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乾二年八月十五日,曆書上寫:吉日,宜嫁娶喪葬,宜喬遷動土。金陵城外,翠梅庵。我走的時候,告訴淳翌,當日便回,隻帶上秋樨和紅箋,還有小行子與小源子。我執意不肯讓侍衛隨同,覺得任何時候的宮外都不會有這麼太平,一場浩劫後的太平,是悄然死寂。一路風塵,匆匆地趕赴,沒有約定,妙塵師太見著我的時候,有些意外。我一身清素,簡約如初,我不想將任何宮裡的浮華帶來這裡。而且,我要為煙屏著素,吃齋。跪於佛前。佛說:“你又來了。”我抬眉淺笑:“都說人生無處不相逢,而我每次與你相逢,都是在此。”佛舒展而笑:“你錯了,佛無處不在。”我不以為然:“今日我來此,不是來與你參禪,也不是來找你清心,更不是有求於你。”佛問道:“那你因何而來?”我淡笑:“我來此,隻為送一位朋友,還有我許諾了另一位朋友,她讓我在佛前跪拜,並點上一炷心香。隻是如此,再無其他。”佛慈眉善目:“你真個倔傲的孩子,我還是想你留下,儘管我知道沒有任何地方可以留住你。”我點頭:“是,世海浮沉,秋塵如夢,滄海桑田。蓮花聖境我雖愛,卻不是我要的歸處;後宮繁華我非不慕,可也不會執意掙脫;塵寰滾滾我雖怨,可我也會一路堅持到底。”佛讚道:“好,心明如鏡,卻依舊可以做到收放自如。”我笑:“心明如鏡,收放自如。佛,你總是如此取笑於我。”佛垂首:“你做你要做的事吧,我不介意你常來,你不知道,其實佛才是最寂寞的。”我傲然:“我知道,佛的寂寞,從來都是獨嘗。”佛凝神看我,終究沒再說什麼。我叩首,起滅由心。妙塵師太的禪房。坐於蒲團上,桌上還是那盤未下完的棋,兩個空空的杯盞,卻依舊能聞到淡淡的茶香。我又憶起了嶽承隍與師太棋中品人生,一品就是十年。若說執著,又有人幾可以如此淡定?若說淡定,又為何要如此執著?師太看著我,沉沉說道:“你是否要為煙屏立個牌位在庵裡?”我輕輕搖頭:“不用,隻勞煩師太為她誦經超度便好,此後,她的靈魂再無牽掛。她活著,記得她的人不多,她死後,也不要人來祭奠於她。”師太雙手合十:“阿彌陀佛,貧尼知道了,佛祖會垂憐她的。”我淡然一笑:“師太,我一會兒就要離開了,你能贈與我幾本經書麼?我為朋友而求。”師太微笑:“佛法無邊,經書都是贈與天下有緣人,廣結善緣,無所求,也無所舍。我去取些,你好生拿去。”我施禮:“謝過師太,相信願意與佛結緣的世人許多。”師太為我取來幾本書,我略一翻看:《蓮花經》《妙塵集》《雲水禪心》《三世因果》《彌陀經像義》,各三份。我捧著經書微笑:“師太,隻是看書名,就讓人心靜了。我喜歡這些線裝書,這本《妙塵集》可是你所著?”師太點頭笑道:“是貧尼的一些禪詩,淺薄之作,隻為遣懷,成就一點兒禪意。”我看著“妙塵”二字,禪韻悠然,淡定輕遠,展眉微笑:“我回宮一定細讀,沾染師太空靈的韻味與悠遠的禪意。”師太垂首,隨即從袖中取出一個紅色的小錦盒,錦盒上鑲一枚白色的蓮花。她遞給我:“這枚白玉蓮花是我師父傳與我的,我將它贈予你,可佩戴,也可擱置在盒子裡。”我鄭重地接過,感激道:“謝過師太,將如此珍貴之物贈送於我,我定好生收藏。”師太點頭:“此物送與有緣人,你若遇到與你投緣之人,也可轉贈。”“好。”我爽然答道。她輕拂我肩上的衣飾,柔聲道:“去吧,就到後院的梅花溪,那裡的溪水最為澄澈,將煙屏的灰骨灑向梅花溪,一定可以讓她得償所願。”我凝神:“好,我這就去。”辭彆師太,我帶上秋樨和紅箋,穿過廟宇長廊,黛瓦碧窗,來到後院。憶起當日與畫扇在此賞梅吟詩,恍然又是一夢,幾月不見她,不知她是否依舊如故。若她得知煙屏的死,不知道會是歎惋我當日不該救她,還是會淡然視之。我更傾向於後者,畫扇心思縝密,淡定平和,若說慧根,我不及她。今日不得空,不然定要喚上她,在此重逢,雖沒有梅花滿徑,卻有碧荷如初,還有早桂盈香。一年四季,我偏愛秋,我喜歡輕聞風中那淡淡的薄涼,吸入肺腑,怡然自得。走至青石小徑,已聽到流水潺潺,輕靈婉轉。穿過花叢,上木橋,見橋下溪水清澈,卵石鋪就,都說水滴石穿,其實穿石的是時光,經過千萬年的洪荒,那些石塊琢磨著成美石,泛著圓潤的光澤,浸染歲月的沉香。接過紅箋捧的一小盒灰骨,輕輕地撒向溪流,輕語道:“煙屏,這是梅花溪,你的一切將從這樣開始,隨水漂流,順風而去吧。”看著那細碎的灰骨在風中飄揚,又慢慢地沉落清澈的水中,找不到痕跡,緩緩地遠去,我如釋重負。覺得總算不負煙屏所托,再也沒有比這梅花溪更潔淨的地方了,她的離去,是為她今生做一個了斷,從今後,煙屏隻是一縷輕煙,偶爾在我的生命裡縈繞,淡淡的,不會疼痛。紅箋執我的手:“小姐,彆想了,我們去走走吧,天色還好,難得出宮一次了。”風拂過我的發絲,我點頭:“好,去走走,我們先去與師太辭行。”沿著來時的路歸去,沒有回首,也沒有欣賞這一路的景致,更無帶一絲留戀與懷想。一切為空,空是因為滿,心中已滿,不再裝下什麼。妙塵師太在大殿等我,我踏過木質門檻,又看見到佛,還有屋梁上掛著的那盞香油燈與蒙塵的銅鏡。素淨的檀香在經堂縈繞,為我洗心滌塵。看著師太帶著十來位青尼正在殿堂誦經,擊鼓,敲著木魚,閉目百般虔誠地吟誦。這些女子就像唱著曼妙空靈的梵曲,婉轉動聽,卻又明淨如洗。我知道這是為煙屏超度,為她的靈魂可以遠離顛倒夢想,遠離孽海沉淪。我希望煙屏隻做一縷輕煙,無形無色,無識無味,想飄到哪兒就飄到哪兒,在無塵境界裡免去一切輪回。我靜靜地低眉傾聽,待一切都結束的時候,我看到千盞蓮燈在佛前瑩亮。師太對我微笑:“齋堂已備好素齋,還請施主前去用膳。”我施禮:“謝過師太。”是的,我要在這裡食素,這一餐,是為煙屏。飄然轉身,沒有看佛,我與佛,已經無須告彆,他會目送我離去,並且看著我的人生從此起起落落。梅緣堂。翠梅庵用膳的地方都取這般彆雅的名稱。紅木的桌椅,一桌豐盛的素齋,我最愛的是那盤如意筍。用素菇和筍絲清炒,清淡爽口,簡潔明淨。我抬眉問師太:“你久居庵中,可知世間之事?”師太輕淺一笑:“施主說笑了,貧尼雖居住庵中,可是天下事又怎能不知。隻是知歸知,空歸空。”我點頭:“是,其實這不是一種避世,而是自我的超脫。”師太垂首:“超脫自我,才能超脫眾生,若是自我都不能超脫,又如何去超脫他人。”我微笑:“師太說得對,隻是每個人的人生不一樣,命運總是將人牽著走。就像那許多場浩劫,誰能拯救呢?”師太輕歎:“萬事皆由人起,要拯救也是人來拯救。佛無力,佛隻能去感化世人,而最後的生殺大權,還是在於人的意念間。”我應道:“是的,江河無逆轉。朝代的更迭,誰也製止不了,沒有千秋萬代的江山,也沒有長生不老的世人。人生無非就是八個字:生老病死,喜怒哀樂。”師太微笑:“眉彎,你真是一個聰慧的女子,我幾次都要忍不住將你留下,可是又不想你豆蔻年華從此常伴古佛青燈。”我淺眉淡笑:“師太說笑了,眉彎是癡兒,癡兒隻適合留於紅塵,讓紅塵去消磨,直到磨儘最後的鋒芒,才可以來此平靜。”師太輕輕點頭:“是,這個過程我經曆過,隻是很短暫,也許我比你更幸運。”我起身:“沒有幸與不幸,一切隨命。”朝師太雙手合十:“師太,我該歸去了。”師太還禮:“好,貧尼不留施主,你安心地去,她已經超脫了。”我點頭:“我知道,我早就知道。”師太輕輕揮手:“去吧,貧尼就不遠送了。”走出翠梅庵,回到紅塵中,恍如隔世。每次都有這般九九藏書網的感觸,畢竟佛界與紅塵真的隔了一道看似很近,實則遙遠的距離。隻一道門檻,便隔離了七情六欲,貪嗔癡怨。紅箋問道:“小姐,現在該去哪兒?我看回宮尚早了些。”我隨即說道:“去曾經去過的山徑走走。”話一出口,才明白心中藏有何意,我想沿著從前的山徑,去尋找那座柴門,看看那疏籬院落是否還住著那個溫潤如玉的世外高人,我要知道他是否真的再次入世,並且成為一名劍客。小行子和小源子將馬車停於庵外,在那兒等候。我攜著秋樨和紅箋,踏著細碎和暖的陽光,朝隱約的山徑走去,此路茫茫,不知前方等待我的會是些什麼。無論是何種結果,我都可以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