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1 / 1)

那天傍晚,福爾摩斯在書桌邊醒來,隻覺得雙腳發麻,決定外出走走,促進血液循環,而因為如此,他發現了羅傑。羅傑在離養蜂場很近的地方,身體被半掩在高高的草叢中。他仰麵朝天躺著,雙手放在身體兩側,懶洋洋地望著頭頂高空中緩慢移動的https://白雲。福爾摩斯並沒有立刻朝他走去,也沒有叫他的名字,而是也抬起頭,看著雲朵,思考著到底是什麼牢牢吸引住了孩子的注意力。可除了緩緩變幻的積雲,他並沒有看到什麼不同尋常的東西——大片的雲層時不時遮住陽光,在草坪上投下影子,仿佛掠過海灘的浪花。“羅傑,孩子,”最後,福爾摩斯終於開口了,他的視線穿過草叢,投向羅傑所躺的地方,“真不好意思,你媽媽叫你去廚房幫忙。”福爾摩斯本來並不打算進入養蜂場。他隻是計劃繞著花園走一小會兒,看看香料園,拔掉零星生長的野草,再用拐杖拍實鬆動的泥土。可是,就在他從廚房門口經過時,蒙露太太叫住了他。她把沾著麵粉的手在圍裙上擦乾淨,問他能不能幫個忙把羅傑叫來。於是,福爾摩斯同意了,但多少有些不情願,因為閣樓裡還有尚未完成的工作等著他,還因為花園範圍之外的散步雖然能放鬆身心,但往往都會浪費不少時間(一旦走進養蜂場,他肯定要在那裡待到黃昏,看看蜂巢的情況,重新安排一下巢框,搬走不再需要的蜂窩等等)。幾天後,他再回想起來才發覺,蒙露太太的請求是一個多麼偶然的悲劇:如果她自己去找兒子,絕對不會走到比養蜂場更遠的地方去,至少一開始是不會去的;也絕對不會注意到高高的草叢中被人新踩出了一條狹窄而曲折的小路;更不會注意到羅傑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盯著潔白的雲朵。是的,她隻會站在花園小路上大喊他的名字,當無人應答時,她會以為他去了彆的地方(在小屋裡看書,在樹叢中追逐蝴蝶,又或是在海灘上撿貝殼)。她絕對不會突然擔心。而當她走進草叢,反複叫著他的名字,朝他走去時,臉上也不會帶著憂慮的表情。“羅傑,”福爾摩斯說,“羅傑。”他站在男孩身邊輕聲叫著,用拐杖輕輕去碰觸他的肩膀。事後,福爾摩斯把自己再次鎖進閣樓書房時,他能想起的隻有孩子的一雙眼睛,那已經擴散的瞳孔死死地盯著天空,卻不知怎的,傳達出一種狂喜的情緒。他不願想起在那微微顫抖的草叢中他很快推測出來的事實:羅傑的嘴唇、雙手和臉頰都腫脹著,無數被叮的傷口在他的脖子、臉龐、前額和耳朵上形成不規則的形狀。他也不願想起他在羅傑身邊蹲下時喃喃說出的那幾句話——如果彆人聽到了他那嚴肅的口氣,隻怕會以為他冷漠得不可思議,麻木得難以想象吧。“真的死了啊,我的孩子。恐怕,是真的死了啊——”但福爾摩斯對突如其來的死亡並不陌生——至少他自己是這麼認為的——突發的死亡事件已經不會再讓他覺得驚訝了。在生命的長河中,他曾經在無數的屍體旁跪下——有女人,有男人,有孩子,也有動物,往往是完全不認識的陌生人,可有時候也會有熟人——他會仔細觀察死神留下的特殊印記(例如,身體一側藍黑色的瘀青、毫無血色的皮膚、僵硬彎曲的手指,還有直往活人鼻孔裡鑽的惡心的甜腥氣——表現方式各不相同,但都有著同樣不可否認的主題)。死亡,就和犯罪一樣,是很普遍的,他曾經這樣寫過,但邏輯卻是罕見的。因此,保持思想的邏輯性就很難了,尤其是在麵對死亡時。然而,人始終應當依靠邏輯而非沉溺於死亡。因此,在那高高的草叢中,他把邏輯拿出來當作盾牌,抵禦著發現男孩屍體這一令人心碎的事實(實際上,福爾摩斯已經感覺微微眩暈,手指開始顫抖,痛苦心酸的情緒也開始快要爆炸)。現在,羅傑死去的事實已經不再重要了,他對自己說。重要的是他是怎麼走到生命儘頭的。他不用檢查屍體,甚至不用彎腰去細看那腫脹的臉龐,就已經明白了這孩子已不在人世的可怕現實。當然,孩子被蜜蜂蜇了,而且被蜇過很多次,福爾摩斯看一眼就明白了。臨死前,羅傑的皮膚會發紅,他會感到火燒般的疼痛和全身瘙癢。他也許試圖逃離攻擊者。無論怎麼說,他畢竟從養蜂場走到了草坪,但在蜂群的追逐下,他應該是分不清方向的。他的襯衫上、嘴唇邊和下巴上都沒有曾經嘔吐過的跡象,但他一定出現過腹部的抽筋和惡心。他的血壓迅速下降,讓他感覺虛弱。喉嚨和嘴唇都腫了,所以他無法吞咽或呼叫救命。接下來心率的變化和呼吸的困難也許讓他感覺到了死亡的逼近(他是個聰明的孩子,應該會預料到自己的宿命)。然後,他就像掉進了陷阱般,癱倒在草坪上,不省人事了——他瞪圓了眼睛,慢慢死去。“過敏反應。”福爾摩斯一邊自言自語,一邊拂去男孩臉上的塵土。他斷定,是非常嚴重的過敏反應導致了羅傑的死亡。被蜇得太厲害了。這是最極端的過敏反應,是一種相對迅速但痛苦的死法。福爾摩斯把絕望的目光投向天空,看著頭頂的雲朵飄過,發現暮色越發濃重,這一天就快要結束了。到底發生了什麼樣的意外?最後,他問自己。他掙紮著,拄著拐杖站起來。男孩都做了些什麼,為什麼會把蜜蜂激怒成這樣?養蜂場看上去和平時一樣寧靜,而當他之前穿過養蜂場,尋找羅傑,呼喊他的名字時,也沒有發現任何聚集的蜂群,蜂99lib?巢入口處也沒有不同尋常的騷動。還有,目前羅傑的四周也沒有一隻蜜蜂在盤旋。可無論怎樣,必須對養蜂場進行更仔細的觀察,蜂房也需要嚴格的檢視。如果他不想麵對和羅傑一樣的命運,還必須穿上全身防護服,戴好手套、帽子和麵紗。可首先要做的,是通知警方,將這個噩耗告訴蒙露太太,再把羅傑的屍體移走。太陽西斜,田野和森林後麵的地平線變得微微發白。福爾摩斯跌跌撞撞地從羅傑身邊走開,穿過草坪,躲開養蜂場,自己踏出了一條歪歪斜斜的小路,一直走到了鋪著碎石的花園小徑。然後,他停下來,回頭看著寧靜的養蜂場和屍體所在的位置,此刻,這兩處都沐浴在金色的夕陽中。就在這時,他突然低語了幾句,卻被自己沉默而毫無意義的話弄得慌亂不安起來。“你說什麼?”他突然大聲說,還一邊用拐杖重重地去敲路麵的碎石。“你——說——”一隻工蜂嗡嗡飛來,接著,又是一隻——它們的嗡嗡聲壓過了他的聲音。他的臉上失去了血色,抓著拐杖的雙手也開始顫抖。他想恢複冷靜,深吸了幾口氣,飛快地轉身向農舍走去。但他走不動了,眼前的一切變得虛幻,花園裡一排排的花床、房屋、鬆樹都模糊起來。有那麼一刻,他呆住了,被周圍和眼前的情形弄迷糊了。他問自己,我怎麼會貿然闖進這個不屬於我的地方?我是怎麼走到這兒的?“不,”他說,“不,不,你搞錯了。”他閉上眼睛,把空氣吸進胸腔。他必須集中精神,這不僅僅是要找回自我,也是要消除那種不熟悉的感覺:這花園的小路是他自己的設計,花園也是——附近應該就有野生黃水仙,觸手可及的地方應該還有紫色醉魚草。他確定,隻要他睜開眼睛,一定還能看到巨大的薊草和香草園。最後,他努力撐開眼皮,果然看見了黃水仙、醉魚草、薊草,以及更遠處的鬆樹。他下定決心,逼迫自己往前走。“當然,”他喃喃說道,“當然——”那天晚上,福爾摩斯站在閣樓的窗戶前,看著外麵的一片漆黑。他刻意不去回想他在上樓進入書房前所說過、解釋過的細節——他進入農舍後,曾與蒙露太太有過短暫的交談。當時,她的聲音從廚房裡傳來:“你找到他了嗎?”“找到了。”“他就來了吧?”“恐怕是的——就來。”“要我說,早該回來了。”他也不去回想他在匆忙中給安德森打的電話,告訴了他羅傑去世的消息,以及應該去哪裡找到屍體,並警告他和他的手下要記得避開養蜂場:“我的蜜蜂有點問題,要小心。請你們處理好孩子的屍體,並通知他的母親,我會看好蜂房,明天再告訴你我的發現。”“我們馬上就趕過去。對於您的損失,我也感到很遺憾,先生。我真的——”“趕緊行動,安德森。”他更不願回想因為自己不敢直接麵對蒙露太太而選擇逃避的態度——他無法表達自己的懊惱,也不能與她一起悲傷,當安德森和手下進入屋子時,他甚至都不敢站在她身旁。相反,羅傑的死讓他手足無措,他沒有勇氣把噩耗當麵告知男孩的母親。他爬上樓,把自己關進書房,把門鎖上,也忘了按計劃返回養蜂場。現在,他隻是坐在書桌前,一頁接一頁地寫著筆記,卻根本沒有在意匆忙間寫下的詞句到底是什麼意思。他注意著窗外來來往往的動靜,聽到了蒙露太太的哀號聲突然從樓下傳來(她傷心欲絕的痛哭、上氣不接下氣的啜泣都傳達出最深層的悲傷,那傷心沿著牆壁和地板蔓延,回蕩在走廊裡,很快又像它開始時那般突然地結束了)。幾分鐘後,安德森敲響了書房的門,說:“福爾摩斯先生——夏洛克——”福爾摩斯不情願地讓他進來,但隻讓他待了很短的時間。他們談論的具體內容最終不可避免地被福爾摩斯遺忘了,包括安德森的建議、福爾摩斯表示同意的事項等等。安德森和手下離開農舍,把蒙露太太送上一輛車,把男孩抬上救護車。在接下來的安靜時間裡,福爾摩斯走到閣樓窗口,窗外除了徹頭徹尾的黑暗,其他什麼都沒有。但他還是感覺到了什麼,那是讓他不安、卻又無法從記憶中完全擺脫的畫麵:羅傑瞪著藍色的眼睛,躺在草坪裡,圓圓的瞳孔專注地看著天空,那空洞的眼神讓人難以忍受。他走回到書桌前,在椅子上休息了一會兒,然後彎下腰,手指用力壓著緊閉的雙眼。“不,”他嘟囔著,搖著頭,“是這樣嗎?”他抬起頭大聲說,“怎麼會這樣呢?”他睜開眼睛,環顧四周,似乎是想看到有人在旁邊。但這書房裡就和以往一樣,隻有他一個人,坐在書桌前,正心神不寧地伸出一隻手去拿鋼筆。他的目光落在麵前一遝遝稿紙和散亂的筆記上,還有用一根橡皮筋捆著的尚未完成的手稿。在天亮前接下來的幾個鐘頭裡,他不會再去多想什麼,也永遠不會知道男孩曾經坐在這把椅子上,細讀著凱勒太太的案子,希望能看到故事的結局。然而,就在那天晚上,福爾摩斯卻突然感覺有了必須把故事寫完的動力。他伸手拿過空白稿紙,開始為自己尋找一種心靈上的解脫,這是從來不曾有過的。筆下文字出現的速度似乎超過了他思想的速度,他毫不費勁地寫完了一頁又一頁。文字催促著他的手向前、向前、再向前,可也同時帶著他後退、後退、再後退——退到了在蘇塞克斯度過的夏天,退到了他去日本的旅行,甚至退到了兩次世界大戰之前——回到了一個在上世紀終結、新世紀開始之際繁榮興盛的世界。他一直寫,寫到了太陽升起,寫到了墨水幾乎完全用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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