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在前方不回頭(1 / 1)

月小似眉彎 白落梅 2898 字 1個月前

行走在山間小徑,遠離皇宮,遠離鬨市,遠離禪院,也遠離江湖,這裡有著自然山水的天然韻味,淳樸又清新,沒有世俗的粉塵,卻泛著泥土的清香。陽光透過兩旁的樹影交疊地灑落在地上,越往前處去,仿佛心中的弦越發地緊。我邊走邊對秋樨說:“秋樨,這不遠處就是我的故鄉,我就是出生在這片寧靜的土地,是山野鄉間普通一農家的女兒。”秋樨環顧四野,輕輕點頭:“嗯,很寧靜的地方,若是一生平淡地在這裡,也是不錯的。過著簡單的男耕女織生活,安居樂業。”我薄冷一笑:“的確如此,隻是命運會將人愚弄。”秋樨微笑:“這隻能表明娘娘本就是不平凡的人,是一粒璀璨的明珠,在哪都會閃亮的,你的明亮,屬於君王。”我轉眸看她:“明珠?”而後低眉獨自淺笑:“皓藍明珠。”此時,我想起的是淳翌送與我的那顆皓藍,那些溫潤的日子,仿佛越來越久遠,而今,陷入無儘的浮華中,來去無定。我又想起了爹娘,他們一生平淡,視我若掌上明珠,卻偏偏在我十二歲時雙雙而亡,居然還是飲毒酒自殺,任是如何我都不會信的。隻是時過境遷,我又還能尋找到些什麼?不過是一浥黃土,幾尺蓬蒿,還有幾分歎怨。走過幾處轉彎的山徑,紅箋遙指前方,笑道:“小姐,你看,那小屋子居然還在呢。”我朝著她指的方向望去,是曾經疏落的小柴門,那老舊的酒旗還高高地掛在門前,於風中輕揚飄蕩。我想起了春天的那個煙雨之日,與紅箋到此處避雨,一座空落的屋子,裡麵隻有破舊的桌椅和厚厚的灰塵。秋樨也朝那方向張望,說道:“那看上去是一處鄉間的酒家。”紅箋笑語:“酒家沒錯,可惜是一間空蕩無人的酒家。那裡麵我們進去過,荒涼得很,都是舊物和灰塵。”我再往前看,曾經那處讓我避雨的柴門也還在,隻是不知道裡麵是否還有清淡的茶香,那個似謎一樣的男子是否還居住在此。心中有些急,可是腳步卻越發地緩了。紅箋輕喚道:“小姐……”我回神抬眸看她:“嗯。”我知道紅箋想要說什麼,想來此時她心中也緊張,那日的玉佩她是見著的,隻有她知道我與楚玉的事,秋樨不知。這麼久的相濡以沫,我已把秋樨當作了親人,所以這事對她來說不應該是秘密。我淡淡一笑:“走吧,我們就去前處的小屋。”秋樨疑惑道:“不是說荒廢的麼?”紅箋微笑,指著前方:“你看,不是那酒家,是再前麵的一處,偏些兒的,臨山腳了,那一間小屋子。”秋樨表情有些迷茫,不再吱聲,隨著我們同去。越是臨近,腳步越沉,我望著簡陋的柴門,沒有炊煙嫋嫋,仿佛沒有絲毫的煙火氣息,隻是清寥地坐落在那兒,我感覺不到他的呼吸,絲毫都感覺不到,難道他真的不在。一股早桂的清香幽幽飄來,是籬笆院落種的桂子,綴著疏淡的黃色小蕊,可是香氣盈人。我對著秋樨和紅箋做了止步姿勢,獨自推開籬院的竹門,看著院中雜草叢生,沒有從前的蘭圃菊落,也聞不到屋內傳來的柴火氣息。我知道,他不在這兒,因為這裡已然被荒廢了一段時日,一眼就看得出。但我還是朝裡麵走去,輕輕推開虛掩的門扉,那把門環都泛著鏽蝕的痕跡。一股淡淡的黴陳味傳來,這味道將我嗆得心痛,因為聞到這味道,就知道,他真的是不在了。整潔的桌椅,一切擺設如初,隻是上麵已經積壓著厚厚的灰塵。我看著曾經與他共坐取火煮茶的地方,已經空無一物,走過去,那扇窗,半開半掩,沒有探窗的粉桃,也沒有綿綿的春雨,隻是幾許淡淡的秋陽。好靜,這種安靜讓人心中恐慌,曾經發生在這裡的歡聲笑語不複存在。我在這裡聆聽過他的故事,關於他離奇的身世與謎一樣的經曆,在這裡初識這塊老玉。我從袖口取出那塊白玉,斜暖的陽光照射過來,泛著奪目的光芒。像劍的寒光,那一日,那奪命的劍,難道他真的去做了劍客,如果他真的去了,從此江湖會有更大的腥風血雨。我沉沉歎息:“唉……”臨著窗台,看遠處起伏的青山,漂染著一些紅葉,原來已入初秋,那些葉子慢慢地隨著季節,會染紅青山。一種薄薄的蒼涼襲過心頭,當日我問他,能否省略我所有的過程,然後告訴我人生的結果。他說,除非將我冰封,可是冰封的隻是我的容顏,待我醒來,山河或許更改,人世卻依舊如昨。如今物是人非,又算什麼呢?想要離去,可是卻又不舍,總想期待著什麼,期待一份渺小的奇跡發生。然而,當奇跡來臨的時候,我卻以為是在夢裡。他從後麵環住我的腰身,我在瞬間驚顫,心中無比悸動。轉過身,退後幾步,躲開他的懷抱。楚玉的突兀確實讓我吃驚,急道:“你……你……”他一襲白衣,還是那般清澈明淨,不染俗塵,與那個黑衣蒙麵的劍客判若兩人。他微笑地看著我,柔聲問道:“嚇著你了麼?”我心中仍有悸動,語氣卻平和:“沒有。”他依舊微笑看我:“我知道你會來的。”我冷冷一笑:“你自然知道,難道我還能忘得了你會占卜算卦,能知曉過去未來麼?隻是這麼小小的事,怎能逃過你的預算。”他負手一笑:“就算我不會預算,也知道你會來此,當日我留玉,也是為這。”我蹙眉:“你留玉,隻不過想告訴我,那個人是你,可是你為什麼要告訴我是你呢?默默地做過也就罷了,你可知道,我並不想知道那個人是你?”他依舊溫和地看著我,微笑道:“真生氣了?其實並沒有什麼的,隻是想把玉留在你身邊,讓你感知到我在陪著你,知曉你的一切,這樣你也就不會那麼害怕了。”我不以為然:“可是憑我的感覺,不是如此,你的玉能輕易就這樣交付給我麼?”他目光溫柔,似一潭明淨的碧水,低低道:“為何不能?”看著這目光,我麵若紅霞,一時間,竟不知說些什麼。停了一會兒,我深吸一口氣,問道:“告訴我吧,你知道,我今日來此是需要向你要一個理由的。”他臨著窗,往遠處眺望:“問吧,想知道什麼我告訴你。”而我心空蕩蕩,卻不知道從何問起,半晌,才問道:“你真的離開了這裡麼?”他答道:“是。”“何時的事?”“你走後不久。”“為何?”他抬眉一笑:“需要理由嗎?像我這樣的人做事從來不問緣由,因為所有的緣由在我這裡都不是緣由,我隻是憑著感覺去做事,至於對錯,我不想知道,至於結局,我也能預測。我告訴過你,我唯獨不能預測的就是自己的結局。”我薄冷一笑:“你終究還是沒入仙鄉。”說完,我輕輕推開那扇虛掩的窗,屋內瞬間通透了許多,半片陽光灑落下來,夾雜著細碎的粉塵。我指著窗外:“你看,這裡多麼安寧,青山為伴,綠水相依,你為何還要丟棄這裡。”他漠然一笑:“既然你覺得這裡好,當日為何不留下?”我腦中閃過他當日留我情景,而我毅然地選擇離開,而且告訴自己,無論將來是怎樣的結局,我都坦然麵對。我有些恍然,低低回道:“我抵不過命運。”他苦澀:“難道我就能抵得過麼?”好無奈的話語,令我心中傷懷。我微微點頭:“是,既然抵不過,我又何必勉強於你,你有你的人生,更況你的人生比我更加艱辛。”他清冷地笑,有種看儘浮華的寒涼,輕歎:“我本身就是邪惡的,你忘了麼?我做過劍客,在我手下的死了的人成百上千,我捉的妖比我還善良,我救活一個人就要死去一個人……”我仿佛看到他的心底在經曆著許多痛苦的掙紮,那些層疊的記憶一直糾纏著他,這個看上去外表明淨如玉的男子,卻被這麼多傷痛的回憶禁錮,不得而脫。我歎息:“忘了吧,忘了你會解脫,忘了就一定可以解脫的。”他苦笑:“我的生命裡沒有忘記,你忘了麼?我知曉一切,從來都是知曉,沒有忘卻。”好無奈的話,原來知曉一切比不知曉的人要痛苦這麼多。的確,知曉一切卻無力去改變一切,這樣莫如懵懂不知,活在迷離的世界裡。我方才的氣惱,方才的鬱悶,全部散儘,看著他,心中竟滋生隱隱的疼痛,低低地說道:“可你也不要重新做劍客去殺人,你種不了菜,避不了世,過不了隱世的生活,你可以去擺攤算命,去捉妖,實在不行就去行醫,再不然,回廟裡也好啊。”他揚嘴一笑:“如果你說的,都可以去做,也不會有今日的彷徨了。”“你彷徨?”我看著他,眼神帶著鋒利。他聲音淒楚:“是,我彷徨。茫茫天地,沒有屬於我的歸處,偌大的世間,容不得我。”“那你,為什麼,要刺殺皇上?”我終於還是擠出我要問的話。他轉眸看著我,隨後輕輕搖頭:“我沒刺殺他,他的死與生,對我來說,一點兒也不重要。再說,我知道他的結局,他的結局不是由我來安排的。”我不解:“那你為何?他的結局?他的結局會如何?”我似乎有些緊張,極力想知道淳翌的結局,又那麼地害怕知道。他看著我,眼神堅定:“你真的想知道?”我點頭。“無悔?”“無悔。”我不知道我為何會爽然地接過這句話,話已說出,收回已是無用。“盲,短壽。”他一字一句說出口。我表情平靜,點頭:“我知了。”他看著我:“你似乎很平靜。”“是,曾幾何時,我早已可以坦然。”話說出口,我心裡卻有著疼痛,也許我真的不那麼刻骨地愛淳翌,為何聽到他如此結局,還可以如此無動於衷。我心痛麼?有痛的,隻是痛得好淡好淡。他平和地看著我:“還有什麼要知道的?”我問道:“你那日為何會出現在盛隆街?”“因為你。”他眼目灼然,仿佛要滲進我的內心。我淡笑:“就為我?”“是。”我冷笑:“為了我去殺人,還是為我去救人。”他微笑:“隻為你,救你。”“那我感謝你。”我依舊冷漠。“不用,這是我自己想做的,我若是不想做,任誰也勉強不得。”他眉宇間隱藏著一種傲氣,與世抗衡的傲氣。“可你救活我,就要死去一個。”我執拗地看著他,甚至有些負氣地說。他微笑:“這次不同,這次是先死去一個,我才救回你。”我想起煙屏,當日是煙屏先為我擋那一劍,後那黑衣人再向我行刺時,是楚玉持劍救了我。我沉沉地歎息:“不論是何種,都不是我想看到的。”他點頭:“我明白,當日煙屏也是我所救,這次雖說因你而死,實則是我。因為我救了你,就必定要犧牲她。”我看著他:“那日是你將字條傳至迷月渡我的房內,讓我次日去衙門接煙屏的?”其實這件事,我早已猜測到,我猜測到是楚玉命我前去,隻是我始終不知道他是用何種方式做到的而已,不知道他是如何讓官府放了煙屏。“是我,其實你也知道是我。”他很坦然,坦然得甚至不惜揭穿我的內心。我微笑:“是,我知道,隻是我不知道你是如何做到的。”他淡然:“死者已矣,既已是昨日之事,就彆再提起,日後你或者會明白。”“好,我的確不想提起,關於殷羨羨當日的死,關於煙屏如何得救,我都不想知道了,那些事仿佛就發生在前生,迷月渡是前生,月央宮是後世。”我有種過儘千帆的倦意。“你能如此想,很好,也很不好。”“沒有好與不好,隻有是與不是。”他看著我:“你還有什麼想問的嗎?”我輕輕搖頭:“沒有了,問與不問都一樣。”他笑:“你錯了,問與不問不同,你問了,會有你想知道的答案,你不問,答案將隱藏起來。”我傲然:“我相信答案會隱藏,但我更相信,會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一切的隱藏都隻是為了以後更徹底的結果。”“你悟了。”“我沒悟,這隻是事實。”“對,事實就是如此,隱藏得越久,那個結果會越徹底地呈現出來。”我沉默。他似乎不甘放棄:“你真的不想知道那些黑衣人是誰?他們為什麼去攔截你們,刺殺你們嗎?”“不想。”我漠然地看著他。“那你也不想知道我現在究竟做些什麼,去了哪裡?”他表情有著淡淡的失落。“不想。”我依舊倔傲。隨後語氣柔緩了些:“你究竟想要我知道你的什麼?縱然我知道又能改變什麼嗎?楚玉,我信你,你早已脫胎換骨,不會再去返回做以前做過的事,像你這樣的人,不屑於去重複過往的事,你想知道的隻是自己的未來,所以你會朝前走,絲毫不願意回頭。因為你唯一預測不到的是自己的未來,為了這份唯一,你會走下去。”他歎息:“唯有你懂我,你是這麼聰慧的女子。”我微笑:“忘了告訴你,聰慧的女子都不會有好的結局。”隨即又說道,“對了,有人說,後宮裡不能出現不尋常的女子。她的出現,要麼,是強國,要麼,是禍國。”他笑道:“那個王爺告訴你,你會禍國。”我驚看他:“你如何知道?”問後不禁輕笑,這些事又怎能瞞過知曉一切的楚玉呢,他雖然不能看到,不能聽到,卻能感應到。我低低問道,“我真的會麼?”他平和地看著我:“會不會都不重要,縱然沒有你,國終究有一天也要敗落,哪有千秋不改的江山,哪有萬古長存的朝代。”我清冷笑道:“也是,縱然沒有沈眉彎,也抵不過那個結局。我是強國還是禍國有什麼重要,我不需要名流千古,也不在乎遺臭萬年。”他讚道:“好,也獨有你沈眉彎可以出說這樣的話,可以如此純粹,如此決絕。”我長歎:“佛說我心明如鏡,收放自如。其實隻說對一半,我的確心明如鏡,卻不能收放自如。”楚玉俯身長笑:“佛都不能收放自如,何況你呢,所以你莫要歎怨,我也不能,我若能,也不必在世海沉波,冷落秋塵了。”我朝他微笑:“的確如此,佛都不能,你都不能,更何況於我。”“所以說,就繼續心明如鏡地走下去,到了該終止的時候,自然會終止。”“好,就這樣沿著生命的軌跡走下去,無論前麵是什麼,都不回頭。”他點頭:“是,因為回頭不是岸,過去才有岸。”夕陽沉落,我和他靜靜地立於窗台,看著那輪似血的夕陽慢慢地沉落在山間,染了整片天空,這樣奪目的景致總是隱透著蒼涼。我愛黃昏,愛的是這份悲壯的美,愛的是這份蒼涼的底色,仿佛人生沒有這份底色就不算完美,曆史沒有這份底色就不再厚重。最後一抹紅色隱退,暮色悠悠地來臨,晚風漸起,透過窗牖拂過我的發梢,帶著千絲萬縷的薄涼。是我打破這維持許久的沉默,淡淡說道:“我該走了,天色已晚。”“是,你該走了,今晚,我會留下,為你留下。”他靜靜地看著我,帶著溫軟與柔情。“好,為我留下。無論明天你會去哪裡,今晚就為我留下。”話語由心,說出來是這麼地堅定,這麼地真摯。我將玉佩交付與他:“拿著,丟了玉,你就丟了靈魂,玉可以鎮邪,我相信它會將你身上那遺留的幾許邪念慢慢地退去。”他沒有拒絕,因為我不容許他拒絕。他接過玉,輕輕地撫摸。看著我,柔聲道:“眉彎,我抱抱你,可以嗎?”“好。”他輕輕地將我擁在懷裡,我偎依著他,他的衣襟間散發著盛年男子溫暖的氣息,還有一絲淡淡的沉香,不,是佛陀的味道。我有種決然的預感,楚玉不會成魔,他不會。離開他,離開他,此刻我要做的就是離開他。我不需要任何人將我依附,也不需要任何人來依附我。鬆開他的懷抱,我淡然一笑:“楚玉,你珍重。”話畢,轉身離去,沒有眷念,不留牽懷,岸在前方,絕不回頭。踏出屋外,暮色漸濃,那淡淡的清桂在晚風中更加幽香入骨,讓人沉醉。我深深地呼吸,仿佛想帶走這裡的氣息,儘管我知道,我什麼也不能帶走。看了一眼紅箋和秋樨:“讓你們久候了,抱歉。”不等她們回話,我朝籬院外徑自走去,她們默默地隨在我身後。我知道,她們懂我,這時候,要做的,就是陪我走完這蜿蜒的山徑,在翠梅庵前,坐上等候的馬車,然後馬不停蹄地朝紫金城的方向行去。岸在前方,絕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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