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勒特身後冒起一陣煙塵升到空中。他猛然用手捂住耳朵,和薩克斯一樣,他倆都感覺到有一顆子彈從身旁呼嘯而過。緊跟著,整個空地回響起一聲巨大的槍響。薩克斯猛然轉身。根據子彈飛過和聲音傳來的時間差,她判斷出開槍的人不是露西或傑西,而是從她身後至少一百碼外的地方發出的。空地上其他兩位警員也同時回頭,高舉著手槍,尋找開槍的人。薩克斯伏低身子,回頭瞥了一眼加勒特的臉。從他的眼中,她看見了恐懼和迷惑。一時之間,隻在這短短一瞬間,他不是那打碎另一個男孩頭顱的凶手或打傷瑪麗·貝斯並強奸她的罪犯,他隻是一個受了驚嚇的小男孩,正抱頭低聲嗚咽;“不要,不要!”“是誰?”露西叫道,“是卡爾波嗎?”他們躲進附近的灌木叢掩護自己。“快趴下,阿米莉亞,”傑西叫著,“不知道誰在開槍,說不定加勒特的同夥想殺我們。”但薩克斯不這麼想。這顆子彈是對準加勒特射來的。她望向附近的山丘,尋找狙擊手潛伏的位置。又一槍射來。這一槍偏得更離譜。“聖母瑪麗亞啊!”傑西叫道,硬生生吞下原本將隨後跟來的褻瀆言語,“看!在上麵——是梅森!還有內森。在山丘上。”“是傑曼?”露西憤怒地問,眯眼往上看。她猛按下無線電通話鈕,對著對講機叫道:“梅森,你搞什麼鬼?你聽到了嗎?收到了嗎?……總部,呼叫總部。媽的,我收不到任何回應。”薩克斯拿出手機打給萊姆。他過了好一會兒才接。她聽見他的聲音,透過擴音器,顯得有些模糊不清。“薩克斯,你已經——”“我們找到他了,萊姆。但那個叫梅森·傑曼的警察,他也在附近的小山上,朝那男孩開槍。我們無法用無線電聯絡上他。”“不、不、不,薩克斯!加勒特現在不能死。我化驗過紙巾上血跡的劣化情況——瑪麗·貝斯昨晚還活著!如果他死了,咱們就永遠也找不到她了。”薩克斯高聲將這些話重複給露西聽,但露西仍無法用無線電聯絡上梅森。上麵又開了一槍。這槍射中岩石,激起一陣飛屑。“彆開槍了!”加勒特哭道,“不要、不要……我很害怕。叫他住手!”“好,薩克斯——”萊姆掛上電話。阿米莉亞·薩克斯迅速做出決定,她把槍扔在身後的地上,快步奔上前,麵向加勒特,站在他麵前一步遠的地方,直接擋在梅森的狙擊槍和這男孩之間。她心想:如果梅森此時剛好扣下扳機,子彈會比槍聲先到,很可能直接命中我的後背。她屏住呼吸,感覺好像真有子彈飛來擊中她。一會兒時間過去了。沒有新的槍響。“加勒特,你可以把刀子放下了。”“你想殺我!你騙我!”誰都不敢保證他在憤怒和驚慌中,會不會揮刀刺來。“不,我們不會那麼做。你看,我就站在你前麵。我在保護你,他不會再開槍了。”加勒特看著她的臉,眼睛一眨一眨地抽搐著。她不知道梅森是否在等她一稍微移動,就馬上再開下一槍。他的槍法顯然太差了,她感覺似乎隨時會有子彈穿過她的脊椎。哦,萊姆,她心想:你想通過這次的行動,讓你變得像我一樣;但也許從今以後,我會變得像躺在床上的你……傑西跑出灌木叢衝上山丘,一邊揮手叫道:“梅森,停止射擊!停止射擊!”加勒特仍盯著薩克斯的臉,接著,他把刀子扔到一邊,又開始克製不住地一遍又一遍彈打著指甲。露西跑上前銬上加勒特,薩克斯轉身,朝梅森開槍的那座山丘看去。她看見他站起身來,在打手機。他的目光投向她這裡,似乎在直視她,然後,他把手機塞回兜裡,走下山丘。“你搞什麼鬼?”薩克斯憤怒地對梅森說,大步向他走去。他們兩人怒目而視,相隔隻有一步的距離,薩克斯還比他高出一英寸。“少廢話,小姐,”梅森毫不客氣地回答,“難道你沒看到他有武器嗎?”“梅森……”傑西過來想緩和氣氛,“她正在控製局麵,說服他投降。”但阿米莉亞·薩克斯不需要任何人幫忙。她說:“逮捕人我有很豐富的經驗,他根本威脅不到我,唯一的威脅是來自你。你差點射中我們。”“哈,放屁!”梅森傾身向前,薩克斯聞到他身上濃重的刮胡水味道,似乎是整瓶倒在了身上。她退後避開這團氣味,然後說:“如果你真的殺了加勒特,瑪麗·貝斯就可能永遠被困在某個地方,她會餓死或悶死。”“她早死了,”梅森怒道,“那個女孩現在早已躺在某個墳墓裡,我們永遠也找不到她了。”“林肯剛拿到她的血液報告,”薩克斯反駁他,“她昨天晚上還活著。”這句話讓梅森一時語塞,但他又說:“昨晚並不代表現在。”“夠了,梅森。”傑西說,“總會有答案的。”但他無法平靜下來。他揮起胳膊拍了一下大腿,瞪著薩克斯說:“我不知道他媽的為什麼我們需要找你來這兒。”“梅森,”露西插進來說,“如果沒有萊姆先生和阿米莉亞的幫忙,我們就不可能找到莉迪婭。我們感謝他們都來不及,你還是算了吧。”“是她不讓這件事算了。”“當有人逼我站到火線上的時候,最好能有充分的理由,”薩克斯平靜地說,“而你莫名其妙地朝那男孩開槍,是因為你找不出能製裁他的理由。”“我怎麼做不需要你來管,我——”“好了,這件事先彆吵了,”露西說,“等回到警察局再說。我們還要繼續追查,如果瑪麗·貝斯沒死的話,我們得快點找到她。”“嘿,”傑西叫道,“直升機來了。”醫院派出的直升機落在磨坊附近的空地上,醫護人員用擔架將莉迪婭抬出來;她有輕度中暑現象和嚴重的腳踝扭傷。她一開始有些歇斯底裡——加勒特拿著刀走近她,雖然隻是割下一塊膠布貼在她嘴上,但她還是被嚇壞了。她好不容易才克製自己,瑪麗·貝斯不在磨坊裡,被加勒特藏在海邊外島的某個地方了,但她不知道確切的地點。露西和梅森想逼加勒特自己招認,但他隻是坐著一言不發,雙手被反銬在背後,神情陰鬱地瞪著地麵。露西對梅森說:“你、內森和傑西帶加勒特回伊斯戴路。我會叫吉姆派車到那裡,到負鼠溪的岔路口。阿米莉亞想搜查磨坊,我會和她去。大概一個半小時後你們再派另一輛車到伊斯戴路來接我們。”薩克斯並不畏懼迎接梅森的目光,不管他想提出什麼樣的挑戰。但他把注意力轉到加勒特身上,上上下下地打量這個被嚇壞的男孩,就像獄卒巡視死牢裡的囚犯。梅森對內森點點頭。“我們走。手銬上緊了嗎,傑西?”“夠緊了,沒問題。”傑西說。薩克斯很高興有傑西和他們一起去,以保證梅森不會亂來。她聽過許多犯人因“逃亡”而被護送警員痛毆的事,而最後的下場往往都是死亡。梅森粗暴地抓起加勒特的手臂,把他拽起來。這男孩朝薩克斯投來一個無助的眼神,接著梅森就把他拉上了小路。薩克斯對傑西說:“把梅森看緊點,隻有加勒特合作才能找到瑪麗·貝斯。如果他被嚇得太厲害或發脾氣,從他嘴裡可就什麼話也得不到了。”“這點我敢保證,阿米莉亞。”他瞥了她一眼,“你剛才的表現很勇敢,居然敢站到他麵前。我絕對不可能這麼做。”“嗯,”她說,完全沒有心情接受任何崇拜,“有時候你會直接這麼做,不會想太多。”他快活地點點頭,似乎把這句話牢記在心。“啊,對了,我還想問——你過去有過什麼綽號嗎?”“好像沒有。”“很好,我喜歡‘阿米莉亞’這個名字。”一時之間,她荒唐地以為他會上前吻她一下來慶祝逮捕成功。但他隻是轉身追向梅森、內森和加勒特。真討厭,阿米莉亞·薩克斯看著傑西回頭快樂地向她揮手,一邊惱怒地想:一個警察想開槍打我,而另一個警察隻想準備教堂的婚禮和酒宴。在磨坊裡,薩克斯周密詳儘地走著格子,將注意力集中在加勒特囚禁莉迪婭的這個房間。她來來回回地走著,一次隻邁出一小步。她知道這裡會有線索指出瑪麗·貝斯·麥康奈爾的囚禁地,不過,有時嫌疑犯和地點的關聯是很細微的,僅有一點點極細小的聯係。薩克斯把這個房間走完,沒發現什麼有幫助的東西——隻有泥土、幾件五金工具、火災時從牆上塌下的焦黑木頭、食物、水、空包裝袋和加勒特帶來的水管膠帶(全都沒有廠家標簽)。她還找到那張被可憐的埃德·舍弗爾瞄到一眼的地圖,上麵隻畫出通往磨坊的路線,除此之外,沒有更進一步的目的地。和過去一樣,她接著走第二次。然後又搜尋了一遍。會這麼做一部分是緣於萊姆的教導,一部分是出於她自己的本能。(還有部分原因,她心想,是刻意拖延嗎?儘可能延長萊姆對韋弗醫生的失望可能會發生的時間?)露西的聲音響起:“我找到東西了。”薩克斯剛請她去搜查磨坊的輾軋室。莉迪婭說她在那裡曾試圖逃走,薩克斯認為那裡可能有過一番拉扯打鬥,或許會有什麼東西從加勒特兜裡掉出來。她很快為這位女警示範了一下走格子的方法,告訴她該找些什麼以及如何正確處理證物。“你看,”露西興奮地捧著一個紙箱交給薩克斯,“我發現它藏在輾輪後麵。”紙箱裡有一雙舊鞋子,一件防水夾克,一個指南針和一張北卡羅來納濱海的地圖。薩克斯注意到在這雙鞋子裡和折起的地圖上,都沾上了一些白色沙粒。露西動手想攤開地圖。“彆動,”薩克斯說,“裡麵或許還有線索。等拿回林肯那裡再打開。”“可是他說不定會在地圖上標出藏人的地方。”“有可能,不過就算等我們回到實驗室,這個標誌還是會存在。但如果現在遺失了線索,可就永遠都找不回來了。”她又接著說,“你繼續在裡麵搜索,我去檢查我們剛才抓到他的那條小路。那條路通向水邊,說不定他藏了一艘船在那裡,或許還有另一張地圖或其他東西。”薩克斯出了磨坊,往溪邊走去。她經過先前梅森開槍的那座山丘下,一拐彎,就發現前麵有兩個男人正瞪著她。他們手裡都提著來複槍。啊,不。怎麼是他們?“哈。”瑞奇·卡爾波說。揮手趕走一隻停在他曬黑的前額上的蒼蠅。他一甩頭,腦後那條粗黑油亮的辮子便像馬尾般不停晃動。“辛苦了,小姐。”另一個男人淡淡地諷刺說。薩克斯想起他的名字:哈瑞斯·托梅爾——那個看起來像南方生意人的家夥,不像卡爾波看上去就是一副地痞流氓的樣子。“我們一點收獲都沒有,”托梅爾說,“白白在大太陽下過了一整天。”卡爾波說:“那小子說出瑪麗·貝斯在哪裡了嗎?”“你們去和貝爾警長談這件事吧。”薩克斯說。“我覺得他可能會說。”薩克斯突然想到:他們怎麼會99lib?找到磨坊這裡?當然他們有可能跟蹤搜索小組而來,但更有可能的是有人提供協助——說不定是梅森·傑曼。也許他請他們來為他的狙擊行動提供協助。“我說對了。”卡爾波又說。“什麼?”薩克斯問。“蘇麥康奈爾把賞金加到了兩千塊。”他兩手一攤說。托梅爾補充說:“目前是這樣。”“抱歉,我還有事要忙。”薩克斯大步走過他們身旁,心想著,他們還有另一個同黨到哪去了?那個瘦子……她身後突然響了一聲,緊接著立刻感覺到自己的手槍被人抽出槍套。她急轉身,壓低身子,看見手槍已在那個枯瘦、滿臉雀斑的西恩·奧薩裡安手中。他手舞足蹈地跳開,像愛出醜的學生般嬉皮笑臉。卡爾波搖搖頭說:“西恩,彆這樣。”她把手伸出來。“請把槍還我。”“借來看一下。好東西。哈瑞斯在收集槍,這把還真不錯。你覺得呢?哈瑞斯?”托梅爾一語不發,隻歎了口氣,伸手擦掉額上的汗水。“你是在自找麻煩。”薩克斯說。卡爾波說:“把槍還她,西恩。你玩笑開得太過分了。”他倒轉手槍,假裝要把槍還她,但又突然笑著把手縮回來。“嘿,寶貝兒,你到底從哪兒來的?我聽說是紐約。那裡環境如何?挺亂吧,我敢說。”“彆再拿他媽的手槍開玩笑,”卡爾波怒道,“我們是來找錢的,讓我們留著命回到鎮上去。”“快把槍還我。”薩克斯低聲說。但西恩·奧薩裡安還在那兒跳來跳去,拿著槍瞄準樹木,仿佛一個十歲大的孩子在玩官兵抓強盜的遊戲。“砰、砰……”“好吧,不還就算了。”薩克斯聳聳肩說,“反正這把槍也不是我的。等你玩夠了,記得把槍還到郡警察局。”她調轉方向,往西恩身旁走去。“喂!”他叫著,臉上因為她不打算再玩下去而露出失望的表情,“你不要——”她突然閃向他右側,身子一低迅速鑽到他背後,單手勒住他的脖子製住他。不到一秒鐘的時間,彈簧刀便從她的兜裡飛出,刀尖在西恩下巴內側壓出一個紅印。“老天,你搞什麼鬼?”他叫著,但立即發現說話會讓喉嚨更貼近刀尖,便閉嘴不敢再說話。“好了,好了,”卡爾波舉起手說,“我們彆——”“把武器放在地上,”薩克斯說,“所有人。”“我又沒做什麼。”卡爾波抗辯。“喂,小姐,”托梅爾說,試圖想打個圓場,“我們不想惹麻煩,我這位朋友隻是……”刀尖往西恩留著的短須下巴更深入了一些。“啊,快按她說的做!快!”奧薩裡安焦急地說,緊咬牙齒不敢張開,“把他媽的槍放下。”卡爾波把來複槍放在地上,托梅爾也照做了。西恩身上的臟臭味讓薩克斯十分厭惡,她一手順著他的胳膊滑下,抓住手槍。他鬆開手。薩克斯把西恩推開,自己向後一躍,握住手槍對準他。“我隻是跟你鬨著玩,”奧薩裡安說,“是真的,隻是開玩笑。沒彆的意思。告訴她我是在玩的——”“出什麼事了?”露西說。她正沿著小路走來,手中也握著槍。卡爾波搖頭說:“西恩真是大白癡。”薩克斯一手將彈簧刀折起來,放回口袋。“看,我受傷了。你看,是血!”奧薩裡安高舉起一根沾了血的指頭。“活該。”托梅爾說。露西看著薩克斯。“你打算怎麼處置他們?”“帶他們去洗澡。”她回答。卡爾波笑了出來。薩克斯說:“我們沒時間浪費在他們身上。”露西轉身對這些男人說:“這裡是犯罪現場,你們這些人最好離遠一點。”她指著地上的來複槍,“想打獵就到彆的地方去吧。”“哦,就像狩獵季節那樣嗎?”奧薩裡安挖苦地問,等待露西對他的蠢話做出評論。“那就在你把目前已經一團糟的生活搞得更混亂之前,回鎮上去吧。”這幾個男人撿起來複槍。卡爾波低頭在奧薩裡安耳邊小聲說了幾句話,樣子極為氣憤。奧薩裡安聳了聳肩,露出笑容。一開始,薩克斯還以為卡爾波要去揍他,但後來這高個子平靜下來,轉身對露西說:“你找到瑪麗·貝斯了嗎?”“還沒有。但我們抓到了加勒特,他一定會招供的。”卡爾波說:“雖然我們很想得到賞金,不過還是很高興他被抓住了。那小子很麻煩。”等他們都走了,薩克斯才問:“你在磨坊裡有什麼新發現嗎?”“沒有,我是過來幫你找船的。”她們繼續走在通往溪邊的小路上,過了一會兒,薩克斯開口說:“我忘了一件事。我們應該派人回到第一個蜂窩陷阱那裡,殺掉黃蜂再填平坑洞。”“哦,吉姆已經叫特瑞·威廉警員帶殺蟲劑和鏟子去了,但那裡沒有黃蜂,那個蜂窩是空的。”“空的?”“沒錯。”所以那個陷阱並無傷人之意,隻是想拖延他們的速度而已。薩克斯此時才想到,那個氨水瓶也不是用來傷害他們的。加勒特可以把機關設成把氨水澆在追蹤者身上弄瞎他們,但他卻把瓶子放在路邊一塊小石頭上。如果他們沒看到釣線而觸動機關,那個瓶子就會掉到路邊十英尺深的石堆上,散發的氣味足以警告加勒特,卻不足以傷害到任何人。她再次想起加勒特那雙圓睜、充滿恐懼的眼睛。薩克斯似乎聽到露西在問她話。“對不起?”露西說:“你在哪兒學會用這個東西——那把彈簧刀?”“野地訓練。”“野地?在哪兒?”“在一個叫布魯克林區的地方。”薩克斯回答。等待。瑪麗·貝斯·麥康奈爾站在泥汙的窗戶旁,因囚禁地室裡的熱氣和如針紮般的乾渴而感到焦躁眩暈。在整間屋子裡,她找不到半滴可以喝的東西。從木屋後窗看出去,越過黃蜂窩,她看見戶外的垃圾堆中有幾個空礦泉水瓶。這些瓶子像在嘲弄她,讓她更加覺得焦渴難當。她知道在這樣悶熱的環境下,不喝水絕對無法維持兩天。你在哪裡?在哪裡?她默默地對傳教士說。那裡好像真的有人——不是她在絕望、渴得發狂的幻想中創造出的人物。她靠在小屋發燙的牆上,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暈倒過。她試著吞咽幾下,但嘴裡沒有一點水分。圍繞在她臉部周圍的空氣就像木頭一樣灼熱,令人窒息。接著,她又憤怒地想:啊,加勒特……我知道你是個麻煩人物。她想起一句老話:好人沒好報。我不應該救他的……但那時我怎能不幫忙?怎能不把他從那些高中男生手中救出來?她想起去年的那件事,那時加勒特昏倒在楓葉街上,旁邊圍著四個高中男生。其中有個高大、輕浮的男生,是比利·斯泰爾足球隊的朋友,他拉開蓋斯牌牛仔褲的拉鏈,掏出生殖器,想在加勒特身上撒尿。她衝過去痛罵他們,還搶了其中一個男生的手機打電話替加勒特叫救護車。我就應該這麼做,毫無疑問。但是,一旦我救了他,我就變成他的……在那次事件後,一開始瑪麗·貝斯還覺得有趣,因為加勒特就像個害羞的仰慕者,總是追隨在她身後。他還會打電話到她家告訴她他剛聽到的一些新聞,或送她一點小禮物(但這些禮物是:關在小籠子裡的油亮閃耀的綠金龜、拙劣的蜘蛛和蜈蚣素描、用繩子綁起的蜻蜒——還是活的!)。後來,她發現他接近的次數越來越多,越來越頻繁。她曾在深夜下車回家時聽見身後有腳步聲跟著她,看見她位於黑水碼頭的房屋附近的林木間有人影閃現,聽見他以尖細、奇異的聲音喃喃說著一些她無法分辨的話語,自言自語地或說或唱。有次他在大街上遇到她,便一直跟來,跟了很長時間,使她感覺更為緊張。他打量她的胸部、雙腿和頭發,眼神中包含了羞怯和渴望。“瑪麗·貝斯、瑪麗·貝斯……你知道嗎,假如有一張蜘蛛網像地球這麼大,它的重量還不到一盎司……嗨,瑪麗·貝斯,你知道蜘蛛絲的強度超過鋼鐵五倍嗎?知道它的彈性遠勝過尼龍嗎?有些蜘蛛網真的很酷,就像吊床一樣,飛蟲隻要躺進去就永遠都不會醒來。”(她早該注意的,她現在才想到,他那時的瑣碎囈語多半是有關蜘蛛和昆蟲設下的圈套。)而後她開始改變作息習慣,避免再被他跟上。她到新的商店購物,走不同的路回家,連騎登山車的路線也改了。然而,後來發生了一件事,使她過去對加勒特·漢隆保持距離的努力完全失效:瑪麗·貝斯有了一個新發現,而地點就在黑水碼頭中央的帕奎諾克河岸,那裡正是加勒特打樁標出的私人領地。不過,這個發現對她來說實在太重要了。彆說隻是這個對昆蟲著迷的瘦小男生,就算是那群釀私酒者,也無法阻止她退出這個地方。瑪麗·貝斯不知道為什麼曆史會讓她如此興奮,但事實的確如此。她還清楚地記得小時候去威廉斯堡殖民地的情景。那地方離田納斯康納鎮隻有兩小時車程,她的家人經常去那裡玩。瑪麗·貝斯暗自記住快到那座城市之前的路,知道什麼時候會抵達目的地。因此她總在快到那裡的時候把眼睛閉上,在父親停好彆克汽車後,由母親牽她的手走進園區,這樣她一睜開眼睛就可以假裝自己已實際回到當年的美洲殖民地。當她走在黑水碼頭區的帕奎諾克河河岸,眼睛盯著地麵,專心尋找半埋在泥濘裡的東西時,她感到和小時候一樣的那種興奮,甚至還強過百倍。她會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像動心臟手術的醫生,將泥土輕輕撥開。沒錯,這的確是她要找的東西:先民遺物——一個曾讓二十三歲的瑪麗·貝斯麥康奈爾竭力尋找,如今又為之震驚的證據。這個證據不但能印證她的理論,甚至有可能改寫美洲的曆史。就像所有北卡羅來納人以及全美所有的小學生一樣,瑪麗·貝斯在曆史課上讀過消失的羅諾克殖民地:十六世紀末,一群英國殖民者在北卡羅來納和外島之間的羅諾克島建立殖民地。這些殖民者和美洲原住民經曆了一段時間的和睦相處,後來卻發生了變化。冬天逼近時,殖民者的食物或其他資源都已短缺,於是殖民地的建造者約翰·懷特便起航返回英國以減輕殖民地負擔。但當他再度回到羅諾克島時,才發現原來留下來的一百多名殖民者,包括婦女和孩童,居然全都消失了。這個事件留下的唯一線索,就是殖民地附近的某個樹乾上刻有一個詞:克羅托安。這是海特瑞斯島的印第安名字,位於羅諾克島南方約五十英裡處。雖然沒有任何文字記載,但大多數史學家都認為,那些殖民者是死於前往海特瑞斯的途中,或是一抵達那裡就被殺害了。瑪麗·貝斯去過羅諾克島好幾次,也曾在當地的一家小劇場看過這段悲劇史實的重演。這場戲讓她深深感動,又無比恐懼,不過她那時並沒有多想這段曆史,直到長大後在艾維利的北卡羅來納大學念書,才真正開始深入和這個失落的殖民地有關的書籍。在這些殖民者諸多永無解答的故事中,有一個故事提到一位名叫維吉妮亞·戴爾的女孩以及白母鹿的傳說。這個故事是瑪麗·貝斯——還隻是個孩子,有一點點叛逆和純真時——聽說的。弗吉妮亞·戴爾是第一個誕生在美洲的英國兒童,也是殖民總督懷特的孫女,後來與那群殖民者一起失蹤。某些曆史書籍認為,她也和殖民者一起被害,或死在去海特瑞斯的路上。但隨著瑪麗·貝斯持續不斷的研究,她知道在這些殖民者消失後不久,更多英國人開始在東岸定居,而關於那些消失的殖民者的傳說,便開始在當地盛行。有一個傳說是,那些殖民者並沒有遇害,而是融入了當地的部落中。弗吉妮亞·戴爾長大出落成一位美麗的女子,金發美膚,獨立而堅強。她的美引起了部落裡的一位巫醫的愛意,但遭到她的斷然拒絕,不久之後她就失蹤了。雖然那位巫醫否認殺害了她,但因為她拒絕了他的愛,所以他把她變成了一隻白鹿。當然,沒有人相信他的話,但沒多久,人們真的在附近看見一隻漂亮的白母鹿,而它似乎是森林中所有動物的領導者。這隻母鹿顯而易見的力量使部落的人感到害怕,於是他們便舉辦了一場比賽,要眾人捕捉它。一個年輕勇士設計將它引誘出來,在極近的距離用銀製的弓箭射向它。這支箭刺進了它的胸口,當它倒在地上垂死之際,完全是用人類的眼神冷冷地看著這個獵人。他嚇壞了,問道:“你到底是誰?”“弗吉妮亞·戴爾。”這隻鹿輕聲回答,然後就死了。瑪麗·貝斯決定認真對待這個白母鹿故事。她花了數夜的時間,研究在教堂山的北卡羅來納大學和杜克大學裡的相關文件,也了大量十六世紀到十七世紀的日誌和劄記。她發現這些文件中提到“白鹿”的次數很多,也說到在北卡羅來納東北方有神秘的“白獸”。可是目擊者看到它的地方既不是在羅諾克,也不是海特瑞斯,這隻白鹿被發現的地方是沿著“從大沼澤像蛇般蜿蜒向西流的黑水河岸”。瑪麗·貝斯知道傳說的力量,知道有時即使是最荒誕的故事,也往往具有一定的真實成分。她推測,也許那些失蹤的殖民者害怕被當地部落攻擊,便留下“克羅托安”以誤導來犯的人,而他們自己則全部逃往西方而不是南方,然後沿著河岸定居下來,沒錯,像蛇般彎曲的帕奎諾克河——靠近田納斯康納鎮的地方現在稱為黑水碼頭。那些消失的殖民者變得越來越強大,而印第安人害怕他們的威脅,便發動攻擊屠殺。瑪麗·貝斯大膽推測,將白母鹿的傳說加以解釋:維吉妮亞·戴爾可能是殖民者中幸存到最後的人,一直奮戰到死。這就是瑪麗·貝斯自創的學說,但她卻沒發現任何能支持這種說法的證據。她曾花了好幾天時間,依據古地圖在黑水碼頭附近亂逛,想找出當年這些殖民者可能登陸和定居的地方。終於,就在上個星期,她在帕奎諾克河河岸發現了失落的殖民地的證據。她記得,當她母來從彆的女孩口中得知她正在黑水碼頭區進行考古工作後,曾這樣警告她:“彆去那裡,”她那柔弱蒼白的母親激動地說,仿佛是她自己身陷險境,“那是昆蟲男孩殺人的地方,如果被他發現,你肯定會被他傷害的。”“媽,”她反駁說,“你就和學校那些捉弄他的王八蛋一模一樣。”“你又說臟話,我不是叫你彆再用這個字眼嗎!”“媽,彆這樣……你就像坐在緊張凳上的頑固教友。”緊張凳指的是教堂的第一排位置,坐在那裡的教友都是些對自己或是他人特彆緊張的人。“光聽到名字就夠嚇人了。”蘇·麥康奈爾嘟囔說,“黑水。”瑪麗·貝斯立即解釋北卡羅來納境內有幾十條黑水的原因。任何源自沼澤區的河流被冠上“黑水”的名稱,是因為水色被腐爛植物的沉澱物質染黑。而帕奎諾克河也是發源自大沼地和附近的沼澤。但這個說法無法讓她母親稍稍放心。“求你,彆去,親愛的。”接著,這位婦人搬出她的殺手銅——負罪感,“你爸爸已經走了,萬一你再有個三長兩短,我就什麼都沒了……隻剩我一個,那時我一定不知所措。你不希望我這樣,是吧?”然而,瑪麗·貝斯被鼓舞過無數探險者和科學家的腎上腺素激勵著,還是準備好刷子、收集瓶、袋子和園藝用的鏟子,昨天一早便在潮濕、炙熱的天氣下繼續她的考古大業。後來發生了什麼事?她真的被那昆蟲男孩攻擊、綁架了。媽媽果然是對的。現在,她坐在這酷熱、腐爛的木屋裡,在痛苦、難受和因口渴造成的半精神錯亂的狀況下,想起了母親。在她父親因癌症過世後,她母親就崩潰了。她停止和朋友來往,結束在醫院的義工工作,斷絕生活中一切正常的活動。瑪麗·貝斯發現自己僭越了父母親的角色,自己的母親已變成終日與電視和垃圾食品為伍的女人,變得肥胖、了無生趣、需要照料,跟一個可憐的幼童差不多。但瑪麗·貝斯的父親在和死亡搏鬥的歲月中教會她一件事——做你命中注定該做的事,不要因為任何人而改變。父親死後,儘管母親一再要求,瑪麗·貝斯仍沒有因此而休學,還在家的附近找了一份工作,儘可能在母親的需要和自己想要完成大學學業的心願之間協調平衡。第三年,她畢了業,找到一份野外調查的工作,進行一係列美洲人類學的研究。如果研究的地點在她家附近,還算沒問題。但如果研究工作是去聖菲(美國新墨西哥州的首府。)研究美洲原住民,或阿拉斯加的愛斯基摩人,或曼哈頓的非裔美洲人,那麼她也非去不可。過去她總是陪在母親身旁,但她現在也要展望自己未來的生活前景。可是,原本應該在黑水碼頭區挖掘收集更多證據、和指導教授協商、進行寫作計劃或檢測已發現的古文物的她,現在卻掉入這十來歲的少年神經質的愛的陷阱裡。絕望無助的感覺貫穿她全身。她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轉。但突然,她止住悲傷,冷靜了下來。彆哭!堅強點。做好父親的女兒,學習他每分每秒都和疾病奮戰,至死不休的態度。不要學你母親的樣。要當弗吉妮亞·戴爾,她重振了失落的殖民者。要當那隻白鹿,森林中所有動物的女王。此時,正當她想到北卡羅來納傳說故事書中記載的這隻雌鹿莊嚴威武的形象時,森林邊緣忽然有個人影閃過。那個傳教士從林木間走出來,肩上扛著一個大背包。真的有人!瑪麗·貝斯抓起加勒特的一個玻璃瓶,裡麵裝著一隻長得像恐龍的甲蟲,用力擲向窗戶。玻璃瓶擊碎玻璃窗,撞上窗外的金屬柵欄,碎得四分五裂。“救救我!”她張嘴大叫,但發出的聲音幾乎聽不見,因為喉嚨早已乾涸。“救命!”在一百碼之外,那個男人停下了腳步。回頭張望。“求求你!救救我!”她發出長長的哀鳴。他回頭看了一會兒。然後,又走入林中。她深吸一口氣,想再大叫一次,但喉嚨已完全哽住了。她開始猛咳,咳出幾絲鮮血。在空曠野地那端,那個傳教士繼續往森林走,一會兒就消失不見了。瑪麗·貝斯一屁股坐在發黴的沙發上,絕望地將頭靠著牆壁。突然,她抬起頭,被眼前一個東西的舉動吸引了。就在小屋裡離她不遠的地方,剛才玻璃瓶裡裝的那隻甲蟲——那隻縮小版的三角恐龍——並沒有因為住所的破壞而喪命。瑪麗·貝斯看著它絕處逢生般地爬上玻璃碎片堆,張開一對翅膀,接著又張開第二對,奮力拍動,速度快得讓人看不見。隨後它從窗台飛了出去,重獲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