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1 / 1)

清晨來臨。他的筆快要沒有墨水了,空白的稿紙也已經用完,桌上堆滿了福爾摩斯徹夜瘋狂努力的成果。不過和無意識的塗塗寫寫不同,精神集中的工作更能讓他一刻不停歇地寫到天亮。這個尚未完成的故事寫的是他在幾十年前曾經與之有過一麵之緣的一個女人,而她不知道為何,總在夜深人靜時浮現在他的腦海中,當他坐在書桌旁休息,用大拇指緊壓著合上的雙眼時,她總會像個幽靈般來找他,那麼栩栩如生,那麼活靈活現:“你還沒有忘記我吧?”這位早已不在人世的凱勒太太說。“沒有。”他輕聲回答。“我也沒有忘記你。”“是嗎?”他抬起頭問,“怎麼會呢?”她也和年輕的羅傑一樣,曾與他並肩同行在花叢中、在碎石小道上,她很少說話(她的注意力也經常被路上見到的這樣或那樣的新奇事物所吸引);和羅傑一樣,她在他生命中的存在也是短暫的,在離彆之後,也讓他心神不寧、不知所措。當然,她一直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她完全不會想到這樣一位著名的大偵探會喬裝打扮來跟蹤她;她永遠隻會把他當作靦腆的藏書家,和她一樣喜愛花卉和俄國文學的羞澀男人——這個在花園裡偶遇的陌生人很親切、很善良,當她坐在長椅上時,他緊張地走近她,禮貌地問起她正在看的:“不好意思,不過我忍不住注意到,你看的那本是緬紹夫的《秋日晚禱》嗎?”“正是。”她冷靜地回答。“這本書寫得相當好,你覺得呢?”他繼續熱情地說,似乎是要掩蓋自己的尷尬,“當然,也不是完美無缺,不過既然是譯本,我想錯誤是在所難免的,所以也可以諒解吧。”“我還沒有看呢。實際上,我才剛剛開始——”“不管怎麼說,你肯定已經看到了,”他說,“隻是還沒有留意——不留神很容易錯過的。”她警惕地看著他在自己身邊坐下。她的眉毛很粗,甚至算得上是濃密,這讓她藍色的大眼睛顯出一種嚴肅的氣質。她似乎有點不高興,是因為他突如其來的出現,還是一個謹慎內向的女人固有的含蓄?“可以借我看一看嗎?”他對著她手中的書點點頭。片刻沉默後,她把書遞給了他。他用食指壓著她剛剛看的一頁,翻到書的最前麵,說:“你看,就拿這裡舉例——在故事的一開始,練習體操的學生們是沒有穿上衣的,因為緬紹夫這樣寫道:‘那個強壯的男人叫赤裸著胸膛的男孩們站成一排,弗拉迪米爾和安德烈、塞吉站在一起,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便把長長的手臂擋在身體兩側。’可是到了後麵——第二頁上,他又這樣寫:‘聽到這人是將軍後,弗拉迪米爾悄悄地在背後把袖口扣好,又挺直了纖瘦的肩膀。’在緬紹夫的作品中,你能找到很多這樣的例子——或者,至少在他作品的譯本裡是這樣的。”然而,在福爾摩斯對她的記錄中,卻沒有記下他們相遇時談話的具體內容,隻寫到了他是如何問起那本書,又是如何被她長時間的注視弄得心慌意亂的(她不對稱的臉龐有種奇特的吸引力——她挑起一邊的眉毛,露出他已經在照片裡見到過的勉強笑容,完全是一副冷漠女主角的模樣)。在她的藍眼睛裡、雪白的皮膚裡,甚至是她所有的舉止神態裡,都有一種超凡脫俗的氣質——她緩慢地移動,整個人像幽靈般在小路上飄然而去。顯然,那是一種沒有目的,但又泰然自若、神秘莫測的東西,可它對命運是順從的。福爾摩斯把筆放到一邊,回到了書房中殘酷的現實世界。從清早開始,他就沒有理會自己的身體需求,可現在,他必須從閣樓走出去了(無論他有多麼不情願)。他要去上個廁所,喝點水,再吃點東西填飽肚子,他還必須趁著白天光線明亮時,去檢查養蜂場的情況。他小心地把書桌上的稿子收起來,分門彆類,堆成一摞。然後,他打了個嗬欠,伸了個懶腰。他的皮膚和衣服上全是雪茄煙腐臭而刺鼻的味道,經過整夜埋頭的工作,他隻覺得頭重腳輕。他拄好拐杖,推著自己離開座位,慢慢站起來。他轉過身,開始朝門口一步步走去,沒有在意腿上的骨頭咯咯作響,剛剛啟動的關節也發出輕微的嘎嘎聲。羅傑和凱勒太太的影子在他腦海中混在一起。他終於離開了煙霧彌漫的工作室,條件反射般地去看走廊裡有沒有羅傑留下的晚餐盤,可還沒跨出門檻,他就知道不會有了。他穿過走廊,前一天晚上,他也正是沿著這條路線滿心痛苦地爬上了樓。可是,昨晚的混沌狀態已經消失;讓他麻木震驚、把愉快午後變成漆黑暗夜的可怕烏雲也已經消散,福爾摩斯做好了準備,完成接下來的任務:他要下樓走進一間隻有他自己的屋子,換上合適的衣服,走到花園後麵去——他會穿上白色的防護服、戴著麵紗,像個幽靈般進入養蜂場。福爾摩斯在樓梯頂端站了很久,就像以前,他會站在這裡等羅傑來扶他下樓。他閉上疲憊的雙眼,仿佛看到了男孩快步跑上來。接著,男孩還在彆的地方也出現了,那些福爾摩斯曾經見到他出現過的地方:他慢慢地把自己的身體沒入滿潮池,冰冷的海水淹過他的身體,讓他的胸口冒出了雞皮疙瘩;他穿著純棉的襯衫,襯衫下擺沒有紮到褲子裡麵,袖子挽到胳膊肘,他高舉著捕蝴蝶的網,在高高的草叢中奔跑;他把花粉喂食器掛到蜂巢旁邊陽光充足的地方,好讓他後來深深愛上的小蜜蜂們能更好地吸收營養。奇怪的是,每次見到男孩的瞬間都是在春天或是夏天,可福爾摩斯卻隻感覺到冬天的寒冷,這總會讓他突然想到男孩被埋葬在冰冷漆黑的地下。這時,他的耳邊會響起蒙露太太的話:“他是一個好孩子,”當她接下管家的工作時,曾經這麼說過,“喜歡一個人待著,很害羞,很安靜,這點更像他爸爸。他不會給您添麻煩的,我保證。”然而,福爾摩斯現在知道了,那孩子已經成了一個麻煩,一個最令他痛苦的負擔。可他告訴自己,無論是羅傑,還是其他任何人,每個生命都有終點,人人都一樣。他曾經蹲下來仔細觀察過的每一具屍體都曾有過生命。他把目光轉向下麵的樓梯,開始往下走,心裡卻在重複著他從年輕時就一直思考卻沒有找到答案的問題:“這一切的意義是什麼?這痛苦的循環到底有什麼目的?它應該是有種目的的吧,否則世界豈不是完全被幾率所控製了嗎?可到底是什麼目的呢?”他走到二樓,上了個廁所,用冷水洗了臉和脖子。就在這時,他聽到了微弱的嗡嗡聲,他覺得可能是昆蟲或鳥兒在歌唱,反正窗外濃密的樹枝會把它們擋在外麵。可無論是樹枝還是昆蟲,都不會參與人類的悲傷,他想,也許這正是它們為什麼能一而再再而三地重生,和人類不同的原因所在吧。等他走到一樓時,他才發覺,那嗡鳴聲竟然來自於室內。它溫柔而低沉,斷斷續續,但肯定是人的聲音,是女人或者小孩的聲音,讓廚房有了生氣——不過,顯然不會是蒙露太太的聲音,更不會是羅傑的聲音。福爾摩斯靈活地走了六七步,來到廚房門口,看見爐子上的鍋裡正冒著騰騰的熱氣。他走進廚房,看到她就站在切菜板前,背對著他,正切著一隻馬鈴薯,漫不經心地哼著歌。她又黑又長的頭發讓他立馬就心神不寧起來——那飄逸的長發、手臂上又白又粉的皮膚、嬌小玲瓏的身材都讓他聯想到了不幸的凱勒太太。他啞口無言地站在那裡,不知道該如何與一個幽靈對話。最後,他終於張開嘴,絕望地說:“你怎麼到這兒來了?”嗡嗡的哼歌聲停了,她猛地轉過頭,與他四目相對。麵前這姑娘是個相貌普通的女孩,應該不超過十八歲——有著溫柔的大眼睛,善良甚至是帶點愚鈍的表情。“先生?”福爾摩斯從容地走到她麵前。“你是誰?在這裡做什麼?”“是我啊,先生,”她誠摯地回答,“我是安——湯姆·安德森的女兒——我還以為您都知道呢。”沉默。女孩低下頭,避開他的目光。“安德森警官的女兒?”福爾摩斯悄聲問。“是的,先生。我想您還沒有吃早飯吧,我現在正幫您準備午餐呢。”“可是,你在這兒乾什麼呢?蒙露太太呢?”“她還在睡覺,可憐的人。”女孩的語氣聽起來並不悲傷,反倒像是慶幸找到了個話題。她繼續低著頭,仿佛在對著她腳邊的拐杖說話,當她開口時,話音裡帶著輕微的口哨聲,像是把那些話從雙唇間吹出來。“貝克醫生整晚都陪著她,不過她現在睡著了,我也不知道他給她吃了什麼藥。”“她在小屋那邊嗎?”“是的,先生。”“我知道了。是安德森叫你來的嗎?”她看上去有點迷惑了。“是的,先生,”她說,“我還以為您都知道,我以為我父親告訴過您他會派我來的。”福爾摩斯想起了昨天晚上安德森確實來敲過他書房的門,還問了不少問題,說了一些細枝末節的事,還把手溫柔地放在他肩上——但一切都很模糊。“我當然知道。”他看了一眼水槽上方的窗戶,陽光灑滿了櫥櫃的台子。他深吸一口氣,又用略帶混亂的眼神看著女孩:“對不起,過去的這幾個小時我太累了。”“不用道歉,先生,真的,”她抬起了頭,“您現在最需要的就是吃點東西。”“我隻想喝杯水就好。”極度的缺乏睡眠讓福爾摩斯無精打采,他撓著胡須,打了個嗬欠。他看著女孩飛快地跑去倒水,當看到她用玻璃杯在水龍頭下接滿了水後,把兩手在臀部擦了擦,他不由得皺起了眉頭(女孩帶著開心甚至是有些感恩的笑容,把水遞給他)。“還要點彆的什麼嗎?”“不用了。”他把一支拐杖掛到手腕上,空出一隻手去接水杯。“那我就燒水準備午飯了,”她對他說完後,又轉過身回到切菜板前,“但如果您改變主意,又想吃早飯了,就告訴我一聲。”女孩從櫥櫃台麵上拿起一把削皮刀。她彎下腰,削起了一隻馬鈴薯,一邊清著嗓子,一邊把馬鈴薯切成塊。當福爾摩斯喝完水,把水杯放進水槽後,她又開始了哼歌。於是,他離開了,什麼話都沒有多說,徑直從廚房裡走了出來。他穿過走廊,走出大門,那翻來覆去、不成曲調的哼唱聲一直跟著他,跟到了前院,跟到了花園小屋裡,即便是他已經聽不到了,它也還是一路跟隨。但走到小屋前,女孩的哼唱聲就像他周圍的蝴蝶般扇扇翅膀消失了,在他腦海中取而代之的是花園的美景:朝著晴朗天空盛開的花朵,空氣中彌漫的魯冰花香味,在附近鬆林中嘰嘰喳喳的小鳥——還有四處盤旋的蜜蜂,它們輕盈地從花瓣上起飛,消失在花蕊中。你們這些任性而為的工蜂啊,他想,都是些變化無常的慣性小蟲。他把目光從花園轉開,盯著麵前的木頭小屋,突然想起了數個世紀前一位羅馬作家關於農業方麵的建議(作家的名字他一時想不起來了,但古老的訊息卻清晰地浮現在他的腦海):你們切不可用煙熏它們或朝它們吹氣,也不可在它們中間驚慌失措;當它們看似對你形成威脅時,不可貿然自衛,而應該用手輕輕地在你麵前拂過,溫柔地把它們趕走;最後一點,你一定要和它們熟悉起來。他拉開小屋的門閂,把門大敞四開,好讓陽光在他之前灑進那滿星灰塵的陰暗角落。光線照亮了屋裡擺得滿滿的架子(一袋袋的泥土和種子、園藝用的鏟子和耙子、空的水壺,還有曾經屬於養蜂新手的一整套衣服),一切都在他觸手可及之處。他把外套掛在豎在牆角的耙子上,穿上白色連體服,戴上淺色手套和寬邊帽子,又將麵紗遮好。很快,他就全副武裝地走了出去,在麵紗的保護下視察著自己的花園,慢慢往前走,走過小路,穿過草坪,來到了養蜂場——唯一能辨彆他身份的隻剩下他的拐杖。可當福爾摩斯在養蜂場四處查看時,一切都顯得非常正常,倒是他穿著這身拘謹的衣服,突然感覺不自在起來。他看了看一個蜂箱裡麵,又看了看另一個。他看到用蜂蠟建成的城市裡有無數的小蜜蜂,它們或清理著自己的觸角,或使勁搓著複眼旁邊的前腿,或準備著再度出發飛行。初步觀察看來,它們在自己的世界裡如魚得水——它們是高度社會化的生物,過著機器般的生活,發出穩定而和諧的嗡嗡聲,在這昆蟲帝國有序的運轉中,找不到任何騷亂的痕跡。第三個蜂箱同樣如此,第四個、第五個也不例外。他曾經有過的顧慮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對蜂巢複雜結構的敬畏和崇拜之情,而這樣的情緒是他並不陌生的。他拿起在查看蜂巢期間放在一邊的拐杖,突然湧上一種無堅不摧的感覺。你們傷害不了我,他冷靜地想,我們倆在這裡都沒有什麼好怕的。可是,當他彎下腰,揭開第六個蜂箱的蓋子時,一個可怕的身影讓他嚇了一大跳。他透過麵紗朝旁邊望去,首先注意到的是黑色的衣服——女人穿的鑲著蕾絲花邊的連衣裙——然後是一隻右手,纖細的手指上還抓著一個一加侖的紅色金屬罐。可最讓他苦惱的還是盯著他的那張隱忍冷漠的臉——她眼裡大大的瞳孔是那樣鎮靜,麻木的表情傳遞著最深的悲傷,讓他想起了那個抱著死去嬰孩來到這花園的年輕女人。可麵前的這張臉是蒙露太太。“我覺得這裡不太安全,你明白嗎?”他站起身對她說,“你應該馬上回去。”她沒有移開自己的目光,也沒有回應他,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你聽到我說話沒有?”他說,“我雖然不敢確定,但你可能真的隨時會有危險。”她仍然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嘴唇動了動,雖然開始沒有發出什麼聲音,但最後,她終於小聲問:“您會殺了它們嗎?”“什麼?”她稍稍提高了音量:“您會殺了您的蜜蜂嗎?”“當然不會。”他堅定地回答。雖然他十分同情她,但對於她越來越強勢的態度也有點不習慣了。“我認為您必須殺了它們,”她說,“要不然,我就替您動手。”他已經明白了,她手裡拿的是汽油(那金屬罐本就是他的,裡麵的東西是他用來燒附近森林裡的枯樹枝的)。他還看到了她另一隻手裡的火柴盒。以她目前的狀態而言,他實在想象不出她還有點燃蜂巢的力氣,可她平靜的聲音中充滿了堅毅和果決。他知道,人到了最悲傷的時候,會被強大而冷酷的憤恨之情所掌控,麵前的蒙露太太(是無所畏懼的、冷酷麻木的)根本就不是那個他認識了多年的愛聊天、愛跟人打交道的管家。這個完全不同的蒙露太太讓他猶豫,讓他害怕。福爾摩斯掀起麵紗,露出和她一樣的克製表情。他說:“孩子,你這是太難過了——你迷糊了。拜托你回到小屋去吧,我會叫那個女孩子找貝克醫生來的。”她一動不動,也沒有把目光從他身上移開。“兩天後,我就要給我的兒子下葬了,”她平靜地告訴他,“我今天晚上就要走了,他和我一起走。他會被裝在棺材裡,去倫敦——這是不對的。”福爾摩斯的臉上露出深深的憂傷:“我很抱歉,親愛的。我非常抱歉——”他的表情開始放鬆,而她用蓋過了他聲音的音量說:“您連親口告訴我的勇氣都沒有,是不是?您躲在您的閣樓裡,不願意見我。”“對不起——”“我覺得您就是個自私的老頭,真的,我覺得您該為我兒子的死負責——”“不要亂說,”他喃喃自語,可他隻感覺到她的痛苦。“我怪您,也怪您養的那些怪物。如果不是因為您,他壓根就不會到這兒來,不是嗎?不會的,應該被蜜蜂蜇死的人是您,而不是我的兒子。這壓根就不是他的工作,不是嗎?他根本就不需要一個人來這兒——他壓根就不該來這兒,不該一個人。”福爾摩斯打量著她冷峻的臉——那深陷的兩頰、充血的眼睛。他尋思著該說點什麼好,最後,他對她說:“他是自己想來這兒的,你也一定明白。如果我能預見到他會陷入危險,你以為我還會讓他照料蜂房嗎?你知道失去他,我有多麼痛苦嗎?我也為你感到痛苦,難道你還不明白嗎?”一隻蜜蜂繞著她的頭飛舞,在她的頭發上停留了片刻。她噴著怒火的雙眼依然緊盯著福爾摩斯,完全沒有去在意那小飛蟲。“那您就把它們都殺了,”她說,“如果您還對我們有一絲一毫的關心,那就把它們統統都殺了。這是您應該做的。”“我不會那樣做的,親愛的。那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包括對羅傑。”“那我現在就動手,您也不能阻止我。”“你不會做那樣的事情的。”她一動不動。有幾秒鐘時間,福爾摩斯都在想自己該怎麼辦。如果她把他推倒,那他也將對她的破壞無能為力:她比他年輕,而他已年老體弱。但如果他首先發動進攻,用拐杖去打她的下巴或脖子,她也許會倒地,而一旦她倒在地上,他就可以再次對她出擊。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拐杖,兩根拐杖都豎在蜂巢旁邊。他又把目光轉向她。時間在沉默中流逝,兩人都沒有挪動分毫。最後,她放棄了,搖著頭,用顫抖的聲音說:“我真希望我從來沒有見過您,先生,我希望我在這世界上從來沒有認識過您。您死的時候,我絕對不會掉一滴眼淚的。”“拜托你,”他懇求著她,同時伸手去拿拐杖,“你在這裡不安全,回到小屋去吧。”可蒙露太太已經轉過了身,仿佛是在夢境中一般,搖搖晃晃地走開了。等她走到蜂場邊緣時,手裡的金屬罐掉在地上,緊接著,火柴盒也掉了。然後,她穿過草坪,很快便離開了福爾摩斯的視線範圍。福爾摩斯聽到她的哭泣,那哭聲越來越悲慟,可沿著小路也變得越來越微弱了。他走到蜂箱前,繼續看著草坪的方向。高高的草叢在蒙露太太身後搖晃著,她打破了養蜂場的寧靜,現在又擾亂了草坪的安詳。他想大聲喊,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但他控製住了自己:這個女人悲傷得不能自已,而他想到的卻隻有手頭上的工作(檢查蜂房,在養蜂場裡找到一點點的平靜)。你是對的,他想,我是個自私的人。這個真實的念頭讓他愁容滿麵的臉上眉頭皺得更緊了。他把拐杖放在一旁,跌坐在地上,靜靜地坐在那裡,讓內心的空虛感湧上來。他耳朵裡聽到了蜂房傳來的低沉的嗡嗡聲,此刻,這聲音沒有讓他想起養蜂時孤獨但自我滿足的歲月,而是讓他感覺到存在於這世上越來越深又無法否認的寂寥。空虛感將他徹底吞沒,他完全有可能像蒙露太太那樣大哭起來,可一隻黃黑相間的陌生訪客扇動著翅膀,停在了蜂巢旁邊,吸引了福爾摩斯的注意力。他思考了很久,說出了它的名字:“黃胡蜂。”話音才落,它又飛走了,在他頭頂來回盤旋,向羅傑的喪身之處飛去。他心不在焉地取來拐杖,疑惑不解地緊鎖著眉頭:那蜂針是什麼樣的?在男孩的衣服上、皮膚上有蜂針嗎?他努力回想羅傑屍體的狀況,卻隻能看到他的眼睛,無論怎麼努力嘗試,他都無法確定自己問題的答案。但無論如何,他應該警告過羅傑關於黃胡蜂的危險性,提到過它們可能對養蜂場造成威脅。他也一定說過,黃胡蜂是蜜蜂的天敵,能用下顎把它們一隻一隻咬碎(有些種類的黃胡蜂甚至每分鐘能殺死四十隻蜜蜂),將整窩蜜蜂全部消滅,再奪走幼蜂。當然,他也告訴過男孩蜜蜂蜂針和黃胡蜂蜂針之間的區彆:蜜蜂的蜂針上有粗大的倒鉤,在刺入人皮膚的同時,也會讓蜜蜂的內臟隨之被帶出;黃胡蜂的蜂針上倒鉤很細,蜂針幾乎不會穿透皮膚,黃胡蜂可以將它拔出後再多次使用。福爾摩斯爬起來。他匆忙穿過養蜂場,高高的草叢掃到了他的雙腿,然後,他又踏上了羅傑之前踩出來的一條小路,想要了解那孩子從養蜂場出來後的死亡之路到底是怎樣的(不,他自己跟自己理論道,你這不是在逃避蜜蜂。你不是在逃避任何事,至少現在還不是)。羅傑踩出的小路在半途轉了個急轉彎,通向屍體被草叢掩蓋的地方,終結於男孩倒地身亡處:一小片被草坪包圍的石灰岩空地。這一次,福爾摩斯又看到了兩條人踩出來的小路,從遠處花園的走道延伸出來,繞開養蜂場,一條通往這片小空地,一條從小空地出去(一條是安德森和他的手下踩出來的,一條是福爾摩斯在發現屍體後踩出來的)。他猶豫著,是否要沿著已有的小路繼續走到草坪,尋找他知道他可能會發現的東西。但是,當他回過頭看著被踩平的草叢時,他注意到了指引那孩子走到空地的拐彎,便決定沿原路返回。他走到拐彎處,看著前方羅傑走過的小道:草叢被踩得很平整,說明男孩和他一樣,是從養蜂場慢慢走來的。他又看了一眼空地:那裡被踩平的野草卻是斷斷續續的,說明男孩是從這裡跑到那裡去的。他又把目光投向拐彎處,路徑是突然轉折的。他想,你到這裡來是走來的,從這裡之後卻是跑的。他繼續往前,走到了男孩踩出的小路上,看著拐彎處旁邊的草叢。幾碼之外,他看見深深的草叢中閃過一道銀光。“那是什麼?”他自言自語,再次尋找銀光。不,他沒有看錯,確實有什麼東西在草坪中閃光。他走過去想看個仔細,便離開了男孩踩出的小路,可很快他就發現,自己踏上了另一條比較隱蔽的小路,男孩應該是順著這裡,一步步走進了草坪最深處。福爾摩斯不耐煩起來,加快了步伐,踏過男孩仔細踩過的地方,卻沒有注意到,一隻黃胡蜂停到了自己肩上,還有好幾隻在他帽子周圍盤旋。他半彎著腰,又走了幾步,終於發現了奇怪閃光的來源。原來是他花園裡的灑水壺,側翻在地上,壺嘴還是濕的,正在滴水,三隻口渴的黃胡蜂正接著喝水(黑黃相間的工蜂在噴嘴周圍飛舞,想要喝到更多的水)。“我的孩子啊,你做出了一個錯誤的決定,”他用拐杖戳了戳灑水壺,驚慌失措的黃胡蜂飛走了,“嚴重的失算——”他把麵紗先放下,才繼續往前走,對於在麵紗周圍盤旋不停的黃胡蜂,他倒沒有十分擔心。因為他知道,他就要接近它們的蜂巢了,他還知道,它們是無力自我保護的。畢竟,他已經全副武裝,比男孩做好了更充分的準備來實施毀滅,他要完成羅傑之前想做但最終沒能做完的事情。他仔細觀察了地麵,每邁一步都很小心。他的內心充滿了愧疚。他教會那孩子很多很多,卻顯然忘了告訴他一個最重要的事實:把水灌進黃胡蜂的巢隻會加速激怒它們,就像是火上澆油一樣——福爾摩斯多麼希望自己告訴過他這一點啊。“可憐的孩子,”他看著地上一個奇形怪狀的洞口,就像一張張大的臟嘴,“我可憐的孩子啊。”他把拐杖插進洞口,又抽出來,再把它舉到麵紗前,仔細看著爬在上麵的黃胡蜂(一共有七八隻,被拐杖的攪動激怒了,正氣憤地看著入侵者的模樣)。他抖了抖拐杖,它們便飛走了。接著,他查看了洞裡的情況,由於灑水壺裡流出的水,洞口顯得很泥濘。黑暗的洞穴裡,一隻又一隻黃胡蜂爭著往外爬,很多直接飛到了空中,有些落在他的麵紗上,有些在洞口周圍擁擠徘徊。他想,原來這就是事情的真相,我的孩子,原來這就是你喪命的原因。福爾摩斯不慌不忙地撤退了,滿心悲傷地走回養蜂場。很快,他就將給安德森打去電話,說出跟驗屍官在驗屍後得出的一模一樣的結論,也就是當天下午警方向蒙露太太轉述的話:男孩的皮膚和衣服上都沒有凸出在外的蜂針,說明他是被黃胡蜂害死的,而非蜜蜂。除此之外,福爾摩斯還會說明,男孩是為了保護蜂巢犧牲的。毫無疑問,他首先在養蜂場裡發現了黃胡蜂的蹤跡,然後找到了它們的巢穴。他想通過水淹的方式將它們消滅,不料卻激怒了它們,招來了一場全麵進攻。福爾摩斯還有更多的話想跟安德森說,有更多的細節要與他分享(比如,男孩在被蜇以後,是沿著與養蜂場相反的方向逃跑的,也許是為了把黃胡蜂從蜂場引開)。可是,在給警官打電話之前,他必須先拿回被蒙露太太扔掉的汽油罐和火柴盒。他把一支拐杖留在養蜂場,抓起汽油罐,走回草坪,將所有的汽油倒進了黃胡蜂的洞穴,被淹沒的黃胡蜂絕望地向外掙紮。這時,一根火柴完成了他的任務,火焰穿過草坪,嗖的一聲引燃了洞口,那地上張開的黑色大嘴裡瞬間騰起一團火焰(什麼東西都沒能從裡麵逃出來,除了一縷消散在平靜草地上的黑煙),將困在裡麵的蜂後、蜂卵和成群的工蜂全部消滅。曾經龐大而複雜的帝國灰飛煙滅,就像年輕的羅傑一樣。乾得好,福爾摩斯穿過高高的草坪時,心裡一直在想。“乾得好!”他又大聲說了出來。他仰頭看著萬裡無雲的天空,一望無際的藍色讓他頭暈目眩,分不清方向。在說出這句話時,他心中突然湧起一股悲壯傷感之情,為所有活著的生命,也為過去、現在和未來將永遠在這完美寧靜天空下流浪的一切。“乾得好啊!”他又重複了一遍,可眼淚卻在麵紗後默默流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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