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約翰在很多短篇裡所描述的那樣,我在調查案子時,經常也會違反原則,行為舉止也並不總能做到大公無私。比如說,我問凱勒先生要來了他太太的照片,其實並不是出於真正的需要。老實說,這個案子在星期四晚上我們從波特曼書店出門之前就已經解決了,如果不是那女人的臉總是縈繞在我的腦海中,我當時就會向凱勒先生道出事情的原委。可是,我想把宣布結果的時間再拖一拖,我知道,我還有機會從更好的角度親眼見到她。那張照片也是我出於自己的私心想要的,我甚至願意把它當作這個案子的報酬,永遠保留下來。那天晚上,我獨自坐在窗邊,那女人卻一直在我的腦海中輕鬆地漫步——她高舉太陽傘,為自己雪花般的皮膚遮擋著陽光——而照片中,她羞澀的臉則一直在我的膝蓋上看著我。幾天過去了,我還一直沒有機會全身心投入她的事。在那期間,法國政府委托我處理一件極其重要的案件,占據了我所有的精力——在巴黎,一位外交官桌上的瑪瑙紙鎮被盜,最終被人發現藏在倫敦西區劇院的地板下。可即便再忙,她的影像仍在我腦中揮之不去,而且還變得越來越夢幻;她充滿誘惑,又令人不安。當然,這一切幾乎都隻是我自己一廂情願的想象,我當然也意識到了這是我的幻想,並非事實,但我無法抗拒在做這種愚蠢白日夢時心中湧起的複雜衝動——這是我第一次感覺到,內心的溫柔情愫竟然可以超過理性的思維。所以,在接下來的星期二,我對自己進行了一番喬裝打扮。我認真思考,到底什麼樣的人物最適合獨一無二的凱勒太太。最後,我決定扮成斯蒂芬·皮特森,一位未婚的中年藏書家,性格溫和,甚至可以說略有些陰柔;他近視,戴著眼鏡,穿著陳舊的格子外套,總是由於緊張而習慣性地用手去捋亂糟糟的頭發,心不在焉地去扯藍色的寬領帶。“不好意思,打擾您一下,小姐。”我眯起眼睛打量著自己在鏡中的形象,思考著我對凱勒太太的說的第一句話到底應該是什麼,它應該是禮貌而含蓄的。“對不起,小姐,能不能打擾您一下——”我調整了一下領帶,想到這個人對植物的熱情完全可以媲美她對一切能開花事物的喜愛,我又把頭發撥亂,確定了他對浪漫主義文學也應該有無人能及的癡迷。畢竟,他是個愛讀書的人,相比普通的人際交往,會更喜歡書籍帶來的慰藉。但在內心深處,他也是個孤獨的人,隨著年齡的增長,也會開始思考尋找穩定伴侶的重要性。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學習了神秘的手相術,但更多的是把它作為與他人打交道的方式,而非預測未來的手段;哪怕隻是短暫放在他手心裡的手,隻要對方是合適的人,他也會在之後的好幾個月裡,仍然感覺到雙手相觸時那轉瞬即逝的溫暖。可是,我卻無法想象如何才能隱藏在自己創造出來的這樣一個人物中——實際上,當我回想起那天下午的情景時,我感覺自己和發生的一切並無關聯。是斯蒂芬·皮特森走進了那天夕陽西下的日光中,他低著頭,縮著肩,小心翼翼又從容不迫地朝蒙太格大街走去。他漫無目的的模樣顯得有點可憐,路人不會多看他一眼,他的存在是微不足道的。對那些和他擦肩而過的人們來說,他隻是一個轉眼就忘的普通人。他下定了決心要完成自己的任務,要趕在凱勒太太之前到達波特曼書店。他走進書店,悄無聲息地經過櫃台。店主和以往一樣,正拿著放大鏡,把臉湊到書上,認真地看著書,完全沒有察覺到近在咫尺的斯蒂芬。而等到他慢慢走進一條過道後,他才開始懷疑店主的聽力可能也有點問題,因為無論是店門打開時門上鉸鏈的吱呀聲,還是門關上時寫著“營業中”的牌子與玻璃的碰撞聲,似乎都沒有驚動到老人。於是,他穿過微弱陽光中飛舞的細塵,沿著堆滿書架的過道繼續往前走。他發現,越是往裡走,光線也就越暗,直到最後,麵前的一切全被籠罩在陰影之中。他走到樓梯前,爬上七級台階,蹲在那裡,這樣,他就可以在凱勒太太進來時清楚地看到她的一舉一動,又不會惹人注意。接下來,一切都像被安排好似的依次發生了:樓上傳來玻璃琴哀婉的聲音,那是男孩的指尖正滑過琴碗;幾分鐘之後,書店的門開了,凱勒太太就像之前的每個周二和周四一樣,從街道上走進來,她把陽傘夾在胳膊下,戴著手套的手中還拿著一本書。她沒有理會店主——店主也沒有理會她——她飄然走進過道,時不時停下來看看書架,仿佛是情不自禁般地撫摸著書脊。有一段時間,他是能看到她的,但隻能看到她的背影;他看著她慢慢地走進暗處的角落,變得越來越模糊。最後,他看到她把一本書放回最高的書架上,又換了一本似乎是隨意挑選的書之後,終於完全消失在了他的視線中。你這不是偷書,他對自己說,不,實際上,你這是借書。她消失後,他便隻能推測她的準確位置了——應該很近,是的,他能聞到她的香水味;應該就在附近的某個暗處,也許她隻在那裡待過短短幾秒。就在這時,發生了一個完全在他意料之中的情況,所以,他並不驚訝,但眼睛卻一時沒有適應過來:書店後麵突然亮起刺眼的白色光線,瞬間照亮了過道,可它的消失和它的出現一樣迅速。他飛快地走下台階,瞳孔中似乎還留著剛剛的白光,他知道,凱勒太太就在那白光之中。他沿著兩排書架之間的狹窄過道通行,聞到了她留下的強烈的香水味。在最後那麵牆的陰影處,他停住了。他麵朝牆壁站著,眼睛開始適應周圍的光線。他低聲細語地說,“就是這裡,就是這裡,沒錯了。”玻璃琴微弱的樂聲清楚地傳到耳邊。他看了一眼左邊——是堆得歪歪斜斜的一摞摞書,又看了一眼右邊——是更多的書。而在他的正前方,就是凱勒太太消失的地方——書店的後門,這扇緊閉的門四周透著剛剛讓他目眩的白光。他往前走了兩步,推開門。他努力控製自己不去追她。當門被推開的一瞬間,光線再度照進了書店裡。他卻猶豫著,不敢跨進門檻。他小心地眯起眼睛,看到外麵的涼亭棚架形成了一道封閉的走廊,這才慢慢邁出步子。她的香水味很快被更濃鬱的鬱金香和黃水仙的香氣所掩蓋。他逼迫自己走到走廊儘頭,從爬滿青藤的隔柵間看到了一個精心設計栽培的小花園——濃密的灌木叢、常青樹和玫瑰花經過精心的修剪,形成了一堵天然的屏障;店主在倫敦市中心苦心營造出一片完美的綠洲,就連從斯格默女士的窗口都幾乎看不到它。老人應該是在視力衰退之前,花了好幾年時間,根據後院不同位置的氣候條件,細心做好規劃的:在被屋頂遮住了陽光的地方,店主種上各色闊葉植物,以點綴暗處;而在彆的地方,則種著常青的洋地黃、天竺葵和百合花。鵝卵石鋪就的小路蜿蜒通向花園中心,路的儘頭是一小塊方形的草坪,周圍是黃楊木樹籬。在草坪上,有一張小小的長椅,長椅旁邊是巨大的陶缸,漆著銅綠的顏色;而坐在長椅上的,正是凱勒太太——她把陽傘放在膝蓋上,雙手捧著書,坐在樓房投下的陰影處,樓上窗口傳來的玻璃琴聲像是飄進花園的神秘微風。當然,他想,她當然是在這裡看書了。她把目光從書本上抬起來,側著腦袋,認真地聽著樂聲。就在這時,樂聲停頓了片刻,然後,更加流暢熟練的琴聲響起。他知道,是斯格默女士取代了格萊漢在玻璃琴前麵的位置,她是在給男孩演示琴碗正確的彈奏方法。當她靈巧的手指在琴碗上彈出優美的音符時,空氣中都彌漫著安靜的氣氛。他在遠處認真打量著凱勒太太,看著她臉上表情的微妙變化:她微微張著嘴,輕輕地呼吸,僵直的身體越來越放鬆,眼睛也慢慢閉上了;隱藏在她內心深處的寧靜隨著音樂浮現出來,但隻有曇花一現般的瞬間。他不記得自己把臉貼在隔柵上看了她多久,他也被花園裡的一切所吸引住了。可他的注意力最終被後門的吱呀一聲響打斷,緊跟而來的是劇烈的咳嗽聲,店主正匆匆跨過門檻。老人穿著臟兮兮的工作服,戴著棕色手套,一手抓著灑水壺,走上了過道。很快,他就會從一個緊張地貼著隔柵而站的身影邊經過,走進花園。和往常一樣,他大概也不會注意到花園裡的入侵者吧。就在玻璃琴最後一個音符消失時,他正好走到了花圃前,灑水壺突然從他手中掉落,側翻在地上,壺裡的水幾乎全都流了出來。此刻,一切都結束了:玻璃琴安靜下來;老店主在玫瑰花圃旁彎下腰,在草坪上到處摸索著從他手裡掉落的水壺。凱勒太太收好自己的東西,從長椅上站起身,用此刻他早已熟悉的悠閒步調向老人走去。她在他伸長的手臂前彎下腰,身影落在他身上,可店主完全沒有察覺到她幽靈般的存在。她把灑水壺擺正,店主很快就抓到了它的把手,又咳嗽起來。然後,她就像一片輕輕掠過地麵的雲影,朝花園後麵的小鐵門走去。她轉動插在鑰匙孔裡的鑰匙,把門推開到剛好能過人的寬度——門一開一關同樣發出了吱吱呀呀的聲音,可他卻覺得,她似乎從未在花園裡出現過,甚至連書店都不曾來過。在他的腦海裡,她立刻變得模糊起來,就像斯格默女士琴鍵上最後的音符,消失了。可是,他並沒有去追她,而是轉身經由書店,回到了大街上。黃昏之前,他已經踏上了通往我公寓的樓梯。一路上,他都在責罵自己一時軟弱,在她消失時竟然呆呆地留在了花園裡。直到後來,當我脫下斯蒂芬·皮特森的行頭,把它們整齊地疊好,收進了抽屜櫃之後,我才認真思考起這個人物猶豫不決的本質。我在想,一個如此學識淵博、通達人情的男人為什麼會為了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人神魂顛倒?從凱勒太太溫順的外表,實在看不出她有什麼超乎尋常或驚世駭俗的地方。那麼,也許是因為他一生與書為伴所導致的孤獨感——那些獨自度過的漫長時間,他都用來埋頭學習人類行為和思想的各種形態,可反而在需要他采取行動時,他卻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我想鼓勵他,你一定要堅強。你一定要比我更會思考。是的,她是真實的,可她也是虛構的,是你出於自己的渴求臆造出來的。在你的孤獨世界中,你選擇了第一張吸引你眼球的麵孔。你自己也知道,除了她,還可以是其他任何人。畢竟,我親愛的朋友,你是一個男人;她隻是一個女人,還有成千上萬個像她那樣的女人散布在這個大城市中。我有一整天的時間來策劃斯蒂芬·皮特森的最佳行動路線。我決定,在接下來的星期四,他會待在波特曼書店外麵,遠遠地看著她走進書店。然後,他會走到店主花園後麵的小巷,在她的視線範圍之外耐心等待,等著後門最終被她打開。我的計劃在第二天下午順利實現了:大約五點鐘,凱勒太太從後門出來,一手高舉陽傘,一手拿著書。她開始往前走,他則保持距離跟在後麵。雖然他有時候很想拉近兩人之間的距離,可總有什麼讓他不敢輕舉妄動。他能看見她濃密黑發上的發夾以及微微翹起的臀部。她時不時停下腳步,抬頭看天,而他此時也有機會得以一睹芳容——那下顎漂亮的弧線,那幾乎是透明的光滑皮膚。她似乎是在喃喃自語,嘴裡嘟囔著,但並沒有發出聲音。她說完幾句話,又會繼續朝前看、往前走。她穿過羅素廣場,走過吉爾福德大街,在格雷旅店路左轉,橫穿國王十字街的交叉路口,又在一條小巷裡走了一會兒,很快,她便離開了步行道,沿聖潘克拉斯車站旁的鐵軌前進。這是一條沒有方向、拐彎抹角的路線,可從她堅定的步伐來看,他想她應該不是隨意逛逛的。最後,她終於穿過“物理和植物協會”公園的大鐵門,此刻的時間也從下午到了傍晚。他跟著她走進高高的紅磚牆,才發現牆裡與牆外的世界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外麵,是車水馬龍的寬闊主道,擠滿了去往各個方向的車輛,人行道上的行人接踵摩肩;可一旦穿過鐵門,到處是高聳的橄欖樹、蜿蜒曲折的碎石小道和成片的蔬菜、香草和花朵,六點四英畝蔥鬱的田園景致中央,佇立著一七七二年由菲利普·斯隆爵士遺贈給協會的大宅。在樹蔭下,她懶洋洋地轉著太陽傘,繼續往前走;她離開主乾道,轉上一條狹窄小路,走過藍荊棘和顛茄,又走過馬尾草和小白菊——她時不時停下來輕撫那些小花,像之前一樣自言自語著。他跟在她身後,雖然他已經意識到這條小路上隻有他們兩人,但他暫時還是不願意縮短兩人之間的距離。他們繼續一前一後地走過鳶尾花和紅菊花。小路突然繞到了高高的樹籬後麵,他一時不見了她的蹤影,隻看見那陽傘還高高飄浮在樹籬之上。接著,陽傘也消失了,她的腳步聲沒有了。當他拐過彎時,才發現自己離她已經非常近了:她坐在小道分岔路口的長椅上,把收起的陽傘放在膝蓋上,打開了一本書。他知道,很快陽光就會落到花園的圍牆之下,一切都將沒入夜色。他對自己說,你現在必須行動了。就是現在,趁著還有光線的時候。他理好領帶,緊張地朝她走過去,說了句:“不好意思。”他問她手裡拿著的是什麼書,並禮貌地解釋說,他是個藏書者,也非常地愛看書,總是對彆人看的書感興趣。“我才剛剛開始看呢。”她警惕地看著他在自己身邊坐下。“真好,”他熱情地回應著,似乎是為了掩蓋自己的尷尬,“這裡確實是個享受新事物的好地方,對不對?”“對啊。”她鎮定地回答。她的眉毛很粗,甚至算得上是濃密,這讓她藍色的大眼睛顯出一種嚴肅的氣質。她似乎有點不高興——是因為他突如其來的出現,還是一個謹慎內向的女人固有的含蓄?“可以借我看一看嗎?”他對著書點了點頭。她猶豫了片刻,把書遞給他。他用食指壓著她剛剛翻過的那一頁,看了看書脊:“啊,緬紹夫的《秋日晚禱》。很好,我也很喜歡俄國的作家。”“哦。”她說。長長的沉默,打破沉默的隻有他手指慢慢敲在書本封麵的聲音。“這一版的書很好,裝訂很精致。”他把書還給她時,她打量了他很久。他驚訝地發現她的臉有點奇怪,並不對稱——眉毛是往上翹的,笑容是勉強的,就和他在照片裡看到的一樣。然後,她站起身,伸手去拿陽傘。“先生,不好意思,我要告辭了。”她覺得他沒有什麼吸引力吧,要不然,該如何解釋她剛坐下又要離開的舉動呢?“對不起,是我打擾到了你。”“不,不,”她說,“完全不是這回事。實在是時間太晚了,我得回家了。”“好吧。”他說。在她的藍眼睛裡和雪白的皮膚裡,甚至是她所有的舉止神態裡,都有一種超凡脫俗的氣質——她離開他時,緩慢地移動著,整個人像幽靈般在小路上飄然而去。是的,他很確定,那是一種沒有目的,但又泰然自若、神秘莫測的東西。她離他越來越遠,最終繞過了樹籬。暮色漸重,他感覺悵然若失。這一切不該這麼突然地結束啊;對她來說,他應該是有趣的、特彆的,甚至也許是似曾相識的。那麼他到底欠缺了什麼?為什麼他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在被她牽引時,她卻忙不迭地要離開他?又是為什麼,在她明顯覺得他很煩人的時候,他還要跟著她追上去?他說不上來,也想不出來,為什麼頭腦和身體在此刻會出現分歧:明明知道不該如此,可理智上卻做不了決定。不過,樹籬後麵,還有一個挽救的機會在等著他——她並沒有像他以為的那樣匆匆離去,而是蹲在了一叢鳶尾花旁,灰色的裙擺垂到碎石地麵上。她把書和陽傘都放在地上,右手捧著一朵豔麗的大花,並沒有察覺到他的靠近,而在越來越昏暗的光線中,也沒有看到他的身影從自己身上掠過。他站在她身邊,專心致誌地看著她的手指輕輕捏著細長的葉子。而就在她縮回手時,他發現一隻工蜂飛到了她的手套上。她並沒有退縮,也沒有把蜜蜂抖落,更沒有一下把它捏死,而是仔細地看著它,臉上露出微微的笑容和崇敬的表情,充滿感情地喃喃自語。工蜂停留在她的手掌上,並未急於離開,也沒有把刺紮進她的手套,似乎也在打量著她。他想,這是多麼有趣的交流,他之前從未見過類似的情景。最後,她終於覺得是時候該放走這個小生物了,便把它放回了它來時飛出的花朵,伸手去拿陽傘和書。“鳶尾的意思是彩虹。”他結結巴巴地說,但她並不驚訝。她站起身,用冷靜的眼神打量著他。他仿佛聽到了自己聲音中顫抖的絕望,可他還是阻止不了自己開口:“這很容易理解,因為鳶尾有很多種顏色——藍色的、紫色的、白色的、黃色的——像是這些——還有粉色的、橘色的、棕色的、紅色的,甚至是黑色的。你知道嗎,它們的生命力是很頑強的。隻要有足夠的光線,它們既能生長在沙漠裡,也能生長在遙遠寒冷的北方。”她茫然的表情變得溫和,她繼續往前走,但在身邊留下了足夠的空間,好讓他走在她身旁。他把自己所知道的關於鳶尾的一切講給她聽,她認真聽著:鳶尾是古希臘的彩虹女神,是宙斯與赫拉的信使,她的職責是引領死去女人的靈魂,帶她們去往極樂世界——所以,古希臘人會在女人的墳墓上種植紫色鳶尾花;古埃及人會在君主的權杖上用鳶尾花作為裝飾,以象征信仰、智慧和勇敢;古羅馬人用鳶尾花祭奠女神朱諾,並將它用於潔淨禮中。“也許,你已經知道了,鳶尾花還是佛羅倫薩的市花。如果你去過意大利的托斯卡納,你一定會發現在那裡的橄欖樹下,種著無數的紫色鳶尾,你會聞到它們芬芳的氣味,很像是紫羅蘭的香氣呢。”她現在看他的眼神變得專注而入迷,似乎這突然的偶遇讓平凡的午後有了亮點。“聽你這麼說,似乎真的很有趣,”她說,“不過我還從來沒去過托斯卡納呢,就連意大利也還沒去過。”“啊,你一定要去看一看,親愛的,一定得去。沒有什麼地方比那裡的山丘更美麗了。”說完,他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了。他害怕自己的言語已經全部乾涸,他沒什麼可以告訴她的了。她把目光轉開,看著前方。他希望她能說點什麼,但他確定她不會說。不知道是由於沮喪,還是因為對自己的不耐煩,他決定卸下沉重的思想包袱,頭一次直截了當地開口,不再去考慮說的話到底有什麼含義。“我想——能不能問問你——為什麼你會對鳶尾花感興趣?”她深吸了一口溫暖的春日空氣,卻不知道為什麼搖著頭。“我為什麼會對鳶尾花感興趣?我還從來沒有想過呢。”她又深吸一口氣,微笑著,最後才說,“我想,是因為它在最惡劣的條件下還能茁壯生長吧,對不對?鳶尾的生命力是很頑強的,一朵凋謝了,還會有另一朵來替代它。從這個角度來看,花朵雖然生命短暫,卻是生生不息的,周圍的環境是好是壞,對它們的影響可能並不大。這能回答你的問題嗎?”“差不多吧。”他們走到小路與主道交彙的地方。他放慢腳步,看著她,當他停下來時,她也停了下來。他看著她的臉龐。他到底想跟她說什麼呢?在這黃昏暗淡的光影中,是什麼再次激起了他的絕望情緒?她盯著他一眨不眨的眼睛,等著他繼續。“我有個本領,”他聽到自己說,“如果你允許的話,我想跟你一起分享。”“什麼本領?”“其實說起來更像是愛好吧,不過它給彆人帶來的好處比給我帶來的好處更多。你看啊,我其實算得上是個業餘的手相師。”“我不太明白。”他朝她伸出一隻手,給她看自己的手掌:“我能從這裡推測未來,還有點準呢。”他解釋說,他能通過仔細觀看任何一個陌生人的手掌,解讀出他或她一生未來的進程——能否找到真愛,能否擁有幸福的婚姻,最終會有幾個孩子,會有哪些精神上的困擾,以及能否長命百歲等等。“所以,如果你願意給我幾分鐘時間,我很樂意向你展示一下我的本領。”他覺得在她眼中,他一定是個老謀深算的無賴。她臉上露出困惑的表情,他以為她一定會禮貌地拒絕他,可她並沒有——她依然帶著困惑的表情,蹲下來,把陽傘和書放在腳邊,然後又站起身麵對著他。她毫不猶豫地摘下右手手套,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手心向上地把手伸了過來。“那就幫我看看吧。”她說。“沒問題。”他握住她的手,可在傍晚昏暗的光線中,他很難看清楚什麼。他彎下腰想看個仔細,卻隻看到了她手心白皙的皮膚——雪白的膚色也在黃昏的陰影中變得暗淡。手掌上沒有什麼特色,沒有明顯的掌紋,也沒有深陷的溝路,隻有光滑潔白的皮膚。他唯一能從她手掌上看出的就是它還缺乏深度。肉眼看去,它是完美無瑕的,沒有任何經曆過生活滄桑的痕跡,就好像她從來不曾出生在這世界上。他想,應該是光線造成的錯覺。是光線造成的錯覺罷了。但他內心深處傳出的一個聲音卻擾亂了他的思緒:這個女人永遠也不會成為一個老太太,永遠也不會滿臉皺紋、步履蹣跚地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可她的手掌上還是清楚地顯示出彆的訊息,既包含了過去,也包含了未來。“你的父母都不在了,”他說,“你還很小的時候,你父親就去世了,而你母親是最近才過世的。”她沒有動,也沒有回答。他又說到了她未出生的孩子、她丈夫對她的關心。他告訴她,有人深深愛著她,她會重新找回希望,重新找到生命的快樂。“你相信自己屬於一種更偉大的力量,你是正確的,”他說,“一種仁慈博愛的力量,比如,上帝。”就在那兒,在公園與花樹的影子下,她找到了她要的確定答案。她在那兒是自由的,她遠離了車水馬龍的喧囂大街,遠離了處處潛伏著死亡的危險,遠離了昂首闊步向前、把模糊的長長身影丟在後麵的人群。是的,他從她的皮膚上就能看出來,當她置身大自然時,她感覺自己是最有活力的、最安全的。“現在天色太暗,我也說不出更多了,但我很樂意改天再幫你看看。”她的手開始顫抖,她驚慌失措地搖著頭,出乎意料地把手抽了回去,仿佛是被火灼到了手指。“不,不好意思,”她一邊慌張地回答,一邊蹲下去收拾自己的東西,“我得走了,真得走了。謝謝你。”她迅速轉過身,匆忙沿著主道走了,仿佛身邊壓根就沒他這個人。可她手掌的溫度還殘留在他手裡,她身上的香水味還飄散在空氣中。他沒有喊她,也沒有隨她而去。她是應該獨自離開的。那天晚上,他對她如果還有彆的期待,都是愚蠢的。他想,看著她飄然離去,越走越遠,這樣才是最好。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讓他簡直不敢相信;他後來一直堅信,事情的真相並非是他記憶中的樣子,而應該是他想象出來的。因為,就在他的眼前,她突然在走道上消失了,融入了最潔白的一片雲朵中。她之前曾經捧過蜜蜂的手套卻留了下來,像片落葉,在一瞬間飄落。他驚訝地跑到她消失的地點,彎腰去撿手套。等他再次回到貝克街的時候,開始質疑自己記憶的準確性,因為就連那隻手套也似幻影般消失了——從他的手中滑落,再也找不到了。很快,斯蒂芬·皮特森也和凱勒太太以及她的手套一樣消失了,當他活動身體、改變麵部妝容、脫掉並收好衣服後,他也就從這個世界上永遠退出了。當他徹底退出後,我感覺肩上好似卸下了千斤重擔。可我並沒有滿足,因為這個女人仍然讓我無法釋懷。每當我冥思苦想一件事時,我總是幾天都睡不著覺,我會反複思考證據,從每個可能的角度分析它。而當凱勒太太占據了我的整個腦海後,我想,我可能好一陣子都彆想休息了。那天晚上,我穿著寬大的藍色睡袍,在屋裡閒逛。我把床上的枕頭、沙發上和椅子上的靠墊全收集在一起,在客廳裡用它們堆出了一張東方人用的睡榻。我拿著剛打開的一盒香煙、火柴和那個女人的照片,躺到了上麵。在閃爍的燈光中,我終於見到了她。她從縹緲的藍色煙霧中走來,向我伸出雙手,緊盯著我。我一動不動地坐著,嘴裡叼著正在冒煙的香煙,看著燈光照在她柔和的臉上。她的出現仿佛化解了所有困擾我的複雜情緒;她來了,她撫摸著我的肌膚,在她麵前,我很輕鬆地陷入了沉睡。過了一會兒,我醒過來,發現春日的陽光已經照亮了整個房間。香煙都被我抽完了,煙霧還飄浮在天花板附近——但除了照片上那張迷茫而略帶憂傷的臉龐,房間四處都已經沒有了一絲一毫她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