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飛道:“何以見得?”“因為少俠要殺的,其實隻是個死人。”“死人?”“是的。”“龍劍公冶長在你朋友心目中,隻是一個死人?”青衣漢子臉上又浮起了詭秘的笑容,緩緩點了一下頭道:“不錯!隻要袁少俠能支持十個回合左右,然後少俠便可以一刀砍下那小子的腦袋,跟割取一個死人的腦袋,同樣不費吹灰之力。”袁飛注目道:“朋友準備在暗中助我一臂之力?”青衣漢子微笑道:“不錯。”袁飛道:“那麼,能不能容我袁飛先欣賞欣賞這朋友的身手?”青衣漢子沒說什麼,忽然衣袖一抖,隻見一點寒星自袖中飛出,疾如電閃,直射門楣。接著,卜的一聲輕響,一枚方孔青錢,已平平正正地嵌在門上那個福字上。青錢如果是豎著打中目標,無論多準,也不稀奇,但像現在這樣以本麵貼入木板,這份功力,就頗為可親了。但袁飛卻似並不覺得青衣漢子有什麼了不起。他朝門楣上那枚青錢望了一眼,轉過臉來淡淡地道:“就憑朋友這一手,也敢將公冶長當作死人看待?”青衣漢子微微一笑道:“隻憑這一手,當然不夠。”袁飛道:“哦?”青衣漢子笑笑,衣袖忽然又是一抖。颼!颼!颼!三道銀線,連綿射出。行家一看,便知道青衣漢子第二次發出的暗器,正是江湖人物最忌諱使用,也最害怕遇上的破穴針!三根破穴針,先後沒人錢孔。最後留在錢孔上,隻是一個細小的洞孔,三根破穴計,一根催一根,竟然毫厘不差,全打進了那個隻有一粒米大小細孔之中!袁飛神色登時改變。他望著青衣漢子,望了好一會,才慢慢地道:“朋友具此身手,就有十個公冶長,也不愁收拾不了,還要找我袁飛乾什麼?”青衣漢子微笑道:“兄弟的意思,是要那小子死得自然而正常。”袁飛注目接著道:“兄台知不知道那小子如今已是高大爺的人?”“當然知道。”“以艾四爺的人去殺高大爺的人,兄弟以為適當不適當?”“照說當然不太適當。”“但也有例外的時候。”“不錯。”“譬如在哪種情況之下?”“一時語言衝突。”“話不投機,立即翻臉?”“不錯。”“除了跟這小子一點私人恩怨之外,我袁飛有什麼理由非接受兄台這項委托不可?”“三萬兩紋銀,便是一個很好的理由。”“你說多少?三萬兩?”“不錯!”接著,兩人便沉默了下來。青衣漢子取出一張銀票,卷起,又扯平,扯平,再卷起,就像小孩在玩著一個紙折的小船。袁飛望著那張銀票,終於點了點頭道:“這的確是個很好的理由”高大爺要找的工匠找到了。請來的工匠,是師徒三人。老師父姓宋,洛陽龍門人,有個混號叫來不老。這個宋老頭據說一個大字不識,但對於工作方麵,卻是個難得的奇才。無論你要蓋什麼樣的高樓大瓦屋,他隻須十根指頭稍稍撥弄一番,便可以立即算出需要多少人工和材料,以及能在多少日子內完成。在這一行中,除了這個宋老頭,可說誰也沒有這份能耐。高大爺能請到這位名匠,全憑一時運氣。原來師徒三人是應天水一名富紳之邀,要去建築一座橋梁,路過蜈蚣鎮,被高大爺得到消息,強行留下來的。金蜈蚣高敬如高大爺要在關洛道上改變一個人的行程,當然不算一回事。師徒三人被請到如意坊,先後不過個把時辰,工程便告定奪。據宋老頭表示:新宅第若是建在老地方,全部花費,約需七千兩銀子,他保證三個月完工。高大爺大喜過望,當晚便在萬花樓設宴為這位名匠接風。一頓花酒喝下來,賓主之間,更是融洽。原來未老頭雖已年逾七旬,依然是老風流,而且癮頭奇大。現在大家才知道老家夥被人喊作宋不老的來由:不老者,人老心不老!這是昨天的事。今天,宋老頭留下兩名徒弟,監督大批工人清理工地,他本人則又由公冶長陪著來到萬花樓。高大爺已經傳下命令:萬花樓的姑娘,誰也不許端架子,宋老師父要怎樣便怎樣,務使佳賓能儘興,若誰故意違背,立即逐出萬花樓!所以,萬花樓上上下下如今一見這位白胡子貴賓蒞臨,登時響起一片震耳的吆喝,以示恭迎。不僅全樓的姑娘們如穿花蝴蝶般穿梭走告,甚至連一般酒客,也被引起好奇心,紛紛掀簾探頭張望。“這老家夥是誰?”“有高府總管陪同著,當然是高大爺的客人。”“也是武林中人?”“這個你就要問蔡老二了。”“喂,老蔡,剛才過去的那個白胡子老頭是什麼來路?”“洛陽的一個老木匠。”“一個老木匠?”“是的,聽說有個混號叫宋不老。”“什麼宋不老?”“天天往這種地方跑,當然是指寶刀未老之意。嘻嘻!”“彆說笑話了。”“誰說笑話?”“像這樣一個風吹能倒的老家夥,我不相信還有這份勁頭。”“打個賭怎麼樣?”“行。”“就賭今天這一台酒如何?”“行!”“那麼,叫紅紅過來問問吧!”“為什麼要問紅紅?”“老家夥昨晚叫的姑娘,就是紅紅。”“好,喊紅紅來。”要喊紅紅的客人,不止一個。要問宋老頭的意見之後,公冶長也吩咐夥計去喊紅紅。公冶長這一交待下去,其他想找紅紅的客人,今天大概便得將就一些,要另外換個姑娘了。“紅紅!”“紅紅!”夥計拉開訓練有素的粗嗓門,一路嚷了出去。不消片刻,那名夥計去而複返。夥計進來時,臉上掛滿笑容,但身後沒有紅紅。公冶長道:“紅紅呢?”那夥計沒有回答,快步走去公冶長身邊,彎下身子,不知在公冶長耳邊低低地說了幾句什麼話,公冶長一邊聽,一邊微微點頭。夥計說完,向後退出一步,似在等候公冶長另作差遣。公冶長轉向宋老頭道:“宋師父換個姑娘怎麼樣?這裡的藍藍和花花,也是兩個頂頂有名的大美人兒。”宋老頭道:“紅紅不在?”公冶長道:“剛被一位客人叫去了,夥計說馬上就轉局,似乎不大方便。”宋老頭輕輕歎口氣道:“像我這種又老又窮的糟老頭,原就不該到這種地方來的。算了,算了,這頓酒不喝也罷!”說著,站起身子,便要離去。這下公冶長可為難了。這個姓宋的老家夥,年紀一大把,尚且如此好色,依他本意,他當然不會去遷就這個老家夥。但是,高大爺把這老家夥當活寶,今天這頓酒如果喝不成,萬花樓的夥計和!”娘,可就有人要遭殃了。這種事他豈能眼睜睜聽任它發生坐視不管?因此,他隻好賠著笑,將宋老頭又推回座椅上,道:“也許是夥計們不會說話,那麼就待我過去看看。”紅紅其實就在隔壁。從夥計口中,公冶長也已知道紅紅如今在隔壁陪的這個客人是誰。正因為他知道這個客人是誰,所以他才建議宋老頭換個姑娘,因為這位客人不僅萬花樓的夥計不敢得罪,就連他這位高府總管,無疑也以不去招惹為妙。但是,如今僵局已經形成,他便顧不得許多了。紅紅坐在血刀袁飛的膝蓋上。她一雙白玉似的手,正勾者袁飛的脖子,臉貼著臉,嘴對著嘴,慢慢地將一口酒,由舌尖上一點一滴地轉向袁飛口中。公冶長輕咳了一聲,掀簾笑笑走進去道:“好家夥!你們可真會享受啊!”紅紅嚇了一跳,因為舌頭往回縮得太快,以致口中餘酒全傾在袁飛衣襟上。袁飛居然沒有生氣,他推開紅紅,望著公冶長道:“聽說高大爺要蓋新房子你怎麼有空來的?”語氣平平淡淡,雖說不上友好,但也沒有抬杠意味。公冶長在對麵坐了下來道:“袁兄知不知道匠人是哪裡請來的?”袁飛道:“據說是洛陽來的一個什麼宋不老?”公冶長點頭道:“是的,老家夥此刻就在隔壁,高大爺要我陪他來喝酒,想不到這老家夥竟指定要叫紅紅……”紅紅的麵孔,突然紅了起來。袁飛瞅了紅紅一眼道:“夥計沒有過去告訴他,說紅紅在我這裡?”公冶長道:“夥計跟我說過了,我也建議老家夥不如改叫藍藍或花花,可是老家夥的脾氣倔強得很,竟表示沒有紅紅在座,他就不喝今天這頓酒。”袁飛嘿了一聲,沒有開口。公冶長含笑接下去道:“高大爺一心想蓋好新宅第,把這老家夥寵得像個寶似的,老家夥今天是小弟陪來的,若是弄得不歡而散,高大爺必會怪小弟辦事不力。”他望著袁飛,帶著央求意味,接著說道:“所以”袁飛麵孔微微一揚,斜著眼道:“所以怎樣?”公冶長賠笑道:“所以希望袁兄看在小弟情麵上,能夠委屈一下。”袁飛突然沉下麵孔道:“花自己的銀子吃喝玩樂,誰也管不了誰。我說過不行,就是不行!”公冶長皺皺眉頭,正待開口之際,袁飛又冷笑著道:“還有件事,請你公冶兄最好替我記住:彆以為你公冶兄如今是高府總管,身份就高人一等,須知我血刀袁飛可不吃這一套!”公冶長詫異道:“我隻是過來跟你袁兄打個商量,又沒有勉強你袁兄非答應不可,你袁兄何必發這麼大的脾氣?”袁飛冷冷地道:“老子高興!”公冶長呆在那裡,隔了好半晌,才注視著袁飛道:“袁兄突發這種沒來由的脾氣,該不是借題發揮吧?”袁飛霍地長身而起,一腳踢開座椅道:“就算老子是借題發揮又怎樣?你不服氣?”紅紅在一旁嚇得花容失色,想勸阻又不敢開口。公冶長思忖片刻,忽然點頭道:“瘡不放膿,完不了口。你袁兄的心情,我完全了解。我決定舍命陪君子,幫你袁兄了卻這樁心願就是了。”他吸了口氣,緩緩抬頭道:“什麼時候?什麼地方?”袁飛冷冷地道:“就是現在。下麵的大廳寬敞得很!”兩個跑堂的夥計,一人托著一雙熱氣騰騰的大菜盤,正一邊低聲說著笑著,一邊並肩走向樓梯。兩人托盤的姿勢,驚險美妙。他們為了說話方便,左邊的一個用左手,右邊的一個用右手,兩人的手臂分向左右朝上彎曲,都是以四根手指頭,作菊心狀頂著盤底,菜盤正好比他們的肩頭高出寸許。不過,你絕對用不著為他們擔心,這正是他們吃這一行飯的絕技之一。你彆瞧他們那兩隻盤子,搖搖晃晃的,像風中荷葉,事實上裡麵的湯水永遠也不會溢出一滴來。他們走路時,就像蝙蝠一樣,不用眼睛看,也不會撞著任何東西。上樓梯時,亦複如此。這座樓梯,他們一天至少要上上下下幾百次,就是叫他們閉上眼睛,他們也照樣能升登如飛,絕不至踏偏一步。現在,兩人已走到樓梯的最後一級,兩人不約而同地一齊停下腳步。因為他們這兩盤菜並不是送去同一個房間,上樓之後,必須分手,而他們的笑話尚未講完。他們這樣站在樓梯口,雖然擋住了彆人的去路,但他們絲毫不以為意。因為他們的身手一向靈活,無論人從前麵下來,或是後麵有人要上樓,他們均能憑敏銳的感覺,隨時閃身讓去一旁。這時正好有個客人走出房間,要下樓梯。兩個夥計還在說話。這個要下樓梯的客人,他們都覺察到了,他們也都有了準備。準備這位客人走過時,再從中間裂開一條通道,讓這位客人通過。等客人過去之後,他們還可以聚攏來,繼續交談下去。客人走過來了。他們迅速讓開。讓出的空檔,寬寬裕裕,足夠一人通行無礙。但出人意料之外的是,那客人似乎還嫌空檔太狹窄了些,兩人隻覺眼前一花,那客人的一雙手,已經分彆拍上他們的肩頭。隻聽嘩啦一聲,兩隻菜盤同時摔在樓梯上,紅燒栗子雞和八寶豆腐,沒得遍地皆是。兩個夥計則如滾球似的,骨碌碌地,從樓梯上一直翻了下去。樓上四廂的管弦和笑語,都被這一聲巨響,給打斷了。所有的客人和姑娘們紛紛走出房間查看。兩名夥計又氣又恨,揉著屁股爬起來,剛剛罵了一句不堪入耳的粗話,叭,叭,兩人臉頰上,已分彆挨了一個又脆又響的大巴掌。這兩巴掌,幫他們回複了清醒。現在他們才算看清了麵前這個先推了他們一把,如今又賞了他們兩巴掌的客人。看清了這個客人是誰,兩人身上的疼痛突告消失。兩人的麵孔,也於這一瞬間,蒼白扭曲得像個擠乾了汁的橙子。“原來是袁爺?啊啊,對,對不起!”兩人不斷哈腰,賠笑,一邊像蝦子似的向後不斷退縮。現在,樓上的客人和姑娘們,都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了。如果說得更正確一點,也許應該說成:他們已看出有什麼事情將要發生!這是一個完美的陷阱。血刀袁飛在樓上人群中,很快地便找到了那個高價雇他殺人的青衣漢子。青衣漢子正攬著一個姑娘的腰,站在四號房間的房門口。當兩人四目遙接之際,青衣漢子朝他微微頷首,似在讚許他今天找的這個機會不錯。今天這個機會的確不錯。樓上回廊離大廳地麵高僅丈五左右,一旦血戰展開,眼力再好的人,也絕不會留意到幾根黑色破穴針的一閃而逝。到時也許隻有中了暗算之後的公冶長,會因驚怒交集,而產生出一種引人注目的反應。不過,這種情況發生的機會也不多。因為公冶長中針之後,隻要手中誅心劍稍為露出一點破綻,他的一顆腦袋,就不會還留在他的脖子上了!所以,即將展開的這一場戰鬥,將不會有什麼精彩的場麵出現。因為實際上這並不是一場真正公平的決鬥。這隻是一次設計周詳的謀殺。血刀袁飛在這一戰中,也不需耗費多大氣力,因為他實際上要做的事隻有一件。那就是設法將公冶長引去四號樓廂下麵。將公冶長迫去也好,或是自己慢慢退過去也好,隻要將公冶長引去四號樓廂下就行。然後,他就可以等著完成雇主交給他的最後一項細節。一刀割下公冶長的腦袋。公冶長從樓梯上慢慢拾級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