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鼎三年六月初四。北征大軍起程之日,百官於帝都北門外送行。城門之前,大軍靜立,鎧甲燦目,一眼望去,那威武雄壯的氣勢令人屏息。而半空中,旌旗飛揚,最令人矚目的自然是那迎風招展的蒼龍旗與白鳳旗。赤色旗幟上一條張牙舞爪的蒼龍盤踞雲間,那是亂世中威震群雄的東始修的蒼龍旗。黑色旗幟上一隻白鳳展翅翱翔雲空,則是曾令諸英聞風喪膽的風獨影的白鳳旗。萬軍之前,兩騎矗立,赤甲黑馬的是當朝皇帝東始修,白馬銀甲的是“鳳影將軍”風獨影。當百官行完禮後,東始修一抬手,大軍齊喝,刹時聲若雷鳴,氣震天地。喝聲未止,風獨影馬鞭一揚,頓如箭馳去,銀甲在朝陽下閃著灼目的光芒,綉著華麗鳳羽的白色披風被風吹拂著在半空飄揚,仿佛是真的鳳凰展翅,絢爛至極。而在她的身後,千軍萬馬如奔流浩蕩跟隨,那等雄豪壯觀,令群臣百姓震歎驚豔:風將軍實不負“鳳凰”之名也。“七妹果然最喜的還是出征。”目送大軍之前遙遙領先的一騎,寧靜遠輕輕感歎。“這一點上,大哥與七妹是一致的。”白意馬則道。“嗬……”寧靜遠輕笑一聲,點頭。“所以大哥才拋下我們兄弟幾個,隻帶上七姐。”南片月嘀咕著。“八弟你就死心吧,這輩子我都不會給你機會再出戰的。”華荊台伸手揉了揉他的腦袋。“哼,彆忘了大哥才是皇帝,他的話才算數。”南片月不服氣。“咱們走著瞧,看誰的話算數。”華荊台不以為然。眼見這兩人又要鬥上嘴了,皇逖目光一掃,頓各自收聲。寧靜遠看著不覺好笑,目光掠過一旁的豐極,見他依舊望著大軍遠處的方向,不知怎的心頭便有些惻然。等到大軍消失不見影兒,送行的朝臣百姓紛紛散去,六兄弟自也是打算回府。華荊台正想提議去寧靜遠府中打劫一頓的,話沒來得及說,寧靜遠卻已望著皇逖道:“二哥,我們一道走走如何?”聽了這話,華荊台趕緊道:“三哥你與二哥順道買些好酒回,我與四哥、五哥、八弟先去你府中等你們啊。”說罷衝著豐極、白意馬、南片月使眼色,三人會意,都附和道:“二哥、三哥,我們先行一步了。”於是四兄弟打馬先去了寧府,趕在寧靜遠回府前一窺有否藏著蒙成美女。等人潮都散了,兄弟也走遠了,皇逖問:“三弟是有事要與我說?”寧靜遠點點頭,目光一掃,然後指著數十丈外的一處山坡道:“二哥,我們去那邊如何?”皇逖點頭。騎馬到了山坡上,立於高處,竟還可看得遠處半空中揚起的滾滾塵土,顯見是大軍所過之處。兩人下馬,遙遙望著遠處,半晌後,皇逖開口:“三弟要與我說什麼?”寧靜遠收回目光,“聽說二哥有意讓顧雲淵做我們的妹婿?”皇逖點頭:“我是有說過這樣的話。”寧靜遠搖頭:“二哥,不可。”“為何?”皇逖目光一閃。寧靜遠目光眺望遠處片刻,才道:“二哥,我知道你是疼愛七妹所以才如此關心她的終身大事。唉,其實就這一個妹子,我們兄弟幾個又有誰不是疼她入骨。但是……此事卻是萬萬不可為。”皇逖目光一凝,不語。“二哥,你我皆知七妹何至今日依舊未嫁。”寧靜遠望著遠處半空中飛舞的塵土,心頭便也似灰撲撲的蒙著一層,“若你真要把七妹嫁給顧雲淵,先不說大哥與四弟的反應,便是七妹那裡也不會答應的。”皇逖默然片刻,才有些氣憤又有些憐惜的道:“就因他二人,才至七妹蹉跎年華,有時我真想給他們一人一巴掌。”寧靜遠聞言苦笑:“二哥,若真是一巴掌可解決的事,我們兄弟何至於為難至今。要知道今時今日,一個天下至尊,一個執國太宰,皆是牽一發而舉國動,一個不小心便可釀成覆國大禍。”“唉。”皇逖難得的歎一口氣,亦是滿臉悵然,“我還真不知到了今日,他們三人到底誰錯,又是誰錯得更多。”“誰也沒錯。”寧靜遠也歎氣,“隻是……四弟那事事求全的性子,可謂成也它,敗也它,才有了今日進退不得之境。”“也不能怪四弟。”皇逖搖搖頭,“當年之事,換作你我亦隻能如此,畢竟是他對不起人家。”寧靜遠頓了片刻,抬手撫了撫身旁的駿馬,才道:“這些年,你我兄弟皆娶妻生子,唯四弟孑然一身,想來那亦是緣由。”皇逖沒有出聲,又沉默了片刻,才轉頭看向他:“你我便隻能如此無能為力地看著?”這個弟弟一直是最聰明的,永遠有層出不窮的奇謀異策。被皇逖那隱含期望的目光一看,寧靜遠無奈搖頭:“二哥,若有法子,我何必等到今天。這世上,有許許多多的事可以用計謀用手段解決,但唯一不可改變的便是人之心意,那取決於人之本心。所以……二哥,無論是你為了四弟,還是真的中意顧雲淵,那念頭都得打消。”他看著皇逖,神色難得地嚴肅認真,“謀國者不分君子小人,但治國需得君子直臣。顧雲淵是君子,是人才,萬不可將他卷入其中,那隻會毀了他。”“我知道。”皇逖點頭,“隻是啊……”後麵的話他卻沒有繼續說下去,但寧靜遠自是明白,他輕輕歎一口氣,惆悵無比:“我們隻能希望,過些年,他們各自都淡了心思,那時自然就無所顧忌了。”他頓了頓,又輕聲道:“又或者就這樣過下去,至少我們八人是在一起的,我們的情誼永遠不變。對於他的話,皇逖靜了許久後,才道一句:“世事變幻莫測。”那一日,兩人皆默認了維持現狀不變,可日後所發生的卻也應驗了皇逖那句“世事變幻莫測”。而在遙遠的北方,大東皇帝率二十萬大軍禦駕親征的消息一傳到北海王都,頓引起了上上下下的驚慌。本來北海王躊躇滿誌。二十年餘年的經營已國富民強,又與蒙成結成盟約,正想著揮軍南下大展鴻願,即算是不能問鼎中原,至少也可瓜分大東半壁江山,這既會是他作為一國之君的千秋功業,亦是為著北海王朝的千秋萬代。可是……萬萬沒想到的是,他才剛剛有了動作,那蒙成竟發生了內亂,不但定好的聯兵之舉未能成約,而且大東的反應竟是如此之快,更可怕的是他的主動出兵給了大東征討北海的大義名份。如今,北海大軍三路進攻大東邊城大壟、郢城、宥城,可三城之兵力、糧草竟是出乎意料外的充足,攻城數日,一城也未能拿下,反是己方折了不少兵馬,由此看來,南下之事定是早早泄密,讓大東人有了準備,而正在這等進退不得的時刻,偏偏又傳來了大東大軍北伐的消息……正是出師未捷勢先消!而朝中聞得消息,頓時一片慌亂,人人自危,大部分臣子皆上表奏請大王趕緊休兵求和,隻有少數臣子表示願拚死力抗。北海王坐在朝堂上,漠然的聽著殿下大臣們的議論紛紛,其實他心裡比誰都清楚。北海今日雖是比過往要富強,但是無論國土、財力、人口皆不能與比它大了十數倍的大東相比。但是強敵在側,又如何能安心?隻有趁其力弱之時一舉擊潰,才能有自身的百年安好。因此他才定下與蒙成結盟之策,若能合兩國之力,必能擊潰大東鐵騎,吞下大東沃土,隻可惜……萬事俱備之時,那股東風——蒙成大軍——竟不能赴約!如今,北海勢單力薄,以彈丸之地的十餘萬兵馬,去抗衡大東的身經百戰的二十萬精銳鐵騎,其勝負……不敢猜想。更何況……這次領兵的不但有大東的皇帝東始修,還有那個令敵聞風喪膽的“噬血鳳凰”風獨影!唉!北海王心裡無聲的重重歎氣,沮喪、懊惱、憤慨、無奈等等滋味交夾一起,如一塊烙鐵在心頭翻來滾去。可作為一國之君,他亦不能如朝臣所請般,向大東屈膝求和,那樣北海將永世屈服於大東之下,那樣他一國之主的顏麵何存,他百年之後如何去見地下的祖先,他又如何麵對國中百姓後世子孫!權衡良久,北海王下旨,命三路大軍退兵,回守鎬城、僰城、癸城,必要將強敵阻於國門之外。一自是期望退兵後,大東皇帝眼見邊境無事,或也能退兵回朝;二是堅守三城,令得大東久攻不下,那時候與之議和,自比如今求和要來得有顏麵,手中亦握住了講和的條件。王命傳下,北海的三路大軍便都停止進攻大東邊城,退回了本國的鎬城、僰城、癸城。鎬城、僰城、癸城乃北海接壤大東的三座邊城,三城的兵馬分彆為四萬,三城彼此相距不遠,形天然犄角之勢,可互為支援,是以這三城亦可視作為一座擁有雄兵十二萬、糧草充足的堅固城池。守這三城的三路大軍的將領分彆是鎬城北弈赫、僰城北弈業、癸城伏桓。其中伏桓是北海卓有戰功的名將,而北弈赫、北弈業兄弟則是北海國的三王子、六王子,在國內也是素有能名。此次南下出兵,北海王任伏桓為主帥,派兩個兒子為左右副帥,也是存著曆練兒子、考察其才之心,以備選立王儲。六月十二日,大東大軍抵宥城,當夜休整。十三日晨,風獨影率十萬大軍先行起程,往北海進發,東始修依停駐宥城。十三日酉時,大軍抵奚山坡,此處距東邊鎬城五裡,距西邊僰城七裡,直往前走距癸城十裡。風獨影命大軍在此紮營。聞得東軍已至的消息,鎬、僰、癸三城三將嚴陣以待。十四日,東軍卻並未有進攻之舉,北弈赫、北弈業、伏桓三人分彆得探子回報:東軍的主將風獨影於營前擺下擂台,讓眾將兵比武,勝者當她的副將。那一日,東軍大營裡隻聞得陣陣喝彩之聲。十五日,東軍依舊沒有攻城,探子回報北海三城主將:東軍在為選出先鋒擺酒慶賀。那一日,東軍大營裡隻聞得酒香陣陣。十六日,東軍大營一片安靜,還是未有攻城之舉。儘管如此,鎬城、僰城、癸城裡的北弈赫、北弈業、伏桓警惕如昔,不敢有絲毫懈怠,但同樣的,他們也沒有出城攻襲東軍之舉。北海王的旨意是“守”,堅守城門,不讓東人踏入一步。這同時也是國中大部分臣將的意願,將東人拒於國門外,隻待時機成熟,便可雙方言和。因此,主將伏桓下達的命令即是:敵動我動,敵不動我不動。但凡一城受襲,兩城即救。十七日,卯時。天暗人困的黎明時分,東軍四萬鐵騎忽悄悄的迅速地奔襲鎬城。得探子報訊,僰城北弈業、癸城伏桓瞬即分彆派遣二萬兵馬增援鎬城。於是,當四萬東軍一到鎬城外,等候已久的北弈赫便領兵出戰,再加上隨後趕到北弈業、伏桓增援的四萬兵馬,兵力懸殊之下,雙方激戰不到半個時辰,東軍即敗逃。北軍未有追擊。此一戰雖小,卻是打敗了聞名天下的“鳳影將軍”風獨影麾下的將兵,頓令北軍上下頗為振奮,倒是三位主將並未如眾人般為初戰告捷而喜形於色。鎬城裡北弈赫隻是不屑的笑笑,暗道:那不過是東人的佯敗,目的是想引我追擊再暗設伏軍襲擊我罷,小王才不上當。僰城裡的北弈業亦為自己的英明推斷而自得:風獨影明明有十萬之眾,卻隻出兵四萬,顯然是為著試探我軍的情況,這麼點小伎倆小王豈會看不出的。哼哼,這風獨影也沒什麼了不得的麼。癸城裡的伏桓卻尋思:威名遠播的“鳳影將軍”便隻這麼一點能耐?而緊接著,風獨影的舉動更是令得不屑的更不屑,自得的更加自得,尋思的更是不解。十八日辰時,東軍四萬兵馬攻擊癸城。自然,伏桓領兵出城迎戰,鎬城、僰城裡的北弈赫、北弈業兄弟得信亦即派兵增援,半個時辰後,東軍敗逃。一時間,三城北軍紛紛譏笑:所謂神勇蓋世的大東鐵騎也不過如此,根本不堪我北海精兵一擊。諸將領更是認為這“鳳影將軍”的威名想來是誇大了,隻從這幾日她這等人人皆是一看即知的行動來看,實沒什麼名將之才,不過是庸昧之輩罷了。因此,到了十九日,探子回報東軍大營卯時有動靜時,從睡夢中被吵醒的北弈業、北弈赫兄弟隻是嗤笑一聲:這風獨影又想攻城了?這回她攻哪呢?她要攻便攻唄,小王等著她。便是癸城裡伏桓聞得消息,亦隻是命令將兵做好防守或增援的準備。卯時一刻,探子回報東軍往僰城去了。鎬城裡北弈赫得知,打著哈欠想:反正伏桓也會派兵增援,東軍定又會無功而返,這來來回回的奔波著實也辛苦……於是,他又躺回了被窩,隻是派屬下一名副將去點兩萬兵馬,辰時出發增援僰城,走走過場吧。而僰城裡北弈業聞說東軍來襲,想著東軍要來也是半個時辰後的事,於是懶洋洋起身著衣,又吩咐傳喚將士於虎嘯堂聽令。那一日,旭日自東方升起,金紅的朝陽照耀大地,青山綠樹,紅花赤霞,顯得一切都生機勃勃的。在那明媚的朝色裡,一道黃塵橫貫半空,滾滾奔來,遮天蔽日。那是鐵騎疾速奔馳揚起的塵土。所以,當北弈業不緊不慢地洗漱過,正準備用早膳之時,一名士兵慌慌張張地奔來:“殿下,不好啦,東軍……東軍來了!”“砰咚!”碗自北弈業手中滑落,湯汁瞬間浸濕桌布。他抬頭看著那氣喘籲籲的士兵:“你說什麼?什麼東軍來了?他們怎麼可有這麼快?”不過兩刻,他們怎麼會就到了?士兵還來不及回答,虎嘯堂裡的諸將也聞報趕到:“殿下!東軍已到城下了!”當北弈業領著眾將急奔至城樓時,隻見燦陽之下那於半空中迎風飛揚的白鳳旗!“是……是鳳……鳳影騎!”有人驚呼。“殿下……這……這是風獨影親自到了!”有人駭叫。城樓之下遍布銀甲耀目的鐵騎,銀盔之頂皆綴紅纓,絲絲縷縷飄揚風中,放目而去,如鮮豔的紅綢在飛展,再看卻似那滔滔不絕的血河!那是鳳影將軍所向披麾的“鳳影騎”!那是破城無阻殲敵無數的“白鳳凰”!“這……”城樓之上,饒是見慣陣仗的北弈業此刻也被城下“鳳影騎”的殺氣所迫而麵色蒼白。“殿下……”身旁副將見其臉色不由擔心。這才是大東鐵騎真正的速度嗎?迅若奔雷,頃刻即到!這才是大東鐵騎真正的氣勢嗎?勢若淵嶽,殺意浸膚!北弈業呆呆望著城樓下。“殿下,殿下!”副將連聲呼喚。“嗯。”北弈業回過神來,看著副將,“快!再派人往鎬城、癸城傳迅,請他們速派援兵!”“是!”北弈業轉頭,看看身旁的諸將,竟是一個個麵色慘淡神色慌張。還未戰,竟已戰意全消!回轉身,目光移向城樓下那遍地的銀白嫣紅,明明數萬人於此,卻鴉雀無聲,可那氣勢卻仿佛白浪赤洪翻滾而來,那等雄姿是百倍勝於己方。“傳令,全城將士堅守不出!”“是……是!”朝陽越升越高。一刻過去。兩刻過去。三刻過去。……一個時辰過去。兩個時辰也過去了。城樓上,那拉弓的手已酸痛,那舉刀的臂已酸麻,那準備好的滾木雷石擱滿城樓,那滾燙的熱油亦已冷去……可是,城樓下的東軍沒有一點動靜,依舊矗立如淵,依舊盔甲如銀,依舊刀槍雪亮,就是沒有一絲進攻之舉。怎麼回事?三哥與伏將軍的援兵為何現在還未到?城樓上北弈業在想。這東軍為何不攻城?僰城裡所有的將士都在想。他們疑惑於城樓下紋絲不動的數萬東軍,他們忐忑於援兵為何這麼久都不曾到。“嗒嗒嗒嗒……”驀地,遠遠的有蹄聲傳來,然後越來越近,放目遠望,已見半空中滾滾塵煙。一時間,城樓上的北99lib?軍將士無不心喜,這定是援兵到了!“嗒嗒嗒嗒……”蹄聲越發近了,然後便看到鐵騎如雲而來,旌旗飄展於半空,頃刻間便到了跟前,待看清了,城樓上的北弈業及諸將士頓如墜冰窖。“鎬城已破,北弈赫伏首!”北弈業等還未及回神,那震天的吼聲已破空傳來,如驚雷乍落,震得僰城所有將士心魂都散了。“鎬城已破,北弈赫伏首!”萬騎奔來,吼聲陣陣,如雷鳴,如洪嘯,僰城裡一片驚慌。當塵土止歇,飛騎收足,城樓之上居高而望的北弈業等人已可清晰看到,對麵剛至的將兵衣甲染血,刀劍見紅,顯見是剛經曆過一場血戰。而當東軍陣前高高掛起一顆頭顱時,北弈業眼前一黑,頓一陣暈眩。“鎬城已破,北弈赫伏首!”那吼聲震天動地,隻把城樓上的人驚得魂飛魄散!諸人看清———那顆頭顱赫然是三王子北弈赫!鎬城破了?鎬城竟已被東軍攻下了?!可是,風獨影不是在這裡嗎?那為何鎬城會破?伏將軍呢?癸城又怎樣了?為何援兵不至?而在僰城上上下下一片慌亂之時,城樓下驀然鼓聲大震。“咚!咚!咚!咚!咚!咚……”北弈業醒轉神,便聞戰鼓齊鳴,然後便見東軍陣前,一騎上前,白馬銀甲,長劍如虹。“攻城!”清亮冷利的喝聲落下,長劍在空中劃下雪亮的弧線。霎時便見銀甲如潮,洶湧奔來。大東鐵騎終於發動攻城。早已銳氣耗儘心慌神亂的北軍,哪裡抵擋得了養精蓄銳的大東鐵騎。金戈鐵馬中,廝殺震天!血雨腥風裡,哀嚎慟天!……《東書·列侯·鳳王傳》記:元鼎三年六月十九日,鳳王一日取鎬、僰兩城。兩城的攻取,無數大東士兵流血,無數北海士兵陳屍,但落到史家筆下,不過寥寥幾字。在僰城攻破,北弈業被生擒時,他依舊不明白,何以他就這樣敗了,他的兄長北弈赫守著的鎬城又是怎麼破的,伏桓將軍為何不來救?他自不會知道,當風獨影領著“鳳影騎”圍住僰城之時,當鎬城的兩萬援兵馳出城後,她麾下副將晏瑕叔便領五萬大軍攻取鎬城,而北弈赫還在睡夢之中。鎬城被攻個措手不及,頃刻間便易了主。而兩萬援兵出城不久即遭伏擊,儘殲於蝥穀。至於伏桓,當他準備領兵相救僰城之時,便見城外塵土飛揚,五萬大東鐵騎將癸城圍了個水泄不通,驚震之下,隻見城外赤色蒼龍旗於風中張揚。那是大東皇帝東始修親至!那一瞬間,他已知鎬城、僰城不妙,當即下令,死守癸城不出。元鼎三年六月十九日,天空碧藍如洗,驕陽華燦如金。那是一個晴朗的好日子,不曾為鎬城的屍丘而驚,亦不曾為僰城的廝殺而怯。隻是日夕操練少有征戰的北軍如何是縱橫沙場殺敵無數的鳳影騎的對手。王室養尊處優的王子北弈赫、北弈業如何是九歲即在刀劍血火中淬煉的風獨影的對手。更何況,身經百戰的大東鐵騎在兵力上也遠勝北軍。所以,鎬城破了,僰城亦收了。夕陽斜下時,鳳影將軍的白鳳旗已飄在僰城城樓上。在僰城攻破之時,癸城城樓上,伏桓眺望對麵。如血的殘陽之下,五萬大東鐵騎靜若山嶽,然後一騎緩緩馳出,即算隔著數十丈的距離,亦可清晰感受到那人張揚至極的氣勢,漫不經心的抬眸掃一眼城樓,仿有雷電疾射,癸城城樓上所有人皆不由自主後退一步,便是伏桓亦不禁抓緊了腰間的寶刀,一瞬間汗流浹背。那人一眼間的氣勢似可將天地扭轉!那便是大東王朝的開國皇帝東始修嗎?!伏桓緊緊盯著那一騎,想看看那個終結亂世開創新朝號稱不世英雄的人到底是何等模樣。神駿非凡的驪龍馬上,那人布衣散發,劍眉若飛,與其說是盤踞金殿的帝王不若說更似是縱橫江湖的大俠,顧盼之間是張揚著豪放霸氣。對麵的東始修亦眺望癸城,見城樓將士挺拔,刀戈齊整,自有一種肅嚴之氣,不由讚一句:“這伏桓還不錯。”隨即又吩咐:“離城百丈紮營。”“是。”眾將領命下去。待營帳紮好,東始修入營休息時,問他的侍衛龍荼:“風將軍今夜在哪裡歇息?”龍荼答道:“風將軍在僰城。”“哦。”東始修點點頭,沒吭聲了。那時刻,僰城城外東軍營前,北弈業一個踉蹌,被人推進了主帥營帳。等他站穩了,抬頭便看著正對帳門的一方書案,一名年輕男子正伏案疾書,聽到聲響,那男子抬頭向他望來,目光平靜淡然,然後轉頭將目光調向一側。北弈業順著男子的目光望去,便見一旁的木榻上斜倚著一名白衣女子,正低頭看著膝上的一卷輿圖,烏黑的長發如一泓墨泉瀉下,擋了她的麵容,隻看得一雙纖長的素手在翻動膝上的輿圖,手腕轉動間帶起衣袖拂動,便有華光瀲灩,鳳羽翩翩。那一刻,不需看清女子的麵容,亦勿需人言明,他自是知道了這人的身份———大東的“鳳影將軍”風獨影。“將軍,北海的六殿下請到了。”安靜的帳中,年輕男子開口,那聲音平和低沉,甚至對他這俘虜亦做到了“客氣”,畢竟一個階下囚何談“請”字。白衣女子抬首,目光移來。那一霎,仿佛千萬顆明珠同時綻放光芒,明亮得令人睜不開眼。有那麼片刻後,北弈業才看清了榻上那個素衣如雪的女子,然後忽然明白了何以她能以“鳳凰”為名,她何以愛著白衣銀甲。九天之鳳,何其耀目,可她隻一雙眼睛,便熠熠懾人,如日之明燦,兼月之冷華,而這世間,亦隻有那最素淨的銀白,才襯她那周身流溢的豔光炫色。“白鳳凰”之名,名副其實。可是……亦是眼前這個女子,令他城破將亡,令他數萬兵馬一日儘歿!而此刻,她看著他的目光,卻能如此的平淡散漫。瞬間,胸膛裡燃起一股憤恨。押了他過來是想折辱他嗎?還是想看他涕下求饒?他堂堂北海國的王子,豈會做寡廉鮮恥之輩。“成王敗寇。小王今日敗在你手下,要殺要剮給個痛快,彆妄想小王屈服求饒!”北弈業衝著風獨影喊道,是一口標準的大東話。北海與東、蒙相鄰,常有往來,是以民間多有通曉兩國語言的,他們王室子弟更是要能說能寫兩國的文字。聽了北弈業的話,風獨影倒也不驚奇,隻是勾唇笑了笑,道:“你已是我的階下囚,我還需你屈服麼。”北弈業語塞,隻覺那笑似乎是在譏笑自己,不由得又是羞窘又是惱怒,恨聲道:“你也彆妄想扣著我來威脅父王和伏將軍。”“嗬嗬……”風獨影輕笑出聲,“本將是要征服北海,又何需用你來脅迫,這等事本將不屑做。”聽了這話,北弈業更是羞窘難堪,“那……那你抓了我想乾麼?”三哥已亡,僰城破時,諸將大多戰死或被斬首,卻隻有他被留了性命。風獨影目光打量著北海國這位年輕的王子,心想他也許還不到二十歲吧?而被她這樣注目著,北弈業隻恨不得能有個什麼遮擋一下,不想如此狼狽的暴露於她的目光下,可是偏偏讓他形容掃地尊嚴再無的就是她!那刻的感覺異常複雜,麵前這個人是敵人,是仇人,可是……這個仇人……偏有如此驚豔的容色,偏有如此懾人的氣勢,襯得他有如塵埃。更可惡的是,這個人明明與他年紀差不多,可她已名震天下,而自己在她麵前有若丸卵,不堪一擊!於是,他時而憤恨瞪視,時而羞怒垂首,倒令他忘了一件重要的事———為人囚徒,命懸一線。打量了片刻,風獨影驀然開口:“如你所說‘成王敗寇’,若是你領兵踏平了我大東,那今日你為座上客,我為階下囚。隻不過,爾等無能,擊破北海國門、踏平北海疆土的將是我大東鐵騎。所以……爾等國破命亡,亦勿怨我等。”那話,說得漫不經心,可那雙鳳目裡自有一種狷傲囂張,讓人不能平常視之。北海弈心頭一震,一股涼意自脊背升起。下一刻,風獨影收回目光,手一揮,“推出去,斬。”語氣淡淡的,連神色亦未有絲毫變化,可這無情之語不啻九天垂落之驚雷,直震得北弈業心神渙散。呆呆看著她,那張麵容上沒有冷絕之氣,可他就知道,她並非戲言。他要死了!他北弈業要死在這裡了!那一刹,死亡的恐懼襲卷心頭,不由得全身一顫,如置冰窖,寒浸骨髓。他不想死!他害怕死!可是……他目光死死看著她,牙關死死咬著唇。他不能開口求饒!他是北海國的王子,他不能沒有誌氣!帳外守著的士兵並不給他過多的恐懼時間,一左一右進來,抓了他的臂膀便往帳外拖去。地上留下一道拖痕,幾滴水跡。許是汗,許是淚。隻是,自始至終,並沒有驚叫與痛哭。帳簾垂下。心底默歎一聲,顧雲淵回頭,望向木榻上神色靜然的女將軍。即算是敵人,可那人貴為北海國的王子,是那樣年輕的一個生命,就這樣斬了,她沒有一絲猶豫與惋惜。似乎感覺到了顧雲淵的目光,風獨影移眸向他看來。“隻是要斬他,又何必有這一趟。”他道。既不是想要他臣服,亦不是想自他口中探出北軍之情況,那莫不如僰城攻破時,便讓他與他的將士死在一塊。“因為我要看看他是什麼樣的人。”風獨影的目光還落在帳門口,似乎那裡還有那個北海王子的背影。“哦?”顧雲淵唇邊淺笑彆有深意,“將軍難道是好奇這北海國的王子的長相?其實論到容貌,這世間無人能及豐太宰。”風獨影回首橫他一眼,又將目光移回帳門,“這人雖是個嬌生慣養的王子,但大敵當前並未逃走,儘管年輕怕死,可為階下囚時亦不曾慟哭求饒,可見是個有誌介之人。如此看來,生養他的北海王確如民間所說那樣,是個明君。而要征服明君治下的百姓……”“原來如此。”顧雲淵垂下眼簾掩了眸光。風獨影移開膝上的輿圖,道:“對於這樣的人,我不能放他,亦不想折磨他,殺了他便是對他的最大尊重。”她自榻上起身,“杜康。”帳簾欣動,杜康走入。“雖則我早有命令,但這刻你去城中走一圈,有騷擾百姓、搶奪財物、淫掠女子者,無論尊卑,斬立決!”“是。”杜康領命離去。“顧雲淵。”風獨影轉身看向他,“鎬、僰兩城皆發一道命令:兩城百姓,無論是官是民,無論老少男女,凡舉事暴動者,立斬無赦!”語氣依舊是輕輕淡淡的,可一語之下,許就是血流成河屍橫滿城……而她要做到今日這樣殺人取命毫不猶疑,不知要經曆過什麼樣的過往才能做到如此的冷靜淡然。顧雲淵一時怔忡,竟未能立即應承。“顧大人。”風獨影那清淡而略帶冷澈的聲音再次響起。顧雲淵回神,離座躬身,“下官領命。”風獨影看了他片刻,道:“顧雲淵,你說要知北海,才能治北海,那麼從現在起,你便該好好看著,好好想想了。”顧雲淵聞言抬頭,笑容寫意風流,“多謝將軍提醒。”風獨影移步往帳外走去,走了幾步又停下,回頭看著重新伏案疾書的顧雲淵,“初戰告捷的消息已傳回帝都,想來四哥派來接管的人很快便會到,在他們到之前……”她語調微微一頓,顧雲淵不由抬首,便見她鳳目裡浮起淺淺淡淡的波光,“顧雲淵,在四哥派的人到來之前,讓我看看你的治國之能。”刹那,顧雲淵隻覺得腦中轟隆一聲,頓時一股滾燙的熱流自胸膛湧出,頃刻間便流遍全身。“顧雲淵,本將拭目以待呢。”風獨影揚眉一笑,然後掀簾出帳。帳簾落下後,帳中一片靜寂,許久後才響起顧雲淵的喃喃自語,“既然你要看,那我自不能令你失望了。”閒閒淡淡的語氣裡,自有一種凜然自信的氣勢。往後幾日平靜度過。六月二十二日,癸城城外,東軍營帳。掀開帳簾,裡麵左邊一張床,右邊一張榻,正前方一張書案,一張椅子,簡單得近乎簡陋,完全不似一個帝王擁有的營帳。此刻營帳裡,一個橫躺在床上,臉上蓋著數份折子,一個斜臥在榻上,臉上蒙著一本書,兄妹兩人——一個皇帝一個將軍,皆毫無形象可言。“杜康怎麼去了這麼久還不回,要餓死我嗎?”風獨影嘀咕著。“龍荼去搬壇酒也去了這麼久。”東始修哼著,“回頭罰他倆的俸碌。”黃昏薄暮,正是炊煙嫋嫋時,杜康在熱火朝天的夥房裡挑著他家將軍會吃的菜肴,龍荼則在一堆小山似的酒壇子裡挑著他家陛下指名的美酒“屠蘇”,並不知營帳裡躺著的兩人在抱怨他們太慢了。百無聊賴之際,風獨影問:“大哥,這癸城你圍了幾天了,什麼時候攻城?”“等東西到了,等天公作美。”東始修懶懶答道。“喔,打算怎麼取下癸城?”風獨影一邊問卻一邊想,若是換作三哥四哥,在如此絕對優勢下,他們定是“圍而不攻”以達“不戰而屈人兵”,或許三哥還會使使離間計,四哥則派人勸降,他們倆人,三哥是喜歡省力省事,四哥是想完美製勝,至於大哥嘛……果然,東始修道:“伏桓是北海第一的名將,打敗了他,便等於擊垮了北海所有將領的心防。”他拔開臉上的折子,坐起身來,“況且,此刻不隻蒙成看著我們,周邊覬覦的諸國都在看著,所以……攻取癸城不用一點取巧之策,正麵進攻,讓其徹底崩潰,讓諸國看看我大東鐵騎不可抵擋之威猛,這才有敲山震虎之功!”風獨影不由得笑了笑,隻不過給書遮擋了。她又問:“四哥的信有收到沒?”聞言東始修哼了一聲,才道:“不止他,老六的更早就到了。”風獨影自是了解他的心情,想想四哥與六哥的信,於是聲音裡便帶出了笑意:“大哥,他們沒用折子,而是以兄弟的名義給你寫信,那已是很留情麵了,你就知足吧。”“我還沒開戰,他們就來了勸誡,想當年玉師都不曾這樣管著我呢。”東始修嘟嚷著。“那是因為玉師知道有二哥三哥四哥管著你,所以他就省了口舌。”風獨影取下臉上的書,轉頭笑看東始修,“大哥,要知道在六哥眼中,你與八弟是一樣的。”儘管她說得很委婉,儘管她顧全兄長的顏麵沒有把那句“你與八弟一樣,出門就要闖禍破財,六哥每每心疼要死,隻不過你是大哥,他不敢給你下禁足令罷了”說出來,但東始修已甚感麵上無光,瞪著風獨影:“你也向著他們,枉費大哥疼你。”“哈哈……”風獨影大笑,“大哥,若他們沒道理,你也就不是這般滋味了。”被她給說中心思,東始修惱不是,怒不是,瞪了她半天,可她自是悠哉淺笑,最後反是自己沒了脾氣,苦笑了一聲,然後歎氣道:“想當年我們赤貧如洗時,隻以為當皇帝當將軍一呼百應威風八麵,可今日當上了才知,一國在肩,累不堪言。”風獨影沒做聲,隻是自榻上起身盤膝坐著。東始修望著帳頂,又默然片刻,才道:“北海之戰,速戰速決!”“四哥亦是這意思。”風獨影點點頭。東始修將擱在床上的一張矮幾拖了過來,準備放置一會兒兩侍衛端來的酒菜,一邊信口問道:“鎬、僰兩城安置如何?”聞言,風獨影微微一笑,道:“大哥,那顧雲淵確是良才。”“哦?”東始修收回了手,目光落在她臉上,似乎在衡量她話中有多少深意。“以往之經驗,開頭總是要流些無辜之血的,隻不過這回,有這顧雲淵,看來可以平平靜靜的等到四哥遣來的官員接收了。”風獨影語氣裡很有些讚賞的意味。“喔。”東始修依舊不鹹不淡的應了一聲,目光盯著自家七妹,隻要那張臉上有一絲喜歡的意思,就打定了主意從此以後要把這顧雲淵永遠的留在這北海國任職了。“他做了些什麼?”“兩城文官,願意繼續留任者,許其原職原俸;所有武官,一律收繳武器革職為民,但不動其田地家財。”風獨影道,“‘無煽動,則民事定’這本是四哥信中所說,倒不想顧雲淵先行一步。他這招‘以北海治北海’不失為當前穩定民心之良策。”她說完,瞥見東始修的神色,不由搖頭歎道:“大哥,顧雲淵是良臣。”“哼!那小子賊心不死。”東始修冷哼一聲,“隻要他不死心,我就不用他。”這話說得很是任性,隻不過此刻麵對的不是百官,而是他自家的妹子,所以皇帝荒誕的任性也就不會廣傳天下。“大哥。”風獨影喚一聲,又沉默了,隻是看著東始修。東始修被她目光一看,頓有些悻悻的。“大哥,近來我常想起玉師的話。”沉默了片刻,風獨影忽然開口。“什麼話?”東始修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就是當年玉師單獨與我說,你卻偷聽了的。”風獨影垂眸。“咚!”茶杯落在了床上,茶水瞬間浸濕了衣襟床席,可東始修顧不得這些,猛地抬頭去看風獨影。“大哥,那話你本就不信,又這麼多年過去了,你大概都忘了。”風獨影低垂著頭,肩後的墨發垂落,半掩了神色,隻有那低低的聲音傳來,“可是我從來沒有忘,所以我以玉師賜我的字為名,時時提醒自己。”“鳳凰兒……”東始修輕輕喚一句。“大哥。”風獨影低低的聲音仿似沉沉幽穀裡傳來,“這世上我最親的人便是你,我也知大哥視我最親,可是……大哥,我……我……”她連續兩個“我”卻依舊是沒能完整說出,而這世上,能讓“縱千軍萬馬亦往矣”的鳳影將軍畏縮的不過一二。“大哥,我不願玉師之言終成讖語。”她抬頭,一雙鳳目如無底之潭,眸光蒼涼如夜雪。“鳳凰兒……”東始修心頭大震,他的鳳凰兒從來驕傲不屈,何曾見過她如此神色。那樣的神色卻也隻一刹那,風獨影站起身,立於帳中,修長挺拔如玉山孤竹,自有一種百摧不折的凜然氣度。她微微彎唇,勾起一抹淡笑,若秋日之晨雲淡風清,卻帶了秋之冷瑟。“大哥,聽說北海國的長公主有傾國之色,想來那樣的美人,四哥總該是歡喜的吧。”“你……鳳凰兒,你……”東始修看著風獨影,心頭驚震過甚,一時竟是無以成語。風獨影抬步,卻又頓住,回頭看著東始修,眸中一點光亮如夜空明燈,迎風不熄。“大哥,自小至大,我們八人有過很多的心願,可是最初的亦是唯一的,不過是我們八人同心同德,福禍與共,永不分離。”話音落下,亦掀簾而去。帳外,暮色蒼蒼,夕陽緲豔,怔怔看著那道纖影漸走漸遠,東始修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心頭兵荒馬亂一片。這些年,許是無心,許是有意,終成今日困局。心動,劫來。六月二十四日。這天,碧空如洗,萬裡無雲,驕陽如熾。午時,“咚!咚!咚!”震耳鼓鳴驚破了癸城外數日來的安靜。當癸城守將伏桓率眾人趕到城樓時,便見對麵東軍已列陣以待,盔甲如銀,紅纓似火,氣勢滔天,城樓上諸將看得一陣心驚肉跳。東軍終於要攻城了?!“將軍,東軍這是要攻城了,可……可我們的援兵還沒到。”有將領憂心忡忡。請求援兵的信早就發出了,可幾天過去,援兵至今未有消息。伏桓並沒有答話,他隻是握緊刀柄,然後沉聲吩咐:“葉將軍守東門,秦都尉守西門,李將軍守北門。”“是。”眾將領命去了。伏桓守在南門。對麵的東軍人數遠在他們之上,而援兵……他們哪裡還能有援兵,北海傾國而出的本打算一掃東朝的最精銳的十二萬大軍便在這裡,如今鎬、僰被破,八萬已去,隻餘癸城這四萬人馬。這是最後的希望,他願以死相拚,隻求守住國門,隻是……當目光落在那威武雄壯的東軍陣前,便止不住身體裡的一陣陣涼意。或許在蒙成內亂的那一刻起,就已注定了今日之局,又或許在更早之前,當他們的大王於王宮大殿前放下豪言壯語要征服他朝沃土之刻,便埋下了亡國之禍。他此刻在此,不過儘人臣之本份,卻無力回天。“為將者,馬革裹屍,壯哉!”伏桓喃喃一語。身後諸將聽得,麵麵相覷,皆滿懷黯淡。“咚!咚!咚……”“嗚!嗚!嗚……”鼓聲隆隆,號角長鳴。東軍發動攻勢,北軍嚴陣以待。這一戰,儘管東始修說了要正麵強攻,但他亦清楚,已無退路挾破釜沉舟之決心的伏桓必是死守,那樣,即算他能拿下癸城,必也會損失慘重。因此,當癸城裡的北軍長弓如滿月,刀劍出鞘若霜雪,滾木擂石堆滿城頭時,對麵的東軍卻並沒馬上衝過來,而是陣前推出了數百床強弩。“不好!快!盾甲!”伏桓一聲大喝。同時,東軍陣前一聲冷喝“放箭!”,刹時鐵箭飛射,紛紛如疾雨,落向癸城城樓。城樓上的北軍躲避不及,頓一陣“啊呀!”慘叫,血花濺起,死傷大片。“盾甲!”幸存的將士大叫。“放箭!”數百床強弩再次射出密集鐵箭,城樓上的北軍又倒下一片。很快,城樓豎起了堅硬的盾甲,北軍一個個都躲在鐵牆之後。而在射出第一批弩箭之時,東軍早已抬著雲梯在鐵箭的掩護下衝向了城前,此刻見北軍全身都躲入盾甲之後,東軍立即將雲梯架上了城樓,如銀蟻般迅速爬上城牆。城樓上有士兵窺得牆下動靜,頓大叫:“快!撤甲!東軍攻上來了!”北軍趕忙撤去凱甲,舉起滾木、擂石擲向雲梯上的東軍,又或揮舞著刀劍劈向爬上城樓的敵人。眼見兩軍短兵相接,北軍依仗地利,將爬上的東軍紛紛砍落,正在此刻,東軍陣前忽推出一排人高的銅鏡。那刻午時,正是驕陽最炙之時,萬丈金芒自高空灑落,投射在銅鏡之上,那一麵鏡牆頓折射出明烈的強光,刺得城樓上的北軍眼睛發痛,視線模糊,紛紛扭頭背身躲避強光,又或是抬手捂目揉眼,哪裡還看得見爬上的東軍。“快!”東軍趁此機會,迅速爬上了城樓,等到北軍反應過來時,麵前已滿是銀甲霍霍的東軍,刹時便是刀光劍影,浴血廝殺。城下的銅鏡亦在那時撤下了,陣前令旗揮下,大批東軍推著撞車衝向了城門。而衝上了城樓的東軍殺倒敵人後,即衝進了閘樓,放下了吊橋。哢!哢!哢!滑輪滾動,吊橋緩緩放下。“守住閘樓!”伏桓一聲大喝,飛身衝進了閘樓,手起刀落,將放橋的東軍士兵砍倒,隨即踢過一柄刀卡住滑輪。於是,吊橋放下一半時卡在了半空,推著撞車已衝到了護城河前的東軍頓隻能望河止步。“讓開!”一聲清喝響起。刹時東軍如潮水分割,露出中間一條空道,一騎如銀箭馳過,瞬間便衝到了護城河前,然後便見馬背上那人騰空飛躍,金燦的鳳羽在空中飄舞,鋪開一道華幕,在萬軍驚豔之際,削鐵如泥的鳳痕劍出鞘,頓時劍光如銀虹貫天,“叮!叮!”兩聲,索鏈斷裂,吊橋“砰!”地落下,擊起丈高的黃塵,卻不能掩半空那道麗影。那是九天之鳳,那是飛天之舞!也在那刻,東軍陣前,東始修抬高臂膀,目望癸城。“兒郎們,與朕取下癸城。”那語氣很是平常,那聲音亦不高昂,可當那手輕輕揮下,自有君臨天下之王者氣勢。“是!”萬軍齊喝,震天動地。撞車迅速推過吊橋,“砰!砰!砰!砰!”傳來城門撞擊的巨響,不一會兒,“轟隆!”一聲,城門撞破,鐵騎頓如潮湧,攻入癸城。一場血戰展開!“不許逃!不許退!殺!”眼見城門破開,可城樓上伏桓依舊穩若鐵塔,手起刀落,必是頭顱滾地,那等悍勇,頓令那些慌亂的北軍士兵定了心神,一個個勇氣大增,揮刀殺去,很快的,爬上城樓的東軍士兵竟被砍倒半數,城牆被染成殷紅,更有一道道血流順著牆壁蜿蜒而下。護城河前的風獨影仰望城樓一眼,然後再次騰空躍起,半途中足尖在城牆上一點,身形便飛至城樓,人未落下,鳳痕劍已揮出,刹時便是數名北軍倒下,而她的目的並不是這些北海士兵,身形再次躍起,直往伏桓飛去。“叮!”眼見劍光襲來,伏桓趕忙舉刀一檔,劍光散去之際,隻瞥見一雙冰亮如星凜烈如焰的眼睛。“本將風獨影。”那聲音清如鳳鳴,在這喊殺震天的戰場上,依舊清晰入耳。“本將北海伏桓。”伏桓朗聲大喝。刹時,長劍如虹,長刀若雪,刀鳴劍嘯,聲震四野!那時刻,在東軍的後方,遠遠的山坡上,一人獨立,遙望城樓之上。看那人,飛躍半空。看那人,劍光熾烈如日。看那人,揮手間便劈裂了鋒利長刀!看那人,一劍便了結悍勇的北海大將!……“這就是可讓萬軍傾倒拜服的‘白鳳凰’!”顧雲淵掩上雙目,卻掩不去目中印下的那道耀目身影。帝都裡,七兄弟身邊的鳳影將軍,收斂了一身的光芒與銳氣,不過是一個美麗而高傲的女子。而此刻,在這黃沙滾滾血雨紛飛的戰場上,她才是展開雙翅翱翔九天的鳳凰,有炫美之姿儀,有五彩之華光,有灼射天地無與倫比之氣焰。可是……這樣的女子,在那一片華耀的光芒之後,往往掩著累累傷痕。眼見伏桓斃命,癸城內的北海士兵頓潰不成軍,東軍卻更加勇猛勢不可擋,北門、西門的李、秦二將聞得消息,哪裡還顧得守城之命,令著麾下數百殘兵逃命去了,東門的葉將軍則是直接投降了。《東書·本紀·威烈帝傳》記:元鼎三年六月二十四日,帝率軍攻破癸城,守將伏桓斃於鳳影將軍劍下。數百年後,號為“劍筆”的著名史家昆吾淡在他的《論大東百戰》中點評大東征北海這三城之戰時,分析了北海慘敗之原因:首先大局不利,北海先是失去同盟蒙成的聯兵,而後又率先出兵給了大東大義名份;而後是兵力不敵,大東之兵力足勝北海八萬有餘;再次則是應對大東來勢洶洶的北伐策略失當,其一味采取守勢,失了銳氣,又將十二萬大軍分守三城,致使兵力分散,若能集十二萬大軍於一城與大東相抗,定不至敗得如此之快;最後則是統帥不敵,伏桓雖在北海被稱為名將,但北海內有二十餘年的安定,外亦不過與東、蒙一些小摩擦,縱觀伏桓一生所曆,遠不能與自亂世腥風血雨中走來的東始修與風獨影相比。亦因這一戰,後世評伏桓其人“名不符其實”,唯一對得起他名將稱號的是他的死亡,死在名將中名將的“鳳王”風獨影劍下,後世之人認為這於他,是一項殊榮。沒有人知道,當年,當長劍劃破咽喉,當伏桓自高空跌落,他腦中閃過的念頭隻是:世間怎會有這樣的女子,殺人如折花,了無畏色。帶著一絲無解的悲憫,伏桓於癸城城樓下的黃塵裡閉上了雙眼。而伏桓的敗亡,對於北海的打擊卻幾乎是致命的。夕陽如同高貴華美的舞者,在無倫的盛舞之後挽著華豔的彩衣,翩然投入西天的懷抱,然後弦月如同驕傲矜持的仙子,披著銀紗羽衣,揮灑著清輝冷光,冉冉自天邊而來。大戰之後的癸城,觸目所及,是橫陳的屍首,是散落的盔甲,是凝固的鮮血。戰士們在收拾著戰場,撿起那些折斷的刀劍,拾起那些無主的斷肢,抬起那些逝去的同伴與敵人……每個人都是沉默的做著一切,癸城上空籠罩著一股沉甸甸的凝重。風獨影靜立城樓,默默望著這一切,淡月疏星裡,她的身影顯得挺拔卻孤峭,仿佛鳳凰獨立高崖。儘管攻城取得大勝,隻是心裡,卻難有一絲勝者的自豪與歡喜。猶記當年第一次血染斷劍,玉師問她能否放下手中之劍,從此還於閨閣,平淡亦平坦一生。她那時看著前方持劍而立的兄長,道我要與兄長同行。玉師歎息,問便是一生血腥相伴也不悔?她的回答是抱著染血的劍走向兄長。自那一刻起,她便已清楚,她是一個殺人者!無論她這一生建立多大的功業,無論日後史書給她多高的評價,這些都抹不去她身上的罪釁,她的手上沾滿著洗不淨的鮮血,她的劍上纏繞著無數亡魂,這一生,殺孽如山之重,亦如影隨行。她願意身犯殺孽,她願意死入煉獄。她並不悔當初的選擇,更不悔一生所為。隻是……何時才是儘頭?這有如地獄的戰場,這些悲慘死去的戰士,這鮮血染紅的大地……這一切何時才能休止?已有百年亂世,爾後可有百年太平相報?她默立城樓,眺望遠方,一縷疲倦襲上心頭,胸口重山相壓,腦中一片茫然。正在這時,驀然一縷清亮的笛音飄來,淡淡的卻在這沉默死寂的戰場上分外清晰,一時所有人無不驚異。笛音輕淡纏綿,仿佛是微雨天降,飄飄揚揚灑落戰場,朦朦朧朧裡帶出一絲微冷的憂傷,就好似是上蒼在替這些沉默著的戰士在哭泣,將心中的恐懼與悲傷和著這雨線似的笛音緩緩傾泄。片刻笛音忽然一轉,變得輕雋飄逸,仿佛是微風拂過,吹開了迷蒙雨霧,吹去了憂愁悲傷,清清泠泠的,讓人瞬間性空心明;爾後笛音又一轉,卻是變得輕柔清謐,仿佛是母親哼唱的搖籃曲,輕輕的撫慰著這些疲倦的孩子,聞者如被母親擁於懷中,那般的溫暖安全……那一刻,癸城上下無不沉醉於笛曲之中,那笛曲仿佛帶有神奇的魔力,木然者聞之漸漸神情柔和,疲憊者聞之漸漸神色安祥,悲愴者聞之漸漸神態淡寧……便是堅毅如風獨影亦為笛曲所憾,心馳神往,耳聞笛音漸趨輕淡,已知笛曲欲終,不由循聲環視。極目望去,城外遠處的山崗上隱隱綽綽一道人影,她心念一動,幾乎是未加思索便飛身而起,往山崗飛去,一路笛音嫋嫋,就如同搖籃曲最後的尾音,淡淡的自夢中遠去。飛至山崗下時,笛曲恰恰終止。抬頭望去,高高的山崗上立著一道身影,修長挺拔,皎潔如玉的月輪懸於其身後墨綢似的夜空上,便仿佛那人是立於月中,天青色的衣袂於夜風中飛揚,朗澈如碧漢,雖因距離遠看不清麵貌,可風神卓然,儼若天人。山崗上的人看到了飛身而來的風獨影,頓轉身離去。“站住!”風獨影再次騰空躍起,徑往山崗上飛去。山崗上的人聞聲回首,瑩瑩月華勾勒出半張側容,遙遙望去,那眉眼弧線依稀相識,飛縱中的風獨影瞟得,頓心神震蕩,真氣一散,身形便往下墜去,她趕忙收斂神思,借著下墜之勢飛落樹梢,然後再次提氣躍起。“嘎!”一聲清亮的鳥鳴響起,然後一隻玄色大雕自夜空飛掠而來,瞬間便至山崗。“站住!”風獨影再次出聲,可山崗上的人卻不再回首,亦不曾停頓,而是跨上大雕。“嘎!”玄雕振翅飛起。等到風獨影躍至山崗上,玄雕已馱著那人飛上半空。她立在山崗上,氣息微喘,目望一人一雕飛過長空,飛過明月,漸飛漸遠,終是消失於茫茫夜色裡。這人是誰?為何在此吹笛?隻聞方才笛音,倒好似獨為癸城吹奏,隻為安撫著大戰後疲憊麻木的戰士與逝去的英魂。這人是偶爾路過?還是……想起方才瞥見的那一眼,雖則模糊,那眉目卻仿佛在哪裡看過。這世間,笛曲能吹得如此動人者,她唯一能想到的是四哥豐極,可四哥遠在帝都,而且他又怎會避而不見?山崗上,風獨影仰望夜空,星月明燦,心頭悵然失落。攻破癸城後,東軍稍作休整,於六月二十七日分兩路起程。一路由風獨影領兵,向東而行,一路由東始修領兵,向西進發,兩路大軍采分兵夾擊之勢,繼續北海征途。七月一日,風獨影攻破邩城。七月三日,東始修攻破坪城。七月七日,風獨影攻破壇城。七月八日,東始修攻破佃城。七月十一日,風獨影抵顴城,守將開城投降。七月十二日,東始修抵夽城,卻發現是一座空城,守將早已率眾逃亡。……於是大東兩路大軍挾浩然不可抵擋之勢向北海進發,而北海之守將,要麼城破殉城,要麼望風而逃,要麼舉城投降,大東鐵騎攻城掠地,勢如破竹……短短一月內,便已攻占北海大半城池。至八月六日,風獨影與東始修兩路大軍會於玹城,以合圍之勢圍住了北海的王都。“射出箭書:大軍三日不攻城,是降是戰,望北海王慎重。”東始修高踞馬上遙指玹城。“陛下且慢。”一旁隨軍的侍中徐史打馬上前,“而今我朝勝局已定,北海孤城一座。陛下禦駕親征至此,何行箭書,當派使臣攜詔堂堂正正入城,由北海以百米錦仗之儀接書,才顯陛下之聖君風範,亦彰我天朝泱泱大國之氣魄。”東始修聞言看了徐史一眼,手一抬,龍荼即捧筆上前,他接過筆,順手從披風上撕下一塊,就以龍荼的背為案,揮筆而下,便是龍飛鳳舞一行大字。寫好了,提著迎風一展,右手再伸,龍荼即奉上了弓箭,拉開長弓時,他轉首看了一眼徐史,道:“二十萬鐵騎已直逼北海王都,天朝氣魄還需彰顯?滅國在即,難道北海王還不知朕之威?”徐史愣了愣。“徐史,朕無需那些花架子排場,朕隻要北海王在降與戰之中選一個就是!”話音落下,弓弦作響,長箭挾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疾飛而去。眼見鐵箭呼嘯而過,如一道銀電劃破長空,萬千將士齊齊舉起刀槍:“威!威!威!”那喝聲在天地間蕩起隆隆回響,仿能撼天動地,直震得玹城之上人心惶惶。當日,東軍紮營於玹城百丈外。夜沉如墨,星月如銀。風獨影掀起帳簾,走出營帳,遙望對麵夜色裡的玹城。隻要拿下此城,北征便將結束,很快便可班師回朝。思及帝都裡的人和事,心頭沉了沉。對麵的玹城裡,有那位豔冠當世的北海長公主,不知到底是何等的美色,而……那樣的絕色美人,配四哥正當。想到這,心頭刺痛,不由深深吸氣,耳邊聽得齊紮的腳步聲,那是巡守的士兵到了,足下一點,人便到了帳頂。盤膝坐下,抬首仰望,便見一彎弦月如勾,皎潔的銀輝灑下,在這大軍駐紮之地,即算是炎夏裡亦顯出幾分凜冽。靜坐良久,她伸手自懷中取出一物,久久凝視。那是一塊圓形玉佩,卻非整玉,而是白、墨、碧三色相嵌而成,白玉與墨玉分彆成半環形置於玉佩的左右兩邊,中間嵌一塊橢圓形碧玉,三色美玉嵌合平整無縫,仿如天然。玉佩外圍以一層銀皮包裹,玉頭上串著一根銀鏈,指尖勾著鏈子,玉佩便垂墜而下,抬臂,玉佩在月光照耀下散發著淡淡柔和瑩潤的光澤,穿過玉佩,遙望夜空上高懸的明月,倏然想起出征前夕。記得那夜,他獨自前來,兩人石榴花樹下相對而坐,共品一壺佳釀。那時的月色亦如今夜,沁涼的晚風時時拂過,吹落榴花飛下,墜在他的袍襟,衣黑如墨,榴花豔紅,襯著他白玉似的容顏,便成幽豔綺絕的畫圖。銀鏈墜著的玉佩在晚風中輕輕搖曳,帶起淡淡清光,讓人忍不住去觸摸,可手伸到時,卻無法掬握,掌心空空如也。“積石如玉,列鬆如翠。郎豔獨絕,世無其二。”喃喃一聲輕歎,將玉佩收入懷中,驀地如有所感,轉頭,便見旁邊帳頂上坐著東始修,那姿態仿佛他已在許久。“大哥。”風獨影一驚。東始修卻沒有答應,隻是看著她,目光深沉如夜。“大哥,你怎麼在這?”風獨影收斂神思站起身來。東始修忽然笑了,那笑似薄薄的一層紙浮在麵上,“鳳凰兒,數丈內飛花落葉之聲都瞞不過你的耳朵,今夜我近在咫尺你也未有所感。”“想一些事出了神罷。”風獨影淡淡道。東始修倒沒想到她會直接承認了,微微怔了怔,想著她方才拎著玉佩照月的神情,道:“在宮中時,曾聽一位宮女唱過一首曲子。”“嗯?”風獨影挑眉,不解兄長怎麼這時說這個。“相送澇澇渚。長江不應滿,是儂淚成許!奈何許!天下人何限,慊慊隻為汝!”東始修目注風獨影緩緩念道。風獨影身一震,心頭隱約有些慌亂。“好一句'奈何許!天下人何限,慊慊隻為汝!‘”東始修卻又移開目光,轉頭望向玹城方向,“或許,即算北海那位長公主美如天仙下凡,老四也不會中意。”風獨影頓時呆住,看著東始修,欲語卻無言。東始修起身躍至風獨影所在帳頂上,拉她重新坐下。“鳳凰兒。”他抬臂,厚實的手掌穿過那黑瀑似的長發落在風獨影頸後,聲音裡帶著深深的歎息,“我有時候想,當年或許是做錯了。不該無論去哪無論乾什麼都帶著你,結果你跟著我們一起習文習武,一起騎馬射箭,一起殺人打天下……讓你走的路與平常的女子不一樣。也許,當年應該將你養在閨閣裡,習些詩文樂藝,學著刺繡烹飪,長成一個像緋霓公主那樣的嬌嬌女孩兒,然後為你選一個偉岸的男子,與他成親相守,與他生兒育女,那樣於一個女兒家來說可能才是最好的。”聞言,風獨影訝然看著東始修,“大哥為何這樣說?”東始修卻沒有立時回答,隻是看著她,朦朧的月夜下,那眼神亦顯得蒙昧難測。“大哥,那怎會是你的錯,那是我自己的選擇,是我自己走的路。”風獨影道,自頸後扯下東始修的手,然後就將兄長寬大厚實的手掌握在手中,“而且我不覺得我今日有何不好,或許失去一些平常女子擁有的,但我也擁有了許多平常女子無法企及的。”東始修目光自風獨影的臉上移至手上,反手握住她的手。掌中的那隻手看外形甚為美觀,如同大多閨閣千金那樣白皙纖長,可是握著就能感覺到不同,不是光滑柔軟,也不會刺繡拈花,而是遒勁有力,能碎石成沫執劍殺敵。“鳳凰兒,若我這個做兄長的稱職,你今日便該是在帝都的某座府邸中,為夫婿磨墨整衣,又或兒女床前哼唱童謠。而不是在這裡,在這甲胄重圍裡攻城殺敵。”“大哥,你是不是還記著二哥的話?”風獨影眉頭皺了皺,“你說的那些是很好,但並不一定是我要的,也並不一定適合我。”東始修卻仿佛沒有聽到她的話,隻是抬首望著夜空出神,許久後,他才以一種無比低沉而悵然的語氣道:“鳳凰兒,大哥有想過讓你與尋常女子那樣,嫁個夫婿,生一堆兒女。可是……”他握著她的手緊了緊,讓風獨影都感覺到疼痛,儘管如此,她並未抽離手,亦未有吭聲。“鳳凰兒,這一路走來你已不是個尋常女子,你是天下側目的‘白鳳凰’,你也是手握重兵的大將軍,你還是我大東王朝的公主,那些願與你婚配的男兒,許是喜歡你的地位權勢,許是喜歡你的美貌姿容……”他握著她的手越發的緊了,骨節突起發白,可見用力之重,而風獨影卻依舊不曾抽動分毫,“也許……他們中也有喜歡你本人的,可是他們喜歡的也不過是風光明麗的你,並不曾真正了解你。嫁給這些人,與他們朝夕相處,等他們看到你殺伐決斷更勝須眉,看到你於血雨屍山之前麵不改色,那時對你必是畏懼重於喜歡,轉而躲避疏遠。若是這樣,大哥如何能放手,又如何能放心。”“大哥,世間葉公好龍者眾多,我自然知道。”聽了兄長的這番話,風獨影並不驚訝,“大哥說的我都知道,我也了解大哥你的苦心,我們兄妹之間無需有這樣的解釋。”她低頭看著握著自己手的兄長的手掌,自小到大,兄長就是這樣緊緊牽著她一路走來,無論何時何種境地,他都不曾放鬆分毫。她抬起左手覆在兄長的手,施力,緊緊握住,“大哥,我說過,儘管我們沒有血緣關係,但這世上我最親的人就是你,我視你如父如兄。”東始修一震,移眸看著她,眼中有一刹悲淒,卻快如閃電,而那刻,風獨影低頭並未看得。他抬起左手,落在風獨影的頭頂,順著左鬢一路撫下,撫過耳際,然後停在下頜,手掌微微施力,輕輕抬起那張臉,目光緩緩自那光潔飽滿的額頭滑過,端詳著那端麗而略帶淩厲的眉眼……如父如兄啊……他當然知道,她跟他最親,她視他最重,可最親最重也隻是如父如兄,永遠不會是其他。“嗬嗬……”輕輕笑著,拉近她,閉上眼,下頷擱在她的頭頂,“鳳凰兒,我的傻鳳凰兒……”他笑著,卻滿懷淒涼悲愴。到底是什麼時候起?是在……當年她孤軍身陷重重敵圍生死難測之時?那樣的膽顫魂驚是此生第一次亦是唯一一次。是在……當年她一劍劈開了鶯燕滿樓的飛翎樓時?那樣驚震憤怒的目光如同明劍,一直釘在心頭無法拔出。是在……當年新婚之夜,那個剛換過少女的裙裾與發式的孩子,她扭過腦袋望著彆處似乎一點也不在意卻偏偏兩手緊張的捏住腰帶,以一種很不屑的語氣衝他說道“大哥娶了老婆後我就不是最親的人了吧”時。那時如何回答的都忘了,可卻記得那刻心中驀然湧來的心疼與心酸。還是在……當年年幼,他自他手中接過繈褓中的她便已注定?“鳳凰兒。”威震天下的雄主眼中有浮光若水,但被他輕輕闔目掩去,他的聲音那樣的低沉溫柔,仿佛他不是大東的皇帝,而隻是一個疼愛妹妹的兄長。“鳳凰兒,大哥知道你的心思。”風獨影驀地抬首看住他,眼中有著驚遽。東始修頓住,看著那雙眼睛,忽覺得唇舌乾澀,啟口艱難。良久,風獨影卻開口了:“大哥,二哥的話你不要放在心上,我當日宮中就已說清楚了。”“不,鳳凰兒……”東始修搖頭。可風獨影卻打斷了他的話,“大哥,人活一世,或許總有些懊悔之事。但到今時今日,我沒有可悔恨的,也沒有要重新來過的,我倒是很慶幸當年是這樣與你們一起走過,所以我們八人才會有這樣的情義。到今日這般地步,我們還能如初,古往今來亦為罕見。”對上風獨影的眼睛,那雙眼睛總是那樣清澈堅定沒有絲毫迷惑。東始修心底沉沉歎息,手掌眷戀地在她的臉頰摩挲一下,然後落下,握住她的肩,“鳳凰兒,大哥想要你幸福,你不悔今日模樣,可大哥已久不見你有歡顏。隻要能令你開懷,便是讓你與……”他胸口一縮,氣悶難當,那後半句便卡在了喉間。“大哥你……”東始修驀地擁她入懷,雙臂緊緊扣著,目光穿透夜色,落向那遙遙的深廣無垠的虛空。“鳳凰兒,大哥已是皇帝,這天下還有什麼是皇帝做不成的。大哥隻有問清了,才能答應。”“大哥……”風獨影倏然心驚。“不要再說,鳳凰兒。”大東最偉大尊貴的皇帝埋首在妹妹的發間,聲音仿佛自百丈深淵發出,那樣的悶沉模糊,“等回到帝都……再說。”風獨影抬起的手放下了,然後靜靜的抱住兄長。回到帝都……問清……他要問誰?難道……心跳驀然加劇,然後又慢慢平複。大哥,豈止是帝王,這世間有許多的事便是神亦無能為力的。那一夜,話至此結束。夜深時,兩人回到各自的營帳,卻是徹夜未眠。而那夜,徹夜難眠的又豈止他們城裡更多的無法入眠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