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寫《訂地方報紙的女人》(1 / 1)

革命者 鬆本清張 2090 字 1個月前

文/橫山秀夫(一九九八年·第五屆清張賞得主)若問哪一瞬間我最仰慕前輩,與其說是讀完傑作的那一刻,毋寧說是我自己執筆的過程中更加感觸良多吧。在宛如滿天繁星的清張作品群中,我之所以會對《訂地方報紙的女人》一往情深,就是基於這樣的感受。這是一篇中年作家揭穿讀者罪行的短篇推理。潮田芳子這個住在東京的女人,寫信給Y縣的甲信報社,以“正在連載的《野盜傳奇》看似有趣”為由表示要訂報。連載的作者杉本隆治固然很高興,可沒想到才過一個多月,芳子又以“變得不好看了”為由,寄了一張停止訂報的明信片到報社,大為不快的杉本對這個喜惡無常的讀者起了疑心,並看穿了芳子隻訂報一個月的用意,繼而嗅到背後潛藏的犯罪氣息。為了確認對方的犯罪事實,杉本展開了行動……撇開故事的趣味性不談,杉本對芳子產生懷疑的“起因”就令我拍案叫絕。我欽佩前輩製造動機的方法,讓身為主角的作家杉本出馬,扮演起了偵探。這種安排頗為新鮮奇妙,給我很多靈感。那個“動機”是什麼呢?文中是這樣寫的:與那名讀者宣稱“很有趣,所以想訂閱報紙”的那一回比較起來,這次對方說“不好看,要伴止訂閱”的這一回內容明明要更精彩。(中略)“那樣的內容,居然說不好看。”他覺得奇怪。要明白這段文字的分量,除了實際創作一篇“作家揭發讀者罪行的短篇推理”之外,彆無他法。比方說,如果是我,大概會這樣寫吧。大雨成災,新書《野盜傳奇》的簽售會上,索取簽名的隊伍短得令他不禁臉色難看。但也可以說幸好有這場大雨,至少可以向各方辯解說讀者是因此才無法到場的,杉本隆治發出無聲的歎息,在書店備妥的位子落座。“那麼,現在開始簽名。”簽了四五本後,輪到一名二十五歲上下、卻打扮的分外老氣的女子,她畏畏縮縮地走到桌前。杉本打從一開始就注意到她了,一方麵是因為隊伍短,不過主要還是因為喜歡杉本的讀者多半是上了年紀的男性,年輕女子在簽售會上出現算很稀奇。首先,讓作家與讀者在簽售會上“接觸”。接著這樣繼續——杉本用眼角瞄著女人隨新書一起遞上來的號碼單和資料。“X郡X村 芳子”。他赫然一驚,因為前妻也叫這個名字,那張剛過四十的老臉應該還沒出現明顯的變化吧。資料上“想對作者說的話”那一欄寫著“打從您在《甲信新聞》上連載時就已拜讀,內容非常有趣”。他的嘴角自然地流露出笑意。“謝謝您的欣賞。”“哪裡!不敢當,今天能見到老師真的很高興。”回話的聲調很興奮,這個女人長相雖平庸,緊盯著杉本的視線中卻散發著一種妖異的性感。“那我幫您簽上大名和日期吧,可以把全名告訴我嗎?”杉本拿著筆問道。女人霎時露出深思的表情,隨後彆有深意地微微一笑。“不用寫姓氏,寫‘芳子’就好了。因為我可能很快就會改姓。”“啊,這樣嗎?那真是恭喜您了。”杉本有些失望,不禁在心裡自嘲,同時腦海中又想起被妻子逼著離婚時的苦澀。寫上“贈芳子”後,杉本抬起視線。“謝謝您。”女人雙手接過新書,她的指甲剪得很短,手指看起來飽經滄桑。雙手都沒有戴戒指,也許是還沒收到男方的訂婚戒指吧。寫到這裡,我忽生一念。在短篇的架構上,用“回憶”的方式來處理簽售會那一幕似乎比較妥當。因此開頭應該設定在簽售會過後三個月才對吧,我想。睡意宛如展翅的飛鳥,倏然消失,不是因為正咀嚼著烤焦的吐司使得腦筋清醒,而是邊吃邊看的《甲信新聞》早報的第三版內容,令杉本隆治瞪大了雙眼。三日晚七點左右,X郡X村的熟食店兼職員工潮田芳子女士(二十六歲)打一一○報警,“我丈夫從臨雲嶺摔下山崖了”。警員趕往現場,搜索崖下,果然發現了從事中古車買賣的潮田早雄先生(三十六歲)的屍體。死因為全身多處骨折。據芳子女士表示,夫妻倆帶著兩歲的長女開車前往親戚家,途中在嶺上遭遇大霧,寸步難行。早雄先生下車解手,過了一會兒就聽見他的大聲哀號與落石聲。當時視野能見度隻有一米左右,芳子女士不敢下車,隻好在車上用手機報警。警方判定,早雄先生可能是在濃霧阻礙視線的情況下,失足墜落崖下的。目前仍在繼續調查。杉本沉吟著吐出一口氣。X郡X村……芳子……雖隻是一篇不起眼的小報導,但這個名字立刻吸引了他的視線,因為與他的前妻同名。想必應該是她吧。就是三個月前,在剛出版的《野盜傳奇》簽售會上出現的那個女人,記得她在資料單上埃寫的住址就是“X村”。主角杉本的大腦開始全速運轉。他回想起和芳子在簽售會上的對話,猜想她後來應該就是與這個姓“潮田”的男子結婚了。然而,兩歲長女的存在令他不解,杉本自問,難道是另一個人嗎……杉本拍膝大悟。很快就會改姓——原來是這麼回事兒,可能是湖田借口推脫,或是有其他原因,總之女兒出生兩年了,兩人還沒辦手續。如今才即將正式辦理結婚登記,芳子那個彆有深意的笑容一定是出於這個原因。那雙看似飽經滄桑的手何以未戴訂婚戒指,也都說得通了。不,且慢。潮田都三十六了,就初婚來說似乎有些老,那個長女也許是他前一段婚姻的結晶。那麼,他或許是因為前妻那邊擺不平,才遲遲未讓芳子入藉。總之,不管是哪種情況……杉本凝視著虛空,為芳子的不幸歎息。不管有什麼內情,好不容易正式結為夫妻,沒想到剛結婚丈夫竟然意外死亡了……寫到這裡,我再次陷入沉思。命題是“作家揭發讀者的罪行”,可是,在這種情況下,真能讓主角杉本以偵探的身份出馬嗎?他對死了丈夫、不得不獨自撫養幼子的芳子深表同情,而她是自己的書迷,兩人曾在簽售會上交談過。可是,杉本會隻因這樣就采取行動,去聯絡算不上熟人的芳子嗎?裡的杉本,明明沒有任何“動機”去懷疑芳子一手計劃的罪行。我左思右想,但老實說,已有些著急想繼續撰寫後續發展了——杉本腦中萌生“逆轉式奇想”的情節。杉本被自己的突發奇想所震撼。很快就會改姓——這裡如果是指“離婚”的話……腦中勾勒的畫麵頓時一變。原本潮田和芳子就是夫妻,育有一個兩歲大的女兒。但不知出於什麼原因,芳子早在三個月前便已決心離婚,並希望“很快”就能這麼做。可是,直到昨天發生那場意外時,芳子仍是潮田的妻子。為什麼?是芳子改變心意了嗎?抑或丈夫潮田不肯離婚?霧中……失足摔落……杉本感到額頭冒出寒氣。芳子想跟潮田離婚,說不定這個念頭隻有一個人,也就是杉本知道。於是,杉本展開行動……他終於可以懷著疑問與憐憫,以偵探的角色逼近芳子身邊了。可是……課題還是沒理清。所謂的課題,就是杉本的“逆轉式奇想”是如何冒出來的?“動機”又是什麼?多數作品中,這部分都是以“在某個偶然狀況下”加以處理的。我絞儘腦汁,尋找最貼切的“偶然狀況”。結論是這樣的。信箱裡躺著一張明信片。是前妻寄來的。恭喜你出版新作,也謝謝你特地寄給我。不過這樣讓我有點困擾,你也知道,我一向很少看書,你寄來的郵件也令我媽很不放心。所以今後……杉本咋舌,憤怒地瞪視著明信片。“桑田芳子”——簽上舊姓的筆跡力量之強令人痛恨。他在榻榻米上攤成大字形。這麼躺了一會兒,忽然“啊”了一聲。這是一篇短篇推理誕生的瞬間。不過,同樣也是在這一瞬間,讓我對前輩心生敬畏。與那名讀者宣稱“很有趣,所以想訂閱報紙”的那一回比較起來,這次對方說“不好看,要停止訂閱”的這一回內容明明要更精彩。(中略)“那樣的內容,居然說不好看。”他覺得奇怪。這段文字精彩地展現出職業作家的內心世界,換個角度,甚至可說是滑稽的自我意識過盛。“這一回內容明明要更精彩”——這當然不是彆人說的,而是作家自己這麼覺得。很難說站在讀者的立場,究竟是不是真的更精彩。可是在作家杉本的想法中,打從一開始就認定覺得不好看的人奇怪,從此他對芳子的懷疑開始永無止境地膨脹。但如果就清張作品所共有的“細密”這一特點來看,《訂地方報紙的女人》自中段開始,情節發展得似乎有些草率。疑心一發不可收拾的杉本不僅找偵探社調查芳子的人際關係,還多次專程去東京試探她。最後甚至自己當起誘餌,企圖讓芳子重現犯下之前的“偽裝自殺”。從杉本這一係列“草率”的行動中,可以讀取到作家在自我意識遭到踐踏後,心中所激蕩的負麵情緒有多麼強烈。正因為促成“動機”的情感如此濃,才會造就細密的故事情節。然而,其實《訂地方報紙的女人》的主角杉本不一定非得是“作家”不可。與之相反,若我也創作一個杉本,就算他是一個“影子寫手”,或寫自傳的“過氣明星”,又或者是個“退休的摔跤選手”,對故事本身也毫無影響。這就是差彆所在。清張先生並不是先替主角套上某種職業或性格,由他扮演故事中的角色,而是正因為主角是那樣的職業,才會有那種“性格”。讓主角自己創造出故事,這一點可說是《訂地方報紙的女人》最厲害的地方。好了,被我套上那個角色的杉本會怎麼行動呢?既然已經寫了,那就讓我好好揣摩一下作家的自我意識,把這個故事結束吧。杉本想調查芳子的動機,包括幾分懷疑和幾分憐憫,但這理由其實很牽強。起先,他懷疑是不是因為丈夫不肯婚而令芳子起了殺意,或是為了保險金鋌而走險,但他雇用的偵探報告說“沒聽說夫妻感情不好”。他的懷疑開始動搖,等他知道保險理賠金是比照正常情況的適當金額時,追查的動力想必會一舉消失無蹤吧。那就增加憐憫成分,或讓獨身寂寞的他對散發出“妖異性感”的芳子產生愛意,這樣或許比較自然。假設他借口某理由開始出入芳子家,並和她兩歲的女兒混熟了。女孩兒雖然才兩歲,卻很早就學會了說話,還會對他撒嬌說:“叔叔,你要再來哦。”他會說:“好,下次放假叔叔帶你去兜風。”……如此一來,結局將會是這樣的。打在擋風玻璃上的雨聲更強了,空調效果不佳,窗玻璃內側開始起霧,視野也變得模糊不清。他戰戰兢就地試踩油門,可是隻聽見輪胎空轉,似乎還是無法從泥濘中脫身。杉本看向一旁的芳子,露出束手無策的表情。“我看,我去向附近住家借把鏟子好了。”“雨下得很大呢,還是等小一點再說吧。”仿佛受到芳子的影響,坐在後座安全椅上的千鶴也露出不安的表情。“不要緊,我馬上就回來。”杉本對自己話中的柔情既羞又喜。我們就像一家人,不,已經是一家人了……他分彆對芳子與千鶴投以一笑,然後推開車門。“不要!”千鶴突然大叫。“媽媽,你不要去!”“哈哈哈,媽媽不會去的,隻有叔叔去。”“不要!人家怕怕,媽媽,你在這裡!”“我不是說了嗎,小千……”“你不要去,我一個人會怕!”“真傷腦筋。”杉本苦笑著看向副駕駛座。緊接著,他不禁屏息。芳子的臉血色儘失,那表情仿佛在警告千鶴閉嘴。杉本甚至忘記了眨眼。你不要去……視野一片白茫茫,擋風玻璃一片模糊,宛如車內起了場大霧,逐漸彌漫開來。(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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