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春天,我任職的報社企劃了一場“九州兩千年文化史展”,預定在秋季展出,但我們很早就著手準備了。我連著在九州各地跑了一個月,去大學圖書館、寺廟、古老神社,舊日望族那裡搜集展出資料,成績還算不錯。結束漫長的出差回來時,心中已有了大致的眉目。展出品中有國寶,也有所謂的絕不外傳的無價之寶,因此在處理和運送上,必須事先想好萬全的方法。該項計劃的展出品大致確定以後,我列出所有展品的清單,列好後隻投以一瞥,就立刻發現成果好得超乎預期。尤其是基督教文物方麵,都是前所未見的絕世精品。“喂,這是什麼?西鄉紙幣是什麼東西?”某個年輕同事突然看著清單問道,馬上引來四五個人,大家湊近一看,隻見上麵寫著:一、西鄉紙幣 二十件二、備忘錄 一件連我也一頭霧水。“經手這東西的人是誰?”我這麼一問,製作清單的男同事馬上找出文件夾翻了一下,說:“啊,是宮崎分社那邊送過來的,對方主動要求展出。”再看附函,是分社長E君寫的——應宮崎縣佐土原町田中謙三氏之請,接受委托,預定近日發送。不過我還是沒搞懂這個“西鄉紙幣”究竟是什麼。從名稱來看,應該和西鄉隆盛(西鄉隆盛(Saigo Takamori,1828-1877),原名西鄉隆永,隆盛是其父的名字,日本江戶時代末期(幕末)的薩摩藩武士、軍人、政治家。他和木戶孝允(桂小五郎),大久保利通並稱“維新三傑”。)有關,但除此之外誰都沒有更進一步的概念了。有人猜測這可能是當地崇拜西鄉的某種信仰符錄,但也有人持反對意見,認為對方既然主動要求展出,應該具有曆史價值。最後,某人派工友去調查部借了百科事典回來,那本富山房版事典的記載如下:西鄉紙幣——西南戰爭時,薩軍發行的紙幣。明治十年(一八七七),西鄉隆盛舉兵,聚眾四萬。(中略)同年四月,兵敗熊本轉戰日向(舊地名,現在一部分在宮崎縣,一部分在鹿兒島縣。),導致與鹿兒島斷絕聯絡,遂於六月發行法定貨幣,也就是所謂的西鄉紙幣。將兩張寒冷紗(織孔較密的薄棉布,上過漿後多半用來做窗簾、蚊帳或假花等。)黏合,中間插上紙片使其堅固,分為十圓、五圓、一圓、五十錢、二十錢和十錢共六種,據說發行總額不下八十萬。麵額較大的鈔票一開始就乏人問津,小鈔還能靠著西鄉的威望勉強維持。但在薩軍敗於延岡退至鹿兒島後,信用一敗塗地,使得當地持有此鈔者蒙受莫大損失,亂後雖曾向政府申請補償,但政府宣稱此乃賊軍發行的紙幣,因此不予理會。(津田)這下子疑問解決了,原來這是薩軍的軍票。想必,這位展出者的父祖輩也因擁有這種法定貨幣而“蒙受莫大損失”吧。現在,他的兒子或孫子想把留在家裡的舊鈔拿出來重見天日。之前以為是某種符錄的人不禁笑了出來。西鄉紙幣的事情就此被拋到腦後,大家紛紛為了準備開幕而疲於奔命。夏日儘,秋風起,報社已打出了廣告,沒有多少時間了。我天天忙著和鐵路及運輸公司打交道,還得打點會場的陳列設計,社會版上也開始連載關於展出品的解說詞。一天,某企劃組的組員笑著說:“來了來了,西鄉紙幣來了。”說完丟下包裹就走,看來是宮崎分社的包裹寄達了。我那時正好閒著,於是立刻拆開。裡麵有個小小的桐木盒子,所謂的西鄉紙幣就裝在裡麵。和百科事典裡說的一模一樣,長約四寸,寬約兩寸,中間夾著一層薄厚如仙花紙(一種質地厚重、極為堅韌的日本紙,大多用來做成紙袋。)的紙片,外麵用粗糙的寒冷紗貼合。顏色有黃藍兩種,用途自然也不同,但全都像昨天剛印刷出來般嶄新。我想,對方一定保管得很細心。正麵以鳳凰和桐花圖案為底,金額和“管內通寶”字樣下有“軍務所”的印記。再翻到背麵,印著“贗造此鈔者必按軍律處刑,明治十年(一八七七)六月發行,通用三年為限,憑此鈔供諸上納之用不為苦也”。除了這盒西鄉紙幣,另外還有一本用桐油紙包裹的厚重冊子,這大概就是目錄上的《備忘錄》吧。約為菊版(約為十六開,151mm*220mm。)大小,由三百張左右的和紙對折裝訂而成,上麵寫滿蠅頭小楷,密密麻麻。紙張已褪為茶色。我打開隨包裹附上的分社長E君寫給我的信。(略)謹從田中氏收藏的西鄉紙幣中選出二十張寄上。另有《備忘錄》一份,乃田中祖父的友人所寫,此人據說和西鄉紙幣的製造也有關係。小弟沒看過內容,不過據田中氏所言,似有部分頗為有趣,建議不妨將內容摘要作為正刊載的解說報道的一部分。不知尊意如何?我再次拿起那厚厚的本子,翻開首頁,上麵沒有題贈簽名,隻寫著:日向佐土原士族 樋村雄吾 謹誌明治十二(一八七九)年十二月我隨手帶回家翻閱,不料竟然一口氣熬夜看完。事後我沒有轉交給社會組,也沒有遵照E君的希望寫成報道,因為我實在不忍心把這份《備忘錄》做成宣傳用的材料。我在最近難得一見的亢奮情緒下,立刻提筆給田中寫信。我想他大概也希望這份資料能被寫成新聞,我寫此信一方麵是為了回絕,同時也想請求他讓我把這份《備忘錄》先留在手邊,以便另找機會發表。田中很快就複信,他竟接受了我任性的要求,並授意我全權處理。“九州兩千年文化史展”期間,這份《備忘錄》和西鄉紙幣一並陳列,鈔票令人嘖嘖稱奇,但《備忘錄》似乎無人特彆注意。展覽順利結束後,我先把《備忘錄》全部抄了一遍,然後才把展示品還給田中氏,是時候發表士族樋村雄吾手記了。不過,如果直接印成鉛字出版,文章會顯得太古板。就算彆有明治情調,但這年頭讀者還是會看不習慣。再加上——正如前麵提過的——全文過於龐大,因此有必要大刀闊斧地刪減。最後,我隻好自己全部改寫了一遍,倒成了我的《樋村雄吾傳》了。我並未參考其他相關文獻,單純照《備忘錄》如實撰寫。《備忘錄》的主角當然是樋村雄吾自己,文中用“餘”這個第一人稱,這樣對我來說有些不便,所以我決定一律改寫成“樋村雄吾”這個第三人稱。1開場白扯遠了,樋村雄吾生於日向國佐土原。佐土原離宮崎市很近,舊領為島津氏支藩。其父名曰喜右衛門,是俸祿三百石的藩士,而母親是從該藩內藤氏嫁來的阿常,但不幸在雄吾十一歲時死去。雄吾沒有兄弟,在缺乏母愛與手足親情的環境下長大。喜右衛門直到雄吾十六歲才續弦,因此有五年的時間,樋村雄吾是由父親喜右衛門一手撫養的,一切教育也均來自父親。樋村雄吾十二歲時正逢明治維新,進入明治四年之後突然廢藩置縣,其父也因此失去世祿。廢藩置縣主要是西鄉隆盛推動的,據說是為了激怒喜右衛門的本藩家主島津久光。總之,這下子家裡頓失收入,喜右衛門隻好在城南外二裡買了塊土地,當起了農民。他雇來數人耕作,自己從不下田。這一年,在彆人的撮合下,父親喜右衛門娶了繼室,也就是雄吾的第二個母親。這個繼母還帶著一個孩子,是個年紀比雄吾小五歲的女孩,因此算他的妹妹。喜右衛門會續弦,也許是因為不習慣新世代,決定就此務農安寧度日。即使是年少的雄吾,也能從這個繼母隨和的態度看出她並非士族出身。島津領內曆代都是一個士族、平民階級分明的地方,甚至直到近年仍留有這樣的風俗,更何況在當時,兩族幾乎不可能平等通婚。而現在喜右衛門竟然娶了一個出身平民,還帶個拖油瓶的女人,可見他不是想遁世,就是很中意這個繼室吧。正好這年八月頒布了士族與平民可以通婚的許可令,素來討厭新政府的喜石衛門率先身體力行,倒也是一種諷刺。從此,家中似乎充滿了溫柔氣息。繼母雖然配合父親的年齡刻意裝扮老氣,卻還是掩不住三十五歲的俏麗容貌。此外,剛成為雄吾妹妹的季乃也生就一張人見人愛的可愛臉蛋。一直在男人堆裡長大的雄吾,很高興這對母女軟化了家中的氣氛。可是,他覺得在兩人麵前袒露這種感情有點不好意思,因此總是忍不住擺出扭捏的態度。季乃口口聲聲喊他“雄吾哥哥”,並對他敬愛有加,卻隻能從他那裡得到冷漠的回應。不過,這是否為真心的冷淡倒頗值得懷疑,若將日後情形放在一起考量,能引發不少想象。有關這段時間的生活,《備忘錄》裡並沒有特彆記錄。歲月如水,匆匆流逝。季乃的美貌與日俱增,逐漸傳遍整個佐土原。雄吾二十一歲、季乃滿十六歲的那年正月,時值明治十年(一八七七)。雄吾一開年就跑去鹿兒島的親戚家拜年,不過這恐怕隻是表麵上的理由,實際上應是去偵察早已動蕩不安的鹿兒島情勢。到了當地,才發現情勢遠比聽說的緊迫,已經在公然備戰了。雄吾倉皇返回佐土原,但鑒於父親喜右衛門臥病在床,雄吾沒有詳加報告,隻稟明近日要與著西鄉先生上京,懇求父親允許。喜右衛門抬臉看了半晌天花板,也沒問理由便點頭同意了,他似乎已了然於心。雄吾把母親喊到彆室,季乃不巧在兩三天前去母親的親戚家做客了,因此無法當麵道彆。原文中雖沒有任何說明,不過想必他為此內心深感遺憾吧。雄吾持傳家之寶的名刀趕往鹿兒島,他在這裡特彆提到“在東上軍被編入第三大隊,隊長是永山彌一郎”。2二月十五日,西鄉隆盛以詰問政府為由,率領精兵從鹿兒島出發,之後的發展正如一般曆史書籍記載,因此在此不再讚述。《備忘錄》的作者也翔實記錄了包圍鹿兒島城後植木方麵的戰役,但與本文無關,因此省略。隻記述一下作者本人英勇戰鬥的情形。三月十九日,厲害非凡的薩軍在田原阪的險坡遭到突擊被官軍攻下,從此大勢已去。之後退往人吉(人吉位於日本熊本縣南部的城市,地處九州山地內的人吉盆地。)並投奔日向路,主力在宮崎一帶集結時,已經和鹿兒島斷絕聯絡。陸軍就是在那時候發行紙幣的。印鈔所設於宮崎郡的廣瀨,由桐野利秋擔任造幣局總裁。在池上四郎的監督下,此項工程日夜不休地加緊趕工,實際工作由佐土原藩士森半夢(通稱喜助)負責執行。據說,總共動用了三十名工人。由於後勤總部已經囊空如洗,所以才著急進行這項造幣工程。樋村雄吾也被派到這個新設造幣局,至於擔任何種工作,他在自述的《備忘錄》中並未寫明。但是不難想象,森應是基於同為佐土原藩士的立場才會提拔同藩雄吾的。想必雄吾是森的助手吧。這種紙鈔的樣子,前麵已做過說明,因此不再重述。總之,薩軍企圖用這個向鄰近的商人與農家換得必需物資。麵額十錢和二十錢的紙鈔還好,但五圓、十圓這種大額鈔票打從發行那一天起就無人信任,大家都不肯收。可是,薩軍真正想用的正是這種大鈔,因此半帶脅迫地硬將這些大鈔塞給商人們,以換取糧食與彈藥。最後,士兵們甚至組隊前往富裕商家,用十圓大鈔買一點小東西,借此換得太政官發行的鈔票。明治十年十月的《東京曙報》上倒是有一篇報道,足以說明這種紙幣的性質。那是針對當時賊軍的報道,因此行文略帶惡意且誇張。文中說明了薩軍紙幣的軼事。桐野利秋在日向宮崎豪擲賊徒濫製的金鈔四百圓,替染齒(江戶時代的風俗,嫁為人妻的女人便將牙齒染黑,猶如今天戴結婚戒指的作用。)的城之崎藝妓償還欠下某人的債務。債主收下前述紙鈔後(略),皺眉不願收受此鈔,藝妓遂恐嚇他說:“如果讓同野先生知道了,他可是會請你吃菜刀的呀。”債主明知此鈔無用,但為了保命不得不同意以此鈔抵債(略)。這種紙幣究竟印了多少?目前仍難以確認,但應有二十幾萬圓吧。由於缺乏文獻記錄,所以無從得知。不過《備忘錄》上大約是這個數字,況且明治十年八月二十四日的《大阪日報》也刊登了“賊軍製造假鈔紙幣多達二十四萬餘圓,其中,有十四萬流通市麵,剩下十萬無法使用,隻能成堆放著”。所以,這個數字應該八九不離十吧。文中所謂的“剩下十萬無法使用”可能是因為印刷廠所在的宮崎已岌岌可危,不得不撤退之故。七月十日,日向、小林均落入敵手,接著二十日都城淪陷,宮崎直接受到威脅,因此薩軍將大本營遷至延岡,造幣廠也隨之關閉。可是,官軍的追擊迅如雷霆,很快便在二十八日抵達大澱川南岸,翌日渡河進入宮崎,占領了舊縣廳。薩軍一邊戰鬥一邊陸續退至佐土原、高鍋、美美津,最後將大本營設在延岡北郊的長井村,這是八月十四日的事。官軍也和自各道集結的諸軍會合,悉數進入延岡。十五日在長尾山一帶的戰鬥,號稱熊本最大的激戰。官軍為了攻破長井村,企圖奪下毗鄰的熊田,因此揮兵進軍稻葉崎,但遭到薩軍的猛烈抵抗,一時情勢告急。據說當天西鄉親自領軍指揮,桐野、彆府、村田、池上、貴島等附屬大本營的諸將也都站上了第一線,使得薩軍士氣大振。樋村雄吾當時正在西鄉所在的和田嶺附近戰鬥,但一顆子彈貫穿他的右肩,被送到長井的醫院。醫院是借用三戶民宅設立的,自昨天戰鬥打響以來已擠滿了傷兵。官軍等到後續部隊抵達便展開總攻擊,占領了長尾山附近,十六日更將薩軍完全包圍在長井村。薩軍經過多次軍事會議之後,決定殺出重圍,先穿過背麵山嶺前往三田,再轉赴豐後或薩摩。這就是著名的可愛嶽突圍。軍隊決議將傷兵留下,西鄉隆盛遂把醫院院長中山盛高喚去,命其在醫院屋頂高升紅十字旗。據說,這是因為萬國公法禁止攻擊醫院,官軍應該也會遵守,樋村雄吾忘記肩傷誌願突圍,加入到西鄉等人的行列。傍晚時分,西鄉在作為大本營的兒玉家庭院前,把陸軍上將的製服和重要文件一一燒毀。一切準備就緒後,於夜裡十二點悄悄朝可愛嶽出發。由邊見與河野打前鋒,在桐野和池上的護衛下,西鄉坐轎上山。據說山路之險和西鄉的重量令轎夫叫苦連天。樋村雄吾加入貴島清等人的後衛行列,離開鹿兒島時的四萬大軍,如今總數不過五六百人。在黑暗中攀登可愛嶽極為危險,到處都有斷崖張著大口,隻要走錯一步就會墜落深穀。就連官軍都認定薩軍不可能來這種地方,由此可見,地勢有多麼險峻。開路先鋒在當地人的帶領下,沿途將白紙綁在樹枝和竹子上,當作給後續部隊的路標。眾人不發一語,默默在黑暗中抓著樹根、踩著岩角往上爬。下方遠處官軍陣營的篝火如點點繁星,相互輝映,那是從未見過的美景。3雄吾漸漸喘不過氣,肩傷傳來的劇痛壓迫著他,大概是登山的劇烈運動使傷口裂開了。他的雙腳逐漸不聽使喚,腳步慢了下來,終於脫離了隊伍。不知過了多久,雄吾忽然發現周遭杳無一人,等他察覺不對勁時,部隊似乎已朝另一個方向前進了。他怎麼找都找不到綁在樹上的白紙,即便豎起耳朵也聽不見同胞的動靜,又不能違反規定大聲喊叫。他東鑽西跑,可是,在斑葉竹和近似自然林的密林中根本沒有一條像樣的路,四處瞎跑隻讓他更心慌。雄吾就這樣在山中徘徊了好幾個小時。視線不清,腳下無路,肩傷又疼得難以忍受。此時他已放棄追上同胞的念頭,索性往旁邊的竹林裡一躺,就這麼昏了過去。天亮之後,他發現自己竟在不知不覺中來到了偏離可愛嶽的北側山嶺,真是太幸運了,若非如此,估計早就被追擊的官軍逮到了。對雄吾來說更幸運的是,一名炭夫發現了他,而且這名炭夫在村中望族伊東甚平家工作。伊東家不僅沒把雄吾送交官軍,反而非常照顧他。伊東家是以前所謂的鄉士(指江戶時代以武士身份務農者,平時種田,戰時從軍。)之家,祖先曾出仕島津(島津氏是日本的氏族之一。在鐮倉時代到江戶時代期間是大名,另外其家族亦有不少分支。)。薩摩藩普遍有一種稱為“麓”的外衛製度,這種在其他藩領見不到的特殊製度約始於文龜、天文年間。“麓”就是鄉士的居住地,指的是相對於鹿兒島主城的外城。這個製度曾經遍及九州全城,卻因豐臣秀吉勢力削弱而退居薩隅二州和日向地區的島津。據說製定這一製度的初衷是因為不知如何安置大批武士,隻好將之分配各地。伊東家也是“麓”的旁係由此看來,庇護雄吾之舉可說是保護祖先、代代傳承的血統使然。有這種家世背景,加上周邊沒有醫生,伊東家自然有家傳的治療外傷和各種疾病的秘方。因此,雄吾在秘方的治療和一家人的悉心照料下,傷勢日漸好轉,到了那年年底已完全康複。他會在《備忘錄》中再三稱讚家主甚平,也可說是理所當然。他本想於年底離開伊東家,但甚平擔心他的身子,於是又多挽留了他兩個月。直到明治十一年(一八七八)二月底,雄吾才離開恩人家回到佐土原。他這趟出行竟去了一年又兩個月。沒想到故鄉正有悲慘的意外等著他。那就是他的父親喜右衛門已於去年六月過世,家屋也被戰火燒毀。由於太過驚愕,他甚至好一陣子說不出話來。喜右衛門病死時,雄吾正埋頭製造紙幣。繼母和秀乃也不知怎麼樣了,隻聽說房屋燒毀後,她們搬到彆處避難去了,之後就下落不明。雄吾去找過自己的兒時玩伴田中總兵衛(就是為這次“文化史展”提供西鄉紙幣和這本《備忘錄》的謙三的祖父),但還是一無所獲。雄吾猜想,如果問季乃的娘家親戚,或許能打聽到消息。可他既不知道親戚的住址,也沒問對方的姓名。至此,他不得不在毫無線索的情況下死了這條心。如今,雄吾已無意久留此地,遂把剩下的田地全數變賣,拋下早已桃櫻盛開、姹紫嫣紅的南國春天,悄然離去。他啟程去了東京。4雄吾來到東京之後,起初意興闌珊,每天懶散度日。明治十一年的東京,照理說應該最能刺激這個二十二歲的年輕人。西南戰爭以來,政府的通貨膨脹策略使得物價暴漲,但百業蓬勃,人人熱衷投機。雖然內情不同,但與昭和二十二年(一九四七)的情景多少有點類似。另外,自明治六年(一八七三)“征韓論”失敗以來,退居土佐的板垣退助(板垣退助(Itagaki Taisuke,1837-1919),土佐藩出身,日本明治維新的功臣之一,也是日本自由民權運動家、日本第一個政黨自由黨的創立者。)組成立誌社,接著又集合所謂初出南海草蘆來到大阪的同誌,改稱為愛國社。全國誌士謳歌自由民權的也是這一年。不過,樋村雄吾既沒有昭和通貨膨脹期狡黠青年的那種霸氣,也沒有共產黨員的亢奮,所以依舊無所事事地過日子。這樣的他,居然會在某日遭遇不測奇禍,想來也隻能說是命中注定吧。一天,確切說是明治十一年七月三十日的中午時分,當時,雄吾正信步閒逛於赤阪的紀國阪下。已過了中午他還沒吃中飯,再加上天氣熱,於是雄吾踏進路旁的一家茶社叫了點東西吃。鄰座有名年輕人,大白天獨自喝酒。隻見他頻頻把臉轉向馬路,似乎正等待著什麼。過了一陣,對麵終於響起達達的馬蹄聲,一輛黑漆雙頭馬車逐漸靠近。年輕男子急忙離席,朝馬車走近兩三步,定睛往車裡看。雄吾心生好奇,不知到底是什麼事,不禁也朝馬車看過去。車上有個蓄著大胡子的肥胖老人悠然而坐——才剛閃過這個念頭,下一瞬間,馬車車輪已隆隆碾過地麵,從眼前絕塵而去。年輕男子目送了半晌,又回到座位,再次緩緩舉杯,並開口說道:“要不要來杯消消暑?”雄吾行個禮,喝了那一杯,順便問起剛才馬車上的高官是何人。男子回答,是西鄉參議。啊,那麼他就是西鄉從道囉?西鄉先生的親弟弟,雄吾早已久仰大名,也不是頭一次見到,因此他不禁朝馬車離去的方向投去懷念的眼神。這時隻聽身旁的年輕人嘟囔道:“昨天也是西鄉先生,今天又是西鄉先生嗎……”聽起來他似乎另有所待,雄吾不禁問他在等誰。年輕男子目光銳利地直視著雄吾,也許是因為喝了酒,令他雙眼充血。然後,他回答道:“是的,我從兩三天前就在這裡等著,可是還沒見到麵,算那家夥走運。”但他並未回答等的究竟是誰。兩三天後,雄吾抱著或許會再次遇到那名年輕人的期待行至紀國阪下。但年輕人今天並未在上次那間茶社現身,雄吾懷著有點失望的心情在店裡落座,叫了一杯冰麥茶。不久,一名男子把茶送上,雄吾正想伸手接過,突然被人反手一扭,他愕然站起時,已被人從背後抱住。在三四名壯漢的包圍下,雄吾立刻倒在地上,一轉眼就被人用繩子五花大綁。雄吾猶在發呆,隻聽其中一人哼哼冷笑道:“我們是警察,你最好安分點兒。”他就這樣被莫名其妙地帶去鍛冶橋門的東京警視總署(創立於明治七年(一八七四)的警視廳自明治十年起暫時廢止。),在此拘押。負責偵訊的警官問他身份,一聽他回答是佐土原士族,便說:“原來是賊黨。”這下子更認定他是罪人了。接下來的偵訊他完全無法理解。譬如,你和山本都在哪裡聯絡、你們約好用什麼方式、打算在哪裡狙擊伊藤內務卿,等等,問的都是他連想都想不到的問題。5高知縣士族山本寅吉是從這一年六月開始跟蹤伊藤(博文)參議,並企圖暗殺他的。他曾放話,說他要繼承之前在紀尾井阪刺殺大久保(利通)內務卿的島田一郎遺誌。他平時的言行舉止本就有點奇怪。山本為了辨認伊藤的長相,先在六月下旬去伊藤府邸遞名片要求麵訪,但被守衛警員以公務繁忙為由擋了下來。翌日他再次造訪,結果還是一樣,第三天去的時候正值伊藤赴議會,所以直接被攆走。這下子他放棄了麵見的念頭,賣掉友人的懷表,買了一把短刀,埋伏在伊藤位於靈南阪的宅邸附近。但該處戒備森嚴,他沒機會下手,於是決定在紀國阪下的茶社埋伏,趁他從議會返家途中狙擊。馬車果然來了,可是打頭陣的是西鄉參議,雖窺見隨後的車陣中有一人可能是伊藤,但那人正攤開報紙,看不見臉,他擔心認錯人,於是那天先回家了。翌日(三十日),山本又到那家茶社等著。等待時樋村雄吾偶然出現,跟他聊了幾句。不久後馬車來了,但那天隻有西鄉。他左等右等仍不見其他馬車,隻好怏然返家。當晚山本因友人告密被捕。雄吾受到懷疑,乃因他湊巧在茶社和山本說過話,被茶社老板清水某誤認為是山本的同誌,遂向巡警密報,所以警方才會埋伏在那裡等雄吾來。雄吾在警視總署堅稱從頭到尾都不知情,他也真的沒彆的可說。但警方卻認為他態度傲慢,甚至嚴刑拷問,每次偵訊都把他整得死去活來。最後在他不省人事的情況下被送回拘留所,但他始終沒有屈服。警方雖然在調查完山本之後也逐漸發現似乎抓錯了人,但雄吾的不屈服令審問者很不高興,本來十天就可以解決的事情硬是耗了二十天。當時有個男人與雄吾關在同一間牢房。此人名叫卯之吉,是神田某家紙店的兒子,年紀輕輕還很貪玩,因為賭博被抓進來。他對雄吾每天的英勇表現很佩服,在牢內親切地照顧雄吾。再加上雄吾的罪名是國事犯,更令他崇敬。雄吾覺得此人有點搞錯了對象,不過卯之吉在得知雄吾是冤枉的以後,依舊不改尊敬態度,甚至還對他說:“那就更值得同情了。”卯之吉先獲得釋放,臨走前表示:“看到你,讓我決心好好做人。等你出去以後,請務必來找我。”說完把詳細地址告訴雄吾之後才離開。雄吾好不容易獲釋時身體已被折磨得半似病人,於是他決定接受卯之吉的好意前去投靠。卯之吉家的店鋪遠比想象中更氣派,雄吾甚至想不通,這位少東家到底是哪根筋出了毛病,為何會去賭那點小錢。少東家卯之吉飛奔而出,把雄吾帶到裡屋,老爺子比兒子更加熱情地歡迎他——這是為了感謝雄吾讓他的兒子不再吃喝嫖賭。老爺子卯三郎還說:“以你現在的身體狀況哪兒都去不了,不如就把這裡當作自己家,安心休養。”雄吾在《備忘錄》中表示,這位卯三郎是繼日向的伊東甚平之後,自己的第二位大恩人。此言的確不假,他在卯三郎家一待就是一個多月,休養生息。雄吾逐漸起意工作,一方麵固然是因為身體已完全複原,成天遊手好閒太無聊,另一方麵也是因為他當初變賣故鄉土地換來的錢,因長期坐吃山空已所剩無幾。卯三郎父子雖好意說要替他找工作,但雄吾表示經過這段日子的考慮,已決定去當黃包車夫。他的理由是,這樣隻需用身體當本錢,既不用其他資金,也省去了麻煩。卯三郎拍拍雄吾的肩膀,誇他了不起,並高興地說:“你出身士族,卻甘於從一介車夫白手起家,實在令人佩服。好,我正好有個熟人,就介紹你去他那裡做吧。那邊靠近花柳街,叫車的人應該比較多。”這家山辰車行的老板是個年近六十的老爹,聽了雄吾的拜托後,他說:“那你就先跟在後麵推車當見習,也好熟悉附近的地理環境,學習拉車的要領。”就這樣,雄吾先替同事推車,之後逐漸也開始自己拉車了。起先經常遇到醉客大罵:“怎麼搞的,喂,新來的吧?我才不坐菜鳥的車!”罵完中途下車。不過雄吾總算漸漸適應下來,久而久之,也有了車夫的架勢。某次,他看到前一位客人忘在車上的報紙被下一位客人拿起來,於是他靈機一動,心想,對了,如果在車上準備報紙,客人就不會無聊了。一試之下,果然反應良好。他又去找山辰的老板商量。老板說這的確是個好主意,立刻在山辰車行的每輛車上都準備了報紙,結果大獲好評。之後東京所有車行也都爭相效法,最後這件事還上了報紙,甚至有人說:“士族子弟果然不一樣,做起生意都特彆有眼光。”樋村雄吾就這樣過了一陣子車夫生活,沒想到某晚搭載的客人,竟然改變了他日後的命運。6這名客人年約三十,身穿西服,一看就知道是位官員。他上車後說要去本所清住町,從裝扮看,似乎是相當有地位的高官。矗立在路旁的煤氣燈燈光映照出發型整齊,透露出威嚴的側臉。雄吾跑過夜色漸深的街頭,在迂回長牆圍繞的住宅區一角把客人放下。寂靜黝黑的屋頂下燈光乍現,想必是聽見了車聲吧。當時的黃包車使用的軲轆還不是橡皮胎而是鐵圈,隻要一轉動就會發出金屬聲。兩名高舉西洋燈取代手燭的婦人,從吱呀開啟的大門裡出現。“您回來了。”傳來女人的招呼聲。“嗯,把車錢給人家。”主人說著,傲慢地走進屋。其中一位婦人拿著西洋燈追隨而去,另一個沒掌燈的女人說:“車夫先生,不好意思,麻煩借個光。”雄吾從拉杆抽出燈籠,照亮對方的手邊。“辛苦了,多少錢?”女人說著探手入懷。燈光下浮現出婦人腦後的圓髻,雄吾看到一張輪廓分明的白臉,霎時,全身被難以言喻的驚愕凍住,就算見到鬼也不會這麼驚訝,他甚至疑心這是不是錯覺。是季乃。收錢時也恍恍惚惚的,收完拉著車拔腿就跑,燈籠的光影雖然使得對方看不清他的臉,但他那劇烈的心跳卻久久無法平息。季乃在東京,而且已嫁為人妻。這個震撼太大,令雄吾接下來好幾天都心神不定。何以來到東京?何以嫁做人妻?疑問源源不儘,雖然渴望知道她現在的情況,卻還是無法下定決心相見。不過,雄吾很想在明亮的陽光下再看一次那幢房子。於是他鼓起勇氣,某日回程路上拉車繞到清住町。“把車錢給人家!”當時男人說完便消失在門後。此時那扇門就在眼前,關著,放眼環視四周,這片住宅區即便在明亮的白天也靜悄悄的不見人影。雄吾湊近門牌細看。寫有“塚村”二字的厚重木紋門牌旁,貼著時下流行的名卡。大政官權少書記 士族 塚村圭太郎他看到這裡就走了,雖然不清楚這個官名具體是什麼身份,但已能想象對方地位頗高,至少官運亨通。雄吾明知這對季乃來說算是一種幸福,卻還是揮不去那啃食內心的刻骨寂寞。從前在故鄉時對季乃那麼冷淡,現在居然會有這種情緒,實在不可思議,連他自己都不知如何是好。後來他開始頻頻在塚村家附近打轉。“塚村”家的門牌卻一直冷冷地將他視為不相乾的陌生人,拒他於千裡之外,雄吾也根本提不起勇氣敲門。大門一直緊鎖,屋內悄然無聲,那模樣更給人一種冷峻森嚴之感。雄吾那冀望從垣間窺得季乃身影的渺茫心願,每次都被這片寂靜打消。一日,他拉車經過門前,小門突然意外開啟,塚村家的女仆出聲叫住他。“哎呀,你的車來得正好,車夫先生,麻煩你了,我家夫人要坐車,請你等一下。”出乎意料的這番話差點兒令雄吾放聲大叫。他狼狽不堪,心如小鹿亂撞,情急之下連忙把鬥笠拉低,低頭默默等待。不久,眼前如有花朵綻放般倏然一亮,是一身少奶奶裝扮的季乃走出來了,雄吾小心地用鬥笠遮著臉,替坐上車的季乃蓋上毯子遮住膝頭,他的指尖不禁微微顫抖。“麻煩到回向院前。”雄吾拉車起跑時,這個聲音從他背後傳來,差點兒令他奔跑的雙腳失去平衡。在回向院前停下車放下橫杆時,宣告相撲比賽開始的大鼓聲恰好響起。放在黃包車踏板上的雪白腳尖,又翩然落到地上。“辛苦你了。”說著,季乃和雄吾不禁揚起的視線對了個正著。光天化日之下,想躲也沒法躲。“啊,哥哥!”季乃口中迸出低微卻尖銳的叫喊聲,臉上寫滿驚愕之情。雄吾也滿腹話語,不知從何說起,喉嚨似乎被卡住了。突然,季乃又跳上剛走下的黃包車,說道:“快,哥哥,我們找個地方走走吧。快點兒!”雄吾慌亂之下不禁問道:“相……相撲呢?”“相撲算什麼,那已經不重要了。”這就是季乃的回答。《備忘錄》的原文把那段情景描寫得活靈活現——如在夢中,連自己身在何處都不能確定,回過神時已走進一座小廟。在這人跡罕至處,兩人無言相對。兩人說了些什麼,文中雖無詳細記載,但可以想象話語之間一定充滿親人久彆重逢的思念之情。長大的他們已沒有昔日的尷尬,隻有滿心的懷念。雄吾最想問的是季乃後來的處境。據她所述,父親五月開始連日高燒,陷入昏迷,喃喃囈語著“西鄉先生從東京來信了,我兒應該很快就會回來”,不久後就斷了氣。戰滅摧毀家屋後,母女倆前去投靠親戚。短短兩個月後,母親就因心力交瘁、積勞成疾病死了。剩下季乃繼續寄居親戚家,不久後,親戚家家主意外在東京謀得官職,舉家遷往東京,她也隻好跟去,親戚家家主是在大藏省當官,一次偶然的機會,季乃遇見了家主的上司塚村圭太郎,塚村對她一見鐘情。季乃遂在塚村的求婚下嫁給了對方,這完全是為了報答親戚對她的照顧之恩——她用這句話結束了冗長的敘述。季乃對雄吾的車夫模樣甚感不解,因此雄吾開始了敘述,季乃傾聽著,不時露出感動的表情。“哥哥實在太可憐了,我去拜托塚村想個辦法吧。”她說。“不,那樣不好,我現在這樣很滿足。”他當下拒絕了,讓季乃的丈夫照顧,會令他覺得不潔。季乃說這次到回向院前看相撲,也是為了塚村公事上的交際活動,並表示還是趕去那邊比較好,隻好與雄吾匆匆分手。季乃眼角泛著淚光說:“哥哥,下次我們再好好見個麵。”雄吾強行壓抑著心中的興奮,隻是神色曖昧地不置可否。“我會跟你聯絡的,請你一定要見我。把地址告訴我。”聽到季乃這麼說,雄吾隻好把山辰車行的地址告訴了她。7我會跟你聯絡的——季乃的這句話啃食著雄吾的心。四五天後,一名年輕女子走進車行,看到雄吾就說要到附近。他以為是客人,立刻準備就緒讓女人上車,按照吩咐走。“啊,前麵那邊右轉。”他照著轉彎,眼前出現一個看似小料理屋的小店。女客下了車,才剛見她走進屋子,緊接著季乃便帶著羞澀的笑容出現了。看到雄吾嚇了一跳,季乃忙說:“對不起,這樣把你叫來,因為我實在不方便出麵。”然後又說,“你來休息一下吧!”說著走進店內。剛才坐雄吾車子的女傭已預先訂好了位子、備妥食物。那次他們聊的都是上次來不及說完的話題,季乃激動地說,看到哥哥是她最幸福的時刻。她說這話的表情和語氣,都令雄吾心亂如麻。四五天後,跑腿的女傭又來了。雄吾一出去就看到季乃站在街角,看到雄吾的車子就說:“不好意思,我要坐車。”說著就上了車。看起來就像一般車夫在載客拉車,自然無人起疑。“要去哪裡?”他問道。“哪兒都不去也沒關係,就在附近轉轉也好。”這個要求令雄吾苦笑,他隻好漫無目的地緩緩兜圈子,就這樣邊聊邊走了一個小時。“你不待在家裡沒關係嗎?”他這樣問道。“沒關係,塚村在官廳。”她在車上如此回答。“那可不行。沒事也不該出來亂跑,這樣我會很困擾。”“為什麼?你是我的繼兄,用不著顧忌塚村。”“我還沒向塚村先生打過招呼,算不上兄長,你最好還是不要常常出來,如果有事,我會去找你。”“騙人。我知道哥哥絕對不會來找我。你彆再說了,請讓我繼續見你。就看在家裡隻剩下我們兄妹倆的分上。”對雄吾來說,這是份他不知該如何應對的感情……《備忘錄》記述到此突然話題一轉。事情是從雄吾被開紙店的卯三郎喊去開始的。他一去就被帶到裡屋,屋裡已坐了一位客人,介紹之後得知,原來這位客人是紙燈批發店的老板,自稱幡生粂太郎,是個年約五十、身材瘦削、體貌端正的男人。卯三郎的態度明顯比對方矮了一截,把雄吾找來似乎是粂太郎的要求。粂太郎和雄吾打過“初次見麵”的招呼後,就殷勤地閒聊起來,聊著聊著就不著痕跡地轉入了正題。他是這麼說的:前幾天,他有一位友人從九州歸來,帶了西鄉紙幣給他做紀念品。他以前隻從報紙和傳聞中聽說過這種東西,這是第一次親眼目睹。拿到的鈔票是五圓和十圓的。據友人說,在日向那邊,有一陣子傳說政府會收購這種鈔票,因此人們特意珍藏。實際上也的確向政府申請過,但因是賊軍發行的紙幣,政府並未同意。村民得知此鈔一文不值後遂視為垃圾,如今已成了小孩的玩具。“這個,就是那種紙幣。”粂太郎說著,從懷裡掏出一個布巾包裹,攤開來給大家看。那正是雄吾難以忘懷的薩軍紙幣,雖隻有區區兩三張,也足以令他湧起帶有濃厚戰爭氣息的回憶。不過,雄吾還是默默等待粂太郎說完,沒想到他竟冒出驚人之語。“我啊,忽然起意,想再次說服政府回收這種鈔票,聽起來很像癡人說夢吧。不過現在聽來雖像白日夢,卻不見得真的是一場夢,我有把握可以成功,但此事非得靠您幫忙不可。”雄吾一聽,嚇了一跳。“不是啦,您應該認識塚村夫人吧?老實說,上次我看到兩位邊說話邊從路上走過。我對夫人的長相倒是很熟悉,但不認識您。正巧當時卯三郎先生跟我在一起,他說您是他的朋友。”他笑著說,“所以我才會拜托卯三郎先生安排跟您見這一麵。”雄吾隻好說:“她是我妹妹。”粂太郎一聽狠狠拍膝。“啊,我都不知道那竟是令妹,這樣就更省事了。請您一定要去拜托塚村先生,您或許知道,塚村先生在大藏省可是頭號能人。聽說大隈先生(大藏大臣)和鬆方先生(大藏省首席副長)都對他信任有加。請您拜托塚村先生收購這種西鄉紙幣,並請塚村先生出麵說動大隈。前年,他們以那是賊軍的紙幣為由不肯收購。這本來就是胡鬨。損失慘重的都是不知情的無辜老百姓,況且當初他們也是被薩軍逼迫以鈔易物的,因此法律沒道理不補償他們的損失,政府也不是不明白。可那時畢竟戰爭剛結束,薩軍還是眼中釘,正如俗話說的,恨起和尚連袈裟都嫌,所以不肯收購西鄉紙幣也情有可原。還有一種可能原因,就是龐大的戰爭支出使得國庫沒有多餘的預算吧。不過最近新成立了十五家貴族銀行,可以從那裡借錢。而且還增印了紙幣,所以我想應該能填補西鄉紙幣這區區十萬至十五萬的損失。隻要加把勁兒,一定能說服他們。”他說得頭頭是道。粂太郎走後,卯三郎說:“我知道你很困擾,不過還是請你設法幫幫忙。”卯三郎一副好像欠對方人情的語氣,仔細想想,說不定是生意上被對方壓得抬不起頭吧。雄吾內心雖感沉重,但表麵上不得不爽快地一口允諾。粂太郎的目的,自然是想壟斷等同廢紙的西鄉紙幣,再趁政府補償回收之際狠狠地大撈一筆。這招似乎是效法當時勢如中天的岩崎彌太郎(岩崎彌太郎(Iwasaki Yataro,1835-1885),日本明治時代的紅頂商人,三菱財閥的奠基者。)的做法。彼時,正是岩崎利用一手包辦西南戰役政府運輸工作大發利市,一躍成立雄霸天下的三菱商會之際。三菱的財力基礎就來自於壟斷藩鈔。明治四年(一八七一)廢藩置縣時,政府一一收購各藩自行發行的藩鈔,但收購時間和價格都嚴格保密,否則等同廢紙的藩鈔一定會價格暴漲,一發不可收拾。岩崎從後藤象二郎(後藤象二郎(Goto SyoJiRo,1838-1897),日本江戶時代土佐藩藩士,明治維新以後成為政治家,在黑田內閣和第一次鬆方內閣中擔任遞信大臣,第二次伊藤內閣中擔任農商務大臣。)那裡聽說了這件事,立刻大肆囤積藩鈔以壟斷市場,再以適當的價格賣給政府,奠定了創業初始的資金。這個故事極為有名,所以粂太郎才會起意壟斷西鄉紙幣吧。此外,據說當時岩崎還坐在隻有大臣、參議員才坐得起的黑漆雙頭馬車上,大手筆濟助貧民,更買下前島密(前島密(1835-1919),出身於越後離田藩的政治家,日本近代郵政製度的創始者。)占地四萬餘坪的宅邸,搜羅奇石巨岩放在院中,“享受舉世無雙的樂趣”(摘自《曙報》)。那吸引世人矚目的感覺,想必也對粂太郎造成了很大的刺激。九*九*藏*書*網8雄吾和塚村就這樣見麵了。先是通過季乃傳話,塚村不知道他就是那晚替自己拉車的男人,對於初次見麵的大舅子表現出充分的敬意。上次見過的那張威嚴麵孔此時笑眯眯的,極為殷勤,並表示:“我們應該早點見麵的,我常聽季乃提起您,得知我們有這麼一位哥哥以後還真是嚇了一跳。”雄吾說:“怪我,我不好意思。老實說我沒什麼出息,本打算等時機適當再過來拜訪的。”“那怎麼行,自家兄妹有什麼好客氣的。”雄吾這才一笑置之。總之,塚村態度親切得令雄吾有些惶恐。雄吾終於表明來意,但一提起經彆人托付的話,這位殷勤的妹婿突然擺出中堅官吏的態度,露出困惑的陰沉表情。他表示很清楚雄吾的意思,但這件事恐怕不好辦。“不過,我還是會想辦法試試看的。”他補上這一句話,但似乎隻是為了給初次見麵的大舅子一個禮貌的回應。塚村圭太郎等雄吾一走立刻擺出臭臉,那和他還沒見到雄吾前,隻聽季乃提起時表示很樂意見一麵的愉快表情簡直判若兩人。季乃說:“哥哥好像有事拜托,還請你務必幫忙。”但他什麼都沒說,隻是一如往常,在桌上攤開從辦公室帶回來的文件看得入神。此人隻要一辦起公事總是臉色難看。季乃正想離開,卻被正瞪著文件的丈夫叫住。“你哥哥和跟你差幾歲?”他問道。“差五歲。”季乃回答後,他依舊沉默,好像在逐行文件的內容。過了一會兒才說:“你哥在東京的事你為何不早說?”“我本來也不知道,是前幾天在路上巧遇——”“這些你已經說過了。”“是。”“我是在問你,那時你為何沒有馬上告訴我。”“我想他畢竟是當車夫的,所以一時不便啟齒。對不起。”丈夫隻是一徑臭著臉悶不吭聲,隻有指尖翻動白色文件。過了半晌,從他嘴裡冒出來的話令季乃不由得為之臉紅。“雖是初次見麵,不過他倒是個膚色白晳的美男子。你沒問他有沒有女人嗎?”季乃低聲回答:“沒有。”“你們以前在故鄉感情好嗎?不,我是說你們之間,你們是沒有血緣關係的繼兄妹吧?”他說。看到季乃遲疑著不知如何回答,他又說道:“算了,沒事了。既然是你的繼兄,那也就等於是我的繼兄,還是好好相處吧。”他笑也不笑地說道。翌日,塚村看起來還是有點不滿,這對於素來穩重、被世人視為大器、作風從容不迫的他來說,真是十分罕見。那晚塚村又提起雄吾,令季乃莫名地心驚。“你繼兄在哪家車行?”他問道,不過這次聲音倒很愉悅。聽到季乃的回答後,他說:“嗯,這樣啊。他總不能永遠當車夫吧。如果有好工作我想替他安排一下。”他以此令妻子安心。可是翌晨,塚村一到辦公室,就瞞著部下偷偷把一個平時寄信的伶俐小廝喚來,派給對方一個秘密任務——他命小廝去一個名叫山辰的地方。“你偷偷替我確定一下有沒有女人去找那個男人。不,不用打聽女人的身份,隻要查出兩人有沒有見麵就好。”小廝直至官廳下班時才返回,塚村聽完他的報告以後雖然神色如常,但一回到位子上,就像要解決什麼工作上的麻煩似的陷入沉思。不過,塚村回家後告訴妻子的話卻是:“你去把繼兄請來。上次他托的那件事好像有眉目了。”雄吾奉召再次造訪塚村家,受到了和上次一樣的熱情款待,塚村笑得很柔和,還以妹夫自居,對雄吾頗為親切。“特地把你找來真不好意思,關於上次你提的那個事,倒也不是完全沒希望。老實說我試探過某位高層,結果似乎有點苗頭。正如哥哥所言,西鄉紙幣給當地人造成很大的困擾,因此我也覺得政府有必要補償民眾。如果有希望說動上麵,我倒很想豁出去賭賭看。當然,這件事不便告訴外人,如果讓彆人知道了,我的立場會很尷尬。這一點還請哥哥放在心裡就好。”他的語氣聽起來熱心又充滿誠意。本來已斷定沒希望的事居然能扭轉到這個局麵,想必是靠塚村的過人手腕吧。這番話聽來實在不像敷衍之詞。雄吾鄭重致謝,再三拜托後才離開,之後立刻向卯三郎和粂太郎報告塚村所言。粂太郎大喜過望的模樣甚至讓不相乾的人感到可笑,他那張尖削的老臉堆滿笑容,猛拍雄吾肩膀。“乾得好!塚村先生說的高層,一定是鬆方先生或大隈先生。如果能說動鬆方先生那個層級的人,就肯定沒問題了,保證會成功。哎,這件事可千萬不能說出去。”9塚村每天都很忙,把在辦公室做不完的公事帶回家、深夜仍在洋燈下查閱資料對他來說已是家常便飯。他在同僚之間是公認的能乾,前輩把他視為人才,對他抱有好感,因此自然官運亨通。他通常在傍晚某個固定的時刻返家,即便不時去哪裡出席宴會,也不會像彆人那樣不知檢點地眠花宿柳。謠傳某些政商界人士已經開始注意塚村,把他視為明日之星刻意接近。季乃最近隱約有些不好的預感。不安——這是以前從沒有過的現象。仔細想來,是從雄吾來訪之後才開始的。她懷疑自己背著丈夫去見雄吾的事被看穿了。之前一直開不了口說要去找繼兄,其實是因為沒來得及,後來也就這麼錯失了說明的機會。不過主要還是隱隱有些擔心丈夫會對雄吾暗懷反感,不過現在看來應該不可能。丈夫每次見雄吾總是開朗又親切,對於繼兄托付的事看起來也很熱心地張羅。表麵上確實如此,但季乃依舊心有不安。季乃懷著這種模糊不清的不安繼續去找雄吾,她深信與雄吾見麵隻是基於兄妹之情,卻沒發現就是這種感情令丈夫失去了往日的平靜。雄吾總是毫無心機地拉車出來見她。他表情坦然,滿臉笑容地放下橫杆,仿佛在說“你來啦”,季乃也會不客氣地上車。這已成為慣例。一輛垂下簾子的黃包車這時從旁疾駛而過,車子過後,白色塵埃如揚起的輕煙漫天飛舞。季乃霎時臉色大變。透過車簾縫隙驚鴻一瞥到的那張臉分明是塚村。不,隻是她覺得是塚村,難道是因為一直想著塚村,所以才產生了這樣的錯覺?說不定是另一個人。她逐漸失去自信,大概是因為內心希望這隻是錯覺吧。季乃不安又彷徨。雄吾什麼都不知情,她不能向雄吾確認。他們走到看得見河的地方,聊了一會兒。雖隻是閒話家常,但和繼兄說話總令季乃心中萌生一種近似骨肉至親的溫暖情意。從冷冰冰的親戚家,嫁到一個毫無感情的陌生人家,那種寂寞令她渴求這種宛如春風的感覺。當晚塚村喝得酩酊大醉,季乃戰戰兢兢地出門迎接,卻見他心情極佳,她不禁覺得白天在那輛垂簾黃包車上瞥見的果然是彆人。然而,季乃才離開一下子,塚村就立刻小聲問女仆,白天夫人是幾點回來的。在聽過女仆的回答後,他露出威嚇的表情說:“不準告訴夫人我問過你這件事。”塚村在那之後對季乃說:“我有話要跟你繼兄說,你去把他請來。”雄吾來了,塚村還像以往一樣開朗。“關於之前說的那件事。”他開始發話,“看起來大有希望,不過我有一個條件。政府在明治四年統一貨幣時,已經嘗過被岩崎壟斷藩鈔的苦頭了。這次回購西鄉紙幣一事如果又走漏風聲,不知人們又會怎麼搶購,導致價格暴漲。這種鈔票本來是給宮崎縣一帶的人帶來不少困擾,所以政府希望儘量在當地收購。也就是說,要搶在東京商人趁機炒作之前。因此,關於收購日期與價格,當然都是機密中的機密。”這話聽起來極有道理,不過這樣子粂太郎不就無處插手了嗎?塚村仿佛看出了雄吾的臉色,壓低嗓門說:“不,如果想走後門也不是完全沒有路子。等政府即將拍板定案時,我會通知你的。到時候再讓你那個朋友去宮崎收購西鄉紙幣不就得了嗎。當然,在正式回收之前,必須讓他留在當地。如果把鈔票帶回東京,基於我前述的理由,可能會有點麻煩。而且,讓那個人獨自壟斷也不好吧。”塚村說著,又考慮了一陣。“有了。我看你最好也一起去,如果當地有你覺得適合的人,也可以請他們一起買,這一點還請你們好好商量,再私下進行。老實說,我不太想和你那個朋友直接交涉,不過光靠你傳話,對方也許不會相信,我看還是在外麵跟那個人見一麵吧。不,用不著打任何招呼,隻要打個照麵,對方應該就能意會了。正好,後天晚上為了談生意,我要招待一對外國大使夫妻去新富座看戲,到時候,哥哥也跟那個人一起來,我會設法讓那個人安心相信的。”他如此表示。10這一天的新富座很適合外國使臣看熱鬨,除了平民戲碼,還上演了《操三番叟》(《三番叟》是日本非常古老的演出劇目,能、文樂、歌舞伎和日本舞踴中都有《三番叟》,最初是能的表演劇目,被引人文樂和歌舞伎後又增加了多種形式。《操三番叟》便是其中一種。)與《勸進帳》(《勸進帳》(勧進帳)是由三代目並木五勝作詞,四代目杵屋六三郎作曲,在能劇《安宅》的基礎上改編而成的歌舞伎劇目,是日本歌舞伎十八番之一。)。前者有宗十郎(飾演翁),左團次(飾演千歲)、菊五郎(飾演三番叟);後者有團十郎(飾演弁慶),左團次(飾演富堅)、菊五郎(飾演義經)。此外,還有仲藏、團右衛門等名角,可說眾星雲集。觀眾席方麵也不比舞台遜色,戲院方麵大手筆地在正麵包廂設置了豪華座椅,以外國使臣夫妻為中心,官方由大隈大藏大臣領軍,再加上河野利鐮、前島密、鬆方正義、中上川彥次郎等人;民間人士則有岩崎彌太郎、澀澤榮一,益田孝、大倉喜八郎等人。按照禮節,席間由各自的夫人負責接待,可見一定是與這對外國使臣進行什麼經濟上的交涉。雄吾和粂太郎坐在與主賓席相隔遙遠的包廂,不動聲色地觀察著這群人。隻見穿禮服的塚村在宛如百花盛開般華麗的貴賓席上四處穿梭,一會兒找澀澤說話,一會兒又與鬆方咬耳朵,充分展現出乾練官僚的手腕。舞台上集合眾多當代名伶,盛況空前。粂太郎卻看得心不在焉,一顆心全係在那群人身上,對他來說,這筆攸關生死的大買賣能否成功,全都在此一舉了。《勸進帳》開演時,仆役來到雄吾身邊,把他們請到了走廊上。雄吾和粂太郎等了一會兒,塚村果然颯爽出現。不隻塚村,季乃也跟在後頭。今晚的季乃身穿裙擺上綻放著大朵牡丹的華麗紋服,塚村家的家紋“抱茗荷”看起來小巧雪白,格外搶眼。濃妝和整個兒挽起的發型相互映襯,雍容華貴的夫人風範連雄吾都有點兒看傻了眼。感覺塚村的態度遠比在家中見麵時威嚴,他說:“啊,上次真不好意思,改天有空還請再來寒舍一坐。”他看到躲在雄吾身後的粂太郎鞠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躬,隻說了聲“啊,你好”就轉身離開了。這次會麵的時間極短,卻反而給對方留下光明正大的強烈印象。“真是了不起啊。”粂太郎被塚村的氣勢壓倒,深表惶恐。戲院散場後,粂太郎邀雄吾去柳橋的茶屋,還叫了兩三名藝妓。“走,接下來,陪我找個地方去坐坐。讓你出了這麼多力真是不好意思,不過之後的一切還是要靠你幫忙。這是我的命運交叉點。話說回來,真沒想到事情竟會進展得這麼順利,簡直像在做夢一樣。我們先提早慶祝一下吧。”粂太郎說著扯高嗓門,帶頭舉杯。雄吾一看到藝妓的臉,不由得想起剛才在新富座看到的季乃。季乃那宛如牡丹般高貴嬌豔的風姿,令雄吾不知不覺產生憤懣與絕望之情。他埋頭猛灌了一杯又一杯。“咦,沒想到你的酒量這麼好,年輕人果然不一樣。來,今晚你可彆想走哦。哈哈哈。”粂太郎的心情好得不得了。大醉的雄吾被抬進彆室,就這麼滿腦子想著季乃豔麗的身影,將一名藝妓擁入懷中。塚村很快就通知他事情已經沒問題了,即將拍板定案。粂太郎接獲雄吾的這個報告後,立刻開始進行籌備已久的計劃。他把房屋、土地和商品全變賣了,因為手邊的現金必須越多越好。卯三郎雖提出忠告,勸他“至少留著房子”,但他豪爽地一笑置之。“放心,我很快就會賺回十幢這樣的房子。”這樣還不夠,他還向親戚借了錢,當然沒說明原委。他最怕的就是有競爭者出現,因此必須極力籠絡塚村。粂太郎對雄吾說:“請你把這個送給塚村先生。”說著便交給他一包錢,裡麵包著一百圓。相當於現在的多少錢呢?根據券商局在明治十一年六月底公布的物價指數報告顯示,在東京一石米約六圓,小麥兩圓;在大阪一石米約五圓六十錢。即便在那個六錢就能買到一升米的時代,對貧民來說依然太貴,當時各地不斷發生米價紛爭,因此一百圓的價值可想而知。令粂太郎驚訝的是,塚村竟把這筆錢原封不動地退還給雄吾。他說萬一被人誤會收賄就麻煩了,此外,他還再次叮嚀:“在宮崎那邊千萬彆給我做出露骨的行動。”“真是令人佩服啊,塚村先生果然是個人才。看這樣子,他將來一定能當上大臣參議。”粂太郎不勝感佩地表示。眼看即將與粂太郎南下日向,雄吾找了一個晚上去塚村家辭行。“是嗎?終於要啟程了啊,真是太好了,那麼,我也沒什麼好饋贈的,總之先祝你一路順風。”塚村命人備酒。“還有就是關於政府收購的價格,大約會是票麵的七八成吧,絕不可能比這個更低。你們就根據這個價錢去買吧。”塚村解釋這是破例優惠的交換價格,雄吾也沒想到能以這麼好的條件收購。粂太郎還以為頂多半價收購。“真是好消息,這段日子太麻煩你了……”聽到雄吾這樣真心道謝,塚村笑了。“自家人還客氣什麼。總之,事情能順利談成就好,老實說,我本來也擔心會是一場空,唉,這都是運氣好,是你們運氣好,看來你今後也要時來運轉了嘛。哈哈哈。”他看起來是打從心底感到愉快。雄吾說要告辭時,“喂,你替我送送哥哥。”塚村對季乃說道。“是。”季乃跟在雄吾後麵。看到他們已走出昏暗的門前馬路,塚村也急忙起身穿好木屐。11雄吾與粂太郎先搭火車到橫濱,再從橫濱搭乘送郵件的汽輪從神戶上岸,然後換搭其他交通船,沿著瀨戶內海一路西行。對粂太郎來說,這似乎是一趟前所未有的愉快旅行,他們走的本來也是風光明媚、小島眾多、風平浪靜的內海。這裡是明石浦、那個是阿伏兔岬、那座島應該是宮島……粂太郎將從彆人那裡聽到行經景點一一告訴雄吾,並愉快地眯起眼。對他來說,此時眼前所見沒有一樣不滿意,一想到這趟旅行的結果,他就滿心歡喜得渾身發癢,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雄吾時常想起季乃,尤其是最後去塚村家辭行的那一晚,在黑暗的鄰家圍牆邊,他忍不住擁抱了季乃苗條的身體,那觸感至今仍記憶猶新,甜甜的氣息也讓他難以忘懷。他甚至可以感受到在她紮緊的腰帶上方,那顆心正如小鹿亂撞。她呼吸急促,連夜氣都冷卻不了她的臉頰,觸感滾燙如火,渾圓的肩膀猶自顫抖。(我對不起塚村先生。)當時為何會有那種衝動呢?自己的輕率令他如粉身碎骨般痛苦又懊悔。不過幸好未犯下肉體上的大錯。(還是把她當成妹妹疼愛吧。)他暗自起誓,並下定這個決心。船停靠過許多港口後,終於在臼杵港登陸。從這裡再換乘馬車多次,費了十多天,才結束這趟起自東京的旅程。抵達宮崎時,已是明治十二年(一八七九)的深秋——《備忘錄》上這麼寫著。隻要到宮崎了,必然滿地都是西鄉紙幣。這兩個人的單純想法最終證明是大錯特錯。雄吾和粂太郎商量後,決定儘量先從看似老店的商家問起。沒想到對方回答得含糊其辭,並一臉狐疑地瞪著他們打量,也不說到底有沒有。再去另一戶舊日望族打聽,得到的答案是“我家沒有”,又問了兩三家,也都是同樣的結果。由於和之前聽說的差太多,兩人不禁如墜五裡霧中。找到旅館落腳後,靠旅館的人幫忙,總算買到了三張。但在這種情況下想大量收購,根本不知從哪裡下手才好。“乾脆貼個告示或招牌,說我們要買西鄉紙幣算了。”雄吾如此提議。“這個嘛,我看還是再觀望一下吧。能不公開最好不要公開。”粂太郎非常謹慎。雄吾來之前就想住到延岡的伊東甚平家,他認為甚平是他的救命恩人,也隻有甚平才有資格以塚村所謂的“當地人”身份獲得內線消息,賺上一筆。雄吾本來打算等粂太郎買夠了,剩下的交給甚平收購。可是看現在這個情況,恐怕得從一開始就請出甚平了。甚平對當地的情況了如指掌,身為鄉士後代,想必也深受地方上的信賴。雄吾認為粂太郎和甚平應該合資買進,他一提出這個意見,粂太郎就說:“有這樣的人在最好,我毫無異議,一切聽你安排。”於是兩人立刻前往延岡。一到伊東家,看到遠來的稀客甚平大表歡迎。雄吾把粂太郎介紹給他,但等到三更半夜,家人都睡著了,這才談起此行的目的。甚平隻是嗯嗯有聲地聽著,直到雄吾說買不到西鄉紙幣時,他才笑著說出意外的消息。原來,這種舊鈔近日可能被政府收購的小道消息早已在這一帶傳開,一般人雖然不知內情,但藏有大量舊鈔的人自然不可能就此脫手。雄吾和粂太郎不禁麵麵相覷。本以為這件事隻有自己知道,沒想到這麼快就傳到此地了,消息到底是從哪兒走漏的呢?雖然可以說聲“果然不該大意”簡單了事,但想來想去總覺得有點兒納悶。甚平考慮之後說:“不過,這件事還是有希望的。因為政府收購的消息目前還隻是傳言,村民們不像你們這樣擁有確切的情報。況且之前也有一次謠傳要收購,結果卻不了了之。其實大家對這次的傳言也半信半疑,所以現在應該還能便宜買進。”粂太郎一聽這話,便說:“那您願意跟小弟合買嗎?”甚平說:“這是一輩子一次的賺錢良機,我怎麼可能錯過。”說完張嘴大笑。事後回想起來,政府要收購西鄉紙幣的傳言想必就是塚村事先散播的吧。也許他早就在公文中不著痕跡地暗示過宮崎縣一帶的公務員。如果做得太明顯,事後恐怕會被人抓到把柄,所以他用的應該是那種會讓看公文的人一相情願產生誤解的暗示。三人商量後,估算目前坊間還剩下多少西鄉紙幣。就雄吾所知,實際使用的約有十四萬,就算假設其中已有三萬遺失,也應該還剩十萬以上。現在應該還能用五六十圓買到千圓鈔票吧。照這樣算來,若集合兩人財力,應該可以買進不少。三人擬妥計劃,連忙趕往宮崎。甚平果然人脈廣,舊商家的老板不敢怠慢他們。但一提起西鄉紙幣,得到的回應就是:“哎,有是有啦,不過聽說最近政府要收購,所以我們自己都還想多買一點呢。”這樣就談不下去了,弱點在於,“之前也有過一次這樣的謠傳,但並未實行,此時如果開出好價錢,對方應該會出讓”的盤算打從一開始就被對方看穿了。經過一番麻煩的殺價攻防戰,最後對方表示願意以一百二換一千的價碼成交。這個價錢是原先估算的兩倍,三人為之愕然。但又問了四五家,才發現這個價碼已成市麵上的“公定價格”。其實仔細想想,一百二將來可以變成七八百,還是很有賺頭。隻是甚平和粂太郎本以為現在西鄉紙幣應該一文不值,因此下不了決心以這個超乎想象的價格買下。他們最大的錯誤就是抱著“算了,明天再慢慢談判吧”的打算,就此打道回旅館。當晚也不知從哪兒傳出什麼樣的情報,翌日,西鄉紙幣的價格已攀升至兩圓換十圓。甚平和粂太郎都慌了手腳,再不敢有片刻遲疑,當下奔去“搶購”,結果卻四處碰壁。等到他們乖乖照對方開的價錢,以二圓五毛或三圓的兌率好不容易湊齊一萬圓西鄉紙幣時,粂太郎帶來的現金已經全部花光,甚平也一樣。不知是受到這兩人不計一切的收購態度煽動,還是得到了確切的情報,之後西鄉紙幣的價格持續攀升,有錢人爭相收購。《備忘錄》是這樣記載的:聽說西鄉紙幣的價格突然高漲,令眾人慌了手腳。有人連忙從壁櫥深處或倉庫角落的老鼠窩翻出成捆鈔票,擦淨之後供在神壇上,有人從小孩子的玩具箱裡一張兩張地搜尋;也有人等不及過年就先來個大掃除,掀起榻榻米,尋找掉落在地板下麵的鈔票;還有人去年曾送紙鈔給某人當紀念品,此時立刻寫信命對方送還。在如此狀態下:急紅了眼、四處收購的人恨不能多買到一張,為此不惜把所有地產、田產儘數典當換錢,那種瘋狂的姿態簡直非比尋常。就這樣,鄉下地方掀起了一陣西鄉紙幣旋風。12既然引用了原文,這篇《備忘錄》的最後一章索性就由雄吾自己來說吧。原文字已被我比照現代文略加訂正。餘將粂太郎留在宮崎,獨自於十二月下旬,這個冷風蕭瑟的時節先行返回東京。剛抵東京便直奔卯三郎宅,已近半夜。卯三郎氏一見餘,愕然引至內室,狀極狼狽。餘引以為怪。“彼日,君豈毫不知情?”卯三郎言畢,從裡屋取出一張報紙示餘。觀其手指處之報道雲:“近日日向一帶盛傳早年賊軍發行的法定紙幣將由官方進行收購,當地居民為此言所惑,紛紛投下巨款狂熱搜羅等同廢紙的紙幣。因此本報通過宮崎縣府調查真偽,經報告得知政府斷無收購之舉。再追查此次騷動之禍首頭,判明為宮崎縣士族樋村雄吾,此人曾於明治十年投效賊軍。其動機是因偏袒黨羽發行之金券,因此口出誑語,抑或為了詐財,目前尚無法確認。但其以謊言欺騙諸多居民實屬重罪,因此警視總署已責成有關單位待其返東京便立刻逮捕。”餘遭此意外打擊呆然自失良久,佇立原地,訥訥難言。此事必有誤會,餘的確曾親耳聽塚村圭太郎氏再三保證,當下決定去找塚村氏一問究竟。卯三郎氏聽餘此言,期期以為不可,並表示此事必為塚村氏之計,詳情可問塚村夫人。據山辰老板轉告,夫人曾遣人至山辰,囑托待君歸來務必秘密知會。卯三郎氏勸餘先就寢,一切待明日再說。但餘終夜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翌日,卯三郎氏遣使將季乃約出,季乃立刻來訪,一入室便哭倒在餘膝頭。待其情緒稍稍平複後,才回答餘的疑問日:“一切皆為塚村陰謀,是他嫉妒兄長才設計陷害,妹雖早已隱約察覺塚村的異常舉止,但是怎麼也想不到其心狠毒至此,所以未能及早防範,連累兄長陷入今日苦境,其不知如何謝罪,尚請兄長速速逃離。”言罷,淚如雨下久久不歇。嗚呼,彼乾練官僚果然看穿餘之心事,誠不愧其辣腕名聲。然則彼對餘之憎惡,毋寧證明其對妻用情之深,此點亦值得原諒。但此人對餘手段之醜陋、陰謀之卑鄙,簡直令人發指。每每思及其令色背後藏著如此毒牙,巧言背後竟有如此禍心,著實痛憤難忍。是餘愚昧,隨其三寸不爛之舌起舞,導致粂太郎、甚平氏傾全部財產換來一堆廢紙。思及二人,至此地步不僅破產,甚至無家可歸令妻小流落街頭。餘雖未殺伯仁,但伯仁因餘而死,其不知如何謝罪,更何況甚平乃餘之恩人。據說,塚村在季乃麵前對此事未置一詞。葬送餘之人生對其而言,想必比平日處理公文撕掉一張寫壞的文書更微不足道。事情結束後,他也許會對妻子曰:“汝繼兄怎會犯下如此傻事。”餘可以想見他那種若無其事、不動如山的陰險麵目。如今,餘能走的路隻有三條。一是照季乃建議逃之夭夭,二是向官府自首以正是非曲直。但第一個辦法隻能保全餘身,還是會蒙上不白之冤,如此一來正中其下懷,實乃下下策。第二個辦法就算餘在法庭上辯稱確曾聽塚村保證,也無人可證明,更無文書可資證明,最後必然各說各話、僵持不下。因此餘已彆無選擇,隻剩最後一個辦法。《備忘錄》到此便結束了。不,原文本來更長,可是後麵明顯有被人撕毀的痕跡,因此無從得知後來究竟是什麼結果。文中所說的“最後一個辦法”是什麼,塚村與雄吾、季乃後來又怎樣了,一概不得而知。不過,我總覺得這份名為《備忘錄》的手記送到友人手中,應該不是在雄吾實行“最後一個辦法”之後,而是在實行前夕。唯一能推測的,就是被撕毀的原文中必然有什麼不便讓彆人看到的內容,因此保存者才會刻意撕毀吧。動手撕毀的人當然就是收到這份手記的明治人——田中氏的祖父。想到這裡,我似乎隱約能猜到被撕毀的內容了。我在圖書館待了一整天,仔細搜尋明治十二三年的舊報紙。上麵提到警方沒找出暗殺廣澤參議的真凶,並已將嫌疑人釋放,也刊載了吉原那裡的殺傷事件,但我終究沒找到想找的報道。說到當時的“太政官權少書記”一職算是奏任官(奏任官指由陸軍大臣奏請天皇批準、再由陸軍大臣任命的官員,分為六等。),矢野文雄、犬養毅、尾崎行雄、中上川彥次郎、小野梓、島田三郎等人都身列其位。當時被公認為青年才俊的塚村圭太郎為什麼沒有在後世留名呢?從這一點似乎也可窺見被撕毀的那部分的秘密。我在圖書館查報紙的時候,偶然瞄到這樣一段報道。《日向通信》(明治十二年二月“輿論新誌”)薩賊製造的紙幣基於特殊因素,據說可望由政府出麵收購。我從這短短兩行的報道間,仿佛能看見兩人臉色大變、四處狂奔,急著收購西鄉紙幣的身影。首次刊載於《周刊朝日·春季增刊號》 昭和二十六年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