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 / 1)

中午剛過,火車就到了廣島站。一下車,他們發現自己走進了一片熙熙攘攘、人聲鼎沸的黑市攤販聚集區——人們開著玩笑討價還價,非法交易著各種物品,疲倦的小孩偶爾還會突然大發一通脾氣——但在飽經火車旅行單調的轟隆聲和持續的震動之後,這樣充滿人氣的喧嘩反倒讓他們覺得輕鬆。梅琦先生說,他們正走進一個在民主基礎上重生的城市,因為就在那一個月,在戰後第一次選舉中,人們通過普選選出了市長。福爾摩斯還坐在火車上遠眺廣島的郊野景色時,沒看出任何能表明附近有繁華城市的跡象;相反,他隻看到一處處臨時搭建的木頭小屋,就像一個個緊挨的貧困小村,將它們隔開的隻有生長著高高蓬草的開闊荒地。當列車減慢速度,進入殘破衰敗的車站時,他才意識到,那些蓬草瘋長的地方實際上曾經有過林立的高樓、熱鬨的社區和繁華的商店,而現在,它們早已化為焦土,隻剩下凹凸不平的黑土地和斷壁殘垣的水泥碎片。梅琦先生告訴福爾摩斯,戰爭後,以往被人們厭惡的蓬草成了出人意料的上天眷顧。在廣島,這種植物的突然出現和它萌發的新芽給人們帶來了希望與重生的信念,也消除了有人說這座城市至少會荒廢七十年的流言。而無論是在廣島,還是在彆的城市,茂盛的蓬草也在饑荒時期拯救了很多人的性命。“它的葉子和花都成了餃子的主要餡料,”梅琦先生說,“聽起來不是那麼好吃——相信我,我也知道——但食不果腹的人們總可以靠它們充充饑。”福爾摩斯繼續望著窗外,他想找到更確切的能證明有城市存在的跡象,但直到列車進站,他還是隻看見木頭小屋——小屋的數量越來越多,屋周圍的空地都被開墾為小片的菜園。與鐵路平行的是寇吉河。“我現在肚子正好有點餓了,倒是很想嘗嘗這種餃子的味道呢,聽起來很特彆。”梅琦點點頭:“的確很特彆,但不算是特彆好吃。”“可聽起來還是很誘人。”雖然福爾摩斯希望能吃上一頓蓬草餡的餃子,但最終讓他飽腹的卻是另一種當地特色美食:外麵澆著甜醬、裡麵塞著餡料的日式煎餅,顧客可以從菜單上任選各種餡料,廣島火車站周圍不少街邊小攤和臨時麵條店都有賣。“這叫大阪燒。”後來,梅琦先生和福爾摩斯坐在麵條店的餐台前,看著廚師熟練地在大鐵鍋裡烹製他們的午餐時,梅琦這樣解釋道(滋滋的聲音伴隨著香氣撲麵而來,他們的胃口都被吊起來了)。他說,當他還小的時候,和父親一起在廣島度假時,就嘗過大阪燒了。自從童年的那次旅行後,他又來過這座城市好幾次,往往都隻有換乘火車的時間,但那時,經常會有小販直接在站台上賣大阪燒。“我總是沒法抵擋它的誘惑,光是它的香氣,就足以勾起我和父親共度周末的所有美好回憶。您知道嗎,他還帶我們去看了微縮景園,但隻有在聞到大阪燒香氣的時候,我才會想起他和我在這裡的各種情形。”吃到一半,福爾摩斯停了下來,用筷子戳了戳餡餅的裡麵(他仔細觀察著肉類、麵條和白菜混合而成的餡料),說:“其實做法也並不複雜,但真的很精致,你不覺得嗎?”梅琦把目光從筷子夾著的餡餅上抬起來。他嚼完嘴裡的食物,咽了下去,才最終回答:“是的,是的——”吃完飯,忙碌的廚師告訴了他們去微縮景園的大致路線,他們便朝這座十七世紀的世外桃源走去,梅琦覺得福爾摩斯一定會喜歡那裡的。梅琦拖著行李箱,走在前麵。人行道上行人不少,由於時不時出現的扭曲的電話杆和彎折的鬆樹枝,大家的腳步都很悠閒。梅琦回憶起了童年記憶中的微縮景園,栩栩如生地向福爾摩斯描繪起來:這座微縮公園是縮小版的中國西湖,裡麵有小河、小島和小橋,看上去比它們實際的尺寸都要大氣。福爾摩斯試著在腦海中想象花園的樣子,卻發現很難想象在這個被夷為平地、而今正掙紮著重生(周圍全是各種噪音——錘子的敲打聲、重型機器的嗡鳴聲、工人們肩上扛著木材從街道上走過的腳步聲,以及馬匹和車輛的行進聲)的城市裡,到底會有怎樣的一片綠洲存在。不管怎樣,梅琦也不得不承認,他童年時期的廣島已經不複存在了,他擔心景園可能也遭到了炸彈的嚴重破壞。但他還是相信,它最原本的魅力應該有些許尚存——也許是橫跨清澈池塘的小石橋,也許是雕刻成楊貴妃形象的石燈柱。“我想,我們很快就能親眼看到了。”福爾摩斯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烈日炙烤下的街道,換一個寧靜放鬆的環境,好讓他在樹蔭下暫時歇一會兒,擦去額頭上的汗珠。在荒蕪的市中心,橫跨元安河的一座小橋旁,梅琦先生感覺自己在路上什麼地方一定拐錯了一個彎,又或者,是聽錯了廚師匆忙間給出的路線。但兩人都沒有停下腳步,而是身不由己地朝前方隱隱出現的一處建築走去。“那就是原子彈爆炸頂。”梅琦指著被炸得隻剩外殼的堅硬水泥圓頂說。接著,他的食指越過建築,指向湛藍的天空,說,那裡就是大爆炸發生的地方,那一聲無法形容的巨響,將整個城市吞沒在無邊的火海中,然後又帶來了連日的黑雨——在大爆炸中被摧毀殆儘的房屋、樹木和屍體的灰燼被吹上天空,又混合著放射性物質迅速落下。走近花園,河上吹來的微風開始變強,炎熱的天氣也突然變得涼爽。城市的聲音被風聲掩蓋,不再那麼令人煩躁。他們停下來抽煙——梅琦把行李箱放在腳邊,幫福爾摩斯點燃了雪茄,他們坐在一根倒塌的水泥柱上(在這個地方休息一下倒是很方便,周圍長滿了各種野草)。除了一排新栽的小樹,這片幾乎是完全開闊的空地沒有什麼可以遮陰的地方;除了兩個年輕女人陪著的一位老婦人,也沒有其他什麼人。這裡就像被颶風襲擊後的一片荒涼的海灘。幾米開外,原子彈爆炸頂周圍的欄杆裡,他們看見那幾個女人正跪在地上,虔誠地把用千紙鶴串成的項鏈放在已有的幾千條項鏈之間。梅琦和福爾摩斯吞吐著煙霧,仿佛是被催眠了一樣,坐在堅硬的水泥建築前。它是與原爆點最接近的標誌性存在,是一座令人望而生畏的亡靈紀念碑;在大爆炸之後,它也是少數幾處沒有被完全摧毀的建築之一——圓頂裡的鋼筋結構在廢墟之上高高拱起,在天空的襯托下顯得格外突出——而它下方的一切都已被化為碎片、燒為灰燼、消失不見。圓頂裡早已沒有任何樓層,炸彈的衝擊波把內部構造全部震垮,隻剩下豎立的牆壁還在原處。然而,對福爾摩斯而言,這建築卻帶給他一種希望的感覺,他也說不上來到底是因為什麼。他想,也許是在生鏽橫梁上築巢的燕子,也許是空洞圓頂中呈現出的湛藍天空,都在傳遞著這種希望感吧;又或者,在一場慘絕人寰的大毀滅之後,這建築本身堅韌不屈的存在就代表著希望。就在幾分鐘之前,他第一眼看到它時,他第一次走近它時,內心還充滿著深深的遺憾,因為它的背後意味著無數慘死的人們。它是現代科學最終帶給人們的惡果,它代表著原子煉金術出現後動蕩不安的時代。他突然想起了曾經審問過的一位倫敦醫生,那醫生是個聰明絕頂、深思熟慮的人,但卻不知出於何種原因,用寧堿殺死了妻子和三個孩子,又縱火燒掉了自己的家。警方反複詢問他犯罪的動機,他卻始終拒絕開口,最後,他在一張紙上寫下了三句話:一種巨大的力量正開始壓迫這個世界的每一麵。由於它的出現,我們必須讓自己停下來。我們必須停止,否則整個世界就會由於我們施加給它的壓力而徹底崩潰。直到許多年後的今天,福爾摩斯才為那晦澀隱秘的字句找到了些許勉強的解釋。“我們沒時間了。”梅琦丟掉煙頭,用腳把它踩熄。他看了一眼手表:“哎呀,隻怕是真的沒時間了,我們還要去看景觀園,還要趕去宮島的輪船,得趕緊出發了,晚上還得住在防府旁邊的溫泉呢。”“當然,當然。”福爾摩斯拿起拐杖,當他從石柱上站起身時,梅琦說要去幾個女人那裡打聽一下前往微縮景園的正確路線(他親切的問候和謙恭的詢問聲隨微風傳來)。福爾摩斯仍然抽著自己的雪茄,看著梅琦和三個女人站在陰森的建築下,共同沐浴著下午的陽光,微笑著。他清楚地看到老太太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了異常幸福的笑容,展現出隨年齡增長複又重現的孩童般的純真。接著,三個女人仿佛是同時接到了什麼信號般,同時鞠了一躬,梅琦先生也回鞠了一躬,便表情嚴肅地迅速離開了她們——他的微笑立馬消失在平淡甚至是有些陰沉的麵容背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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