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後,蒙成與北海結親的消息傳到了帝都。蒙成與北海同為大東北方鄰國,蒙成在大東的正北,北海在大東的東北,兩國以白龍山為界,蒙成在西,北海在東。三國彼此間都談不上和睦鄰友,年年邊地皆有戰事,隻是都是些小摩擦,不曾大動乾戈。大東地大物博,乃三國中最大國,隻是前遭百年動亂,新朝又才立三年,百廢待舉,是以暫隻能算是一個貧弱的大國。蒙成以國土來算僅大東的三分之一,但其國內沃野千裡最適耕種,更有遼闊的蒙成草原孕育肥美的牛羊及強壯的戰馬,又兼民風彪悍,一直是強國勁敵。北海國土又比蒙成小,僅約大東半個州大小,它西邊是蒙成,南邊是大東,而北與東邊卻是濱臨浩瀚的大海———北海,它之國名亦由此而來。其境內多山地,又氣候寒冷,一年中有大半時日為白雪所覆,本是個貧瘠的小國,但這一代的北海之君自繼位以來奮發圖強,一邊鼓勵國民開山辟田大興耕種,一邊又以北海之中產出的鮮美海魚及海中珍珠、珊瑚等等珍稀之物銷往他國以累財富,曆二十年精治,如今亦是國富民強。蒙成與北海對於大東這一塊廣袤、肥美的鮮肉一直虎視眈眈。當年中原動亂之際,蒙成即趁機出兵,侵戰了納穀關及周邊六百裡土地,隻是在東始修平定了北方諸雄後,即派皇逖出兵納穀關,斬五將,收五城,終是將蒙成趕出關去,收回所有土地。也因此,蒙成一向十分忌恨大東,總欲伺機反撲。而北海則因國土的狹小貧瘠,更是覷覦著大東的大好河山。因此,在這等情況下,蒙成、北海結親的消息傳到大東後,群臣皆驚。那一日的朝議中,東始修就此事征詢百官意見。百官意見紛紛,但說來說去可總結為三種:一是在蒙成與北海中選一位結盟或結親,以杜孤勢;二是先發製人,北伐北海,再攻蒙成;三則是既不結盟亦不北伐,隻屯兵邊城以防萬一。但這三種意見都受到不同意見的朝臣的反駁。反對結盟的曰“堂堂天朝大國,豈能媚下和盟”,反對北伐的曰“蒙成、北海結親必是共同進退,而我朝初立,國勢尚弱,豈能兩麵拒敵”,反對不結盟隻屯兵的則曰“此舉過於保守畏縮,反受製於人”。朝議從大清早一直議到大中午,三方各有各的理,舌戰不休,最後還是皇帝開了金口,才讓鬨哄哄的金殿安靜下來。東始修先曰“天下初定,貴在太平”,又道“鄰國有喜,自當相賀,此為禮儀”,再來即言“堂堂天朝大國更應胸懷寬廣氣量恢宏”,因此他決定派寧靜遠出使蒙成,一來賀蒙成王與北海公主大婚,二來以示我朝和睦之意。皇帝玉言一出,主張結盟的頓是理直氣壯,大加讚言“陛下聖明”,於是此事便如此定下。四月二十六日午時,東始修在慶華宮賜宴,百官同殿,為寧靜遠及隨行官員餞行。未時寧靜遠出宮,攜著貴重的賀禮,領著眾隨行官員起程前往蒙成。而皇逖、豐極、白意馬、華荊台、風獨影、南片月幾人卻是一直送出城外。目送寧靜遠的隊伍遠去後,華荊台對身旁的兄、弟、妹道:“我們好久沒一塊兒喝酒了,去喝一杯吧。”“好呀。”南片月立刻歡喜應承。皇逖、豐極、白意馬也點頭同意。“不如就去那家'柳謝酒坊‘吧。”風獨影則提議道。南片月頓漲紅了一張娃娃臉,結結巴巴的道:“七……七姐……你……你想乾麼?”那酒坊正是他中意的那女子家開的。“我聽帝都裡人說那兒的酒特彆香,引得南將軍日日前往,所以我就想去瞧瞧到底怎麼個香法。”風獨影似笑非笑的瞅著他。華荊台立時會意:“好,我們就去那兒。”轉過身看著皇逖、豐極、白意馬,“二哥,四哥,五哥,我們走。”因有豐極同行,為免路上又遭圍睹,於是六人一同上了白意馬的馬車,前往“柳謝酒坊”去,半途中風獨影想起今日又得去宮中住了,便與杜康先回府一趟安排些事,一會兒喝完了酒便直接回宮,讓他們先行。馬車行了一刻鐘便到了一座酒樓前。“到了。”南片月先跳下了馬車。餘下四人魚貫走下馬車,便見一個雙十年華的女子從樓裡迎了出來。那女子不高不矮,身段苗條,白皙的麵孔上嵌著一雙盈盈妙目,容色雖無十分,卻是清淡如菊,讓人瞅著便格外的舒心怡目。想著這女子很有可能成為八弟妹,於是四個做哥哥的都目光炯炯的打量著。在八道或威嚴或評估的目光下,那女子神態落落大方,目光先落在南片月身上,眼神交會之際眸中漾起一絲歡喜,然後轉向皇逖、豐極、白意馬、華荊台盈盈施禮:“幾位裡麵請。”她顯然是知道幾人身份的,但神態語氣既不太過熱情,亦不刻意冷淡,梨窩微露,如午後清風,帶來恰到好處的舒適。四位哥哥互看一眼,然後不著痕跡的微微點頭。“謝茱,樓上還有雅間嗎?有的話給我們來一間。”南片月問那女子。“自然是有的,請幾位隨我來。”謝茱笑答,並前頭領路。那刻還不到午時,是以店中客人不過三五個愛酒的老主顧,並未對五人多加注意。五人跟著謝茱靜靜穿過大堂,上了二樓,然後進了一間臨街的雅間。“謝茱,好喝的酒,好吃的菜,你拿捏著份量上來。”南片月剛一坐定便又道。“好的。”謝茱一邊答應一邊快手快腳地拉開窗閂,將窗門推到合適的位置,既不讓對麵窺得雅間裡麵情況,又可通風透氣明光灑入。後邊早有伶俐的夥計提著茶水上來。“幾位請稍坐,酒菜片刻就來。”謝茱為幾人斟上茶水後帶上門離去。等腳步聲遠了,白意馬笑著道:“這姑娘倒像個宜家宜室的。”“嗯。”皇逖點頭。“這姑娘形容大方眼神明正,不錯。”豐極亦表同意。“而且開酒樓的,會做生意,八弟跟了她,餓不死。”華荊台考慮得最為周到。本來在心上人麵前一直擺出從容神色的南片月頓又漲紅了一張娃娃臉:“六哥,你說的什麼話?什麼叫我跟了她?”“唉呀!”華荊台拍了一下腦門一副猛然想起來的模樣,側首看著南片月,“小八,六哥都忘了你是個大男人了。唉,你一向就會哭鬨撒嬌像個孩子,若你與她成親,那可不就是你跟了她,她帶著你嘛。”“你……你……”南片月嘴一癟,習慣性地望向白意馬求助,可立刻又想起了華荊台方才的話,一時哭不得鬨不得,頓時僵在那了。偏華荊台還不放過他,又道:“小八,這姑娘六哥看著是不錯的,隻不過你得給六哥說清了,到底是你嫁給她還是她嫁給你啊?若是你嫁她,那六哥得找她家父母要聘禮去。若是她嫁你,那我們幾個兄長就得備好聘禮了。”“當然是我娶她!”南片月拍桌而起,昂首挺胸,揚眉怒目,大張威勢,“我堂堂大將,難道還娶不起一個女子不成!”“嘖嘖!”華荊台斜著眼睛看他,“八弟你這會倒是想起你是堂堂大將軍了,平日裡又哭又鬨的時候怎麼想不起你都二十出頭的人了。”南片月語塞。“哈哈哈哈……”皇逖、豐極、白意馬頓都衝著幼弟善意的哄笑著。於是南片月撐不住,眉毛塌下,眼皮放下,照舊嘴一癟,擺出泫然之態:“二哥四哥五哥六哥你們都欺負我!哼,等著,下輩子我做了老大,一定把你們一個個都欺負回來!”白意馬好笑地搖著頭:“八弟,你都要娶媳婦了,以後可不要動不動就哭鼻子,要穩重懂事才是。”說完衝華荊台道:“好了,六弟你就少刺他兩句,這是酒樓,可不比家中。”聽了白意馬的話,南片月臉紅紅的,睜著圓圓的眼睛,似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般又是害羞又是歡喜地抓著白意馬的衣袖問道:“五哥,你是說你也中意謝茱是麼?”“是啊。”白意馬揉揉南片月腦袋,“五哥本來想著酒坊裡出來的女子定不安份,可今日一看,這謝姑娘端莊大方,你若能娶了她……”他說到這微微一頓,目光望向幾個兄弟,然後帶著隱約的歎息道,“八弟若是娶了這位謝姑娘,日子定是過得平順安寧,幾個做哥哥的都要羨慕你了。”“嘿嘿……我的眼光可比你們好!”聽得兄長的話,南片月一雙圓眼笑眯成一道細細的縫兒。“等八弟娶了妻,就隻剩四弟你了。”皇逖目光望向豐極,隱隱帶著勸誡,“四弟你年紀也不小了,早點選個好女子成了親的好。”“也是。”白意馬輕輕歎息,“這麼多年了……四哥,你也該娶親了。”豐極垂眸靜靜看著茶杯裡碧綠的茶水,麵上淡淡一抹笑,“怎會隻我一個了,不是還有七妹麼。”他的話頓令房中一靜。皇逖眉鋒一緊,將杯中茶當酒一般仰首一口灌下,白意馬、華荊台亦不約而同端茶就飲,便是南片月也微微斂了斂眉頭。一時,房中陷入沉默中。正在這時,門外響起叩門聲,然後謝茱領著夥計端著酒菜魚貫而入,頓時酒香菜香盈鼻。“好香。”華荊台吸了吸鼻子。“這酒是二十年的女兒紅,勁頭應該是足了。”謝茱將酒菜擺上,“這些菜算不得珍肴,但都是小店裡拿手的,甚得老客的喜歡。”華荊台率先挾起一筷子“玉麟香腰”,入口即讚:“嫩!香!”謝茱聞言微笑,一雙梨窩裡盛滿歡喜,又一一替幾人斟上酒,斟到南片月時,悄悄看過去,兩人相視一笑。幾個兄長看得,不約而同的笑笑。“幾位慢用,有事喚一聲就是。”斟完酒,謝茱又退下。“我們先乾一杯。”華荊台舉杯。於是幾兄弟同舉杯,再仰首一口乾儘,然後都讚一聲“好酒!”“八弟,你打算何時成親?”白意馬放下杯時問道。南片月撓了撓頭:“謝茱說春日裡桃花開的時候最美,所以啊我就想,要是可以就明年春吧。”“嗯,不錯。”白意馬點頭,“你若是認定了這家姑娘,那便早給大哥說了。如今你成親總不能草草了事,得早做準備。”南片月一聽,頓橫目掃視幾位兄長:“你們可彆像前幾次那樣,又來壞我好事。”幾個兄長聽了不由都是哈哈一笑。“八弟放心,這次不會。”豐極開口,眼中儘是笑意,“謝姑娘不同於你先前看中的人,八弟大可安心,隻等著明年春做新郎就是。”聽了豐極的話,南片月眉開眼笑:“四哥說的話我信。”“誒,說到親事我倒想起來了。”華荊台忽然道,“三哥這回出使蒙成,若是那蒙成王也說要聯姻結盟,你們說三哥會不會答應?”幾人停杯,揣摩了一下寧靜遠的心思。然後南片月率先道:“三哥呀……若有那種省心省力好處多多的事,他向來都樂意應承的。隻不過侄女們都太小,那隻能是蒙成的公主嫁過來了。”說完了搶先挾起一隻雞腿放在自家碗裡。白意馬卻道:“據我所知,這代的蒙成王正值壯年,兒子有七個,最大的十四歲,女兒卻隻一個,才七歲,而他的姐姐妹妹們也都已嫁人生子,所以聯姻一事應該不大可能。”“老五,你忘了我們還有位公主。”華荊台趕在南片月下筷前挾過了另一隻雞腿。南片月看著被華荊台挾走的雞腿不甘心地皺了皺鼻子,退而求其次的挾起一隻雞翅,一邊道:“是呢,七姐也是公主,按年歲來說,配那蒙成王倒也合適。”聽得他的話,一直沉默著的皇逖抿下一口酒,道:“他不敢。”南片月一口咬下雞腿,然後一邊嚼一邊道:“三哥……嗯……敢不敢先不說,你們說若真有這事……嗯……七姐會是啥反應?”幾兄弟不由同時在腦中想像了一下風獨影可能的反應,不約而同都是一笑。然後華荊台頗是感慨地道:“說到七妹的親事,我就想起了顧雲淵。”他話音一落,南片月來勁了,雞腿也不吃了,直叫道:“哎呀,那個顧大膽啊!我都佩服他啊!一次又一次的向大哥請婚,然後一次又一次被大哥訓斥貶官,那小子卻一點畏縮也沒有,那膽兒夠壯骨頭也夠硬!唉,其實我更想叫他顧瘋子!”幾兄弟想到顧雲淵,頓有的皺眉,有的搖頭,有的歎氣。提起這個人,還真不知該說他勇氣可嘉還是說他愚蠢透頂,又或者像八弟說的,根本就是個癲狂的瘋子。元鼎元年,東始修頒布求賢令,一時天下才俊雲集帝都,顧雲淵便是那個時候自青州到來。當年金殿一番策論,上至皇帝下至群臣,皆讚此人有經國之才。東始修先封他做一個六品蘭台史,結果不到半年時間,他便編修出蘭台史令曾言需五年才能編完的《丹台雅集》,於是破格升他四品少司以示嘉勉。那時候多少人羨慕著他,想他日後必是平步青雲。隻是東始修封他四品少司的話剛一落下,這顧雲淵便開口向皇帝請降“鳳影公主”。可想而知,這一大膽請求不但讓六兄弟不豫,更是惹來了東始修的勃然大怒,不答應不說,當場便將剛升至四品少司的顧雲淵降到了七品廷監。換作一個人,大抵要哭喪著一張臉了,可這顧雲淵卻是毫不在意,反是衝風獨影道:“下官向陛下請婚那是介於長兄如父,其實隻要將軍首肯,下官今日此刻,就可與將軍拜了天地成了夫妻。”結果,震驚之下的風獨影未及反應,震怒之下的東始修已大聲喝令侍衛把他給趕了出去。不想,這顧雲淵一到解廌府就連破疑案,不但百姓呼其為青天,便是白意馬也大加讚賞,親自為他請功。東始修當初降他的官,隻不過因為這小子竟敢窺視他最寶貝的妹妹,對顧雲淵的才乾還是很賞識的,於是同意白意馬的奏請,進顧雲淵五品郎官。你看這降了的官職好不容易升上來了,彆個人還不是誠惶誠恐的跪謝隆恩。偏這顧雲淵啊,皇帝封官的金口剛一合上,他便再一次請降“鳳影公主”。這次……東始修直接遠遠的把他發送回老家青州做個小小的琥城七品府尹。從天子腳下發配到邊遠小城,這對任何一位朝臣來說都是滅頂的打擊,因為這意味著一生的仕途便就此斷送了。顧雲淵卻是毫無沮喪之色,眼見著要哄他出殿的侍衛已近前來,他還不忘衝風獨影喊一聲‘雖陛下不同意,可將軍若有意,何不隨下官私奔琥城去也’。風獨影自然是充耳不聞,可玉座上的東始修卻是氣得臉都綠了,而殿中諸臣無不是背身掩笑,便是其餘六兄弟也是無奈歎氣。聽聞顧雲淵離開帝都時,沒一個人送行,就背著個包袱,騎了匹瘦馬,單身赴任去了。也不知該說顧雲淵運氣好還是運氣不好,他到任不過兩月,琥城便連降暴雨,導致瀾河決堤。他抗洪、救災、安民,事事妥當,等洪災過後,又領民修堤、導水,不但解了琥城往後的洪災之憂,更是在江邊墾出了數百畝良田。可想而知,琥城的百姓是如何的愛戴這位父母官的,城裡的士子、鄉紳更是聯名上奏朝廷為顧雲淵請恩。折子一層層上報,一直送到了太宰豐極手中,想著這人連番受挫不但不怨天尤人,反而政績出色,實為難得。於是也就將折子遞給了東始修,順帶也讚賞了一句“良才也”。東始修不是昏君,有功之臣自然是要賞的,所以將顧雲淵喚到帝都,照舊進他四品少司,隻是……這顧雲淵啊照舊又請降“鳳影公主”,於是乎……這回東始修已經懶得為他大動肝火了,揮揮手把他貶到禁衛北軍去做八品文曹。四萬禁衛北軍的最高統帥是一等大將軍風獨影,自然……這八品文曹也就是風獨影麾下一名不起眼的小官。滿朝的人都明白,皇帝此舉不外乎告知顧雲淵:“鳳影公主”就是天上的鳳凰,而他不過地上的蛤蟆,兩人之間有天壤之彆,就不要再不知天高地厚的妄想攀鳳了。對於皇帝這樣嚴苛的處置,顧雲淵反而是滿臉歡容,當殿拜謝皇帝大恩,然後便衝風獨影道:“將軍,從此下官可日日陪伴將軍也。”這話一落,不止玉座上的東始修氣綠了臉,其餘六兄弟也是氣紅了眼。於是,等顧雲淵到了禁衛北軍營,六兄弟常借公務之便去走一遭,時不時刁難一番,可這顧雲淵卻是應付得從從容容,把北軍營裡的文案事宜也打理得井井有條,還時不時帶點東西送到風獨影帳中。今日是周家鋪子裡做的灌湯包子;明日是李家鋪子裡雕的憨態可拘的木偶娃娃;後日是西街劉嬸子做的胭脂……雖然這些東西最後都落得個被杜康處理的下場,可顧雲淵屢敗屢戰,沒有一絲罷休的意思。“如今北軍的同僚們一說起他都是豎拇指,看來這顧大膽不久又要升官了,不知道這次他是不是又要請降‘鳳影公主’呢?”華荊台兩眼放光。看來他倒是很樂意見那樣的一幕,畢竟這顧雲淵數次惹得他們的皇帝大哥跳腳震怒卻又沒有殺他,連降又連升,算得上是個奇人了。“誒,你們說這顧大膽這樣一次次請婚,到底是因為什麼?真是喜歡七姐嗎?我乍一點也看不出來?”南片月卻道。“顧雲淵喜不喜歡七妹,你看看他望著七妹的眼神便知道了。”白意馬伸手拍了拍弟弟腦袋,順便替他擦去臉頰上沾著的肉屑。南片月摸了摸額頭:“我可還真沒注意過什麼眼神,這朝上朝下的男人看著七姐的眼神不都差不多麼,又敬又怕的。”“顧雲淵是不一樣的。”白意馬拎起筷子挾向一碟“琵琶蝦”。“所以……”冷不防皇逖開口,“若顧雲淵他敢再次請婚,我便助他一臂之力。”此話一出,白意馬挾菜的動作頓住了,南片月口裡的雞腿掉下了,華荊台一口酒嗆得他咳出眼淚,豐極握杯的手一抖,杯中頓漣漪不止。幾人同時呆呆看著皇逖,見他不似玩笑模樣,南片月首先叫嚷起來:“二哥,你說真的假的?你願意那個顧瘋子娶七姐?”華荊台也同時叫道:“二哥,每次你一開口總要嚇我們一大跳。”皇逖眉頭都不抬一下的道:“我說的話自然是真的。”皇逖向來是說一不二的,所以幾兄弟都明白他是認真的了,於是南片月的眼睛鼓得圓圓的:“那顧瘋子哪裡配得上我家七姐!”“他哪裡配不上了?”皇逖反問他。“他沒一樣比得上七姐。”南片月噘嘴道。他非常不樂意,他的七姐是天上的鳳凰,這世上沒一個男人能匹配!最好一輩子留在家裡,由他們七兄弟陪著就這樣一輩子相親相愛的過下去!“那顧雲淵除了膽大一點,其他的還真沒一樣及得上我們七妹的。”華荊台也道,“要是把七妹嫁給他……”他腦中想象了一下妹妹從此以後和那顧雲淵相親相愛夫唱婦隨生兒育女的情景,然後頭搖得像拔浪鼓似的,“我也不樂意!”哼!他的妹妹雖然有時候強悍了一點凶了一點,但那也是世上獨一無二的寶貝,怎能被其他臭男人染指了!皇逖劍眉一斂:“雖然那顧雲淵地位及不上我等,相貌及不上四弟,論武藝疇略也及不上七妹,但是他對七妹之心卻是常人難及。”他目光似有意似無意地掃過豐極,繼續道:“這世上沒幾個明知會觸怒皇帝還敢不怕死的向皇帝請婚的,隻憑他的膽量與氣度,便已世間少有,更何況他還有滿腹才華,若得妹婿若此,我等夫複何求。”聞言,南片月、華荊台沒了聲了。皇逖說的是實話,這顧雲淵隻憑他那一份無畏從容的氣度與數年如一的心誌便足勝世間諸多男兒。“顧雲淵這個人,說老實話我挺欣賞他的。”一直沒發表意見的白意馬忽然道,“隻是啊……隻要想想他要娶我們的七妹,我這心裡呀……就覺得他忽然間麵目可憎起來。”“哈哈哈……”華荊台與南片月同時大笑起來,他們可不也是這樣的心思。“五弟你也說這等任性話。”皇逖頗是無奈的看著兄弟中本是最讓他省心的弟弟。白意馬苦笑著揉揉眉心,對著自家兄弟自是可以毫無顧忌,“七妹可以說是我們兄弟一手帶大的,一想到她要嫁到彆人家,這心裡頭就是不舒服。”“誒,老五你也彆難過。”華荊台灌了一口酒,“先不說我們同不同意,首先大哥就不會同意。”皇逖拎過酒壺一邊斟酒一邊道:“大哥再舍不得七妹也不能誤她姻緣。七妹再了得,她也是個女兒家,總是要嫁人成家的。”“可是……”白意馬目光望向豐極,見他垂著眸不發一言,心底不由得惋歎難抑。“二哥,這事你還是細細思量了再行不遲,否則大哥那裡隻會適得其反。”“咚!”酒杯重重擱在桌上,皇逖擱在桌上的手慢慢握成拳:“你們想七妹蹉跎到哪年哪月?”幾人見皇逖麵上隱露怒容,不由都愣住。“我們八人雖非血脈,但結義的那一日起,我們便已是兄弟、兄妹,這麼多年過來,我們早已勝似親生。可即算如此,我們也沒法陪著七妹一輩子,她終會與另一個人相伴相守。”他目光緩緩看著幾個弟弟,“我們疼愛七妹,又怎忍她孤獨終生?有好兒郎傾慕她,願守護她,我們自應樂見其成。所以……大哥他再舍不得七妹,也不能留她一輩子誤她一輩子!”話音落時,他的目光落在豐極身上,豐極如有感知,抬眸。兩人目光相對,一個鋒銳如劍,一個深沉如潭,互不退縮,各有堅持,隻是所為的都是同一個人。白意馬、華荊台、南片月怔怔看著兩人,一時卻不知要說什麼,又能說什麼。因為……風獨影的婚事,一直是他們兄弟心頭的一塊心病,提不得,亦放不下,小心翼翼的維持著,如今,二哥終是要打破這份平靜嗎?可是,一個顧雲淵能行嗎?即算他人才難得心誌堅定,可大哥的數次貶壓便已表明態度,更何況……三人心頭沉甸甸的,既想認同皇逖的做法,卻又不敢輕舉妄動。許久,豐極輕輕啟口:“七妹不會同意的。”那聲音平穩,可在皇逖的目光下,就如同豔陽下的薄冰,如此的不堪一擊。“沒試過怎會知道她同不同意?”皇逖的聲音冷峻堅定。豐極唇動了一下,卻又是沉默。他看著皇逖,兄長的目光利得仿佛能剖開他的心,胸膛裡一陣陣涼意透來。房中一時靜得可怕。白意馬、華荊台、南片月你望我,我望我,互使眼色。最後,還是南片月打破沉默,衝著皇逖道:“二哥,七姐……”他的話剛開頭,門吱嘎一聲推開了。“喚我乾麼?”風獨影大步跨入,身後杜康替他們把門重新關上。南片月愣了愣,然後衝著風獨影笑道:“七姐,方才我們說,要是三哥與蒙成王達成和約,要把你嫁給那蒙成王做王後,你樂意不樂意?”風獨影眼角瞟一眼南片月,唇角彎起一個不屑的弧度:“做王後沒興趣,若是做蒙成王那還可將就。”“哈哈哈……”五兄弟聞言同時放聲大笑,這一笑解了房中僵局,亦掃了胸中煩悶。“果然如此,不愧是七姐。”南片月抹了抹眼角笑出的淚珠。“七妹,你看這‘芙蓉鯽魚'我們都沒動,專給你留著呢。”華荊台將魚往風獨影麵前送。“這女兒紅很香,來,五哥給你倒一杯。”白意馬斟了杯酒遞給她。“七姐,我給你留了一隻雞翅。”南片月將碟中最後一隻雞翅挾了給她。嗯?風獨影挑起眉頭,看著忽然間殷勤起來的兄長與弟弟,又瞅見了對麵皇逖、豐極柔和愛惜的目光,心頭頓起疑雲:“你們是不是背著我乾了什麼?”南片月眨巴眨巴眼睛,十分天真無辜的道:“七姐,你怎可質疑我們對你的一片友愛之心呢?”“是啊是啊,七妹你也太多心了,難道我們做哥哥的不能對自家妹子好不成?”華荊台亦打著哈哈笑道。“就是,來,喝酒。”白意馬端起酒杯送到她手邊。幾兄弟怎能說:因為剛才提到了你要嫁人,所以我們心中都生出了不舍之情。風獨影狐疑地再看他們一眼,然後也就放棄了,舉杯示意乾。於是,喝酒吃菜。因許久不曾相聚,是以六人心頭都十分歡快,聊著些朝中家中的趣事樂事,彼此間搶菜灌酒,一直喝到日頭西落才散。六人結了帳出酒樓,迎麵正碰上了數人打門前經過,彼此一照麵,皆是怔了怔。“好巧呀,竟在這裡遇到幾位大人。”那幾人中為首的一人率先招呼行禮,他身後跟著的人亦紛紛向六人行禮。“是有些巧,梁大人。”豐極微笑回禮,皇逖、白意馬亦衝幾人頷首作禮,身後華荊台、風獨影、南片月卻隻是淡淡掃一眼便作罷。那為首的人年約四旬,白麵微須身材微胖,看起來和藹可親,正是當朝五大家族之一梁氏家族的梁鐸,亦即梁妃的長兄,在朝中任職太常。“幾位大人這是?”梁鐸目光故作疑惑的打量著幾人。“我們兄弟好久不聚,難得今日碰上,便在此喝了幾杯。”豐極目光掃向梁鐸身後的人,亦作疑惑狀,“梁大人你們這又是?”“哦,朱大人新作一篇斌文得大儒秦老先生讚譽,我們幾人正打算去‘聆風閣’喝上幾杯為他慶賀一下。”梁鐸回首看向身後一瘦高男子道。“那真要恭喜朱大人了,秦老先生難得誇人,可想而知朱大人此斌定是絕世佳作。”白意馬聞言不由衝那瘦高的朱大人道。“哪裡,白大人謬讚了。”朱大人趕忙抱拳作禮。“哈……幾位大人可真是雅興不淺呀,這吟詩作賦的雅事還真不是我等粗人做得來的。”華荊台不冷不熱的插了一句。“華大人此言豈不令我等慚愧。”梁鐸笑得甚是和藹,“幾位大人日理萬機,哪得空閒做此閒事。”抬頭打量著身前的酒樓,又道:“這酒坊看著普通,可有六位大人至此便不啻是訣議軍國大事之金殿,幾位大人說是不是呀?”他邊說邊回頭望向身後跟隨的諸人,麵上笑容可掬,可目光閃爍言詞隱晦,顯得彆有深意。“哈哈……梁大人此話有理,六位大人所在之地豈同尋常。”眾人皆嗬嗬附和。皇逖、豐極、白意聞得此言,皆不著痕跡的眉頭微斂。“梁大人這話倒有意思。”風獨影忽然開口,似笑非笑看著梁鐸,“這酒坊因我六人在此可比金殿,卻不知聆風閣裡有梁大人與諸位大人又可比之何處?是朝秦樓還是暮楚館呢?”一句話,頓讓梁鐸麵上的笑掛不住,臉脹得通紅,眼睛如蛇般盯緊了風獨影,卻又發作不得。而他身後幾人卻是麵孔紅了又青,青了又白,頗有幾分畏色。一旁的華荊台與南片月抿緊了嘴竊笑,甚是快意。“本將還得回宮,就不耽擱幾位品賦聽曲了。”風獨影一招手,“杜康我們走。”說罷她轉身即走,杜康自是如影隨行。“誒,七妹(七姐)你等等我。”華荊台、南片月趕緊追去了。“告辭。”豐極、皇逖、白意馬有禮道彆後跟上弟妹的步伐。身後,梁鐸的目光變得陰沉。“梁大人……”有人試探著輕喚一聲。“幾位大人,我們也走。”梁鐸一轉身便換回那和藹可親的麵容,“我特意囑咐弄了幾壇好酒,今晚我們不醉不歸。”“哦……好。”幾人嗬嗬附和,一道往聆風閣去了。而那邊,一走出了這條街,華荊台便是嗤聲不斷:“他們小聚那是雅興,我們飲酒便是謀國!你們說說,這世上理也沒這麼個偏法吧?”皇逖、豐極、白意馬沉默著。“唉,我這會開始想念三哥了。”南片月則望向城門方向擺出思念模樣,“對付這等小人,還是三哥最在行。”“二哥,就因為這些人,所以我們便要疏遠嗎?”風獨影卻看住皇逖。最先搬出宮的是皇逖,率先減少兄弟間相聚的亦是他,原因他們七人心知肚明,自也不曾怪責,隻是想想卻甚是不甘。皇逖看著弟妹,麵色平靜,淡淡道:“七妹,我們活在這世間,而這世間並不止我們八人。”風獨影唇抿緊,想說什麼,可瞥見兄長冷峻的麵孔上那雙溫柔疑視自己的瞳眸,終是忍了。轉身昂首,大步而去,“杜康,我們走。”杜康向幾人行禮後幾步跟上風獨影,身後幾兄弟沉默的目送她的背影遠去。片刻,皇逖收回目光:“天色不早了,都回去吧。”“是呢,明日還得早朝。”華荊台喃喃道。於是兄弟幾人各自告辭回府。那時刻,寧靜遠的馬車已離開帝都數十裡,他倚在車窗邊,看著暮色裡匆匆掠過的景色,思索著此行的目的。風獨影回到皇宮,經過景辰殿前時,遠遠便瞅見一行人迎麵行來。“七姑!”還未看清是何人時,一聲歡快的呼喚響起,然後一個小身影飛快的奔來,到身前時一把抱住了風獨影的腰。那是一個七、八歲男孩,錦衣珠冠,玉白的麵孔上嵌著烏黑的眉眼,十分惹人喜愛。“天珵。”風獨影停步,拉開腰間的小手時順勢牽住。“七姑,你今日是住在宮中嗎?”當朝的五皇子———東天珵仰頭殷切地望著風獨影。“嗯。”風獨影點頭。前頭一年約二十六、七的女子領著數名侍從娉婷行來,隔著丈遠時衝風獨影微笑頷首以示招呼,然後停步,含笑看著東天珵粘著風獨影不停發問。“七姑,我今天可以去你宮裡玩嗎?”“七姑,你今天教我練劍嗎?”“七姑,我今天還要默書,你陪我嗎?”“七姑,你什麼時候帶我出宮玩?”“七姑,你宮外的住處也帶我去住住呀。”……小小人兒問題一個接一個的,縱是風獨影也舍不得不於理會,隻得無奈的按按眉心:“你既然還要默書,又怎麼跑這裡來了?”“我要先去看父皇,回頭再默書,母親答應我了的。”東天珵抓著風獨影的手不放。風獨影抬眸看了一眼對麵婉麗秀雅的女子,亦即東天珵的生母———鳳妃。“七姑,既然你今日住宮中,那我去你宮裡玩好不好?”東天珵扯著風獨影滿是期盼的問道。“好了,珵兒你就彆再煩你七姑了。”鳳妃移步前來,牽過東天珵,“你七姑都被你煩得頭痛了。”東天珵一聽這話頓時急了:“七姑,你煩我嗎?父皇是不是也因為煩我所以不來看我啊?”風獨影眉一斂,望著鳳妃。“這孩子大半月沒見到他父皇了,這不吵著要見,可陛下忙於政務哪裡得空,所以便帶他來這邊走走,若碰巧遇上了陛下,也就算他見著了。”鳳妃淡笑解釋,這樣的話說來,未有窘迫未有鬱色,清清淡淡的一派從容之色。若說東始修的眾多妃嬪中有讓風獨影另眼相看的,便隻這鳳妃一人了。倒並非她無為不爭,而是此女甚知分寸,一言一行總在恰如其分的位置上。風獨影垂眸看一眼東天珵,那小臉上滿是黯色。他還太小,不能如他的母親那樣從容麵對父親的冷落,也不能如他母親那樣以淡然來掩飾自己對父親的想念。“你父皇這會估計還在忙著,不如七姑教你練劍如何?”她對東天珵道。果然,一聽此言,東天珵兩眼放光,麵露喜色:“好啊好啊!七姑。”他一把拉住風獨影的手,一邊轉頭望向鳳妃,“母親,我和七姑去練劍,明晨再默書可好?”鳳妃抬手撫摸了一下兒子的腦袋,道:“你保證明晨一定默書,而且要認真練劍,不能惹七姑生氣,我便答應你。”“嗯,我保證。”東天珵鄭重點頭應承。鳳妃替東天珵理了理頭上的束發珠冠,然後抬眸看著風獨影道:“那便麻煩將軍了。”風獨影淡淡點頭,牽起東天珵往鳳影宮去:“若是練劍晚了,天珵今日就睡在我宮裡。”鳳妃心頭一動,衝著風獨影離去的背影垂首一禮:“多謝七妹。”她知道,但凡風獨影回宮的日子,東始修無論多忙都會去看望妹妹的,今日自也不會例外,那住在那兒的東天珵自然就能見到許久不曾見到的父皇。風獨影擺擺手,未曾回頭。到了鳳影宮,剛踏進門,東天珵的肚子便咕嚕叫起來,原來先前為著見他父皇,一直忍著不肯用晚膳。風獨影彈了彈他的額頭,有些好笑又好氣地叫人傳膳。雖則先前耍了賴皮手段不肯用膳,但這會再餓,東天珵也不肯失了儀態,小小的身子挺直坐著,因胳膊短,所以讓侍從先將菜挾到近前的碗碟中,然後再自己動手,一口飯一口菜地細嚼慢咽,一點也不挑食。等用過膳,休息了會兒,東天珵站起身,端端正正地如同向太傅行禮般向風獨影一禮,道:“七姑,教我練劍吧。”其實風獨影說是教他練劍本不過借口,此刻見他那小小麵孔上一派認真模樣,暗想這孩子倒是言出必行。於是叫杜康尋了把短劍出來給東天珵用,領他到空曠的庭院裡,然後演練了一套簡單的劍招。東天珵舉著短劍,跟著她的動作一招一式的老實練著,等到他記住了後,風獨影便停了招式在一旁看著。小胳膊小腿使來,自然看不出什麼威力,但東天珵一遍又一遍的練,既沒嫌枯燥,也沒有一絲偷懶的意向,那等端正認真的姿態一點都不像個八歲孩童,讓風獨影麵露微笑之餘,亦不由輕輕歎息。鳳妃倒是教養出了個好兒子,可平常人家裡的孩子又豈是這般模樣。練了一個時辰收劍,天已全黑了,宮裡的侍從早就準備好了香湯,侍候兩人沐浴。等洗沐後出來,漆黑的天幕已掛起銀色月輪。風獨影披著還有些濕的長發,就坐在廊下擦拭隨身寶劍,東天珵便也學著她的樣子,擦著方才風獨影給他的短劍。東始修踏入鳳影宮時,便看到廊下一大一小兩個身影,不由得有些恍惚。那刻雖是漆夜,但天幕上有明月,廊前掛著宮燈,所以庭院裡的光線便是朦朦的一種灰白,不甚明亮,卻也不黯淡。廊下的橫欄上,風獨影倚柱而坐,手中絹布細細擦拭著長劍,寬大的雪袍,長長的烏發,在夜風裡微微飄動,昏黃的燈光灑落在她冷淡的眉眼,顯得寧謐慵懶,可手中長劍折射出銀月冰冷的光輝,又顯出冷峻森嚴。那仿佛是一卷古畫,畫著遠古戰神大戰之後片刻寧靜的休憩,在那卷古畫裡,還有一個小小的身影倚在戰神的腳旁,衣貌形態,如出一轍。這樣的景象,落在當朝皇帝眼中,是如此安寧靜好。東始修來鳳影宮時從不許侍從高聲傳呼,所以此刻,院中侍候著的幾名侍從見著陛下到來,亦隻是無聲的屈膝行禮。東始修揮揮手,便都靜靜退下。輕悄移步,慢慢近前,怕驚動了那畫卷裡的人。隻是再輕的腳步,於耳目靈動的人來說,與咚咚大響並無差彆。風獨影抬首,見到他來倒也沒驚訝,隻淡淡喚一聲:“大哥。”依舊坐著,手下擦劍的動作並未停止。倒是東天珵聽得這聲驚了驚,一抬頭便見著許多天沒見到父皇,趕忙放下劍,起身恭敬的行禮:“孩兒拜見父皇。”東始修衝東天珵擺了擺手示意起身,然後問風獨影:“天珵怎麼在你這?”風獨影沒有抬頭,目光注視著雪亮的劍身,一下一下輕柔的擦拭著:“我回宮時正碰上他,想著好久沒教他練劍了便帶他過來。這不剛好練完,大哥來了正好,天珵還應承了她母親今晚要默書,你呆會順道把他送回鳳妃宮中。”東天珵聽得風獨影的話頓有些驚訝,想反駁說七姑你答應了我今晚住在你宮裡的,但一瞬間腦中忽閃現母親燈下等待的身影,於是咽下了衝到嗓子眼的話,沉默的垂首。而東始修聽了這番話並沒什麼反應,幾步走到廊前的石凳上坐下,然後揉了揉有些僵的脖子,道:“天珵,過來給父皇捶捶背。”東天珵愣了下,緊接著便滿心歡喜的應道:“是,父皇。”走到東始修身邊,舉起兩個拳頭,不輕不重的給父親捶起背來。一時庭中又靜下來,東天珵認真的給父皇捶背,風獨影安靜地擦拭寶劍,而東始修目光靜靜地平視著,似乎看著風獨影,又似乎落在遠遠的夜色裡。許久,風獨影收劍入鞘,將劍拋給一旁的杜康,抬目看了看東始修的神色,她站起身來:“大哥,你有話要與我說?”東始修沒有答話,而是沉吟著,似乎在想如何開口,過得片刻後,他才顯得漫不經心地道:“昨日與二弟商議了一下兵馬之事,完了後他忽然對我說,你年紀不小了,我們做哥哥的該為你的終身大事好好考慮了。”他說著邊抬眸看著風獨影,似乎想從她臉上看出她的想法。可風獨影聽了,麵上未有任何反應,隻是平靜的看了他一眼。東始修等了片刻,然後又很是平淡地道:“二弟還說你早過了成親的年紀,我這大哥若真為你好,就該替你找個好男兒做夫婿。”風獨影還是沒什麼表情,隻是她的目光移開了,片刻才淡淡道:“二哥他是有了妻兒日子過得舒坦,便以為全天下的人都要如他一般才叫快活。”東始修目光定在她身上。風獨影仰首望向夜空:“大哥,你不用為這些小事操心,我早說過了,我這輩子都不會嫁人的。”她的聲音平淡靜然,如同不起波瀾的潭水,“這世間男兒於我,可兄弟,可朋友,可敵人,此外再無其他。”最後一語落下時,東始修心頭一震,一時間卻是分不清是何感覺,似乎一鬆,又似乎一緊,然後便是沉沉的如巨石壓胸。良久後,他注目月下耀如鳳凰的女子,平靜地道:“這世間少有男兒配得上我的鳳凰兒。”風獨影沒有說話,目光一直望著夜空上的星子,許是因為星子太過明亮,令得她的眼睛有些刺痛,不由得微微閉目。那晚,東始修在鳳影宮裡呆得不久,戌時便離去,同行的自然有東天珵。那晚,風獨影在庭院中矗立中霄,就那樣仰著頭望著夜空,煢煢孑立,神容靜謐。此後,朝內朝外一直很平靜,一日日過去,轉眼便到了五月十二日。這日是南片月的生辰,不過是散生,所以謝絕了那些知情同僚的美意,隻在府中擺了桌酒席,就請了兄姐一起吃喝一頓,東始修也換了便服悄悄來了。席間,白意馬道:“今日是蒙成王與北海公主大喜之日,又是八弟生辰,看來今天這日子是個大吉日。”提了這話頭,南片月頓停杯,道:“今日獨缺了三哥,這會估計正在那蒙成王的喜宴上喝得開懷,也不知他還記不記得今日是我的生辰。哼!等他回來了,我得找他要份厚禮。”“也許三哥會帶回一名蒙成的美人給你做壽禮。”風獨影戲謔道。“那留給三哥自己得了,美人我有謝茱就可以了。”南片月說得甚是直白。“哈哈哈……看不出八弟還是個癡情種子。”東始修大笑。南片月目光掃了幾位兄長一眼,道:“咱們兄弟幾個,也就三哥有些風流罷了。”他這話若叫彆人聽著,定是不敢苛同,雖則皇逖、白意馬、華荊台皆隻一位妻室,但娶妻之前身邊侍妾也是有一兩名的,何況東始修的妃嬪有十多位,幾兄弟怎麼著也稱不上獨情專一,隻是這話落在在座幾人耳中,一時卻都思起了一些前塵往事。眼見兄弟都沉默下來,豐極於是舉杯,道:“那我們便為三哥乾一杯,看他這趟從蒙成回來是不是又會給我們帶回一位三嫂。”“嗯,有理。”白意馬也舉杯。“可不,三哥向以風流自賞,倒說不定真會帶回個蒙成國的三嫂呢。”華荊台也欣然附和。風獨影也舉起杯,卻道:“我一直不明白那些女人為何喜歡三哥那樣的。”“女人大多性喜甜食,你三哥巧舌如簧,甜言密語信手拈來。”皇逖的話永遠是一針見血。“哈哈……到時三哥府裡又要熱鬨起來了。”南片月則是笑得有些幸災樂禍的成份。“乾!”幾人碰杯。那時刻,千裡之外的寧靜遠確實是在蒙成王的喜宴上,隻不過並不似他的兄長弟妹猜想的那樣輕鬆快活。蒙成的王都這一日十分熱鬨,百姓都在為國王的大喜而歡慶,蒙成的王宮裡則更是熱鬨非凡,處處都是飄蕩著酒香笑語。作為強盛的蒙成王國的王的大喜日,各國都派使臣前來慶賀,那蒙成王又想借此在諸國使臣麵前顯擺一下,於是將王宮裡重新裝飾一翻,處處粉金飾銀奢侈華麗,又在王宮最大的宮殿裡擺下了百桌華宴,款待各國使臣。喜宴上,使臣們紛紛起身向蒙成王敬酒慶賀,寧靜遠自也不能例外,輪到他向蒙成王敬酒時,那蒙成王卻道:“寧大人,寡人聽說貴國的‘鳳影公主’有天人之姿,更兼得一身絕倫的武藝,實為當世第一的佳人,卻是至今未曾婚配,聞其原因是說貴國的那些男兒都不喜這等處處比他們強的女子,不知是否屬實?”“呃?”寧靜遠擺出一幅驚愕不知所措的模樣。蒙成王坐在王座上,目光居高臨下的俯視著他,接著道:“寧大人,既然貴國的男兒如此小心眼,那不如把你們的‘鳳影公主’嫁到我蒙成來做寡人的王妃如何?我們蒙成男兒最是敬佩這等巾幗英雄,公主若來蒙成必是如魚得水,勝在貴國孤影自憐。”那刻,寧靜遠的腦中瞬間閃過風獨影嫁過來後架空蒙成王一手掌控蒙成國最後不費一兵一卒便將蒙成納入大東版圖的美好計劃,這等省心省力的好事令得他幾乎想當場點頭應允,隻是同一刻,他又覺得脊背上涼嗖嗖的,仿佛他的那六個兄弟全都站在身後以雪刀似的目光刮著他。於是他隻能心頭遺憾的歎一口氣,麵上卻是綻出和煦的笑容,上前彬彬有禮地對蒙成王道:“本使先代七妹謝過大王的美意。”“哦?”蒙成王眯了眯眼睛,“怎麼?寧大人不樂意?”“非也。”寧靜遠趕緊搖頭,“若能與大王結親,彆說是本使,便是我們的皇帝陛下也是十分樂意的。隻是……”他微微一頓,似有些難言之隱。“隻是什麼?”蒙成王果然發問。“隻是我家七妹性子太過彪悍。”寧靜遠頗有些踟躇,似乎家醜不好意思外揚。蒙成王哈哈大笑,道:“這有什麼,我們蒙成女子可不似貴國的女子講究溫柔貞靜,我們蒙成男兒愛的就是那潑辣野性的女子。”“非也……非也。”寧靜遠又連連搖頭,看著蒙成王,似乎有口難言,畏首畏尾的,一張白淨的麵孔也憋得紅紅的,實在是符合蒙成王心中大東迂腐孱弱的文人形象。“寧大人,你有話就不能一次說完嗎,這吞吞吐吐的真讓寡人氣悶。”蒙成王瞄著寧靜遠道。這位大東使臣一到蒙成他即派人盯著,想看看能與大東皇帝結成兄弟的人到底是什麼樣的。結果這位寧使臣一到王都即攜著貴重禮物,像隻蒼蠅似地到處巴結蒙成的親貴們,經那些與他結交的臣子們回報,此人不過浮誇之徒,且喜酒好色,來了不過五日,便已三次偷偷避人耳目的去勾欄裡尋花問柳。想想大東皇帝竟視這樣的人為兄弟,封其高官厚爵信任有加,以此類推,這大東的官員大概也沒幾個能用的,看來與北海結盟是對的,隻待約定的時日一到,便可發兵南下,問鼎中原。寧靜遠擰著眉頭,甚有些愁苦地道:“其實……我家七妹曾訂過一門親事,對方長得高大英武又出身名門,實是一等一的好男兒,與我七妹相配,也算是天賜良緣。誰知,我七妹也不知從哪打聽到了,這男兒雖未有妻室,但少時起房中便收有一名婢妾,這本是無傷大雅的小事,可沒想到我七妹卻衝到男方家中,先是把那名婢妾的臉劃花了,然後又挖了雙目斬了雙手斷了雙足,再扒光了衣裳鞭打遊街,打到半死又以麻袋裝了沉到井裡活活淹死。隻說她隻一個夫婿,那她的夫婿便也隻得她一個妻子,否則皆如此類。”這番話說完,殿中便是一靜,那蒙成王隻覺得麵上涼嗖嗖的。而若給帝都裡南片月府中飲酒的七人聽得,估計風獨影會當胸就給寧靜遠一腳,把他踢飛數裡遠;東始修會狠削他一頓後關淩霄殿裡批一月折子;皇逖會直接給他一拳打破他那張嘴皮子;豐極會很優雅一笑,然後不出半日,寧府裡的那些破事便會滿帝都傳唱;白意馬會鎖緊了眉頭瞪他,至少半月不與他說話;華荊台會撬光了寧府裡所有值錢的物件;南片月會時時刻刻跟著他,逢人便指著他說三哥是小人。總之一句話,寧靜遠這話若在帝都裡說,絕對會很慘很慘,誰叫他沒事造謠呢。可是那話他是在千裡之外的蒙成王宮當著蒙成王、蒙成百官及各國使臣說的。而那時,寧靜遠看看殿中諸人的反應,心裡還毫無愧疚地嘀咕著:七妹啊,你就犧牲小小名聲助三哥一臂之力,況且這也算是一勞永逸,往後彆說蒙成,便是其他諸國估計也沒有一個敢向大東“鳳影公主”求親的,如此一來省卻你遠嫁他鄉之憂,諸位兄弟也要感謝我才是。確實,那刻殿中上至蒙成王,下至蒙成百官、各國使臣,聽了這番話後第一個念頭生出:這公主豈止個性彪悍,簡直是手段毒辣,可千萬不要嫁到我國來;第二個念頭冒出:這大東君臣看來皆是無能之輩,如此醜事,竟當著各國使臣講出,此位寧使臣也算得是豬頭豬腦,那位派來如此使臣的大東皇帝足見昏愚。然後寧靜遠在殿中諸人心思紛紛之時,又擺出謅媚的姿態道:“大王,本使倒是聽聞北海國的長公主美豔非凡舉世無雙,如今公主嫁到蒙成,與大王正是英雄美人相匹,當世佳話啊。”聽了這話,蒙成王麵上神色僵了僵。原來當初他也是聽聞了北海國長公主的美貌,所以在北海說要結盟時便指名道姓地要長公主的,誰知那北海王卻隻同意出嫁二公主。當然了,這位二公主剛才他是悄悄看過了,那也是千中挑一的大美人,隻是心裡總是癢癢的想那美名遠揚的長公主會如何呢?你看看連大東人都有聞名呢,真不知是何等的美貌呢。於是乎,越想心頭那疙瘩越大。而寧靜遠垂眸掩去眼中笑意,敬完蒙成王的酒後,目光不經意掃向對麵的王弟納爾圖,然後舉杯走了過去。那日,大東帝都南將軍府裡是融融一片的歡樂。那日,蒙成國的王宮裡是喜慶熱鬨的一片歡樂。夜裡,當蒙成王擁著美麗的新王妃共入錦帳時,招待各國使臣居住的西屏館裡,寧靜遠從一個尺來長的看起來甚是貴重的鏤花木盒中取出一物,展開時問身旁的侍衛:“趙空,你看這東西舊不舊?”“舊。”趙空看著那仿佛塵封了十來年的物件。寧靜遠眯眸微笑,如同一隻摟雞在懷的紅毛狐狸,“那你看這東西真不真?”“真。”趙空翻眼望著屋頂。暗想,出自你寧大人之手,自然是假的可以真,真的可以假。寧靜遠滿意的點頭,將那東西重新收入盒中:“人帶來了沒?”“帶來了。”趙空再答。於是,那晚的子時,一道人影偷偷摸摸的敲開了納爾圖府的側門。元鼎三年五月二十四日。北海出兵南下,三路進發,直逼大東邊境。二十五日,急報自邊城傳到了帝都,帝都裡,萬事俱備隻等此報的東始修振劍而起,召朝臣景辰殿議事。群臣對於北海來犯,自然分成了主和與主戰的兩派。主和的一來認為立國不久,國力尚弱,不宜興兵;二來認為蒙成與北海新近才結了親,而在蒙成王大喜不久北海即出兵犯境,顯見是寧大人出使蒙成失敗了,蒙成必是與北海達成密約,若我朝與北海開戰,其必然乘機攻襲我朝,到時兩麵受敵,我朝險矣。因此,莫若舍些財帛,以求休戰。主戰的則認為未戰求和,天朝顏麵何存,且有一便有二,這等示弱舍財的先例決不可開;況且北海區區彈丸之國竟敢妄圖窺視我天朝大國,實在是狼子野心可恨可氣,自是應該重兵壓境,打他個落花流水,以彰顯我天朝神威,叫其不敢再犯。兩派各持己見,東始修不與表態,是以當日未有定論。二十八日,又有急報傳入帝都:蒙成發生內亂,王弟納爾圖舉兵謀反。至於納爾圖舉兵的原因,則很簡單:王兄奪了本該是他的王位,他有先王的遺詔為證,王位本是要傳給他的。先代蒙成王兒子有七個,隻是夭折了兩個,成年後莫名其妙的死了三個,最後留下的隻此代蒙成王與納爾圖。此代蒙成王為長子,是側妃生的,納爾圖為第三子,卻是王後生的。當年兩人為著王位那也是互相較勁了好久的,先代蒙成王在兩個兒子中左右為難搖擺不定,到最後死的時候都沒說個準數。結果,先代蒙成王剛一閉目,長子便集結了國中多位老臣的支持,又先下手為強的帶了一萬精兵圍住了王宮,於是乎很順利地登上了寶座。如今,納爾圖忽然從先王的某個老侍臣手中得到遺詔,自然就要奪回原本屬於他的東西。按照蒙成王與北海王的秘密約定,五月三十日本是蒙成出兵南下的日子,可此刻蒙成王隻能專心平息國內叛亂,哪裡還能騰出手腳出兵大東。那時候,寧靜遠一行已在歸國途中,離帝都還有兩日路程。二十九日,東始修召主和派臣子景辰殿議事,等群臣到齊了,他一把將豐極推了進去,自己拍拍手,很是瀟灑的去了淩霄殿。一個時辰後,豐極率先啟門而出,身後群臣相擁,個個滿臉敬服。這世間,有一種力量叫“美”,而這種“美”又兼得了絕倫的才具之時則更為強大,而當這種“美”還擁有了正義與正氣之時則是所向披麾。在元鼎年間,有一句話廣為流傳:這世上沒有人能違背“大東第一人”豐極豐太宰的意願。“大東第一人”的稱號不是給站在大東最高位置的皇帝東始修,也不是給那個武功蓋世無雙的“血焰將軍”皇逖,而是那個有著“大東第一美男”之稱的豐極。五月三十日,東始修下詔,禦駕親征北海,“鳳影將軍”風獨影隨駕,其不在期間,太宰豐極總領朝政,太律皇逖協之。那日未時,寧靜遠一行回到帝都。晚間,兄長弟妹在“柳謝酒坊”為他接風洗塵。席間,華荊台問他:“三哥,那蒙成的內亂是你搞的鬼吧?”寧靜遠正氣凜然的道:“我區區書生哪有如此能耐,自然隻有精兵數萬的納爾圖王才能擔此重任。”白意馬為他斟酒:“三哥,你可真厲害,不費一兵一卒便為我們解除了蒙成之憂。”“哪裡哪裡。”寧靜遠擺出謙虛模樣,“我也隻不過是順手推波助瀾罷了。”幾個兄弟聽了他這話身上都起了雞皮疙瘩。隻是推波助瀾?這“推波助瀾”裡不知藏了多少陰毒的詭計。而南片月看著兄長那虛偽的模樣更是寒毛直豎:“三哥,幸好你不是我的敵人。”“可不。”連風獨影都感慨起來,“若哪一日我們幾個對立,那我寧願與武功第一的二哥開戰,也不要與三哥你為敵。”“說什麼傻話呢。”寧靜遠左手撫了撫妹妹的長發,右手拍了拍弟弟的額頭,麵上一派兄長的慈愛之色,“你們是我的弟弟妹妹,我疼你們還來不及呢,怎會舍得與你們為敵。若真有那一天,三哥寧願先砍了自己,也不忍讓你們為難啊。”聽了他這話,風獨影是斜著眼睛滿臉懷疑的瞅著他,南片月則抓著他的手一臉歡喜害羞的模樣道:“三哥真好,下輩子我們還做兄弟啊。”“說起來……”豐極笑容可掬地看著寧靜遠,“其實我們也可學學那北海嫁位公主過去,到時豈止解了當前之憂,還可不費一兵一卒的就將蒙成納入掌中。”“是呢。”寧靜遠很順當地點頭,“我當時還真想答應了把七妹……”話到這斷了,隻因身側目光如刀,令他幡然醒悟,隻是為時已晚。“砰!砰!”一左一右兩個拳頭同時送到,力道都是惡狠狠的。於是乎,第二日早朝時,群臣見到了許久未見的近日又為王朝立下大功的寧靜遠寧大人,見他兩個眼眶都烏青的,不由都關懷備至的問候原因。寧大人摸摸眼眶,然後一臉無怨無悔的道:“唉,此次出使蒙成任重道遠,憂思之下不免有些日子難以成眠。這皆小事,多謝諸位大人的關心。”哦……眾臣聞悉,無不心懷敬重地看著他:“寧大人原來是因為日夜憂慮家國大事才至此,真可謂國之忠臣群臣之楷模啊!”“哪裡哪裡。”寧靜遠誠懇又謙遜地向眾臣致謝。遠遠瞅著的南片月直覺得牙根發酸,對身旁的華荊台道:“三哥真可怕,比大哥、二哥都可怕,完全可媲美七姐和四哥。”華荊台摸摸下巴道:“嗯,四哥的可怕被他的美色所遮掩世人都不知道,但七妹的可怕北海人很快便會知道了。”六月初一,黃昏時,風府來了一位客人。杜康稟報風獨影時,她猶疑了片刻,才道:“請他過來。”杜康去了,過得會兒,便領著顧雲淵到來。那時正是黃昏薄暮,緋豔的霞光滿天地流瀉,將院中的綠樹紅花襯得格外明媚,於是梧桐樹下的那一襲白衣便有了一種觸目驚心的皎潔。聽得腳步聲近前,風獨影並未起身迎客,依舊躺在竹榻上,一手枕在腦後,一手握一卷書擱在腰間,眼眸靜靜望著天際。顧雲淵到了後也不言語,隻是凝眸含笑看著竹榻上的人,就仿佛他是在欣賞一幅名畫,而不是麵對著一位官階數倍高於他的大將軍。許久,風獨影的視線自天邊移回,轉頭望來,眸中綺霞映染,如琉璃寶石,華光流溢,璀璨懾人,目光對視的刹那顧雲淵心頭一悸,瞬間腦中空白一片。“你來何事?”風獨影坐起身。眼見杜康已將竹榻上攤著的書歸置一旁,她手一拋便將手中的書拋至那壘起的書堆上。顧雲淵收回神思,也不用主人招呼,已自行在竹榻對麵的竹椅上坐下,有仆人奉上熱茶,然後隨杜康靜靜退下。“自將軍搬出宮,下官還未曾來府上拜訪,今日得閒,便來看望將軍。”他閒閒笑道。風獨影聞言淡淡睨他一眼,“現在看過了,本將很好,顧大人就請回吧。”“唉!”顧雲淵頓長歎掩麵,擺出傷情的模樣,“下官才來這麼片刻,將軍便要趕人,虧得下官這麼多年對將軍都是情真意厚,卻連頓飯都討不到,將軍可真是無情啦。”風獨影眉頭跳了跳,揚聲道:“杜康,送客!”“誒,彆!”眼見真要遭驅逐了,顧雲淵趕忙擺手,“下官是有正事找將軍的。”於是風獨影擺手揮退聞聲而出的杜康,回眸盯他:“說!”“咳咳。”顧雲淵清了爽子,又端正了儀容,才道:“將軍,為何將下官的名字從隨軍官員名單中劃掉了?”他這話問出,風獨影卻沒有立刻回答,而是靜默了,眼眸亦轉向彆處。“將軍難道是忘了原因不成?”顧雲淵挑眉而笑,才端正了沒一會便又故態複萌。聽了這話,風獨影倒是轉回了頭,看了他一眼,然後問道:“此次陛下出兵北海,你以為如何?”倒想不到她會這樣問,顧雲淵略作沉吟,才垂眸掩了眼中神色,道:“下官乃是大東的臣子,自是讚同的。”“哦?”風獨影鳳目裡眸光一閃,看著他再問,“理由呢?”“當日太宰大人於景辰殿裡勸說諸位大臣時便曰‘強敵環視,何談休生養息;征討北海,則敲山震虎以懾諸國’。”顧雲淵順口出豐極的理由。“那是四哥的話。”風獨影下巴微抬。顧雲淵抬眸,眼中光芒一閃,便又淡化於無。風獨影心中一動,不由看著他,確切的說,看著他的眼睛。人的心裡閃過什麼心思,他的眼睛都會有所流露。而顧雲淵雖然容貌不甚出色,卻有一雙出奇漂亮的眼睛,眉弓如石岸突出,嵌於其下的雙目便顯得格外的深邃,如高山幽泉,不染纖塵的清洌。過得片刻,顧雲淵終還是答了,答得言簡意賅:“殺虎自不能待其雄壯凶猛時。”“哦?”聽得此句,風獨影挑眉,鳳目中隱約一抹讚賞。“下官回答了將軍,將軍卻還未回答下官呢。”顧雲淵一瞬間神色便又恢複隨性的輕狂。風獨影斂了斂眉,才道:“你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何必要去那刀劍如林的戰場。”顧雲淵頓展眉一笑,半真半假的道:“自然是為了相伴將軍左右。”對於他的這些調笑,風獨影早已能做到充耳不聞,所以此刻她亦隻是凝眸看著顧雲淵。這幾年來,這人朝上朝下引人側目,她卻一直看不透這人。世人入朝,要麼是為國出力為民謀福,要麼是貪求富貴嗜好權勢,而眼前這個人卻全然不是。若是為了富貴權勢,他不會數次惹怒皇帝,以至今時今日還隻是個八品文曹;若是為了國家百姓,他便更不該言行無忌,以至屢遭貶斥而屈就一身才華;若真是為了她……她搖頭屏棄腦中所想。這個人,他入朝來,難道功名利祿無一所求?“顧雲淵,你有經國濟世之才,本是該留名青史之人,他日的太宰之位亦非你莫屬,你為何不將一身才華施於家國百姓?”這一語,實出意料之外,以至顧雲淵在聞言的刹那心頭巨震,直愣愣的看著風獨影。這些年,他的所作所為,已令滿朝皆知其心思。有的人嘲笑,有的人讚賞,有的人妒恨,有的人羨慕……而風獨影,無論他在她麵前說什麼做什麼,她從來都是漠然無視,仿佛世間並沒有一個顧雲淵。卻不曾想到,她對他還有這樣的期待———國之輔宰。那刻,顧雲淵心頭升起複雜的感覺,有些欣慰,卻又有些心酸。而風獨影自竹榻上站起來,走至庭中一株石榴樹下立定,仰首看著滿樹火紅的榴花,許久,才淡淡的隱帶歎息道:“顧雲淵,這石榴花開得雖豔,可若來一場狂風暴雨,必是滿地殘紅,不但豔光不複,來日更不會有果實。”這樣的雙關語,顧雲淵自然聽得明白,他移眸看著她,石榴樹下,紅花襯映,霞光鍍染,那襲白衣在暮風之下絢爛勝錦。於是,他忍不住長長歎息:“將軍與下官這一番話語,是因為關心下官,還是想要為朝庭留一個人才?將軍劃去下官的名字,是因為書生不宜戰場,還是因下官癡纏將軍?”他的話問出了,風獨影卻沒有回應,她隻是負手而立,仰望蒼穹,那姿態隨意卻又遙遠。顧雲淵看著,眸中忍不住流露出澀苦之情,以至一貫瀟灑輕狂的他亦由不得掩目,然後以一種自嘲的語氣道:“承蒙將軍看得起,認為下官他日有做太宰之能,那下官便更是要隨軍出征北海了。”風獨影聞言,回首側目。“太宰者,帝之輔也,領百官,治天下,濟蒼生。”顧雲淵放開手,麵容已複端靜,眼神亦悠長深遠,“既是要治天下,自是要知天下。北海即將歸入我朝,而作為將來要治理它的國之宰輔,又怎能不知它。所以下官才要親身經曆,知其地貌,知其民風,知其文化……更是要看它如何崩潰,才知如何立它。”他的話說完,風獨影神色未變,隻是眉尖一跳,眸中微露異光。“再說,下官雖是跟隨北伐大軍,但並不去前線戰場,下官有自知之明,刀劍弓馬非我之長。”顧雲淵側首挑眉,又是一派風流之態,“如果將軍還是不肯,那隻能說將軍太過在意下官了,竟是……”說到這他頓了頓,而對麵風獨影已斜目望來,可他笑笑,頗是不怕死的道,“將軍是舍不得下官有一絲危險啊。”果然,他話一落,風獨影鳳目裡的目光已化成了劍光,利得能將人斬成幾段,可顧雲淵坦然對之,無懼無畏,一派瀟灑從容。顯然風獨影也早有了解,所以瞪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穿過榴花,越過院牆,遠遠的落去。顧雲淵看著她,無言的笑了笑。院中靜默了那麼片刻後,風獨影才開口道:“既然你有如此理由,那便去吧。”“多謝將軍成全。”顧雲淵眉開眼笑,“如此下官可就是與將軍出死相隨了。”又來了。風獨影無奈抬手按了按眉心,“軍中之苦,非你所能想,一切好自為之。”然後招了招,杜康的身影便自遠處的樹蔭下走出。“方才你已聽到,去將顧大人的名字添上。”“是。”杜康領命去了。風獨影轉過身,移步竹榻前,依舊一手按在額頭,一手端起茶杯。顧雲淵看到了,可他不動,依舊坐在竹椅上。等了片刻,不聞顧雲淵告辭,風獨影終於再次移眸看向他,卻不想正對上他的眼睛。“我讓你這般頭痛嗎?”幽幽低沉的聲音,不同前刻的輕狂調笑,清洌的眸子這刻因為蘊著太多太深的東西而如古潭般深不見底,被那樣的目光看著,風獨影不由心弦一顫,刹那怔然。“這麼些年,難道我隻是讓你頭痛?”顧雲淵苦笑著歎息。風獨影聽著,冷冽平靜的鳳目裡終是波光一閃,“顧雲淵,不要將心思放在本將身上。”顧雲淵閉目。這麼簡單的一句話,落入耳中,就仿佛一刀刮在心頭。這是數年來第一次,風獨影沒有對他的心思漠然視之,亦是數年來第一次回應他的那份心思。隻可惜……“顧雲淵,世間好女子多如繁花。”風獨影放下茶杯,側首,目光輕飄飄的望向那一藏書網樹石榴花,“你隻要抬頭望去,自然能尋到那一朵最值得你珍視的。”顧雲淵順著她的目光望去,靜靜看著滿樹火紅明豔的榴花,片刻,他才低聲道:“當年,我踏入帝都的第一日,便見到了你。”風獨影聞言,隻是起身走至石榴花樹下,不曾言語,可那纖長的背影自然而然流瀉出拒人千裡之外的冷漠。“那日你就如這般……”顧雲淵看著她的背影,眸中帶出回憶之色,“昂首闊步,目不斜視,直往前去,那姿態高貴如雲端鳳凰,令道之兩旁的所有人……無論是官是民,在見著你的那一刻,都不由自主的低下頭去。可我那時卻舍不得低頭,我望著你,那一瞬間心頭生出的念想竟是想與你同行,不是如杜康那樣跟隨你身後,而是站在你身旁與你並肩同行。”風獨影的背影紋絲不動。顧雲淵亦不在意她是否有回應,自顧低聲道來:“與你並肩同行,卻不是想與你就那樣目不斜視地往前走去。那街上有許多的人,許多的店鋪,許多的東西……我想拉著你在路旁的茶樓品一杯茶,或是包子鋪裡買兩個包子一人一個邊走邊吃;想拉你一塊兒進街旁的古董鋪或是首飾鋪裡為你挑選一兩樣喜愛之物;拉你略停片刻看一看路旁的花樹,看一看那擦肩而過的人……我就想拉著你,一起走,一起看。想告訴你,不要那樣一直往前走一直往前看,偶爾也轉個身回個頭,稍稍停留,稍稍歇息。”聽著身後的話語,風獨影心頭如被什麼重重磕了一下。從未有人跟她說過這樣的話,也從未有人敢與她這樣說話。她回身,目光望入一雙堅若磐石淨如清泉的眼睛,刹那間心神恍蕩。這個人,在屢遭貶斥屢受委屈之後,在他如今如此卑微之時,卻依能如此坦然立於她麵前,依舊不亢不卑地表達他的心意,數年如一日。驀地心頭想到另一人,陡然酸楚難禁,當年若那人亦能如此,又何至今日。想至此,她不由對著顧雲淵微微一笑,輕鬆的輕淡的不帶一絲高傲冷漠,如暮色裡漸漸隱去的晚霞,璀璨懾目的光芒已褪,淡淡的殘豔餘韻卻更是蕩人心魄。“顧雲淵,你的心意我很感謝,隻是……我此生已無此榮幸。”她的聲音不再似從高空傳來般的遙遠,而是如耳邊的輕輕細語。這樣的回答,並不意外,可看著她唇邊那朵若初雪般靜寒空華的笑容,顧雲淵心頭如冬夜般冷寂,“為何?”風獨影抬手,似想摘下一朵榴花,卻在指尖碰著花瓣之際收回了手,吸一口氣,然後聲音和著呼出的氣息而出,如同一聲低長的歎息。“顧雲淵,你看我今日無限風光,可你不知過往的二十年我是如何走過的。”她垂眸看著自己的雙手,“你不知我這雙手上有過多少血腥罪孽,而你亦不能在我五歲之前便與我相識。”抬眸,看著麵前的男子,鳳目裡已重蘊冰雪,“顧雲淵,你我離得太遠。”顧雲淵一震,還未及開口,風獨影已抬手阻止他:“你這樣的人,該取個宜家宜室的好女子,然後生兒育女,然後一展抱負,做個名垂青史的一代賢臣。我言儘於此。”話音落下,她不等顧雲淵回應,已是轉身絕然而去。望著她的背影消失於長廊儘頭,滿庭芳華的院子瞬即空寂,顧雲淵靜靜矗立,片刻才輕輕歎息:“那些過往,我未及參與,又怎會在意。你和我是從那日街中我看到你才開始,雖則遠,但我自會一步一步走近,終有一日會站到你的麵前。”那句話,要告之的人已然走遠,可他對著空曠的院子脈脈訴說,她聽不到不要緊,隻要他能做到便好。收斂起心思,打點起精神,他從竹椅上站起,轉過身準備離去,卻在轉身的瞬間身形頓住。前邊的槐樹下,豐極不知何時到來,也不知已站立多久。院子裡的兩人,一個容貌普通,不過八品文曹,居於官階之末;一個容傾天下,位居太宰,乃是百官之首。可是那刻,兩個男人隔著數丈之距,遙遙相對。一個目光深沉,雍容雅麗如玉樹;一個目光坦然,頎長雅正如碧鬆,從容貌到地位都如天地懸殊的兩人,竟隱有旗鼓相當之氣勢。對視許久,兩人彼此微微頷首,然後一個入內,一個出府。擦肩而過之際,一陣暮風拂過,六月裡,卻是凜冽如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