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死亡現場吸引人的地方究竟是什麼?如同過去勘察過的數十個犯罪現場一樣,阿米莉亞·薩克斯在“走格子”時,總會問自己這個問題。現在,她站在黑水碼頭區的一一二號公路路肩處,俯瞰著帕奎諾克河,又一次問自己。這裡是年輕的比利·斯泰爾鮮血四濺的陳屍處,是兩個姑娘被挾持的地點,也是一位敬業警員的生命被上百隻黃蜂徹底改變——也許就此結束——的地方。即使陽光火辣辣地直射著大地,黑水碼頭區的氣氛仍是一片陰鬱緊張。她仔細觀察這個地方。犯罪現場是一座陡峭的山丘,垃圾遍地,斜坡從一一二號公路路肩往下延伸到泥濘的河岸。隻要是平坦的地方,就有柳樹、柏樹和叢生的雜草。河邊有一個破舊鏽爛的碼頭向外突出約三十英尺,碼頭末端向下傾斜,沒入水麵以下。儘管河邊不遠處有一些嶄新的豪宅,而這一帶卻沒有人類居住活動的跡象。這些房子看起來都很貴,但薩克斯發現這個黑水碼99lib?頭的住宅區也和郡中心一樣,荒涼得像一座鬼鎮。她花了點時間才想明白為什麼——雖然現在是暑假,這些住宅的院子裡卻沒有小孩在玩耍。沒有充氣遊泳池,沒有腳踏車,沒有嬰兒車。這使她想起幾小時前在路邊看到的葬禮和那孩子的棺木。她強迫自己不去想它,把思緒拉回到眼前的工作上。她把目光投回犯罪現場,警用黃色隔離帶圈住了兩個地方。靠近水邊的隔離區裡有一棵柳樹,樹旁有幾束鮮花——這是加勒特挾持莉迪婭的地方。另一個隔離區是空曠的泥地,周圍有一圈樹叢。昨天那小子就是在這裡殺死比利·斯泰爾、綁走瑪麗·貝斯的。這個現場中央的地麵上有一些淺淺的坑洞,是瑪麗為尋找印第安古箭頭或其他遺物而挖開的。離現場中央約二十英尺的地方有一個用噴漆畫出的輪廓,標明比利屍首的位置。用噴漆?她心想,覺得十分沮喪。這些警員顯然缺乏犯罪現場調查的經驗。一輛郡警巡邏車駛近停在路肩,從車上下來的是露西·凱爾。這位女警朝薩克斯冷冷地點點頭:“在他的房間找到什麼東西了嗎?”“一點點。”薩克斯不想說太多,向山坡下點點頭。耳機裡傳出萊姆的聲音。“現場被踐踏的情況像照片上顯示的那麼糟糕嗎?”“這裡就像有一群牛走過,至少有二十幾個腳印。”“混蛋。”萊姆低聲說。露西聽見薩克斯的批評,但沒多說什麼,隻遠眺運河與支流交彙的地方。薩克斯問:“那就是他用來渡河的船嗎?”她看見有條小船停泊在對岸的泥濘中。“是的,”傑西·科恩說,“不過這條船不是他的,是他從上遊某戶人家偷來的。你想搜查那條船嗎?”“待會兒再說。你先告訴我,哪邊是他不可能過來的方向?我是說昨天他殺害比利的時候。”“不可能?”傑西有點納悶,但還是指著東方,“那裡什麼都沒有,隻有沼澤和野草,連船都沒辦法停。所以,他要麼是沿著一一二號公路一路走來下到河邊的;要麼就是劃船過來的,因為那條船停在那兒。”薩克斯打開鑒定工具箱,對傑西說:“我需要一點附近泥土的采樣。”“采樣?”“我是說範例,就是樣本。”“隻要附近的泥土嗎?”“沒錯。”“沒問題。”他回答。但又馬上問:“為什麼?”“如果我們能發現和這裡的樣本不符合的土壤,就可能是加勒特從藏匿那兩個女孩的地方帶來的。”“但也可能,”露西說,“是來自莉迪婭的花園,或瑪麗·貝斯的後院,又或者是幾天前來這裡釣魚的孩子帶來的。”“的確有此可能,”薩克斯耐心地說,“但無論如何,我們還是有必要這麼做。”她交給傑西一個塑料袋。他大步走開,十分熱心地幫忙。薩克斯開始走下山坡,幾步後又停下,再次打開鑒定工具箱——裡麵沒有皮筋。她注意到露西·凱爾法式發辮的末端上係著幾根。“可以借我幾根嗎?”她問,“你頭上的皮筋。”這位女警愣了一下,隨即解下遞給她。薩克斯張開皮筋套在鞋子上,解釋說:“這樣我才知道哪個腳印是我的。”好像這樣就能解決現場的混亂似的,露西心裡嘀咕著。她繼續往犯罪現場走去。“薩克斯,你找到什麼了?”萊姆問。這裡的通話信號比剛才還糟糕許多。“現場的情況無法看清楚,”她說,研究著地麵,“太多的腳印。在最近的二十四小時中至少有八到十個人走過這裡。不過我知道事情是怎麼發生的——瑪麗·貝斯本來是跪在地上,有個男人的腳印從西邊過來——從運河的方向。這個人是加勒特,我記得傑西找到的那隻鞋子鞋底的紋路。瑪麗·貝斯站起來,不停地後退,接著有第二個男人鞋印從南邊過來,應該是比利的。他跑下河岸,速度很快,留下的鞋印幾乎隻有腳尖部分,所以他應該是衝過來的。加勒特靠近他,兩人扭打在一起。而後比利退到一棵柳樹旁,加勒特繼續逼近,再次發生更激烈的打鬥。”阿米莉亞審視比利陳屍地的白色輪廓線,“加勒特先用鏟子打中比利的頭,使他倒下。頭部受的傷還不致死,但加勒特趁他倒在地上時,又用鏟子攻擊他的頸部,這才是致命傷。”傑西驚訝萬分,呆呆地露出傻笑。他們看到的是同一個陳屍輪廓,但自己看到的東西好像和她完全不一樣。“你怎麼知道得這麼詳細?”她心不在焉地說:“看血跡。這裡有幾滴血跡,”她指著地麵,“血滴連續約有六英尺長,應該是從比利的頭部流下的;而這些大量噴濺出來的血跡,一定是從頸動脈或靜脈噴出的,這應該是他倒下的時候噴出來的……好了,萊姆,我要開始勘察了。”她開始走格子,一步一步走,眼睛盯著泥土和雜草,盯著結瘤的橡樹和柳樹,盯著頭上的樹枝。(“犯罪現場是三維空間,薩克斯。”萊姆經常提醒她。)“那些煙蒂還在那裡嗎?”萊姆問,“把它們收集起來。”他轉向露西。“那些煙蒂,”她說,朝地上點點頭,“為什麼沒把它們撿起來?”“哦,”傑西代替露西回答,“那些都是內森的。”“誰?”“內森·格魯默,我們的一位警員。他一直想戒煙的,但就是戒不掉。”薩克斯歎了口氣。任何在犯罪現場抽煙的警員,都應該被停職,但她強忍住沒跟他們說。她仔細勘查了現場,卻完全徒勞無功,所有可見的纖維、碎紙或其他證物都被破壞或弄亂了,她走向今天早上發生的挾持現場,拉起封鎖帶鑽了進去,開始繞著那棵柳樹走格子。她忍著令人發昏的酷熱,前後來回走動勘查。“萊姆,這裡的線索不多……不過……等等,我好像發現什麼了。”靠近水邊的地方有一道白色的亮光。她走過去,小心翼翼地撿起一團紙巾。此時,她的膝蓋突然疼痛難當,困擾她多年的關節炎又犯了。她心想,與其做伸展運動,不如去追蹤嫌疑犯。“又是紙巾,跟剛才在房間裡找到的很像,萊姆。不過這團紙巾上有血,相當多。”露西問:“這是加勒特扔掉的嗎?”薩克斯細看紙巾。“不清楚,我隻能確定這不是昨天扔的。紙巾沾上的濕氣不多,晨露至少應該會把它泡爛一半。”“非常好,薩克斯。你從哪兒學來的?我不記得教過你這招。”“你教過,”她仍心不在焉地說,“你的教科書,第十二章,關於紙張。”薩克斯走向水邊,搜查那艘小船。船裡沒有任何發現。接著她問:“傑西,你能劃船帶我過去嗎?”當然,他仍然相當樂意,但她不知道這種熱情在他第一次開口邀請她喝咖啡之前,還能維持多久。露西沒有詢問任何其他人的意見,也跟著跳上小船。他們離岸劃出,默默地越過河流。河麵波浪起伏,水流湍急得讓人吃驚。抵達對岸,薩克斯在泥地上發現一些腳印——有莉迪婭的護士鞋踩出的清晰痕跡。還有加勒特的腳印——一隻光腳,另一隻慢跑鞋的鞋印她已相當熟悉。她跟著腳印走進樹林,這些腳印一直通往埃德被黃蜂螫暈的狩獵小屋。薩克斯停下腳步,氣急敗壞。搞什麼鬼?這裡到底是怎麼回事?“天啊,萊姆,這個現場看來像被清掃過了。”歹徒時常會用掃帚甚至落葉吹風機來破壞現場或弄亂現場證物。傑西說:“哦,那是直升機吹的。”“直升機?”薩克斯問,完全愣住了。“嗯,是啊。是救援直升機,過來接走埃德。”“但就因為這樣,直升機螺旋槳的氣流把現場全破壞了!”薩克斯說,“標準的程序是把傷患移出犯罪現場,再讓直升機降落。”“標準程序?”露西·凱爾有點惱火,“對不起,是我們太擔心埃德的安危了,一心隻想救他的命。”薩克斯不想多說。她慢慢走進小屋,沒有驚擾繞著破碎蜂巢飛舞的數十隻黃蜂。不過,無論舍弗爾警官是否曾在小屋裡看到地圖或其他線索,現在全都不見了。直升機的強風從屋外灌進來,刮起了屋內表層的泥土,因此想采集泥土標本也已經不可能了。“咱們回實驗室吧。”薩克斯對露西和傑西說。他們回到河邊,後麵突然傳來一聲崩塌的聲音,一個壯漢從黑柳樹旁的一簇灌木叢中鑽出來,拖著沉重的腳步向他們走來。傑西想掏槍,但他還沒來得及把手槍抽出槍套,薩克斯就已把那把借來的史密斯·韋斯手槍拔了出來,拉下扳機保險,對準這個侵入者的胸口。這個人呆住了,雙手攤開,驚訝地瞪大眼睛。他身材高大,蓄著胡子,頭發綁成一條辮子。穿著牛仔褲、灰色T恤、牛仔背心和靴子,這讓她有似曾相識的感覺。這個人在哪裡見過?直到傑西叫出這個人的名字,她的記憶才被喚醒:“瑞奇。”這是今天早些時候他們在郡政府大樓外看見的那三個人中的一個。瑞奇·卡爾波——她記得這個不尋常的名字。薩克斯還記得他和朋友斜睨她的身體又鄙視托馬斯的樣子。她的槍繼續指著他,通常她不會這樣,好一會兒後,她才慢慢把槍口指向地上,鎖上保險,插回槍套。“抱歉,”卡爾波說,“我不是有心嚇著你們的。你好,傑西。”“這裡是犯罪現場。”薩克斯說。在耳機中,她聽見萊姆的聲音:“誰在那兒?”她背過身去,對著麥克風小聲說:“我們今天早上看見那三個被釋放出來的人中的一個。”“我們在這裡查案,瑞奇,”露西說,“你彆來妨礙我們。”“我也不想妨礙你們,”他說,轉頭看向樹林,“但我和大家一樣,有權利追求這一千塊。你們不能禁止我來這裡看看。”“什麼一千塊?”“活見鬼,”薩克斯朝著麥克風叫道,“那是賞金,萊姆。”“啊啊,天哪,真是雪上加霜。”在破壞犯罪現場和妨礙偵查的主要因素中,最要命的就是賞金和好奇的民眾。卡爾波解釋:“是瑪麗·貝斯的母親提供的。那女人很有錢,我敢打賭,如果到晚上她女兒還沒回來,她一定會把賞金加到兩千塊。”他轉身看著阿米莉亞,“我不會給你惹任何麻煩的,小姐。你不是本地人,所以你一定把我當成混混了——我聽見你對著對講機說什麼釋放的事。順便提一句,我喜歡看書勝過看電影。你一定不知道這事,不過沒關係,隻要你臉上彆再露出太多的驚訝就更好了。傑西,你們告訴她,去年是誰去營救在迪斯默爾沼澤地失蹤的少女?是哪個英雄深入險境,搜遍了整個郡找人?”傑西說:“是瑞奇和哈瑞斯·托梅爾,他們在她失蹤三天後在沼澤區發現了她。那時她已經死了,沒等得及他們趕到。”“我們差點兒就成功了,”卡爾波嘟囔著說,“都怪哈瑞斯,不想弄臟靴子。”“很好,”薩克斯口氣強硬地說,“我隻希望你沒有讓我們錯過找到那兩個女孩的機會。”“不會的,我不會讓你們有理由把土倒在我身上。”卡爾波轉身,踏著大步離開了。“土?”薩克斯問。“哦,意思就是生氣。”她回報萊姆,告訴他遇到這個人的事。他不理會他。“我們沒時間管當地人的事,薩克斯。我們得繼續找線索,動作要快,把你找到的東西都帶回來。”當他們坐上船掉轉頭劃過運河時,薩克斯問:“這個人有多麻煩?”“卡爾波嗎?”露西回答,“他是個遊手好閒的人,愛抽大麻也愛酗酒。但他除了在酒吧打傷彆人的下巴外,沒出過更大的亂子。我猜他在某處有一個釀酒廠,即使獎金有一千塊,我也不覺得他會願意為這事花太多藏書網氣力。”“他和他兩個同伴做過什麼事?”傑西問:“哦,你見過他們了?呃……西恩——那個最瘦的——和瑞奇都沒有正式工作,他們有時幫人清理垃圾或打一天的零工。哈瑞斯·托梅爾好幾年前上過大學,他總是琢磨著想做一些生意,但到目前為止還沒聽說他賺到什麼錢。假如這三個家夥身上有錢,表示他們一定在經營私酒。”“釀月光酒嗎?你怎麼不逮捕他們?”傑西沉默了一下才又開口:“在這裡,有時候你會自找麻煩,有時候又不想。”薩克斯明白這句話裡暗藏著深刻的執法者哲學。在南方,你很難嚴格要求這些人。他們又回到南岸的犯罪現場旁邊。薩克斯不等先下船的傑西把手伸給她,就已經跳出了小船。不過,傑西還是把手伸了出來。突然間,河上有個巨大、陰暗的物體映入眼簾。這是一艘黑色的平底貨船,有四十英尺長;船從運河上遊駛來,駛過他們,朝河流彙合處而去。船身上有幾個大字:戴維特公司。薩克斯問:“那是什麼?”露西回答:“鎮外一家公司。他們利用迪斯默爾沼澤地和內陸水路,把瀝青或焦油紙之類的貨物運送到諾福克郡去。”萊姆也通過無線對講機聽見了。他說:“問問案發時間現場有沒有船隻經過,把船員名字記下來。”薩克斯問了露西,但她說:“我已經問過了。案發後我和吉姆首先做的就是這件事,”她說得很乾脆,“答案是否定的。不僅如此,我們還問過鎮裡所有平常上班會經過運河路和一一二號公路的人,但都是無功而返。”“這個做法很不錯。”薩克斯說。“隻是標準程序而已。”露西冷冷地說,大步走回車上,像一個終於抓到機會狠狠羞辱拉拉隊長一番的高中醜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