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間龍鳳(1 / 1)

鳳影空來 傾泠月 11758 字 1個月前

大東元鼎三年四月。“退朝!”隨著內侍尖細而響亮的聲音,文武百官依次踏出金殿。三兩結伴而行的,五六一群傾談議論的,從東華門至西武門隨處可見這些或老或壯或少的朝廷棟梁們,隻不過當這些棟梁瞥見一抹白影時皆紛紛垂首退避。那抹白影是大東的“鳳影將軍”風獨影,此時的她正是二十二歲的韶華之齡,麵如雪玉,長眉入鬢,鳳目盈光,容色豐豔。未如百官盛服朝冠,一襲素白羅袍,廣袖上以金線綉著繁複精致的鳳羽,昂首踏步間衣袖飄舉鳳羽翩翩,倒真似是鳳翅招展,那本是素潔雅淡的白衣反是變得極其華麗高貴。沿途的官員、侍衛紛紛行禮,她亦隻是微微點頭便揚長而去,身後目送她的背影遠去的人中有人輕聲感歎一句:“風將軍這氣度呀堪比女王。”聞者莫不頷首。大步如飛的風獨影自然沒有聽得這些話,當然即算是她聽到了也不會有任何反應。皇宮裡宮門如林,台階遍布,她心裡頭這刻隻是再一次地煩著為什麼每次出入宮中一趟都要走這麼長的路。“影。”即要過宣直門時,一道柔淡的嗓音從斜後方不疾不徐的傳來。這世間會這般喚她的隻有一人,雖則隻是偶爾。未轉身回首,隻是唇邊彎起淺淺弧度,“四哥。”豐極一身墨色常服,悠然踱步行來,仿佛玉樹徐迎,風神秀逸,沿途官員、侍衛無不注目之。“去我府中。”他與她並肩而行。“嗯。”她頷首。兩人出了宣直門,一隊巡邏的侍衛迎麵而來,見著兩人,齊齊停步行禮:“見過太宰大人,風將軍(鳳影公主)。”齊紮的聲音中卻有那麼一道突兀的,然後白影一閃,緊接著侍衛首領身後第三個侍衛便飛出丈遠。“七妹。”豐極喚一聲,神色有些無奈又有些好笑。風獨影揚著下巴睨著地上的侍衛,冷冷道:“本將什麼地方像那種軟綿綿膽怯怯的小白兔了?!”跌在地上的侍衛一臉傻呆地看著風獨影,完全反應不過來。“將軍,這小子新來的不懂事,還請將軍饒了他這一回。”侍衛首領趕忙跪下請罪,身後眾侍衛也一同求情。“此乃小事,勿需如此,諸位都起來。”豐極向眾侍衛擺手示意,然後不給風獨影說話的機會,一把拖了她就走。等兩人走得遠了,侍衛們才起身,然後首領“啪!”的一掌甩在那名還傻愣著的侍衛腦門上。“死小子!你不要命了!想害我們一起陪葬啊!”“大人,我……”那名侍衛委屈的看著首領,可憐被打了卻不知錯在何處。“來的頭一天我就告誡過你們,見到風將軍一定要稱‘將軍'而非’公主‘!這都大半個月了,你竟還給我犯錯!”首領怒氣衝衝。“大人,可陛下明明封她'鳳影公主‘啊。”那名侍衛不解。“你還有理了。”首領又一巴掌甩他腦門上,“風將軍最厭惡彆人叫她'公主‘了,你小子給我記牢了,否則下回怎麼死的都不知道!”“是。”侍衛垂首。“你小子走運,剛才幸好有太宰大人在,否則你小子死定了!”首領再甩一掌。“好了,大人,你就饒了他,他這次肯定長記性了。”旁邊的侍衛上前勸說,“況且他剛才受了風將軍一腳,還不知受沒受傷呢。”首領本也就隻是氣這小子不長記性,罵一通也就氣消了,這會聽人提起,忙問那侍衛,“可有受傷?”那侍衛揉揉胸口,還是一臉迷糊狀,“回大人,一點都不痛,沒受傷。”“一點也不痛?”首領與眾侍衛有些不信,“以風將軍的武功,踢你一腳便可取你小命,你竟沒一點事?”“真的沒事。”侍衛拍著胸脯點頭,表示無事。“看來這小子走了狗屎運,風將軍剛才腳下留情了。”一乾侍衛不由都道。而前邊,豐極也在勸說著風獨影,“七妹,不是每個公主都是‘緋霓公主’那樣的。”“緋霓公主”乃是當年與他們共爭天下的強敵“滔王”之妹,在“滔王”敗亡後,其家眷作為俘虜收在軍中,他們八人曾有幸見過此公主,後來南片月便笑曰其為“白兔公主”,隻因她遇人即怯,遇雷即驚,遇血即暈,遇風即倒。“四哥,你彆提'緋霓'兩字。”風獨影素不喜如此怯弱無能之輩,所以聞言即皺眉頭。她卻不知女子柔怯可人更惹男兒憐愛,是以當年軍中許多將領傾心“緋霓公主”,最後是寧靜遠的部將霍君行得公主首肯。兩人一是英雄,一是美人,一如鬆柏,一如菟絲,成婚八載,夫妻恩愛,生有兩兒兩女,十分美滿。而風獨影文通百家武敵萬軍,可縱橫沙場談笑殺敵,那等氣概女中獨一,又兼得風姿絕麗,傾慕她的男兒自然不少,卻是無人敢娶,無人能匹。當然,她至今未嫁並不隻是這個原因。豐極笑笑搖頭,“好,不提。”兩人一路出了皇宮。風獨影是騎馬來的,隨行也就一名侍衛杜康,所以一出宮門,杜康便牽著馬迎上來。“去四哥府。”她吩咐一句。杜康聞言點點頭,沒有說話,遞過白馬的韁繩給她。他是一個身材頎長的年輕男子,五官端正英俊,隻是麵容冷寂,氣息內斂,似個影子般一點也不惹人注目。那邊豐府的馬車過來了,豐極回首看著風獨影,示意她與他同乘馬車。風獨影卻是飛身上馬,道:“四哥,我先走一步。”言罷一揮馬鞭,白馬頓飛馳而去,杜康也翻身上馬,緊隨其後。豐極想喚也喚不住,隻得搖搖頭自行上了馬車。風獨影一路飛奔,不過一刻工夫便到了豐府,府前的侍衛遠遠看得迎上前來。她下了馬,將韁繩扔給杜康,便自顧往府裡走去,杜康將馬交給侍衛,跟在風獨影身後。府裡早有人去通報了大總管,所以風獨影剛跨過前院門檻,大總管已飛速前來,見禮後將風獨影領到了後府豐極的書房裡。待奉了茶水後,總管便退下了。書房裡,風獨影飲過半杯茶後,喚了一聲:“杜康。”杜康聽得召喚走了過去在風獨影坐著的藤榻上靠最左邊坐下,再從袖中取出塊乾淨的白色綢巾鋪在腿上。風獨影身子平躺下,將頭枕在綢巾上,打了個哈欠,不過片刻,便酣然入睡。而被她枕著的人一直靜靜地閉目端坐,如石像般紋絲不動。書房裡一片靜謐,隻有茶香嫋嫋。一個時辰後,遠處傳來的喧囂聲令得杜康睜開雙眼,他伸手扶起風獨影。風獨影醒來,睜眼,一杯茶已遞到麵前,接過,飲下茶水,人便已徹底清醒,將茶杯遞回杜康,問:“四哥回來了?”“嗯。”杜康點頭,將空杯放回桌上,然後靜靜站立藤榻旁。門外傳來腳步聲,緊接著書房的門被侍女自兩邊推開了,屋外驕陽燦爛,豐極翩翩走入,仿佛攜了一身日華,映得書房裡光彩熠熠。風獨影目注豐極,道:“四哥,若哪一日邊城告急定不能派你去救援。”說著移眸望著豐極身後跟著的侍衛石衍,問:“今日又收了多少詩文,聽了多少曲歌?”豐極容顏俊美無倫,又才華風儀無雙,更兼得位高權重,卻是至今未娶,可想而知,這帝都裡有許多“家中有女初長成”的父母中意他,許多妙齡少女傾慕他。但無論是明著請人說親保媒的,還是暗著詩文表意的,豐極皆一一婉拒。可是如此絕倫的人物,即算是明言拒絕,又怎能阻得了那些懷春少女對他的明思暗想。所以這兩年,帝都裡有兩三事的繁盛皆因豐極。第一宗是淒婉哀豔的閨閣詩文蔚然成風。豐極是個文武全才,他文章闊朗詩詞雄秀,又精通棋畫音律,後世評其為“東初第一才子”。因此,那些通識文墨的才女們,一為表自己的才情,二為搏心上人的青睞,紛紛將一腔戀慕傾於詩文之中。有的遣人送與豐極表達心意,有的則被家人或仆從傳出閨閣,其中不乏佳句麗章,甚得文人雅士之讚賞。而但凡是得到大家讚賞認同的,有的人會想更勝一籌,還有的人則會仿效,這是人的天性,亦是人的劣性。第二宗是帝都之人樂藝冠絕天下,數出國手。以詩文表意何等高雅,卻非人人精通文墨,而閨閣之中,多有習琴簫者,因此那些雅擅音律的女子,則以曲傳情。隻是請豐極來府中聽曲,或是去豐極府中為他奏曲,這皆難行之事,於是便有了豐極出行時,沿路樂聲飄飄之景。每每他一路走過,或高牆內,或閣樓上,總會飄出或纏綿或清雅的琴曲箏歌,甚至半路上還被人攔住請求留步片刻,聽完一曲或留下評言幾句。聞得佳曲之時,豐極自不吝嗇讚言,而他的讚言隻引得他人的爭衡,引得更多的人趨之若鶩。第三宗是“丹陽街”成為帝都最繁華熱鬨之地。從豐府到皇宮,這一條街名曰“丹陽街”,是豐極幾乎每日都必經之道,所以那些想一睹他豐儀的,想遞送詩詞與他的,想彈曲與他賞的,甚至某些小官小吏想求見他而不得入門的,都會來此等候。自然,這一條街的人流最多,街邊店鋪、酒樓、客棧的生意也十分興隆。“豐四郎容傾天下”是當時世人於他之讚言,甚至後世史官在為他寫傳時亦不吝筆墨留下一句:“風姿特秀,朗朗如玉山上行,軒軒如朝霞舉。時人皆慕之。”而聽得風獨影那略帶調笑的問話,石衍卻是一本正經地答道:“屬下不懂曲藝,隻知這一路回來樂聲未斷,什麼樂器的都有,屬下此刻耳朵裡還鬨哄哄的。至於詩文……”他雙手比劃了一下,“屬下收了這麼多,方才總管看到說今晚又得多燒幾根蠟燭了,大人不到亥時是看不完。”風獨影聞言唇角微勾,“四哥,我聽說古時有個美男竟生生被人看殺死了,幸而你非體弱之人,否則這日日遭人圍看,夜夜秉燭讀詩,一千條命也不夠用的。”對於風獨影的取笑豐極隻是淡淡一挑眉,道:“我聽說你從宮中搬了出來。”此話一出,風獨影不笑了。豐極在一張禪椅上坐下,身子斜斜靠在椅背上。侍女上前為他除下發冠,一頭墨發頓如流雲迤邐垂地,光可鑒人。此刻的他,不比在朝官麵前的端莊雅麗,卻仿佛是白鶴翔飛萬裡後倚壁而立,另有一種散漫倦美之態。“宮外的日子可舒服?”豐極接過另一名侍女奉上的香茶。他剛從鼎城回來,八弟南片月便神神秘秘的跑來說要告訴他一個大消息,以為又是什麼雞毛蒜皮的事,誰知卻是“七姐從宮裡搬出來了”的消息。原本他們八人都住在皇宮裡的,隻是這兩年,幾兄弟先後大婚,便都陸陸續續地搬出了皇宮,各自在帝都裡另行建府置家,隻有七妹一人還留在宮裡。而“鳳影將軍”搬出皇宮,這在他人看來許是小事一件,但是以他們對大哥也就是當今皇帝陛下的了解,那可真是了不得的大事。對於豐極的問話,風獨影抱臂於胸,抬著下巴,垂著眼睛,不發一言。那姿態倒似是等著人給她作解答。看她那模樣,豐極搖頭,道:“宮裡住得好好的,你乾麼也要搬出來?”風獨影眼皮子都不抬一下,道:“他的那些女人太吵了。”聽著這樣的答案,豐極頓然失笑:“大哥同意?”“我一人一劍,誰人可阻。”風獨影下巴又抬高了點。這樣囂張任性得不可一世的話,讓豐極忍不住撫額歎氣:“你呀……難怪大哥生氣!”風獨影聽了,不由望向他,問:“四哥何時回的?昨夜宿在宮中?”今日早朝並未見他,顯見是昨日便入宮了,否則焉知大哥生氣。“昨日申時回的。”豐極放下手答道,“先入宮向大哥稟報此番巡程,結果被大哥拉著陪他喝了半宿酒,以至今晨起晚了,沒去早朝,難得大哥竟能起來去上朝。”“他去了也沒理我。”風獨影垂著眼簾,聲音有些低,“大哥到現在都不跟我說一句話。”豐極聽了微露訝色,然後抬手揮退侍女,又看了石衍一眼。石衍會意,拉著杜康一同退下,並帶上了書房的門。“昨夜大哥雖拉著我喝了半宿酒,卻是半宿悶酒,什麼話都沒說。”豐極轉頭看著風獨影道。所以他也就知道“七妹搬出皇宮、大哥很生氣”這兩宗,卻並不知兩人竟是不通一言。以他們大哥對七妹的寵護來說,這種狀況還真是前所未有。風獨影想想大哥悶頭喝酒的模樣也不由得歎口氣,道:“大哥這回是真生我氣了。你也知我向來討厭早朝,可這一向我都幾乎天天來上早朝了,可大哥他的眼睛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就是不看我,看來是打定主意不理我了。”豐極想想金殿上當著滿朝文武,兩人卻這般模樣,肚裡忍不住想笑,問道:“二哥呢?你和大哥這般僵著他就沒說什麼?”風獨影身子一歪靠在一旁的扶手上,以手支頤,頗是有些無可奈何的模樣,道:“二哥隻是把劍一指我,說‘回宮!’然後就再也不理這事了。”“果然是二哥的做派。”豐極不由微笑,又問:“三哥呢?他不是點子最多嗎?”“三哥最可氣。”風獨影眉尖蹙了蹙,“他約我去他家喝酒,說告訴我好法子,結果他在我酒裡下蒙汗藥,把我藥暈了用被子一卷,再在被子外綁了枝荊條就把我往棲龍宮送,美其名曰讓我'負荊請罪'!”豐極聞言忍不住輕笑出聲,“結果呢?”“半路上給杜康截了,不然我的臉可丟大了。”風獨影回想起那事不由磨牙,“下回三哥彆有事給我抓著,不然有他好看!”豐極想想那情景就覺好笑,問:“那其他兄弟呢,就沒支出好招?”“五哥那老好人,他現在還在為是幫我還是幫大哥、我是回宮裡住還是自己建府住左右為難著呢,到現在都沒拿定主意。六哥那個大俗人,隻說讓我去找樣大哥喜歡的東西送了去哄他,可這會我便是去天上找件寶貝呈上,大哥也是不屑一顧的。八弟則說讓我去找大哥撒撒嬌……呸!”風獨影說到這忍不住搓了搓胳膊,“他那小子平日裝癡賣乖就得了,還想讓我去撒嬌,那我不如去跳河來得爽快!”“哈哈哈……”豐極聽著這些兄弟的法子不由得一陣大笑。“四哥,你彆笑了。”風獨影難得地露出苦惱之色,“這次大哥生氣非同小可,以前他最多也就氣我幾個時辰,這回可都兩個月了。”“你呀,誰叫你提著劍就衝出來。”豐極搖著頭一臉的不讚同,“幸好是向來最寵你的大哥,若換作二哥,估計他當場就折了你的劍,看你還敢不敢衝出宮去。”“還不是被他的那些女人惹急了。”風獨影擰起眉頭,“當初你們一個個搬出來時我也就想搬了,隻是顧念著大哥一直沒動,如今我也隻想出來落個清靜。”豐極靜靜看一眼風獨影,然後輕輕歎一口氣:“大哥至今都未冊立皇後,才有如此局麵。”風獨影默然不語。豐極見她不語,便也不再多言,轉而問她:“你如今住哪?”“二哥他們全都不肯收留我,住客棧又不是長久之計,所以讓杜康尋了處宅子賃下先住著。”風獨影答道。“他們都知道大哥不肯放你出來,自然是想逼你回宮去。”豐極起身踱至窗前開了扇窗子。書房外種有一株海棠,此刻花蕾滿枝,色如胭脂浸染,豔似曉天赤霞。一陣輕風拂過之際,豐極忽然開口:“影……要不要就住在四哥府中?”風獨影聞言不由移首看向他,墨色的衣,墨色的發,窗邊的人仿佛畫上遙遙的一側墨色剪影,看不著他的麵容,看不清他的神色,亦摸不透他的心思。於是她回首闔目,道:“不了,等四哥娶了四嫂,便一樣不大方便。”聽到她的回答,豐極垂眸露出一絲淡笑,帶著若有若無的惆悵,重新開口,聲音依是平靜恬淡:“真的不想回宮了?”“不想。”風獨影的聲音亦平淡無波,“四哥可有法子化解我與大哥的僵局?”豐極輕輕笑一聲,依舊麵向花園,“若要大哥理你還不容易。明日早朝時,你上書請調去最南邊的掖城當守將。掖城與帝都兩相比較,一個遠在天邊,一個近在咫尺,到時該著急的便是大哥了。”此言一出,風獨影卻未有應答,隻是轉頭,看一眼豐極的背影,然後移眸望著窗外的海棠出神。過得片刻,豐極回身,道:“怎麼?不喜歡以退為進之策?”“四哥。”風獨影移回目光看著他,“其實你說的我亦曾想過。”“哦?”豐極走至她身前,也在藤榻上坐下。風獨影卻是沉默了,轉頭目光又落向了窗外,怔怔看著那樹明豔的海棠花。身旁的豐極便隻看得她一張側麵,線條優美,肌骨勻稱,仿佛名家選最上乖的白玉精心雕琢而成,卻神色間帶有淡淡茫然。這種有些柔軟的神態在她身上極是少有,也隻有他們七個兄弟偶爾能得一見。許久,風獨影才輕聲道:“四哥,若大哥準了呢?”“嗯?”豐極一怔。風獨影收回目光看著豐極,聲音裡帶著淺淺的歎息:“四哥,我最近老在想,我們八人是不是終有分離的一天。”豐極心頭一跳,定定看住風獨影。風獨影起身走至窗邊,明媚的陽光下海棠韶華正盛,她的聲音輕淺卻清晰明利:“四哥,這天下都是我們的了,可我們卻不如以前自在快活。”靜默了片刻,豐極起身走至她身旁,抬手想扶她的肩,卻又放下,隻是輕聲喚一句:“七妹。”聲音柔和,帶著淡淡撫慰之意。風獨影手伸過窗,折下一枝海棠,垂眸凝視良久,才道:“以前……無論是少時貧苦,還是這一路殺伐征戰,我們八人就如同一個人,同歡喜同悲苦。我們八人甚至創下了史上從未有過的先例:同住於這曆來隻住皇室帝家的皇宮。就好比是這朵花,同根同枝同蒂。”她指尖撫弄一下花朵,萬般眷戀,卻又在下一刻一瓣一瓣的扯下花瓣,“可是……這兩年已不複往昔,我們成了八個人,就如同這些花瓣。”她扯下八片花瓣在窗台上按圈排著,雖形似一朵花,可花瓣之間隔有距離,已無牽係。驀然,一陣輕風拂過,窗台上的花瓣頓被吹起,有的飛高,有的飛遠,有的飄飄墜落,有的在窗棱上打個圈兒便不動了。豐極與風獨影看著被風吹亂的花瓣,同時心頭一驚,然後絲絲涼意漫漫沁來。“四哥,你說那陣將我們八人吹散的風何時會來?”風獨影闔目輕歎。豐極沒有答她,亦不知如何答她。她非平常女子,三兩言語便開解無憂,她目亮心明,所有的事自是看得一清二楚。他隻是目光追著那被風吹遠了的花瓣,直到再也看不到。一時,書房裡靜寂如淵,儘管窗外陽光明媚,棠花似火。那刻,兩人並立窗前,同看棠花,所思所想,不約而同。他們八人具為孤兒,相識於微,彼時年少,意氣相投,結拜為兄弟(妹),又得遇恩師玉言天,習了文武藝,承了英雄誌,憑著滿腔熱血,赤手空拳打天下,十數年走過,他們終結爭伐割劇的亂世,坐擁江山,締建王朝。難得的是他們這一路走來,經曆了血腥與殘酷,擁有了富貴與權勢,可彼此相處相待,依如少時赤誠,這亦是他們八人最引以為自豪的。蒼茫山頂之上,浩月明星之下,他們擁立大哥東始修為帝。雖然,七人亦為人傑,豐極之才具,更為八人之最,可他們七人從未有過為帝之念,無關出身、才能、武藝、文采、謀略……他們記得當年蒼茫山頂那刻的感覺,全無私欲,自然而然發乎於心的認為:他們八人打下了這江山,要有一個做皇帝,當然就是大哥。此念至今未變,七人皆同此心。那一日,蒼茫山頂,大哥亦未有推托,就那樣應承了,就如同當年八人排年紀時說他最大,該當大哥,以後要照顧好弟妹一般,應承得隨性自然,偏令弟妹心安。雖定君臣名份,但他們八人相處並未有絲毫變化,依舊是相親相護,同進同退。東始修在那年的初春登基,定國號“東”,年號“元鼎”。也在那一年的夏末,新的王朝迎來了第一件喜事:二哥皇逖娶妻。之所以他們兄弟成親都如此之晚,緣於當年他們八人的誓言:大業未成,不立家室。皇逖成親後,接著老三寧靜遠、老五白意馬、老六華荊台也相繼娶妻,一時帝都沸騰歡慶,皇宮裡也是熱鬨非凡。他們八人是憑著自身的能力打下了如今的江山,但在初期,他們還隻擁有兩三萬兵馬之時,卻也是得了梁、陳、王、謝、鳳五家的財力、兵力相助,才能事半功倍。梁家乃是胤城之霸主,本也有爭雄之心,當年他們兵至胤城,梁家眼見難以抵擋,於是派人說和,願奉上胤城及梁家所有財富、將兵相助,條件則是要聯姻。是和?是攻?他們八人商議,自然都認為“和”最有利,隻是誰娶梁家之女?那時兄弟們都年少,對於娶妻一事都不怎麼上心,於是幾個弟弟合謀,推年紀最大的東始修。東始修卻不願意,於是抓鬮,結果抓著的卻是最小的八弟南片月,可南片月那時才十歲呢,他是拖著七姐風獨影一起抓的,純粹為著好玩。自然,抓鬮未成。沒得法了,八人便去詢問他們的恩師玉言天。玉言天先是問了八人意見,七個弟妹自是全指了大哥東始修。玉言天聞言思索了片刻,又打量了他們許久,最後頷首,並曰:“勢不可分,心不可異。日後此類,亦同今日。”師命之下,東始修無奈應承,並與弟弟們道:“好吧,我都娶了,隻是你們要應我,日後娶妻隻娶自己喜歡的女子。”果然,爾後他們日益壯大,陳、王兩家降了,謝、鳳兩家來投,條件無外乎聯姻,亦都由東始修娶之。後來在那幾年的征戰裡,亦有各方為著討好送來的美姬,東始修也都收在身側,所以至他登基,皇宮裡已有妃嬪十多名,再加上如今的皇逖、寧靜遠、白意馬、華荊台四人妻室,以及侍候各宮各家各人的女史、宮人,宮裡的女人甚多。這些女子卻不類他們八人,她們每人一條心,每人皆有所欲。是以,那深廣富麗的皇宮裡,頓波瀾起伏浪滔洶湧。當年東始修娶梁、陳、王、謝、鳳家之女時皆不分正庶,皆以夫人相稱,登基後亦是一視同仁封為妃子,並未在其中冊立一位皇後,雖說此舉平衡了五家,但後位虛席的結果,便是眾妃嬪間相互攀比,明爭暗鬥。而皇逖、寧靜遠、白意馬、華荊台以今時今日之地位娶的妻室自非寒門女子,不是望族之女,便是名門閨秀,這些女子皆有計較,亦非尋常庸輩。於是乎,宮裡便分家分派,妃嬪與妃嬪、妯娌與妯娌、妃嬪與妯娌……許隻是為一件恩賞、許隻是為誰給誰臉色看了、許隻是為今日誰的衣飾把大家都比下去了、許隻是為誰的出身更為顯赫、許隻是為誰的夫婿朝堂上有何精彩言論、許隻是為誰的娘家子弟得了肥職、許隻是為一句莫須有的謠言……她們互相妒忌、憎惡、爭鬥、算計,各有圖謀,一時間皇宮裡烏煙瘴氣。起初,兄弟間曾試著調解,卻也隻得表麵一時的祥和,暗裡並未能融合。最後,皇逖主動搬出皇宮,另行在帝都買宅建府,接著寧靜遠、白意馬、華荊台亦仿效,如此皇宮裡的狂風巨浪總算是平息一半。再來後,豐極與南片月不想夾在妃嬪之間,也相繼搬出,到如今,風獨影也搬出來了。曾經,他們八人令得天下側目的同住帝宮的綺麗傳說,終在今日化作煙雲。而他們,雖以搬離皇宮的方式遠離了宮裡的爭鬥,可是朝堂上的爭鬥卻是避無可避。新朝初立,百官待舉,在各方躊躇滿誌,皆以為自己會成為新朝的柱石之時,東始修在登基當日的一道聖旨便將各方的美夢擊碎。那是東始修的第一道聖旨,授予他的七位弟妹官職。豐極為太宰,百官之首,總領國政;皇逖為太律,武官之首,掌武事;寧靜遠為帝都府尹,掌帝都之政務;白意馬解廌府尹,掌刑罰政令;華荊台為大司農,掌田地﹑戶籍﹑賦稅﹑俸餉及財政收支等事宜;風獨影為帝城都統,統領禁衛北軍,掌帝都的徼巡;南片月為禁中都統,統領禁衛南軍,掌皇宮的戍衛。偌大一個王朝,當不止他們七人,官員數以千計,但地位最高最緊要的官職已為七人分踞。同時,七人皆擁有一等大將軍封號;七人可攜劍麵君;七人可自由出入皇宮;還有當初的同住皇宮……已無須再細數其他封賞,隻此幾點便已可知皇帝對七人非比尋常的寵信。站在高處的人,從來萬眾矚目,亦是妒忌、攻擊的目標。一開始,以七將的功業授此封賞,倒無人非議,但時日久了,大家自然而然的忘記了七將為王朝流過的血汗,他們也看不到七將為國事辛勞,他們隻看得到皇帝的“厚此薄彼”,隻看得到七將的尊榮一身,隻看得到“最高的位置被七人所據”,所以他們妒忌、不滿。天下已太平,民生亦初複,不用再為征戰而苦惱,不用再為安危而害怕,他們如今要考慮的隻是自身的權益。他們要謀劃的是如何讓自己站得更高,如何贏得聖心、贏得百官的擁護,如何讓自己得到更多更大的好處,如何讓自己的家族更為昌盛,以及……太子該是哪一位?日子一日日過去,在王朝初興的同時,朝庭百官亦站住了腳根,為著各自的目的,為著共同妒忌的人,已自覺或不自覺的相互結交、幫襯,其中又以梁、陳、王、謝、鳳五家為最。五家之女皆為皇帝生有兒女,五家皆認為皇帝能有今日,自家功不可沒,雖則封賞之上,五家皆封侯爵,皇帝未有薄待,但在官職、皇帝的親近與信任上,遠不及七將。五家本就根基深厚,再加這些年的經營,在朝中已是隱然成勢。五家手段不一,互為爭鬥,目的卻是相同:既然不能子以母貴,那便就母以子貴。隻有擁有自家血統之人登上帝位,才能保得家族的百年昌盛。本來以七將之地位,五家莫不想拉攏,可五家亦很清醒的認識到,他們無法成功,七將隻與皇帝同心。非友即敵!況且隻要有七將盤踞朝堂,又怎會有自己的出頭之日!所以,人才濟濟,看似和睦平靜的朝堂,亦是暗潮洶湧。他們七人,風光的站在高處,卻是四麵八方,冷箭時襲。而自他們搬出皇宮後,各自建府置家,各有生兒育女,再加政務繁忙,可說除卻公事上外,私下裡八人已少有相聚。他們如今雖彼此心底友愛未變,可亦不得不承認,所關心的、所親近的人已越來越多,最重要的已不再隻是當初的八人。待得時日更久,或許便是漸行漸遠,情誼不再。這是如此的悲哀,卻又是如此的理所當然……無可奈何。“同心同德,永不分離。”安靜的書房裡,忽然響起風獨影輕輕的低語,“四哥,我們能守住昔年的約定嗎?”豐極胸口一窒,沉默許久,才以一種輕淡卻堅定的語氣道:“至今時今日,至來年他生,我們八人心意不變,又怎會分離。”風獨影聽得,麵上浮起一絲淡笑,就好像湖麵蕩開淺淺一道漣漪,轉瞬即消。“世事變幻,從不以人之意誌為主。”豐極默然。片刻,風獨影忽又道:“四哥,你何時會娶妻?聽說八弟已有了喜歡的人,或許就快成親了,到時候……”她的話在這斷了,隻餘下一聲淺淺歎息。那歎息裡的惆悵不舍,豐極懂得,因為他知道,她最重視的便是八人的情誼,而若真有一日八人漸行漸遠……“四哥陪著你。你不嫁,四哥便不娶。”他這般應承著。可風獨影聞言卻未有一絲歡喜之色,閉上眼,掩了滿懷的澀苦。“咚咚咚!”書房門被敲響的那一刹,兩人已同時斂儘一身情緒。“大人,將軍,大總管來報,午膳已備好。”石衍與杜康推門而入,正看得窗前兩人回首轉身,緋豔的海棠花前,一黑一白,仿若並生玉樹,姿容無雙,風華相匹。那一刻,兩名忠心耿耿的侍衛不由得都呆了呆。“先用膳吧,用過午膳我領你去看我新種的一株牡丹。”豐極引著風獨影往花廳走去。“哦?什麼樣的牡丹?那‘蒼碧蘭’四哥可有種成?”風獨影問。“這世間有什麼花是我種不成的。”“哈哈……”風獨影在豐府一呆便是大半天,直到黃昏時才離開。落日溶金,暮風徐徐。街上的行人腳步匆匆,街邊的攤販亦在收拾貨攤,一日辛勞後,人們紛紛往家趕去,家裡有婆娘準備的熱騰騰的飯菜,還有兒女在門前翹首等待,人來人往中,那些麵孔上都溢著一份安寧平愉。看著這番景象的風獨影站在街上微微發怔。朝堂上雖有明槍暗箭,朝堂下雖有煩憂難解,可是這些百姓終不再有戰禍之危,不再受流離之苦,他們紮根在這片土地上,安居樂業嫁娶生子,代代繁衍,終有一日這片曾經瘡痍的土地上會迎來繁華盛世。於是本來心緒低落的她,這刻不由心頭一暖,微有歡喜與欣慰。一時不想回府了,想在這帝城裡走走,看看這帝城的街道,看看這帝城的百姓。杜康牽著馬沉默的跟在她身後。一路走過,不時聞著飯香,匆匆腳步聲裡,還有父母呼喚在外玩耍的孩子回家吃飯的聲音,孩子們追鬨著往家奔去的聲音,鄰裡相互的招呼聲,甚至哪家夫妻吵架打罵孩子的聲音……很是嘈啐,可就是這些彙成了一曲太平樂。風獨影邊看邊走,心情慢慢變得平靜安然,隨意的走著,不知不覺中便出了城,到了帝都效外。漸漸的,目中所見不再是熱鬨的街道,曠野之外漸顯荒蕪,人煙亦稀少,遠處村莊裡有些房屋破敗不堪,路旁還有些殘垣斷壁向世人昭示著戰禍留下的痕跡。百年亂世讓這片土地變得貧瘠,也在這土地上的人們心頭刻下了傷痕,要這片土地再次變得繁榮昌盛,不是一朝一夕可做到,大東立國三年,正是百廢待興之際。風獨影站在路邊,隨意望去。緋紅的夕陽下,遠處有幾堵高低不一的斷牆,牆後有些人影與人聲,依稀可見嫋嫋白氣自斷牆後升起,想來是些無家可歸的流浪人於此落腳,將各人討來的撿來的吃食湊一起煮了,將就一頓晚飯。這些斷壁殘垣,這些炊煙人影,如此眼熟,就仿佛那些往昔,饑餓、疲累、悲苦日日相磨,瞬間心情再次沉重,目光一黯,不欲再看。她抬步欲離去,忽然聽得有歌聲傳來:“弁彼鸒斯,歸飛提提。民莫不榖,我獨於罹。何辜於天,我罪伊何?心之憂矣,雲如之何?踧踧周道,鞫為荗草。我心憂傷,惄焉如搗。假寐永歎,維憂用老。心之憂矣,疢如疾首。”粗啞的嗓音唱著憂傷的歌,在殘陽暮色裡,更顯滄桑悲涼。風獨影腳下不由一頓,轉身望向斷牆那邊。歌聲休止時,那憂傷鬱氣卻縈繞不絕。“這位大哥何以唱如此哀歌?”驀然有一道男子嗓音傳來,如古琴低吟,沉厚裡帶出憐憫之情。“唉!”有人長歎一聲,從那粗啞的嗓音可知是方才悲歌的男子,“這位公子,你看那邊村莊,家家炊煙,家人滿屋,而我親人儘失,年已將老卻無家可歸,怎能不傷懷呢。”“哦?兄台的親人?”“都死了。兵禍裡我兄弟替我擋亂箭死了,饑荒裡我婆娘把糠餅給我吃自己餓死了。”那粗啞的男音更顯乾澀。“原來如此。”男子沉沉歎息,爾後卻又道,“那大哥就更不應該憂懷了。”“嗯?這位……公子,此話何解?”男子問道。“你的兄弟與妻子都為你而死,可見待你情義深重,你又怎能糟踏自己的性命沉溺於憂傷之中,這豈不有負他們相救之情。”男子聲音裡有著深深的憐惜與勸誡,“死者的死是為了生者更好的活。為了回報你的兄弟與妻子,大哥更應屏棄憂傷,好好活下去才是。”聽得那句“死者的死是為了生死更好的活”時,牆外的風獨影一震,心神微恍。牆內卻是一片靜寂,而後卻響起數聲冷誚的嗤笑。“這位公子說的話可真是漂亮!”“哼!更好的活?好好的活?說得可真是輕巧!難道我們不想活得好?你這等衣食無憂的貴人哪裡知我們的艱難!”“去去去!這裡可不是你們這些‘好好活’的貴人們來的地方!”斷牆裡數人陰陽怪氣的答話,那冷誚的聲音裡無不飽含著憤怒與不屑。“唉!”隻聽那粗啞男音再次響起,含著深深的無奈與絕望,“這位公子,誰人不想活得好,不想吃得飽穿得暖,不想有爹娘兄弟老婆孩子……可我們就是些一無所有的人,無論我們走到哪裡,都如陰溝裡的老鼠般,遭人唾棄,見者打罵,我們隻能活一日算一日,哪日裡死在了路邊也隻能喂了野狗落得屍骨無存,死後也隻能做個孤魂野鬼……”說到此處,那人聲音哽咽,想是再說不下去。而他的話亦勾動了許多人的心事。有的想起這些年的遭遇,頓指天罵地的抱怨不公;有的想起戰禍裡慘死的親人,不由嚎啕痛哭;有的想著日後無望的生活,兩眼木呆的望著那口漆黑殘破的瓦鍋,不言不語。他們這些人,吃了這頓,便不知下一頓,活了今日,便不知明日可還能看見日頭升起。聽著斷牆裡那一片罵聲哭聲,風獨影的思緒再一次飄向了往昔。當年她與七個兄弟何曾不也是過著如此日子,撿食他人丟棄的餿飯殘羹,與鼠蟲野獸爭半片腐肉,為討半個發黴的饅頭而被潑一身泔水……那些日子如今想來,依舊曆曆在目。她驀然揚聲道:“雖是一無所有,卻非無手無腳,與其整日自憐自怨,為何不憑己之力掙得衣食?”斷牆裡的人,嚎哭著,痛罵著,忽然間聽得這麼響亮的一句話,頓都怔了怔,然後便又是一通斥罵破口而出。“操他娘的!又一個站著說話不腰疼的!”“都是些個瞎了狗眼的東西來充他大爺的善人!”“外麵的是當朝的鳳影將軍。”“滾你個奶奶的!”怒罵聲裡,那道朗如古琴的男音便顯得格外的清晰,等到明白過來,斷牆裡頓時鴉雀無聲。而牆外風獨影亦是一愣,暗自奇怪此人何以隻是聽聲音便知是她,不過這男子的聲音亦有些耳熟。於是,她抬步往斷牆裡走去。“鳳……鳳……影將軍?”牆裡的流浪漢們一個個結結巴巴,隻因這樣的人物於他們來說太過高不可攀了,此刻竟然就近在眼前,而且他們還對她破口大罵,想至此,怎不叫他們惶恐慌亂。正手足無措時,便見一道白影轉過斷牆進來,緋色的晚霞鍍了她一身紅光,衣袖上金色的鳳羽在暮風裡飄拂,仿佛從天而降的鳳凰,周身華彩流溢,豔光懾人。刹那間,斷牆裡嘩啦啦跪倒一片。“小人拜見將軍!”那些流浪人一個個匍匐於地。風獨影的目光卻越過地上的人群,望向那唯一站立著的男子。那人年約二十五、六歲,身形頎長,高額挺鼻,容貌雖是及不上杜康的英俊,周身卻有一種遠勝杜康的卓然雅正的氣度,站在那群流浪人中更添鶴立雞群之感。“顧雲淵?你怎會在此?”風獨影微驚,反射性的便想去按一按額頭。風獨影喚出那男子名字時,其已端然一禮,雖則彎腰,卻不給人以卑屈之態,如鬆柏迎風時微微的一點頭。他抬頭時,眉峰微展,自然而然的眉宇間便溢出疏曠張揚之氣,“也如將軍這般,隨意走著就到了此處。”聽得這樣的回答,風獨影眉尖微斂,但也未再多言。移過目光,掃向地上那群惶然匍匐著的人,皆是衣衫褸褸,亂發汙顏。“都起身吧。”地上跪著的眾人微微抬頭,卻是不敢起身,目光悄悄往前望一眼,看見那亭亭玉立的身影,越發的自慚形穢,趕忙低下頭來,再是不敢看了。風獨影看著那群人,靜靜的看著。地上的人群自然是大氣也不敢出一聲,斷牆裡一進靜寂如淵。片刻,風獨影才出聲:“百年戰禍裡,有無數人如同諸位這般,流離顛沛,本將亦在其中。”她的語氣淡淡的,可地上眾人聞言卻是一震。“食不飽腹、衣不覆體、冷言斥罵、拳腳相加……那些滋味,本將都嘗過。可本將也嘗過扛百斤沙石換一個饅頭的滋味。”她看著眾人的目光帶著一種千帆過儘之後的平靜,“那個饅頭是乾淨的新鮮的,吃第一口沒有味道,可細細嚼一下便有了甜味。”地上眾人又是一震,都不由自主的抬頭望向她。難道眼前這位高貴的將軍,竟真如民間傳說的那樣,出身卑微,曾乞討流浪,曾做苦力……曾曆過他們所經曆過的一切屈辱與悲苦?“本將可以去扛一百斤沙石來換一個飽肚的饅頭,你們為什麼不可以?”風獨影銳利的鳳目掃過那些人,“如今天下已定,早非性命朝夕難保之亂世,而你們個個有手有腳,為什麼就不能憑己之力去換取衣食?”她的目光與詰問像刀一般鋒利,仿佛能刮開那些人麵上的汙濁,令他們無地自容。“將……將軍。”人群裡有人瑟瑟抬首,“小人來到帝都後,曾想去米行裡扛麻袋,卻被夥計們亂棒打出……”那人的話落,頓又有兩人附合,亦都是曾想做工換食,卻沒人肯用不說,反遭了打罵。風獨影不為所動,看著那些人,“被拒了一次,可以再來一次;一個地方不行,換一個地方再來。這世上有世態炎涼,可亦有古道熱腸,你們去尋十次、百次,本將不信天下會無一人肯用你們!倒是如你等這般畏縮不前,那活該餓死凍死!”那話說得忒狠,卻又如利劍直指那些人懦弱的本性,頓許多人羞愧難當,垂首啞口。誠如她所說,他們中有的人多年流浪下來,已習慣了乞討這種不勞而獲的生活,少數的人曾想過做工換食,隻是遭人唾棄打罵後,便再也不動此念,寧肯就這樣混混沌沌的活到死的那天,也再不要去丟人現眼,他們隻在背後狠狠的詛咒那些打罵他們瞧不起他們的人不得好死,便是死後也要下十八層地獄。他們沒有那種嘗試十次、百次的勇氣,他們已對人世、人生絕望。當這些人羞愧難當之際,風獨影的聲音再次響起:“八十裡外渭河修堤,正缺人工。”眾人微呆,然後驀然明白過來,猛地抬頭望著她,一個個瞪大了眼睛張大了口,卻如木雞般不能動不能言。他們這些被世人所遺棄的人,已在黑暗混沌裡流浪太久,當頭頂忽然間亮起一盞燈,忽然間有人呼喚他們,他們反而不敢置信,反而不知所措。這一刻,他們胸膛裡充斥著酸甜苦辣悲歡哀喜,可謂百味雜陳百感交集,以至喉嚨裡堵塞了,隻能傳出粗嗄急促激動的呼吸,卻是怎麼也說不出話來。“去河裡,洗乾淨頭,洗乾淨臉,洗乾淨你們的身體,堂堂正正走出去,這天下誰敢嫌棄你們!”風獨影清亮平靜的聲音裡含著一種力量,令地上眾人不由自主的挺起腰杆,昂起頭顱。眼中望入的是白衣皎潔的女子,沐著殘豔的暮光,站在一片殘垣之中,卻是如此的高岸。“命是你們自己的,這一世是過得像隻老鼠還是活得像個人,就看你們自己怎麼個活法!”她的話落下,斷牆裡有片刻的靜寂,然後驀的有人叩首,哽咽泣道:“拜謝將軍大恩!小人沒齒不忘將軍今日之話!”他的話仿佛點醒了眾人。“小人拜謝將軍大恩!”“小人明日便出發去渭河,小人修堤換食!”“小人不要做老鼠,要做個堂堂正正的男人!”……那群流浪人滿懷感激的叩首而拜。“都起身吧。”這一回,所有的人都聽從風獨影的命令,自地上站起身來。“這位大哥,聽方才你唱的歌,想來是個讀書人?”顧雲淵忽然道,目光看著人群裡那個身形瘦削背有些躬拱著的漢子。聞言,風獨影先看了一眼顧雲淵,然後目光也望向那漢子。“回稟這位大人。”那漢子眼見這位公子與鳳影將軍是相識的,想來定也是朝中的官員,於是麵向顧雲淵拱手作禮,雖是聲音粗啞,但儀態卻是添了份斯文,“小人父輩原是開書坊的,是以自小讀了幾本書。”“原來如此。”顧雲淵笑笑,然後目光看向風獨影。風獨影心頭一動,想他倒是細心了,於是對那漢子道:“既然你是讀過書的,看你的樣子估計也背不動堤石,那便去做些記帳的事。”說著她抬手撕下一塊衣袖,袖上一片金色鳳羽,她遞到漢子麵前,“你帶上此物,去找監河官王茴王大人,他看到自會作安置。”那漢子想不到竟能有如此安排,猛地抬頭看著風獨影,眼中已是溢滿淚珠,“撲嗵!”再次當頭拜倒,“小人拜謝將軍與大人的再生之恩,來生必銜草結環相報!”“起來吧。”風獨影目光再掃向人群,“你們中若習有技藝者,到了渭河後便要報與監河官,他自會量才安置。”“小人明白!多謝將軍提點!”眾人再次跪謝大恩。風獨影抬步,無聲的轉身離開,等眾人自地上起身,眼前已隻那位曾勸說他們要好好活著的公子。“天無絕人之路,望各位大哥珍重。”顧雲淵衝那些人微微一笑,那笑容如輕風拂過長空,掃去陰霾與抑鬱,令人頓生碧空如洗之清朗。“告辭了。”他拱手作彆,然後抬步離去。身後,那群流浪人兀自沉浸在驚喜與激動中。出得那一片斷牆,顧雲淵加快了幾步,追上前頭的風獨影與杜康,“將軍這就回城去?”風獨影懶懶的不想答話,伸手接過杜康遞來的韁繩“好駿的馬呢。”顧雲淵看著那匹全身雪白的駿馬讚了一聲,同時一步跨過,人便站到了馬旁,伸手摸了摸馬鬃,一派熟撚之態。而白馬竟也歪頭蹭了蹭他的手,顯得極是親近。風獨影見之長眉一擰,肚子裡嗤了顧雲淵一聲:又不是第一次見到它!眼睛卻是瞪著白馬:平日裡一派生人勿近的姿態,為何獨對這顧雲淵沒有脾氣?!顧雲淵的目光從白馬身上移向風獨影,麵上笑意盈盈的,可在風獨影看來,這笑是怎麼看都不懷好意的,立時頭皮一麻,抬足便欲上馬離開。“這馬如此雄駿,馱兩個人肯定沒問題,將軍就把我捎帶上吧。”那聲音不大不小,正好入耳,於是風獨影本來跨上馬蹬的腳便掛在那不動了。“從這裡回城得走上大半個時辰,隻怕等我走到時城門已關了。”顧雲淵抬頭看看暗下來的天色,然後又摸了摸肚皮,“唉,可憐我還未用晚膳呢。”風獨影額角邊的青筋跳了跳,瞬即飛身上馬,“杜康,你帶上他。”話還未落儘,手已甩下馬鞭,白馬頓撒開四蹄飛馳而去。顧雲淵目送白馬馱遠去,然後回頭歎一口氣問杜康:“你說她到底是討厭我呢還是怕著我呢?”杜康一臉漠然的沉默。顧雲淵看了看杜康牽著的馬,頗為惋惜道:“杜康你要是不在就好了,風將軍定會攜我同乘一騎。”沉默的杜康依舊沉默,隻是將目光看了一眼顧雲淵,考慮著是否要助他上馬。不想顧雲淵卻是跨上馬蹬一個翻身便已上了馬背,那利索的身手倒完全不像他外表呈現出的文弱書生形象。不過杜康可沒心思去探究,抬掌拍在馬臀上,於是馬兒飛馳,他卻是施展輕功,與馬並排奔行。馬背上,顧雲淵穩穩坐著,並不驚訝杜康的舉動,他一邊攬著韁繩,一邊和杜康道:“杜康,這麼些年你日日夜夜都跟隨風將軍左右,她那些善妒的兄弟何以不動你分毫呢?”杜康沉默。但顧雲淵完全不以為意,又道:“唉,可憐我從未伴過她一日,更不曾做過什麼出格之事,數年來卻是被她的兄弟視作眼中釘肉中刺,好不冤枉啦。”杜康繼續沉默,隻是鼻吼裡終是忍不住微哼了一聲:你顧大人做的那些事在她的兄弟眼中那是出格到死一百次也不足惜的!“杜康,你說我已貶到八品文曹了,下回還有沒有可能貶得更低?”……“杜康,你這樣一天也說不上一句話的,她怎受得了你?”……第二日早朝,那招以退為進並未用上。玉座之上,東始修見著殿下那一黑一白並肩而立的身影之時,已主動與她說話了。儘管隻是一句“有這樣不穿朝服就來上朝的麼”,殿下六兄弟已齊齊鬆了一口氣,知道這場兄妹僵局總算是過去了。若是往日,對於這樣的詰問,風獨影大概也就隨性答一句“這樣舒服”了事,而今日,在兄長好不容易肯理她的時刻,她也隻得乖乖的“哦”了一聲,未有多言。早朝散了後,七人都收到了內侍的傳話“陛下請將軍去淩霄殿一趟”。六兄弟應承了後都沒有立刻就往淩霄殿去,而是不約而同的緩了緩。比如皇逖經過明經殿前見幾位皇侄在習武,於是順手指點了幾招;寧靜遠很不小心的在宮中“迷路”了,於是數位女史爭先為他領路,一路上嬌聲軟語走走看看好不愜意;豐極半道上折去禦花園賞了賞牡丹花;白意馬去琅孉閣尋了幾本書;華荊台去國庫裡瞄了瞄那些光閃閃的寶物以滋養眼睛;南片月摸著肚皮到了禦膳房,一臉愁苦地說“早膳沒吃呢,好餓”,於是下一刻他坐在滿桌珍肴前據案大嚼。差不多一個時辰後,六兄弟又不約而同的到了淩霄殿。推開殿門,寬廣的大殿裡安安靜靜的,鋪著赤色軟毯的地上,風獨影頭枕一人睡得正香。看來已和好了。六人微微一笑。那被風獨影枕著腿睡覺的人正是當朝皇帝東始修。雖是坐在地上,卻依然讓人感覺到他的身材十分高大,披著長袍,散著頭發,像個不愁溫飽而窩居在家的閒漢,隻是周身一股凜然氣勢迫人眉睫,讓人無法將之視為閒漢。他這會一手勾一縷風獨影的長發把玩著,一手翻看著折子,見六人進來,抬抬下巴指指地上那幾堆折子,道:“一人一堆。”鋪著赤色軟毯的地麵上,除了擺有幾張置著茶果點心美酒的矮幾以及一些散亂的軟墊外,便全是折子了。“我就知道,被大哥叫來定沒好事!”最先叫起來的是南片月,他是八人中最小的弟弟,儘管已二十一歲了,可因為長著一張圓圓可喜的娃娃,所以他看起來依舊像個少年。這刻他看著那一堆堆的折子,把娃娃皺成一張苦瓜臉,“為什麼搬出了皇宮還要看這些東西?”批閱奏折,那是皇帝才做的,也隻能是皇帝做的,可他們的大哥顯然是個異類,做什麼事都要拖著他們兄弟一起。從當年他們八人同住皇宮時起,便日日被大哥拖著一塊兒看折子,經常是看到半夜三更的,無人能偷懶。而他之所以那麼想搬出皇宮,原因之一便是不想再批折子,隻是沒想到搬出了後,他們幾兄弟也還是經常被叫來這淩霄殿。淩霄殿是皇宮裡的禁地,除卻他們八人能自由出入外,任何臣子、妃嬪都不得入內,便是侍候的宮人、內侍,未得宣召亦不得近前。而每每他們被傳到淩霄殿,人人隻道他們八人正在“商議國事”,卻無人知曉他們幾兄弟是被壓迫著操勞“皇帝的份內事”。“你嚷什麼,哪回被叫來淩霄殿能幸免的。”寧靜遠頗是認命的歎一口氣,然後用他那雙似乎永遠都帶著笑意的眼睛一掃,趕緊了在一堆看起來份數要略少一點的折子前坐下,這種苦活,能少一點是一點。寧靜遠坐下時,南片月正跳到那堆折子前,眼見著慢了一步,又鑒於“三哥是僅次於四哥後不可得罪之人”的教訓之上,他隻得另挑一堆坐下,口裡卻還是不忘嘟囔一句:“一點都沒兄長的樣子,都不會先讓弟弟挑。”寧靜遠隻當沒有聽到,手一抖展開折子,那抖開的響聲令南片月腦後汗毛豎起,於是不再說話,乖乖的撿起一本折子,眼睛卻骨碌碌地窺著其他兄長,想看是否有機可乘。那邊皇逖、白意馬並無多言,已各自坐在一堆折子上認真的批閱起來。華荊台也坐在一堆折子前,卻不忘提醒東始修:“大哥,這可不是我份內之事,替你看完這些,那這月的俸碌得多加一百石。”他穿著一身金衣,發束金冠,臂套金環,以至他身形稍一動便有金光閃耀,晃得人眼都睜不開。聽了他的話東始修不置一言,倒是寧靜遠好心地提醒弟弟:“六弟,你這一身的金光可是讓禦史台的那些人盯好久了呢。”華荊台一聽頓想起那些釘在身上的帶刺的目光,不由指著豐極:“明明四哥腰上那塊玉佩抵我十身行頭都有餘,可那些個禦史為何就認定了我是貪官,時刻盯緊了我?”寧靜遠搖頭:“虧你一向自認精明,可這麼簡單的道理竟會想不明白。”“還請三哥指教。”華荊台甚是誠懇的拱手。於是寧靜遠以一種悠長的聲調歎息的語氣向弟弟傳道授業:“世人向來以姿色的高低定人品的高下。”南片月很響亮地“噗哧!”一聲,然後又裝模作樣的趕忙捂嘴,眼珠子在折子與豐極間遊移。“噢!”華荊台作恍然大悟狀,然後大度的揮了揮手,“那我隻能服氣了。”而豐極卻好似沒聽到這些話一樣,他撿著折子隨手翻一下,接著便放下,如此這般,片刻工夫便將一堆的折子分成了幾個小堆,然後他將這幾小堆折子一一抱到幾個兄弟跟前:“二哥,這些都是武官上的折子;三哥,這些是官員升遷任免的你斟酌吧;五弟,這些刑案是你解廌府的;六弟,這些是請求減免賦稅的;八弟,太常府祭祀事宜你也學學。”於是乎,他的那堆折子便如此分派乾淨了。對於折子又有添加,皇逖隻管看著批著,沒什麼反應;白意馬也隻是搖搖頭笑了笑便作罷;寧靜遠抬眸看著弟弟,開口之前,卻看到了弟弟眼中“下次巡視換你”那赤裸裸的威脅,權衡過後,覺得比之數月的舟車勞頓,看幾份折子要輕鬆得多,於是不語;華荊台則更簡單了,直接道:“四哥,你種出的那墨雪牡丹我要一株。”他這要求,在座之人無不露出了然神色。那稀世奇花全天下就豐極府上有,他要了去,定會拿去換出千金來。“財奴。”南片月小聲嘀咕。“是財神將軍!”華荊台頭也不抬的更正。南片月瞄了瞄他那一身的金光,決定不與之辯論,而轉頭對豐極道:“四哥,明明是一人一堆!”“兄長有事,弟弟服其勞。”豐極笑得極是溫柔和煦。南片月被這過分溫柔的笑臉嚇得心肝兒顫了顫,但還是不甘的問道:“那你怎麼不幫二哥、三哥?”“弟弟有事,兄長服其勞。”豐極答得理所當然的。“我就是弟弟!而且是最小的弟弟!”南片月特意加重“弟弟”兩字。“兄長有事,弟弟服其勞。”豐極很是坦然的重複前言。南片月瞪目結舌。他很想嚷叫:四哥你就是個兩麵派!他還想大叫:真該叫天下人來看看他們眼中完美無缺的大東第一人私底下是如何的厚顏無恥的欺壓兄弟!當然,這些話他隻敢在肚子裡嚷叫。他這會隻是萬般委屈的望向東始修:“大哥,你就不管管?”“我很公平地分成六份了。”東始修不緊不慢地翻著自己手中的折子。言下之意即你們六人負責批完就行,至於誰看誰不看他是不管的。“那為什麼七姐就可以不看?”南片月看著睡得香甜的風獨影很是不平。可東始修的回答卻令他更加鬱悶。“妹妹才一個,自然要好好寵著。弟弟這麼多,累死一個,還有好幾個。”說完了,東始修還抬手撫了撫風獨影的發鬢,一幅慈愛兄長的模樣。“嗚嗚嗚……”南片月頓掩臉悲泣,“我要割袍斷義……明明我才是最小的嘛,為什麼沒人疼我,嗚嗚嗚……你們一個個就隻會欺我年紀小打不過你們……嗚嗚嗚……都沒一個人關心我……”殿中幾人紋絲不動,如未有聞,隻有白意馬轉頭無奈地看著八弟,雖然明明知道袖子底下的那張臉上肯定沒有半滴眼淚,可還是忍不住說:“八弟,五哥幫你分擔些。”麵貌斯文的白意馬在八人中排行第五,也是性格各異的八人中最為溫厚的。果然,南片月立馬放下手,笑開了一張娃娃臉:“還是五哥最好了。”說著趕忙把麵前的折子全往白意馬跟前搬,最後意思一下的留了一份在手,歪在一旁懶洋洋的翻看著,打定主意等兄長們全批完了他才揮朱筆。“小八,聽說你看上了某酒坊賣酒的姑娘。”冷不防寧靜遠忽然道。南片月聞言頓坐正了身子瞪圓了眼睛:“三哥想乾麼?”他那模樣很像那被踩著了尾巴的貓,豎起了全身的毛,防備的看著周圍的人。其實也怪不得他如此。鑒於幾位兄長的親事,他認定了那些出身高貴的長相美麗的名門閨秀都是些不好相處的人,所以打定了主意要娶個平常女子為妻,而且還不要托媒人說親,要自己去相。隻是……在他剛對某家女子有些上心時,他的幾位兄長們便全都以“替八弟把關”的名目跑去圍看,結果可想而知,這些故意顯擺的大將軍把那些個普通百姓家的女子嚇得瑟瑟發抖,一個個再也不與他往來,都言“不敢高攀”。所以這次,他一直悄悄的,就怕又被幾位兄長給破壞了,隻是……看來還是沒瞞過耳目最靈的三哥。“不乾麼。”寧靜遠閒閒道,“我就是想,你這潑皮耍賴的模樣若給那位姑娘看到了,不知人家還敢不敢嫁。”“哼哼,什麼潑皮耍賴,我明明是乖巧可愛。”南片月的臉皮向來是八人中最厚的。“啪!”他的話一完,頭上便被華荊台砸上一份折子,“小八,我實在忍不住想抽你,你也彆怪我。”這個弟弟明明都二十出頭的大男人了,卻老是頂著一張娃娃臉裝嫩賣傻,臉皮厚得近乎無恥。南片月嘴一癟,又想來場哭鬨,那邊廂風獨影翻了個身,於是東始修手一揚,一份折子貼在南片月嘴皮上。“做事,睡覺。”他喝叱一聲。南片月眼珠子滴溜一圈,想想吵醒了風獨影的後果,又看看一旁斜倚案幾,閉著眼睛,貌似悠閒品茗的豐極,決定暫時見好就收,於是把手中折子朱筆一揮,抱頭睡去了。大殿中一時靜悄悄的,隻有折子翻動聲,朱筆沙沙聲。一個時辰後,各人身前的折子都批完了,殿外亦響起了敲門聲,然後內侍喚道:“啟稟陛下,午膳已傳來。”一陣香味隱隱傳來,本來睡得正酣的南片月一個鯉魚打挺跳了起來:“用膳啦。”快步跑到殿前打開門,果然門外擺著兩條長案,案上滿是熱騰騰的佳肴。“六哥,來幫我。”華荊台伸展了一下四肢,走過去幫南片月將兩條長案抬了進來。“鳳凰兒,醒來。”那邊廂東始修搖醒了風獨影,又體貼地遞過茶水給她醒神。於是八人便席地圍坐在長案前用膳,八個人便有八種形態。酒菜並用十分之豪爽的是東始修;一口飯一口菜用得一絲不苛的是皇逖;連挾個菜也要顯出從容不迫的是寧靜遠;吃相優美如一幅畫的是豐極;稟承“食不語”細嚼慢咽的是白意馬;不浪費一粒飯一滴湯又動作迅速仿佛風卷殘雲的是華荊台;隻撿著自己喜歡的吃的是風獨影;敞開肚皮滿麵笑容滿嘴讚歎吃得最歡快的是南片月。一頓飯,最快的用了半刻鐘,最慢的用了半個時辰。等到全部用完了,殿外侍者又送來了茶水。撤去了長案,八人或坐或倚地品著茶。一輪茶水過後,寧靜遠從袖中掏出一封信,遞到東始修麵前:“這是今晨收到的密報。”東始修接過展開掃了一眼,眉頭一挑,然後遞給皇逖;皇逖看過平靜地傳給豐極;豐極看了唇角勾起優美的弧度,遞給了白意馬;白意馬看了雙眉皺了皺,打算再仔細看看時華荊台手一伸搶了過去,等看清了,財神將軍頓擺出了肉痛的模樣,然後拋給風獨影;風獨影一邊喝茶一邊以眼角的餘光掃了一眼,便扔給了伸長著脖子的南片月;南片月捧著那張紙,從上看到下,從右看到左,一雙圓圓的貓眼越來越亮,並歡聲叫道:“蒙成與北海結親!北海的公主要嫁給蒙成的王!那我們去搶親吧,把公主搶來了收在大哥的後宮裡!”他話音一落,腦袋上便挨了東始修一巴掌:“你爭氣一點也該說搶來當自己的老婆!”“才不要!”南片月立馬跳了起來,“那種小兔子我才不養!”“你以為這種小兔子遍地皆是啊?”寧靜遠斜睨一眼弟弟,“你想養也沒得養。”“其實……”白意馬忽然開口,“五哥倒認為你娶個你口中小白兔樣的公主也比你看上的那酒坊裡的女子要讓我們來得放心。”他乃七人中最具文人稟性的,一向認為娶妻當娶賢,所以更希望弟弟娶個身家清白的女子。南片月聽得這話倒不跳腳了,而是很不屑地撇撇嘴:“五哥,這世間如緋霓公主那樣純潔簡單得像隻小白兔的公主沒幾個的,當年我們又不是沒見過,那些豪雄霸主家的公主可有不少頭腦心機不輸男兒的。況且……”他悄悄轉頭覷著對麵的人,小聲嘀咕,“還有某個公主手段之強悍個性之彪悍那是男兒都遠不如的好不。”“啪!”的一聲,緊接著便見南片月撫著額頭“哎喲!”痛呼,同時一個茶杯蓋“嗖!”的從他額前飛離,回到風獨影的手中。她一手端著茶杯,一手把玩著茶蓋,鳳目微眯,唇角微微勾起:“小八,你說什麼?”“七姐,我說……我說我不要娶公主。”南片月癟著嘴帶著哭腔道,一邊眼淚汪汪地揪著一旁白意馬的衣袖,“五哥,我痛……嗚嗚嗚……好痛啊……”那圓圓的娃娃臉上,一雙又圓又大的貓眼裡盛滿了委屈,眼淚在眼眶裡轉著,要掉又不敢掉似的,好不可憐。於是一到弟妹跟前便心腸慈軟的白意馬頓忘了這個弟弟的年齡與本性,趕忙伸手疼惜地揉著弟弟的額頭:“不痛,揉揉就不痛了。小時就教過你了,偏你不聽話老要去惹你七姐,你看看,又受教訓了吧。”“嗚嗚嗚……五哥,都沒人疼我,老打我……”南片月的委屈裝得正有勁時,一直不出聲的皇逖驀然喝道:“都坐好!說正事!”他抬眸橫掃一眼眾弟妹,滿麵肅然:“若叫百官看著,你們有何麵目統禦天下?!”他那一眼,利光如刀,頓令南片月的“嗚嗚”全都滑溜溜地咽回肚中。而這刻,東始修一杯茶品完,於是也頷首附和:“是呢,先說正事,彆老記著玩。看看你們,一個個坐沒坐相的,哪像國之重臣,叫天下人看見了,哪敢放心將天下交於你們之手,必要興兵反了。”皇逖聞言銳利的目光刮了東始修一眼,那眼神不言自喻。東始修摸摸鼻子,不吭聲了。而其他幾個弟妹看看大哥,又看看二哥,然後都趕緊了正襟危坐,就連懶散盤踞在長案上的風獨影也直起了腰。八人中最年長的是東始修,可是最有兄長威嚴並讓弟妹們畏懼的卻是二哥皇逖。坐好後,白意馬先開口發表意見:“大哥,蒙成與北海結了親,於我朝來說非是喜事。”“狼狽為奸,必有圖謀。”寧靜遠閒閒道,“早前探子曾回報,北海秘密練有精兵十萬,已在三月中悄悄地屯在離我朝最近的鎬城、僰城、癸城。顯而易見,北海這個時候嫁位公主去蒙成,乃為示好,一來出兵我朝之時蒙成不會偷襲北海,二來或是要與蒙成結成盟軍,一起攻打我朝。”“那就打啊,我好久沒打仗了,都閒得骨頭要生鏽了。”南片月一聽頓叫嚷起來。“那可不好,一興兵必要錢糧,那不等於割我肉嗎。”華荊台馬上反對。想想國庫裡這兩年經過他的努力越積越多的財物,若一打起仗來必要減少不少,他心頭頓是“難分難舍”。皇逖皺著眉頭掃了他倆一眼,南片月縮了縮頭。為免兄長利眸削來,華荊台趕忙轉頭看向豐極作詢問狀:“四哥你如何看?”“蒙成、北海覬覦我朝又不是一朝一日之事。”豐極淡然道,“隻是而今他們借和親結盟,合兩國之力與我朝形成勢均之勢,這於我朝不利。”他抬手輕叩幾案,和著那極有韻律的叩擊聲繼續說道:“區區北海不成威脅,但蒙成兵強馬壯,國人又勇猛善戰,卻是不容小覷。若他們聯兵來犯,我們即算能阻之,必也要損兵折將。況且我朝剛立三年,根基未穩,國力尚弱,若經如此大戰,則大傷元氣,動搖國本。”“嗯。”聽得他的分析,幾人皆頷首認同。東始修一手懶懶倚在幾案上,側首問一旁沉默的風獨影:“七妹呢?”風獨影高踞幾案上,一條腿屈著,一條腿垂著晃悠悠的,聽得東始修問話,她長眉一挑,道:“北海我領兵去平了就是,其他的你們的事。”“這我喜歡!七姐,我和你一塊兒去!”南片月立馬響應。“八弟你不許去。”華荊台一聽趕忙阻止,“你那散財童子的架式,每次出兵不知要糟踏我多少糧草輜重,還是七妹好,又打了勝仗又少耗錢糧。”“我不每次都給你劫回了許多敵方的輜重嗎?”南片月不服氣。“可你糟踏的還是糟踏了,你若不糟踏了,那繳回的就更多了。”華荊台恨不得一毛不拔才好。“六哥,你想要馬兒跑又不想給馬兒吃草,世上哪有這樣便宜的事情。打仗打的就是錢糧,你……”南片月正說得起勁,耳邊卻聽得皇逖重重“哼!”了一聲,腦中迅速警醒,趕緊收聲,轉頭笑開一張乖巧討好的臉看著皇逖道,“二哥,我一向最服你啦,還是你說了怎麼辦我就怎麼辦!”“嘖!”華荊台不恥的嗤一聲。南片月悄悄瞥他一眼,嘴一歪,橫掌做了個刀切狀。哼,哥哥姐姐當然是可怕的,可他最不怕的就是這個愛財如命的六哥。東始修沒有理會他倆的小動作,問皇逖:“二弟你有何意見?”皇逖掃了一眼兄弟妹,答得更是簡單:“先破,後交,再收。”他話一出,幾人頓了一下,然後微笑點頭。隻東始修托著下巴沉吟著。幾人於是把目光齊齊望向皇逖。皇逖接收到弟妹們的眼神,眉頭不著痕跡的皺了一下,然後看著東始修:“大哥,你心中所想,於現在時機不對。”東始修沉默著,因為以他的稟性,很不喜歡這種迂回的手法。“你彆忘了你現在是皇帝。”皇逖一見他那神色自然知道他在想什麼,所以趕忙提醒一句。東始修看著皇逖,皇逖冷冷看著他,兩人互不相讓的對視了片刻後,東始修移開目光看向其他弟妹,想尋點支持。可惜……寧靜遠與豐極無視他的目光,自顧品茶。“大哥,為君之人一言一行皆足以影響國本,所以必要三思而後行。”白意馬隻是溫和的勸說。“大哥,要不我們也與蒙成結親吧,侄女們都太小,那就讓蒙成的公主嫁過來。一來你又多位妃子侍候;二來兩國結盟後雙方和和氣氣不動乾戈不損錢糧於國有利;三來又化解了當前危機;四來……也最重要的是———可順便賺得蒙成公主豐厚的嫁妝啊!這可是一舉數得,你何樂而不為呢?”華荊台麵前,利益永遠擺第一位。“大哥,我站在你這一邊,我們領兵一起去踩平了蒙成、北海!”南片月向來隻管煽動,而不顧後果。至於風獨影麼,她這刻正研究著她的衣袖,那繡著華麗鳳羽的潔白衣袖上有一塊指甲大小的醬黃油漬。她看了片刻,抬首盯住南片月:“方才用膳時坐在我旁邊的是六哥和小八。六哥是連不要錢的口水都舍不得漏一滴的,自然不會有要錢買的油濺出來,所以這油漬定是小八你剛才濺到的。”呃?南片月愣愣的有點反應不過來,其他幾人卻是習以為常的撫了撫額頭,保持沉默。“小八你回頭去找杜康,問清了布料的鋪子、做衣裳的裁縫、以及刺繡的繡工,然後做一件一模一樣的送至我府中。否則的話……”風獨影抬手拍拍南片月的腦袋,眯起鳳目,“那賣酒的姑娘我就送去蒙成和親!”“……”南片月張口卻吐不出話來。就因為他剛才說了那句“某個公主手段之強悍個性之彪悍那是男兒都遠不如”嗎?討完了衣裳,風獨影撥出了空閒,先轉頭看向皇逖責備一句:“二哥,你當年若肯當了皇帝,如今不知要省了我們多少麻煩。”說完了她再移目望向東始修,很是不耐煩的道:“大哥,你要固執又固執不過二哥,要說道理又說不過三哥、四哥,就少磨蹭了,爽快點下決定,否則我可出宮回府了。”皇逖聞言隻能瞪她一眼,表示對這等“大逆之言”的不悅。而堂堂大東皇帝也隻能認命的歎了口氣:“若再過個五年或是三年就好了。”“兩軍交戰,本就要攻其不備,又怎會等你養足了氣力磨利了刀劍才開戰。”寧靜遠慢條斯理的將信折好封好再收好。“好吧,此事便如此定了。”東始修也不再堅持,然後目光掃向寧靜遠與豐極,不加思索的便道:“三弟,四弟,那‘破’與‘交’就交給你們了。”寧靜遠與豐極未有推托,皆點頭應承:“是。”“那今日便散了,餘下的各做準備。”東始修交待一句便起身。誰做什麼誰配合什麼,勿須言明,八人默契足夠。他走向風獨影,笑得溫柔:“鳳凰兒,大哥送你回宮。”風獨影一甩袖徑自出殿去:“我認得路。”東始修能這麼爽快的原諒了她提劍衝出宮去,風獨影自也是做出了點讓步,答應以後常回宮中住住。而東始修也另給她賜了將軍府。“我們兄妹許久都沒說話了,大哥陪你聊聊麼。”大東皇帝陛下追著妹妹走了。“是你不肯和我說話,可不是我不和你說話。”風獨影想起這兩月的憋屈心裡便不爽。“那也是給你氣的。”東始修想著兩月的忍耐心裡同樣的不痛快。“究其源頭也不在我。”“好好好,是大哥不好行了吧。”……眼見兩人漸說漸遠,殿中幾人亦紛紛起身,魚貫而出。豐極出了宮門,往鳳影宮的方向遙望一眼,隻望見漸行漸遠的背影,默默立了會,目送那兩道身影隱入重重宮闕。收回目光之際,卻在移首的一瞬瞅見長廊後的樹蔭裡一道人影鬼鬼祟祟的隱沒,他微微一頓,卻並未出聲,亦未前去搜尋,而是回身,抬首仰望宮前的匾額,“淩霄殿”三個朱漆大字氣勢磅礴。“怎麼?”最後出來的寧靜遠見豐極神色有異,不由問道。“但願這淩霄殿不是一個錯誤。”豐極語氣悵然隱晦。寧靜遠一怔,然後與他一同仰首看著匾額,許久,他語氣堅定:“這是大哥的心意,是開天辟地以來的唯一,我們絕不能辜負!”豐極未語,隻是頷首。是的,這一份心意之珍貴,無可比擬,前不曾有,後亦不會來,所以他們才會如此珍而重之,又才會如此陷入兩難之境,可是……他們不想亦不能辜負!“走吧。”寧靜遠抬步跟上遠去的兄弟。“嗯。”兩人離去。身後淩霄殿的宮門由守宮的侍衛輕輕合上,午後灼熱的陽光透過門縫悄悄射入,就如同那些無處不在的目光。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