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1)

空椅子 傑夫裡·迪弗 4716 字 1個月前

“是我們主動認養他的。”這個男人小心翼翼地低聲說道,仿佛說話大聲點兒就會招來魔鬼。他緊張地環顧塵土彌漫的前院,院裡有一個水泥平台,上麵放了一輛沒有輪子的貨車。“我們打電話到家庭中心,詢問加勒特的情況。因為我們聽說了他的遭遇,覺得很難過。但事實是,從一開始他就是個麻煩,不像我們其他的孩子。我們對他真的已經全心付出了。可我告訴你,我覺得他根本不這麼認為。現在我們很害怕,真的怕得要死。”這裡是田納斯康納鎮北邊,這個男人站在自家久經風雨摧殘的前陽台上,衝著阿米莉亞·薩克斯和傑西·科恩說話。阿米莉亞來到加勒特的養父母家,隻想搜查他的房間,但儘管情況緊急,她仍然讓哈爾·巴比奇說下去,希望能從中多知道一點加勒特·漢隆的事;萊姆認為證物是追蹤嫌疑犯的唯一鑰匙,但這次阿米莉亞·薩克斯卻不完全讚同。然而這段談話隻透露出一件事,正如哈爾自己所說,他們雖然是加勒特的養父母,但真的很害怕他會回來傷害他們或其他小孩。在前院陽台上,哈爾的老婆也出來站在他身邊,她是個肥胖的婦人,留著一頭紅褐色的卷發,穿著一件汙漬斑斑的T恤——這是當地鄉村樂電台贈送的,上麵寫著“我最愛聽WKRT電台”。和她丈夫一樣,瑪格麗特·巴比奇的目光也不時瞄向前院和附近的樹林。阿米莉亞猜想,他們在張望加勒特是否會回來。“應該不是我們的錯,”男人繼續說,“我沒打過他——這個州不允許父母這麼做——我隻是嚴格教育他,要他服從生活紀律。例如,我們會按固定時間吃飯,這點我相當堅持。但加勒特總是不準時出現,而非用餐時間我又會把食物鎖起來,所以他經常餓肚子。有時候,我會帶他參加周六的父子《聖經》研習班,但他很不喜歡,坐在那裡一聲都不吭。告訴你,這樣真讓我難堪得要命。還有,我常會批評他,要他把像豬窩一樣的房間收拾乾淨。”他的話稍做停頓,露出憤怒和恐懼的神情,“這些都是大家會要求孩子做的事,但我知道他因此而恨我。”他老婆也跟著提出證詞:“我們對他好的事情他一點也不記得,隻記住我們偶爾對他嚴厲的時候。”她聲音顫抖著說,“現在他一心隻想報複。”“我告訴你,我們會保護自己。”加勒特的養父對傑西說。他歪頭示意陽台上的一堆釘子和一把生鏽的鐵錘。“我正要封死所有的窗戶,如果他敢闖進來……我們會保護自己。孩子們都知道該怎麼做,他們知道霰彈槍放在哪兒。我已經教過他們怎麼使用了。”他居然鼓勵他們朝加勒特開槍?薩克斯相當驚訝。她看見屋裡有好幾個小孩,正隔著紗門向外張望。他們看上去都不超過十歲。“哈爾,”傑西嚴肅地說,搶在阿米莉亞前開口,“你不要自己處理,如果你看到加勒特就立刻通知我們。還有,彆讓孩子們碰武器,你很清楚槍支的危險性。”“我們演練過了,”他充滿戒心地說,“每周四晚餐後都演習一次。他們知道該怎麼用槍。”他眯起眼睛,盯著院子裡的某個東西。氣氛有點緊張。“我想看看他的房間。”薩克斯說。他聳聳肩。“你自便吧,但你一切都得自己來,我是不會進去的。瑪吉,你把房間指給他們看。”他拿起鐵錘,抓了一把釘子。薩克斯發現他的腰間有樣東西凸出來,是一把手槍的槍柄。他開始把釘子釘入窗框。“傑西,”薩克斯說,“你繞到後麵檢查他的窗戶,看有沒有什麼機關陷阱。”“你們什麼也看不出來的,”養母說,“他把窗戶都用油漆刷黑了。”刷黑了?薩克斯繼續說:“那麼隻要守住窗口也行,我不想被突然跑進來的人嚇著。還有,注意查看一些有利的射擊位置,我也不想變成明顯的靶子。”“沒問題,有利的射擊位置。我會注意的。”他點點頭,動作十分誇張。這個動作告訴了薩克斯,原來他根本沒有實際槍戰的經驗。他大步離開,消失在側院。婦人對阿米莉亞說:“他的房間在這邊。”薩克斯跟著加勒特的養母走進一條幽暗的長廊,這裡堆放了許多衣服、鞋子和雜誌:《家庭圈》、《基督生活》、《槍和彈藥》、《原野和小溪》,《讀者文摘》。薩克斯經過一扇扇房門,感覺頭部隱隱發麻;她的目光忽左忽右,中指不停地蹭著手槍握把的格狀花紋。那小子的房門是關著的。“你真的很怕他回來?”婦人沉默了一下,然後才說:“加勒特是個令人頭疼的孩子。大家都不了解他,而我對他的感覺比哈爾更深。我不知道他會不會回來,但如果他真的回來,就一定會帶來麻煩。加勒特不在乎傷害彆人。有次在學校,一些男生總是不時偷開他的櫃子,往裡丟垃圾、臟內褲之類的東西。這些東西並不可怕,隻是開玩笑,但加勒特卻在自己的櫃子裡放進一隻毒蜘蛛,並把櫃門改裝。如果沒有用正確方法開櫃子,櫃子的門板就會突然彈開。後來,那些男孩又來偷開他的櫃子,那隻蜘蛛咬了其中一名男生的臉,差點讓他失明……是啊,我很怕他會回來。”她們在一間臥室門前停下。仔細分辨才看出上麵有個手寫的標誌:危險勿入。在這幾個字下麵,貼有一隻用鋼筆畫的黃蜂。黃蜂畫得很醜,樣子卻相當邪惡。屋裡沒有空調,薩克斯發現自己的手掌全濕了。她雙手摩擦著牛仔褲,把汗水擦乾。薩克斯打開從郡警察局通訊中心借來的摩托羅拉無線電對講機,戴上耳機。她花了點時間才調到史蒂夫·法爾告訴她的頻道。通訊信號並不太好。“萊姆?”“我在,薩克斯。我等你很久了,你上哪去了?”她不想告訴他說她浪費了幾分鐘想探聽一些關於加勒特心理狀況的事,隻簡單說:“到這裡需要一點時間。”“好吧,有什麼發現?”“我正要進去。”她以手勢要瑪格麗特回客廳,一腳踢開房門,又立即向後躍回走廊,後背平貼著牆壁。幽暗的房裡沒有任何聲響。好了,持槍,前進、前進、前進!她衝進房間。“天啊。”薩克斯采取戰鬥姿勢,食指按在扳機上,像山一樣穩穩舉著槍對著房裡的一個影子。“薩克斯?”萊姆呼叫,“怎麼了?”“等等。”她低聲說,伸手打開房間的電燈。她發現自己瞄準的是牆上一張《異形》電影海報上的驚悚怪物。她伸出左手猛地把靠著牆壁的房門拉開。沒有東西。“沒事,萊姆。不過,我得說,我不太喜歡他房間的裝飾。”接著,一股臭氣襲向她。未洗的衣服、身體汗臭,以及某種東西……“哦!”她低聲叫道。“薩克斯?什麼東西?”萊姆的口氣有些不耐煩。“這裡很臭。”“很好,你知道我的規矩。”“先聞犯罪現場的味道。真希望我沒有這樣做。”“我本來想整理的,”巴比奇太太走進房間,站在薩克斯身後,“我應該在你來之前先整理一下,但我實在很怕進這個房間。而且,臭鼬很難趕出去,除非用番茄汁清洗。哈爾覺得這樣太浪費錢了。”就是這個味道,比臟衣服還臭的,是臭鼬那股像燒焦橡膠般的氣味。加勒特的養母雙手緊握,看似一副絕望得要哭的樣子,她小聲地說:“你踢破了房門一定會把他氣瘋的。”薩克斯對她說:“給我點時間讓我單獨待在這裡。”她把婦人請出去,關上房門。“彆浪費時間,薩克斯。”萊姆厲聲說。“我知道。”她回答,開始四處查看。忍住厭惡感看著臟亂的床單、幾堆臟衣服、被食物殘渣黏在一起的盤子、裝著薯片和玉米片碎屑的空包裝袋。這個地方讓她很不舒服,她發現自己的手指已插進頭發裡,忍不住直搔。她原本克製住了想要搔癢的衝動,但這會兒搔得更厲害了。她覺得奇怪,為什麼自己會這麼生氣。也許是因為這房間的臟亂邋遢,說明了他的養父母根本沒有真正關心過他,而這長期的忽略與漠視才將他塑造成殺人犯和綁架者。薩克斯迅速檢查著房間,發現窗台上有數十個汙漬和手腳印。看來,他使用窗台進出的次數比房門多。她不禁懷疑,這對夫妻在晚上是否都把孩子反鎖在房間裡。她轉身麵向床鋪對麵的牆壁,眯起眼睛,一股寒意流過她全身。“萊姆,原來他是個收藏家。”她看著牆邊的十幾個玻璃瓶子,瓶身是透明的,裡麵裝有許多昆蟲,瓶底還有一些水。每個玻璃瓶外貼有潦草的字跡標簽,標明昆蟲的種類:劃蝽……潛水鐘蜘蛛。瓶子旁邊的桌上有一個破了一角的放大鏡,桌前有一張辦公椅,像是加勒特從垃圾堆撿回來的。“我知道為什麼人家叫他昆蟲男孩了。”薩克斯說,把這些玻璃瓶的情況描述給萊姆聽。她看著一群濡濕的小蟲在其中一個瓶子裡爬動,渾身既戰栗又惡心。“啊,對我們來說這是好事。”“為什麼?”“因為這種嗜好很少見。如果他的嗜好是打網球或收集錢幣,我們想找出他的下落就不容易了。接著來,繼續檢查現場。”他溫和地說,語氣中透著開心。她知道他正想象自己在“走格子”——這是他形容搜索犯罪現場的用詞——利用她當他的眼睛和腳。林肯·萊姆身為偵查資源組(紐約市警察局刑事案件現場鑒定單位)組長的時候,時常親自到犯罪現場,在那裡花的時間也往往比一個新手還多。她知道,他在出意外後,最懷念的事就是走路了。“鑒定工具箱裡麵有什麼東西?”萊姆問。傑西·科恩從郡警察局的裝備室找出了一套,交給阿米莉亞使用。薩克斯打開滿是灰塵的金屬工具箱。裡麵的東西雖不及她在紐約使用的工具箱的十分之一,但一些基本的東西還是有的:鑷子、手電筒、探針、橡膠手套和證物袋。“這是精簡版的鑒定工具箱。”她說。“我們在這裡真是如魚離水,薩克斯。”“我和你一起搜索,萊姆。”她一麵戴上手套,一麵環顧房間。加勒特的臥室可以稱為次要犯罪現場,這裡雖不是實際犯罪發生的地方,卻可能是歹徒計劃犯罪的地點,或犯罪後藏匿的地方。萊姆很久以前就告訴過她,這裡的價值往往勝過主要犯罪現場,因為歹徒在此會比較大意,可能會把手套和衣服丟在這裡,遺留下武器或其他證物。薩克斯以格子狀走法開始搜查,就像割草一樣,先平行來回一步步走,然後轉向直角,再把同樣的地方走一遍。“說話啊,薩克斯,快說話。”“這裡令人毛骨悚然,萊姆。”“毛骨悚然?”他抱怨道,“什麼叫‘毛骨悚然’?”林肯·萊姆不喜歡太籠統的說法,他要的是更詳細、精確的形容:冷、泥濘、藍、綠、尖。每當她使用像“大”或“小”的字眼描述時,就會被萊姆糾正。(“告訴我英寸或英尺,薩克斯,不然就彆說。”因此阿米莉亞·薩克斯搜索犯罪現場時都會攜帶格洛克十型手槍、橡膠手套和一個伸縮卷英尺。)她心想:哼,我就是覺得毛骨悚然,難道沒有意義嗎?“他這裡有幾張海報,是《異形》這部電影的。還有《星艦戰將》——巨蟲攻擊人類的海報。他自己也畫了一些,都很暴力。這裡很肮臟,房裡有垃圾食物、一堆書、衣服、瓶裡的蟲,除此之外沒有太多彆的東西。”“衣服臟嗎?”“是啊。有一條褲子特彆臟,他好像經常穿,從褲子上一定能找出一噸的線索。還有,這條西裝褲腳有折邊。我們真幸運,大部分像他這年紀的小孩隻穿藍色牛仔褲。”她把這條褲子丟進塑料證物袋。“襯衫呢?”“隻有T恤,”她說,“沒有衣袋。”刑事鑒定家特彆喜歡有折邊或有衣袋的衣物,因為裡麵藏有各種有用的線索。“我找到兩本筆記本,萊姆。不過吉姆·貝爾和其他警察應該都看過了。”“彆對我們同僚的犯罪現場工作有任何期待。”萊姆挖苦說。“明白了。”她翻開筆記本的內頁。“沒有日記,沒有地圖,沒有關於綁架的記錄……裡麵隻有一些昆蟲素描……都是他收集到的種類。”“有女人或少女圖畫嗎?性虐待?”“沒有。”“先帶回來再說。其他的書呢?”“大概有一百本,有課本、關於動物和昆蟲的書……等等……這裡還有……一本田納斯康納高中的畢業紀念冊,是六年前的。”萊姆向房間裡的人問了一個問題,然後又回到對講機上。“吉姆說莉迪婭二十三歲,她高中畢業已經八年了。你還是檢查一下女生頁,看看有沒有瑪麗·貝斯·麥康奈爾。”薩克斯翻到字母M(麥康奈爾(Mell)的第一個字母。)那頁。“有了,瑪麗·貝斯的相片被人用利刃割下。看來他相當符合典型跟蹤者的特質。”“我對特質不感興趣,感興趣的隻有證物。其他的書呢?在他書架上的書,他最常看哪些?”“我怎麼知——”“看書上的灰塵,”他不耐煩地打斷她的話,“從最靠近床邊的開始找,帶四五本他最常看的書回來。”她挑了四本他最常翻閱的書:《昆蟲學家手冊》、《北卡羅來納昆蟲指南》、《北美水生昆蟲》和《微小的世界》。“我拿到了,萊姆。這些書上有很多標注記錄,其中一些還標有星號。”“很好,都帶回來。但房間裡一定還有更具體的東西。”“找不到了。”“繼續找,薩克斯。他才十六歲,你應該記得我們以前查過的青少年案件。青少年的房間是他們整個世界的中心,你要想象自己是十六歲的孩子。如果是你,會把東西藏在哪兒?”她看向床墊底下,裡裡外外翻找書桌抽屜、衣櫃,又掀起汙穢的枕頭。接著,她打開手電筒照向床和牆壁之間的空隙。她說:“找到一些東西,萊姆——”“什麼?”她發現許多紙巾,一瓶凡士林護膚乳液。她檢查其中一團紙巾,發現上麵有酷似乾涸精液的痕跡。“十幾個紙巾團,看來他使用右手的頻率很高。”“他十六歲了,”萊姆說,“如果不高的話倒是稀罕了。這是重要線索,我們可能需要用到他的DNA。”薩克斯在床下發現了更多的東西:一個廉價相框,邊框上有他手繪的螞蟻、黃蜂和甲蟲等昆蟲草圖。相框中央正是那張被割下的瑪麗·貝斯的相片。床下還有一本相冊,裡麵有十幾張瑪麗·貝斯的其他相片,都是偷拍的,大部分是她在校園裡或走在小鎮街上時被拍下的。還有兩張她穿著比基尼泳裝在湖邊遊泳的照片,兩張都彎下身子,焦點對準在乳溝上。她把這個發現告訴萊姆。“她是他幻想的女孩,”萊姆喃喃說,“繼續找。”“我想這裡應該夠了,該去主要犯罪現場了。”“再待一兩分鐘,薩克斯。記住,這是你的主意,是你要當好撒馬利亞人(指行善的人,源自《新約·路加福音》。)的,不是我的主意。”她被這句話氣得發抖。“你想怎樣?”她激動地說,“你要我采集指紋嗎?還是拿真空吸塵器去收集毛發?”“當然不,我們又不是為檢察官找足以呈上法庭的證物;你很清楚,我們需要的是能給我們提供想法的線索,能告訴我們他把那兩個女孩帶到哪兒去了的線索。他不會把她們帶回家,肯定另有一個為她們而設的地方。他先前一定去過那裡,事先做好了準備。他雖然年紀小,行為古怪,但計劃卻相當縝密。即使那女孩死了,我敢打賭他也已經為她們選了上好的、舒適的墳墓。”雖然他們在一起工作了很久,薩克斯仍無法適應萊姆的麻木不仁。她知道這是刑事鑒定家的一項特質,在恐怖的犯罪現場必須具備的冷酷,但對她而言實在很難做到。她知道優秀的犯罪現場鑒定人員的情感必須像電燈開關一樣收放自如,也知道自己心中同樣潛藏著冷淡的特質,但她仍免不了抗拒。她時常因此感到恐懼,害怕這種疏離會讓她的心變得永遠麻木。林肯·萊姆在想象犯罪現場時,說話的聲音最有魅力。他對她說:“繼續,薩克斯,進入他,變成加勒特·漢隆。你在想什麼?你的生活情況如何?你在這個小房間的每一分鐘會做什麼事?你最隱秘的心事是什麼?”萊姆曾告訴她,最優秀的刑事鑒定家就像天才的家一樣,能想象自己就是筆下的角色,並能完全融入那個人的世界。薩克斯再一次環顧這個房間。我十六歲,我是專惹麻煩的小子,我是孤兒,學校的同學都欺負我。我十六歲,我十六歲,我……一個想法成形了。她得趁想法消失前趕快行動。“萊姆,你知道哪裡奇怪嗎?”“告訴我,薩克斯。”他溫柔地鼓勵著她。“他是青少年,是吧?呃,我記得湯米·布裡斯科,我十六歲時的約會對象,你知道他房間牆上都是什麼嗎?”“在我那個年代,都是弗拉·福賽特(弗拉·福賽特(Farrah Fawcett,1947- ),著名女演員。)的海報。”“沒錯。加勒特沒有一張美女照片、《花花公子》或《閣樓》(《閣樓》(Penthouse),成人雜誌。)海報。沒有魔術卡,沒有口袋怪獸,沒有玩具。沒有女歌手艾拉妮絲或席琳的唱片。沒有搖滾歌手海報。我的天,他十六歲了,竟然連電腦都沒有。”薩克斯的教女才十二歲,但她的房間簡直就是一間小型電子科技展覽室。“那些也許太貴了,對養父母來說。”“喂,萊姆,如果我在他這個年齡,想聽音樂,我就會自己組裝一台收音機。沒有什麼能阻擋青少年。是這些事都無法讓他感興趣。”“非常好,薩克斯。”或許吧,她心想,但這代表什麼呢?記錄下觀察到的事,隻是刑事鑒定科學家一半的工作,至於另外一半,更重要的那一半,是要從所觀察到的事物中提取出有用的結果。“薩克斯?”“噓……”她正努力拋開真正的自我:那個來自布魯克林的探員;大型通用汽車的愛好者;麥迪遜大道仙黛(著名內衣品牌。)公司的前時裝模特兒;手槍射擊冠軍;留著一頭長紅發、指甲必須剪短,免得一緊張就把手指伸進發間猛撓頭皮以至在美麗的皮膚上留下抓痕的女人。完全把這個人拋開,眼前浮現出那個專惹麻煩、引起彆人恐慌的十六歲少年。那個可能需要或想要以暴力劫走女人的人,那個需要或想要殺戮的少年。我有什麼感覺?“我不在乎普通的娛樂、音樂和電視。我不在乎普通的性愛。”她說道,完全是自言自語,“我不在乎正常的人際關係,人就像蟲子一樣——應該被關起來。說清楚一點,我隻在乎昆蟲,它們是我唯一的安慰,唯一的娛樂。”她一麵說,一麵走到那排玻璃瓶前。借著,她看向腳下的地板。“椅子的痕跡!”“什麼?”“加勒特的椅子……有輪子。椅子麵對昆蟲玻璃瓶,他經常前後滑動椅子,觀察昆蟲並描繪它們。天啊,他可能還會和它們說話,這些昆蟲是他生命的全部。”但是,木頭地板上的轉椅輪子的痕跡並沒有延伸到最後一個玻璃瓶——這個瓶子是最大的一個,和其他瓶子隔了點距離,裡麵裝的是一群黃蜂。這群小小的黃黑色的新月斑紋憤怒地爬動著,仿佛警覺到她的侵入。她走到這個瓶子前,仔細看向瓶底,然後對萊姆說:“這裡有個裝滿黃蜂的瓶子,我猜是他藏東西的地方。”“為什麼?”“它的位置和其他瓶子不同,而他從不觀察它——從椅子痕跡可以看出這點。而且,其他瓶子裡都有水,裝的是水生昆蟲,隻有這瓶是會飛的昆蟲。這個主意很棒,萊姆——誰敢碰裡麵的東西呢?而且,瓶底有一英尺深的碎紙。我猜他一定把什麼東西藏在裡麵了。”“檢查一下。”她打開房門,向巴比奇太太借了一雙皮手套。當巴比奇太太把皮手套拿來時,發現薩克斯正在看那個裝有黃蜂的瓶子。“你不是想碰這個瓶子吧?”她絕望地說,聲音很小。“正是。”“啊,加勒特一定會發火。隻要有人想動他的瓶子,他就會大吼大叫。”“巴比奇太太,加勒特已犯下重罪在逃,現在不必管他介不介意了。”“但如果他偷偷溜回來,發現你動過它……我是說……這樣可能會更加激怒他,把他推上絕路。”又來了,眼淚攻勢。“我們會在他還沒溜回來前就找到他的,”薩克斯安慰她,“彆擔心。”薩克斯戴上手套,拿了枕頭套纏在裸露的手臂上。慢慢地移開篩網蓋子,把手探進去。兩隻黃蜂停在她的手套上,旋即又飛開,其他黃蜂則完全無視於這侵入的不明物體。她小心翼翼,避免碰到蜂巢。她隻往紙堆探入了幾英寸,就找到一個塑料袋。“找到了。”她把袋子拿出來。一隻黃蜂在她蓋回篩網前從瓶口溜出來,飛進屋子裡。薩克斯脫下皮手套,換上橡膠手套。她打開這個塑料袋,把裡麵的東西全倒在床上:一卷很細的釣魚線;一些紙幣零錢——加起來大概有一百塊,還有四枚艾森豪威爾銀幣;另一個相框,裡麵放的是報上使用的那張加勒特的全家福,這是在奪走他父母和妹妹性命的那場車禍發生前一個星期拍的;一條短鏈子,上麵串有一把老舊的、壓扁的鑰匙——很像汽車鑰匙,但鑰匙上麵沒有商標,隻有一串數字。她把這些發現都報告給萊姆。“很好,薩克斯,非常好。我不知道這代表什麼,但至少已有個頭緒。現在可以去主要犯罪現場了,到黑水碼頭區去。”在離去前,薩克斯再次環顧整個房間。那隻剛剛逃出來的黃蜂又飛回來了,正試圖回到瓶裡去。她很好奇,不知道它對其他同伴發出了什麼樣的信號。“我跟不上了,”莉迪婭對加勒特說,“我沒法走得那麼快。”她直喘氣,汗水不斷從她臉上滴落,身上的護士服也已被汗水浸濕了。“安靜,”他怒斥道,“我得專心聽,沒空聽你發牢騷。”專心聽什麼?她很好奇。他又拿出地圖看了一次,帶她往另一條路走。他們仍在鬆林中行進。雖然曬不到太陽,但她還是頭暈目眩。她知道這是中暑的前兆。他盯著她,目光又停在她的胸部。他的指甲啪嗒作響。酷熱難當。“求求你,”她低聲說,快要哭起來,“我不行了,求求你。”“閉嘴!我不會再說第二遍。”一群小昆蟲迎麵飛來,她不小心吸進一兩隻,連忙吐出來,惡心地清理嘴巴。天啊,她太痛恨這個地方了,痛恨置身在森林裡。莉迪婭·約翰遜討厭戶外活動,儘管大多數人都喜歡森林、遊泳池和庭院,但她短暫易逝的快樂時光大部分都發生在室內:她的工作、與像她一樣單身的同性朋友在星期五餐廳和瑪格麗特嘰嘰喳喳地聊天、恐怖和電視、到購物中心瘋狂采購、那些偶爾與男友共處的夜晚。全部都是室內的歡愉。戶外讓她想起她已婚友人邀約的露天餐會,讓她想起圍坐在遊泳池畔看小孩拿著充氣玩具戲水的家庭,想起郊外踏青,想起那些身材苗條穿著吊帶褲襪的女人。戶外讓莉迪婭想起一個她所期望但從未擁有過的生活,讓她想起她的寂寞。他帶她走下另一條小徑,朝森林外走去。樹木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眼前的一個大坑洞。這裡是舊礦場,坑洞底部有一窪綠色的積水。她記得幾年前,有許多小孩會來這裡遊泳,那時沼澤區還沒擴大得吞沒帕奎諾克河北岸的土地,環境也並沒有變得如此詭異危險。“快走吧。”加勒特說,歪頭指向坑洞。“不,我不下去。那裡太可怕了。”“彆跟我說你想要什麼鬼東西,”他怒道,“快走!”他抓起她被膠帶捆住的手,拉她走下陡峭的小路,來到一塊岩石上。加勒特脫下上衣,俯身撩水弄濕滿是紅斑的皮膚。他撓著癢癢,摳著身上的疙瘩,又仔細端詳自己的指甲,樣子簡直令人作嘔。他抬頭看著莉迪婭。“你要不也來一下?很舒服的。如果你願意,可以把衣服脫了,下去遊泳。”她斷然地搖搖頭。一想到要在他麵前赤裸身體,就讓她驚懼不已。她在水邊坐下,往臉上和手臂都撩了點水。“彆喝池塘的水,我這裡有。”他從石頭後麵拽出一個沾滿塵土的粗布袋子,應該是他最近才藏在這裡的。他從裡麵掏出一瓶水,還有幾包奶酪花生的奶油薄脆餅。他吃了一包,喝掉半瓶水,然後把剩下的遞給她。她搖搖頭,拒絕了。“媽的!我又沒有艾滋或其他傳染病,你彆把我想成那樣。你需要喝點水。”莉迪婭不理他,把臉湊近水麵,喝了一大口水。池水很鹹,還有金屬味,惡心之至。她立刻把水吐掉,幾乎要嘔吐。“天啊,我早說過了。”加勒特厲聲說,再次把水瓶遞給她,“裡麵什麼動物的糞便都有,你彆他媽的犯傻。”他把水瓶扔過去,她笨拙地用纏著膠帶的手接住,喝了水。清水一下肚,她整個人立即神清氣爽起來,心情也放鬆了一些,於是開口問道:“瑪麗·貝斯在哪兒?你把她怎麼樣了?”“她就在這地區靠海的地方,在一間老銀行家的屋子裡。”莉迪婭明藏書網白他的意思。“銀行家”對卡羅來納的人而言,是指住在大西洋海岸外天然礁石島上的人,所以瑪麗·貝斯應該在那座島上。她也明白了為什麼他們非要穿越人跡罕至、不易隱藏的沼澤區,一直往東走。他說不定在哪裡藏了一條船,打算乘船由沼澤區經由內陸運河水路到伊麗莎白市,再越過艾巴瑪灣到外島去。他繼續說下去。“我很喜歡那裡,那兒很乾淨。你喜歡海嗎?”他說話的語氣很有意思,像聊天一樣,此時的他看起來完全正常。一時間,她的恐懼感立刻減輕了。但才過一會兒,他的神經又緊繃起來,全神貫注地傾聽著什麼聲音,一根手指豎在唇邊要她安靜,憤怒地皺起眉頭,似乎人性中陰暗的那一麵又回來了。最後,他搖搖頭,認為無論剛才聽到的是什麼聲音,都不會構成威脅。他用手背擦擦臉,又摳著另一塊紅斑。“走吧,”他扭頭示意向下到礦坑邊的那條陡峭小路,“不遠了。”“到外島要花一天時間,甚至更久。”“你亂想什麼,我們今天不去那裡。”他冷笑著,好像她說了什麼愚蠢的意見,“咱們要躲在這兒附近,讓那些來找我們的混蛋超過我們。所以,咱們要在這裡過夜。”他一邊說,一邊看向彆處。“過夜?”她絕望地低聲地說。加勒特沒再多說什麼,隻催促她快點走上通向礦坑邊和鬆樹林的斜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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