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陽莊。
有人作保,密布在莊子上空如黑雲壓城的緊張氣氛,總算是散了去。
本來就過得艱難,誰又舍得輕易豁出性命呢?
楚杏姑從人群裡穿過來,走到項宜身邊行禮,被她扶了起來。
相比於譚建楊蓁劫後的興奮,她的神色依舊不那麼明顯,除了跟楚杏姑道謝,便是問她在此過得可好。
她從沒有什麼架子,楚杏姑卻依然守禮地同她說起近況,又問候了她,最後才道了一句。
“柳陽莊的人並非是亡命匪徒,他們也是被那些世家壓價屯田給逼得無奈了。”
項宜點了點頭,在此處沉思了幾息。
譚廷見她微微垂了頭,正暗想她在想什麼,就見她忽然轉身,朝著他走了過來。
莫名地,譚廷眼皮跳了一下。
他看著她走到他麵前,在距他一步之處便停了下來。
她的聲音輕輕的,但落在譚廷耳中,讓他方才止不住跳動的心,驟然一滯。
她垂著頭同他行了禮。
“妾身此番自作主張,還請大爺莫要責怪。隻是既然如此承諾了,便不可辜負了這些村民。”
她說完,終於抬起頭來,看住了他。
譚廷一瞬間明白了她的意思。
在她眼裡,他今日所作所為都是這風雪天裡的權宜之計吧?
畢竟他是世家宗子,與他們這些庶民還有她,並不一樣。
所以,她也有那麼一絲不確定,他會否真的信守承諾。
譚廷怎麼可能不信守承諾,但是作為他的妻子,她卻並不十分的確定。
風雪抽打著人,重了幾分。
譚廷抿嘴看了她幾息,她又恢複了垂頭沉默的樣子。
他轉頭將劍擲到了一旁,抬腳走到了村人麵前。
放下了刀劍,他坦然走上前來,眾人都向他看了過來。
譚廷開了口。
“承蒙各位信任,肯與譚氏化乾戈為玉帛。今歲寒冬難過,若是各位不介意,可以將田地租給清崡譚家。”
他說著,目光看向眾人。
“租地價格隻需按照往年均價即可,譚氏會提前支付租地費用給諸位過冬,至於租賃的年份,三年、兩年、一年甚至半年,都可以。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此話一出,整個柳陽莊隨之一靜。
不同於買賣土地,租地在期限之後,田地仍然是他們自己的,他們隻是近幾年需要將田中所產交給譚家,而譚家能提前支付過冬的銀錢,在這般年景裡,簡直就是他們求之不得的辦法!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拿定主意,最後看到了裡長身上。
老裡長活了一輩子,也沒見過這樣的好事。世家能不壓價屯田就已經不錯了,怎麼可能施出援手救他們?
他顫顫巍巍走到譚廷麵前,彎著腰行禮,被譚廷托了起來。
譚廷看出他的猶疑,“老人家放心,譚某言出必行。”
老裡長熱淚幾乎要落了下來,再次要給譚廷行禮,又被譚廷止住了。
他定定地看向眼前的世家大族的宗子,而後年邁的身軀,轉過身去高呼一聲。
“是真的!我們柳陽莊有救了!”
有救了,柳陽莊有救了,他們可以不用被逼賣田了。
他們這些世代務農的人,可以留下自己的土地在手裡了!
老裡長話音落地,柳陽莊眾人齊齊歡呼。
譚廷隻怕再有人還不那麼信他,請人拿了筆墨來。
然後他懸臂提筆,白紙黑字地將方才所言,一一落在了紙上,交到了老裡長手中。
老裡長拿著那張紙,手下發顫,和柳陽莊眾人一道再三感謝。
此番連那張冰勇也放下刀槍,上前來問,“我、我家也可嗎?”
不用譚廷開口,譚建走上前回應了他,“自然可以!”
莊子裡再沒有一絲窒礙之氣。
譚廷將後麵的事情,都交給了譚建,他不再多言,轉身向回走去。
眾人的歡呼之中,他的妻子仍舊安靜站著,隻是這次目光隨著他的腳步動了動。
譚廷走到了她身邊,腳步頓了下來。
摒開周遭的喧鬨,兩人之間靜靜的。
譚廷低聲開了口。
“我今日所為並非僅是權宜之計,”他說著,看了她一眼。
“不論何時我允下的承諾,都不會輕易食言。”
項宜掀起眼簾向他看去。
他卻抿著唇沉默地無有再相擾,走開了。
譚廷一行仍舊暫時留在了柳陽莊。
經過第二次的刀槍相見,又有人受了傷或者扯開了之前的傷口。
這次譚建倒是並無大礙,隻是想到了自己的大哥,拿著草藥噠噠小跑到了正房。
項宜正在門前吩咐喬荇過夜的事宜,譚建上前問了她。
“嫂子,我方才看到大哥手背上的傷口扯開了,出了不少血。勞煩嫂子再給大哥上些藥吧?”
項宜倒是沒注意,聞言道了聲好,接過了譚建的草藥,又吩咐喬荇倒了熱水來,才進了房中。
喬荇倒了熱水便出去了,房中又隻剩下項宜和譚廷兩個人。
項宜看了一眼坐在廊下、借了算盤計算今歲青舟清崡一帶收成的男人,右手之前受的傷果然又掙裂開來,將那一片衣袖都染成了深色。
她沒看到那傷處,他便也不提,沉默地坐在窗下算數。
村人的房中冷冷清清的。
項宜的目光剛落過去,譚廷便察覺到了。
他將剛算好的數記了下來,見她看來,隻用餘光輕輕看了看她,便收了回來。
他自不會像譚建那般,受點小傷就哭天喊地,要一群人圍著哄著看傷
她若是不肯與他理會,他自然也不會多說什麼。
譚廷將算盤清了,默然準備繼續算數。
隻是他剛動了一顆算珠,看著他的那人輕聲開了口。
“大爺的傷口,要不要再處理一下?”
她問他。
譚廷莫名覺得,他若是說不必,她自也不會上前了。
可他若是說需要,方才沉默半晌又是為何?
他壓了壓唇角,不想說話了。
隻是他不說話,她更不會多言,兩人就這麼默了幾息,譚廷到底忍不住出了聲。
“嗯。”
他這般出聲了,她才走上前來。
她替人處理傷口當真是利落,譚廷沒有一絲擔心。
她低著頭,鬢邊的碎發散落下來幾縷,輕輕蹭在她白皙的耳邊。
她似乎比方才更仔細了些,需要輕輕觸及他傷口的時候,動作極輕。
譚廷看著,心下的悶氣慢慢就散了去,心緒又和軟了下來。
隻是在她的微涼的指尖碰到他傷口邊緣時,譚廷心口驀然一跳。
今日下晌,在外麵與村人對峙時,她緩步上前提出尋人作保時的樣子,浮現在了眼前。
此刻的心跳,仿佛正是那時的延續。
譚廷似乎聽見了咚咚咚的心聲。
她的指尖還觸及著他的手臂上,涼涼的,譚廷目光不知不覺地就落在了她臉上,移不開了。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她挽起耳邊的碎發,低聲說了一句。
“這樣便可以了。”
譚廷堪堪回了神。
她已經拿著剩餘的草藥離開了。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方才竟然失了神。
男人垂著眼眸靜默地揉了揉額角。
他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怎也會似那不中用的弟弟一般發呆
待到晚間睡覺的時候,項宜照平日裡要睡在外邊緣,譚廷開了口。
“村人的廂房冷,你睡裡麵吧。”
她眨了眨眼,看了他一息,才睡到了裡麵。
村人的廂房冷,床榻亦窄。
不似在清崡譚家的時候,兩人之間總能空出一條縫隙來,睡在這裡窄窄的床榻上,項宜的手臂會貼到譚廷的手臂上麵。
譚廷這邊剛躺下,她便似不習慣一般地向裡退了退。
但在這窄窄的小床上,即便她退了,仍舊要與他的手臂觸碰在一起。
她沒辦法了,不再動了,閉起了眼睛。
譚廷悄悄用餘光看了她幾息,才也與她一起閉起了眼睛。
被子下麵,她不得不靠過來的原本發涼的手臂,輕輕貼在他溫熱的手臂上,漸漸地,一方的涼意散去,另一方的溫熱卻仍舊繼續著。
項宜的手臂逐漸變暖了起來。
譚廷感受到兩人溫度的交換,也察覺到了她的變化。
以後也許他和她的關係,也會如此慢慢暖起來吧
念及此,男人心頭莫名又有幾分跳動,嘴角輕輕揚了揚,隻是他並未察覺,靜靜閉起眼睛,與身邊的人同枕共眠。
翌日,譚廷一行辭了柳陽莊,終於回到了清崡譚家。
趙氏見他們過了一晚才回來,連問了好幾句。
譚建和楊蓁都上了前去,把經曆的險事說了。
趙氏嚇得臉色發白。
譚廷連忙止了那兩人,“何必再驚嚇母親。母親亦不必擔心,那些村人本不是想害人之意,我們已安然回來了。”
可趙氏還是捋了心口。
“話是如此說,可這些庶族若不是遇上咱們譚氏,是不是真就豁出去了?當真是嚇人!”
譚廷聞言不禁想到昨晚算出來的粗略數目。
今歲天寒,不止是柳陽莊,也不止是青舟、清崡這一帶,半個朝野都不好過。
世家們不缺吃喝也就罷了,若真趁機步步緊逼庶族百姓,似柳陽莊的事情,還會發生。
譚廷暗暗覺得應該給各世族提個醒,也給上奏朝廷監管此事。
不過當下,不便說與趙氏,隻是安慰了幾句。
而趙氏頭疼好幾日了,眼見著項宜回來了,連忙將中饋又都交到她手上來,擺手回內室休息去了。
隻是項宜剛將中饋接了回來,就有人匆忙請見。
項宜見了來人,是譚蓉身邊的婆子,項宜這才曉得譚蓉去了田莊。
那婆子一開口,項宜便禁不住皺了皺眉。
“那人並不是什麼莽夫壯漢,是讀書人的做派,想要借宿些日子,又怕與姑娘清譽有礙,特特提及要同主持中饋的夫人說明。姑娘便打發老奴過來了。”
項宜聽了這話,心下微轉。
“可知此人姓甚名誰。”
婆子張口欲回,話到嘴邊竟然忘了。
“哎呀,老奴記性不好了,竟把名字給忘了!夫人莫怪,老奴隻記得姓氏了。”
“姓什麼?”
“回夫人,那人姓盛。”
這個“盛”字說得項宜眼皮一跳。
隻是她未動聲色,略作思量道。
“臨近年關,路上恐不太平。此人借宿自然可以,隻是我隨你一道過去,將姑娘接回府裡來吧。”
項氏夫人掌家理事一向自有主張,連老夫人都不甚乾預,婆子也未覺得有什麼奇怪,連聲應了。
譚廷方才去了趟衙門,與縣令議各族屯田一事。
項宜簡單料理了幾樁急事,便換了身衣裳,同婆子一道去了。
譚家田莊眾多,譚蓉暫住的這一田莊,算是譚家地段最好的地方,說是彆院也不為過。
當下項宜到的時候,譚蓉打了幾個噴嚏,正在房中讓人多燒幾個火盆,喝著熱茶圍爐取暖。
當下見她親自來了,吃了一驚。
“大嫂怎麼來了?一樁小事而已呀。”
項宜笑了一聲,說路上不太平,三言兩句將柳陽莊的遭遇說了。
譚蓉嚇了一大跳,暗暗慶幸彼時自己沒跟著一道去,當下便也不再疑惑項宜為何親自到來。
兩人這才說起那借宿莊子的打虎英雄盛先生。
項宜道,“我既來了,便去見一見那位盛先生吧,也算儘地主之誼。”
譚蓉聽了道好,也要與她一道過去。
項宜看了她一眼,可巧譚蓉剛一起身,就連著打了兩個噴嚏。
“小妹莫不是吹了冷風?既這般,便不必與我同去了,留在房中烤火,我片刻便回。”
“我”
譚蓉是想去的,可話一開口,又打了個噴嚏。
她連忙拿帕子捂了口鼻。
若是到了那位盛先生臉前,再這般失禮地噴嚏不停,豈不是丟死人了?
譚蓉無奈,撅了撅嘴,隻好留了下來。
項宜暗暗鬆了口氣。
而那位盛先生,就被譚蓉安排在了距她不甚遠的寬敞院落裡。
項宜到的時候,隻看到了小廝秋鷹在院中。
她不識得這小廝,並沒有多言,反倒是秋鷹見了她,眼睛飛快地眨了眨,引她到了廳裡。
項宜略一思慮,沒有讓人跟上,快步進了廳中。
可是廳中靜悄悄的,一時間並未見到什麼人。
她略略皺了皺眉。
但下一息,有腳步聲自內室響起。
室內的暗風仿佛湧動起來,半垂半卷的錦簾後,熟悉的嗓音傳了過來——
“宜珍,是我。”
項宜抬頭看去,錦簾撩動之間,有人緩步走了出來。
那人穿著一身秋香色繡蓮花紋的錦袍,長身玉立,英俊的臉上帶著慣常的笑意,在叫了項宜的閨名之後,一雙桃花眼看過來,目光正正定在了她身上。
項宜睜大了眼睛,禁不住向前走了兩步。
“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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