚杏姑怎麼也想不到,她們母女離開譚家之後來姨夫姨母家中過冬,竟遇上村中哄亂,他們母女沒敢出門,卻聽到有村人問清崡譚氏的事情,待到再聽村人描述了詳情,楚杏姑幾乎是跑著到了此處。
老裡長和張冰勇見她來了,都急忙投去問詢的目光。
楚杏姑母女來的時候,隻是來投靠親戚過冬,但是村中唯一認字的老先生沒熬過寒冬,村人正愁沒了人教孩子們識字,替村人讀信寫信。
杏姑是秀才的女兒,最能識文斷字,於是一文錢都不收取,給村人幫忙。
她細心又有耐心,當先得了孩子們喜歡,村人也都敬她,稱她一聲“楚先生”。
當下裡長和張冰勇不約而同地問,“楚先生識得他們?”
楚杏姑連聲喘氣,她說識得。
“院中皆是清崡譚氏的宗家!”
她說著看向項宜,“這位便是我之前說,多次幫了我們母女的宗家夫人!”
張冰勇家就住在楚杏姑姨夫姨母家隔壁,如何沒聽說過楚杏姑母女的遭遇。
譚氏有些族人確實令人討厭,但是後來查清事情,譚家也懲治了那些族人。
更重要的是,那位宗婦夫人力排眾議對她們母女屢次相幫,並非是虛偽的幫扶,而是真正的善意,且她同樣也是庶族出身!
張冰勇看看自己矛頭對準的譚氏眾人,又看向站在中間的女子。
那竟就是庶族出身的譚氏宗家夫人。
他心裡已信了大半,還是問楚杏姑。
“你能為他們作保嗎?保證他們不會回去報複?”
楚杏姑看向項宜,項宜跟她點了點頭,她深吸一口氣。
“隻要大家信得過我,我可以為譚氏宗家作保!”
話音落地,風雪都停了一停。
刀槍相見的一場禍事,正如落進水中的雪,登時消散了。
譚廷當下著人鬆開了捉來的人質。
他不由轉頭看向了項宜。
被風撩動的青絲落在了肩頭上,發梢仍舊輕輕搖動,她緩緩鬆了口氣,跟楚杏姑點頭道了聲謝。
譚家眾人無不齊齊鬆了口氣。
楊蓁更是一步上前,“天呢,大嫂怎麼知道她在這裡?!”
譚建也詫異不已,“難道大嫂提前問過?”
查賬的事情之後,項宜確實讓喬荇去看過楚杏姑母女,但並沒有問到楚杏姑具體去了何地。
她搖了搖頭,又笑了笑。
“進村子的時候,路邊恰有幾個孩子用樹枝在地上寫字,我給他們糖的時候,聽到他們口中提到了新來的女先生,又恰恰說起,那先生姓楚,我便留了心”
她將這場險事的前情,和她讓眾人驚訝的細心,就這般輕描淡寫地說了來。
她說話時候,眸光清許,眼眸裡細細密密地泛著似冬日火把一般的亮。
譚廷定定看著,那光亮不知怎麼,就在他眼睛裡亮過了天光。
他隻覺得自己的心,似乎也如火把的光亮,迅速而又毫無規律地,砰砰砰地,跳動了起來。
譚家田莊。
被眾人簇擁著迎到田莊裡麵的青年,著實受了不輕的傷,好在他的小廝得力,並不用田莊眾人幫忙,隻需借些草藥來用。
譚蓉沒有再繼續回清崡縣城,天陰下來,起了風又飄了雪,譚蓉便短暫地停留了下來。
她聽到小廝在跟眾人借草藥,便將小廝叫了過來。
“盛壯士的傷勢很重嗎?隻用草藥能行嗎?”
那小廝名喚秋鷹,他歎氣,說今次遭遇的老虎甚是厲害。
“若非我家爺身手敏捷,有功夫在身,隻怕要被那老虎撕咬了。縱然如此,傷勢也不輕,隻是這冰天雪地的,除了草藥又哪裡有旁的藥膏?”
這話說完,譚蓉的丫鬟小希便在旁笑了一聲。
“我們家小姐這兒,什麼樣上好的藥膏都有。”
譚蓉輕咳了一聲,又在秋鷹投來的問詢目光中,點了點頭。
秋鷹連忙跪下,“還請小姐贈藥一二,小人替我們家爺感激不儘。”
話音未落,譚蓉便將他叫了起來,又讓小希拿了早就備好的幾樣藥膏都給了他。
“不知這些藥夠不夠,若是盛壯士還有旁的需求,你再過來。”
小廝秋鷹磕頭道謝,隻是走之前,又撓了撓頭,一副有話要說的樣子。
譚蓉見了,眨了眨眼,“怎麼了?”
秋鷹說倒也沒什麼,他笑了笑,“隻是我們家爺其實是個讀書人,爺說他當不得英雄好漢、壯士的稱呼,小姐也不必如此客氣。”
他說完,規矩地行禮退下了。
譚蓉坐在房中的交椅上,手裡抱著手爐,半晌沒開口說話。
原來那人是個讀書人,他還有功夫在身,應該是哪個世家的公子吧。
隻是她從前對其他世家的事情,不甚是感興趣,也沒怎麼出過遠門,並不了解盛這個姓氏。
譚蓉抿了抿嘴,眼前卻止不住浮現那人從山坡上走下來的樣子。
他身姿高挑挺拔,似與長兄不相上下,便是受了傷,微彎了腰,也是一副玉樹臨風的樣子。
譚蓉想著,貝齒輕輕咬了咬唇。
他的相貌,比母親替她挑來的那些世家子弟的那些,可出眾多了。
外間的風雪越發大了起來,譚蓉乾脆今日不再回程,至於明日要不要回去,她還沒有想好。
不想到了晚間,小廝秋鷹上門求見,道是那位盛先生親自來道謝了。
譚蓉連忙整了衣衫見了他。
男人確實受了不輕的傷,唇下依舊發白,隻是他仍神色溫和,禮數周道,先同譚蓉行禮道了謝,便說了一句。
“此番突然遭遇大蟲,受了些傷,若是明日便上路隻怕是不能了,不知道能不能在貴田莊多留幾日?”
譚蓉聽了,當即點頭應了,“盛先生安心住下,不必急著上路。”
她這般明確說了,不想男人嘴角掛了些笑意,淺淺地笑了一聲
“謝姑娘的好意,隻是姑娘到底是未出閣的人,我這般貿然住在姑娘的莊子上,著實不太好。”
他說到此處頓了頓。
“在下並非孟浪之人,以為這般狀況,最好讓姑娘家中主持中饋的夫人知曉才好,免得平白生了閒話,殃及姑娘清譽。”
他突然有這般明確的要求,譚蓉愣了一下。
隻是他話音落地,一雙桃花眼微抬,眸中似有葡萄美酒一般的光澤,在譚蓉身上落了落。
譚蓉禁不住心下撲通亂跳起來,急忙含羞垂了垂頭,想都沒想便應了下來。
“先生放心,明日我便打發人告訴我家長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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