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 / 1)

福爾摩斯和梅琦提著共用的行李箱,登上了清晨的火車(兩人為觀光之旅準備的東西並不多),健水郎在火車站送行,他緊緊握著梅琦的雙手,急切地在他耳邊小聲說著話。在他們登上列車之前,他走到福爾摩斯麵前,深深鞠了一躬,說:“我們再見——再次——非常再又——是的。”“是的,”福爾摩斯頑皮地說,“非常,非常再見。”火車離開車站時,健水郎還站在月台上,在一群澳大利亞士兵中高舉著手,揮舞著。他靜止的身影迅速後退,直到最後完全消失。很快,列車就朝西加快了速度。福爾摩斯和梅琦先生筆直地坐在二等車廂兩個相鄰的座位上,側頭看著窗外,神戶的建築物逐漸被蔥鬱的田園風景所取代,美麗的景色迅速移動著,一閃而過。“今天早上天氣真好。”梅琦先生說。在他們旅行的第一天,他把這句話說了很多遍(當然,早上天氣好後來就變成了下午天氣好,最後變成了晚上天氣好)。“確實如此。”這是福爾摩斯不變的回答。旅行剛開始,兩人幾乎不說話。他們安靜而克製地坐在各自的座位上。有一陣子,梅琦忙著往一本紅色的小日記本裡寫字(福爾摩斯猜,他又是在寫俳句),而福爾摩斯則拿著點燃的牙買加雪茄,若有所思地看著窗外模糊的風景。直到列車離開明石站,他們才開始真正的交談(一開始,是梅琦先生好奇地提問,最後,在到達廣島之前,他們的討論話題已經涵蓋了很多領域)——當時,列車猛然啟動,把福爾摩斯指尖的雪茄煙震落,煙卷滾到了地板的另一頭。“讓我來撿。”梅琦先生站起身,幫福爾摩斯撿回了雪茄。“謝謝你。”福爾摩斯說。其實他已經起了身,但隻好坐回去,把拐杖橫放在膝蓋上(傾斜了一定的角度,免得撞到梅琦先生的膝蓋)。在座位上重新坐好後,看著窗外飛馳而過的鄉間景致,梅琦先生摸著一根拐杖那已然褪色的木杆,說:“這手工真好,對吧?”“啊,當然,”福爾摩斯說,“我用它們已經至少二十年了,說不定還更久,它們是我可靠的夥伴。”“您一直都拿兩根拐杖走路嗎?”“是最近才用兩根的——反正對我來說,還不算久——應該是五年前吧,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福爾摩斯覺得很有必要詳細解釋清楚:實際上,他隻有在走路的時候,才需要右邊拐杖的支撐,但左邊拐杖卻有著無法估量的雙重價值——如果他掉了右邊拐杖,左邊拐杖可以給他支撐,讓他彎腰把右邊拐杖取回來;又或者,如果右邊拐杖取不回來,左邊拐杖就可以迅速取而代之。當然,他接著說,如果沒有蜂王漿持續的滋補,拐杖對他來說也不會有什麼實際的作用,因為他堅信,最終他一定會被束縛在輪椅上的。“您真這麼想?”“千真萬確。”說到這個話題,他們展開了熱烈的交流,因為兩人都喜歡討論蜂王漿的益處,尤其是它在延緩和控製衰老方麵的作用。梅琦先生曾經在戰爭前采訪過一位中國藥劑師,問及這種奶白色黏稠液體的好處。“那人顯然認為,蜂王漿能夠治療女性和男性更年期的各種症狀,以及肝病、類風濕關節炎和貧血等。”還有靜脈炎、胃潰瘍、各種退化性症狀——福爾摩斯插了一句嘴——以及普通的精神和身體衰弱:“它還可以滋養皮膚,消除麵部黑斑及皺紋。同時,預防老齡化甚至是提前衰老的症狀。”福爾摩斯接著說,這樣一種功效強大的物質,其化學成分一直還未被人們完全了解,它由工蜂的咽腺分泌製造出來,這真是太神奇了——它不僅可以把普通的幼蜂培養成蜂後,還能治療多種人類的疾病。“不過,儘管我很努力,”梅琦先生說,“卻還一直沒有找到什麼證據,能證明蜂王漿的治療功效。”“怎麼沒有呢,”福爾摩斯微笑著回答,“我們也研究蜂王漿很長時間了,不是嗎?我們知道,它富含蛋白質、類脂、脂肪酸和碳水化合物,而我們離發現它的所有成分還遠著呢——所以,我隻能依靠我真正掌握的唯一證據,那就是我自己健康的身體。但我猜,你應該不經常吃吧?”“確實不經常吃。我除了寫過一兩篇關於它的雜誌報道之外,對它的興趣真是很一般。在這件事情上,我恐怕還是更傾向於懷疑主義的觀點。”“太可惜了,”福爾摩斯說,“我本來還指望你能給我一罐蜂王漿,好讓我帶回英國去,我已經好一陣子沒吃到了,你知道吧。等我回到家以後,我的一切不適都能治好,但我還是希望能帶上一兩罐回去,至少每天能喝上一點點。幸好,我這次帶了足夠多的牙買加雪茄出來旅行,才不至於要什麼缺什麼。”“也許在路上能幫您找到一罐。”“太麻煩了,你不覺得嗎?”“一點也不麻煩。”“那就太好了,真的。就把它當作我為自己的健忘必須付出的代價吧。看來,哪怕是蜂王漿,也沒法阻止我這記憶力的衰退了。”而這,又成了他們對話中的另一塊跳板,因為此刻的梅琦先生終於可以開口問關於福爾摩斯出色偵查能力的問題了;更具體地說,他想知道福爾摩斯怎麼總能輕鬆注意到往往被彆人忽略的細節。他靠近福爾摩斯,慢慢開口了,仿佛這是一個極其重要的問題:“我知道,您一直認為,純粹的觀察是獲得確定答案的重要工具,但您到底是如何觀察一個具體的情況的呢,我很迷惑。從我在書裡看到的內容,加上親身經曆體會,我覺得,您不僅僅是在觀察,您還能輕而易舉地回憶起所有的細節,就像在腦海裡拍了一幅照片一樣,然後,不知怎的,您就找出了事情的真相。”“什麼是真相?這個問題彼拉多也問過,”福爾摩斯歎了一口氣,“老實說,我的朋友,我早已失去了對所有真相的興趣。對我而言,存在的就是事實——你要把它叫作真相也可以。提醒你,我是在經過很多事情之後才反思得出這樣的理解。更準確地說,我更傾向於關注顯而易見的東西,儘可能從外界收集更多的信息,再綜合得出有直接價值的結論。至於那些普遍的、神秘的或長期的影響,也許它們是真相所在,但卻不是我所感興趣的了。”但梅琦先生還想知道,在這個過程中,是如何運用到高超的記憶能力的呢?“你是說在形成某個理論或是得出某個結論的過程中嗎?”“正是。”福爾摩斯接著告訴他,在年輕的時候,視覺記憶是他解決特定問題的關鍵。當他審視一件物品或是調查一個犯罪現場時,他所觀察到的一切細節都會瞬間在他腦子裡轉化為精確的文字或數字。一旦轉化的結果形成了某種模式(如一係列非常清晰的字句或公式,讓他隨時就能轉述,也能立刻回想起來),它們就會牢牢鎖定在他記憶裡,他忙於思考彆的事情時,它們會被擱置一旁,但一旦他的注意力轉向了產生這些模式的情景,它們就會立馬呈現。“隨著時間的推移,我開始意識到,我的腦子已經不能像過去那樣流暢地運行了,”福爾摩斯繼續說,“變化是一點一滴的,但我現在已經明顯感覺到了。不同的字句和數字組合曾經是幫助我記憶的工具,但現在也不像過去那樣容易記住了。比如說,我在印度旅行期間,在內陸某個地方下了火車——那一站停靠的時間很短,而且我之前從來沒有去過那裡——我一下車,就有一個半裸的乞丐跳著舞來到我身邊,他可真是個開心的家夥。要是在以前,我會清清楚楚地記得周圍的一切細節,比如火車站的建築、周圍人們的臉、賣東西的小商販等等,但現在,我卻很難記得了。我不記得車站的建築,也沒法告訴你當時旁邊有沒有小商販或其他人經過。我隻記得那個棕色皮膚、沒牙齒的乞丐在我麵前跳舞,伸出手找我討錢。現在,對我來說,最重要的就是記住他快樂的樣子,至於這件事發生的地點,已經不重要了。如果是六十年前,我記不起某個地點或某個細節,我會傷心欲絕的。但現在,我隻去記有必要記的東西,細枝末節不再是必不可少的了。這些日子,浮現在我腦海裡的都是些大概的印象,而不是事無巨細的周邊境況。我反而覺得很慶幸。”有一會兒時間,梅琦先生什麼都沒有說,他臉上露出沉思時才會有的心煩意亂、若有所思的表情。然後,他點點頭,表情放鬆下來。當他再次開口時,語氣似乎有點不確定:“太神奇了,您說的這些——”但福爾摩斯已經沒有繼續聽他說話了。走廊儘頭的車廂門打開,一位戴著墨鏡、年輕苗條的女士走進車廂。她穿著灰色的和服,拿著一把傘,搖搖晃晃地朝他們走來,每走幾步還要停一下,似乎是要穩住身體。她站在走廊裡,看著最近的一扇窗戶,被飛馳而過的景色吸引住了——就在這時,她側臉上露出一道難看而明顯的傷疤,像觸須般從衣領下延伸出來(爬上她的脖子,爬過她的下巴,橫穿右臉,消失在美麗的黑發中)。最後,她又繼續往前走,毫不在意地走過他們身邊。福爾摩斯不禁想:你也曾經是個美麗的女孩吧。在不久以前,你也曾經是某人見過的最美麗的一道風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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