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 1)

日出之前,福爾摩斯已經完全忘記了給羅傑寫字條的事;紙條會一直留在書中,直到幾周以後,他為了查找資料,重新找到那張被壓得扁平的紙(他會把它捧在手中,百思不得其解,怎麼也想不起來自己曾經寫過它)。而在閣樓許許多多的書裡麵,還有其他很多被藏起來的字條,最終都被他遺忘了——從未寄出的緊急信件、雜亂的備忘錄、人名地址通訊簿,還有偶爾寫下的詩。他不記得自己還收藏過一封來自維多利亞女王的私人信件,也不記得他曾參與薩塞諾夫莎士比亞劇團演出時(一八七九年,他在倫敦劇場上演的《哈姆雷特》中扮演過霍瑞修)的節目單放在哪裡。他還忘了他把一張雖然粗糙但很詳細的蜂後素描夾在昆比的《養蜂揭秘》中——那幅圖是兩年前的夏天,羅傑才十二歲時畫成,又把它從閣樓門縫下塞進來的。但無論如何,福爾摩斯察覺到了自己的記憶在逐漸衰退。他知道自己可能對過去的事實作出錯誤的修改,尤其是當他不確定事實的真相時。他禁不住想,到底哪些是被自己的記憶修改過的,哪些才是真相?他能夠確定的還有什麼?更重要的是,他到底忘記了一些什麼?他自己也說不上來。即便如此,他還是堅守著那些不變的、有形的東西——他的土地、他的家、他的花園、他的蜂房、他的工作。他喜歡抽雪茄、看書,偶爾還喝上一杯白蘭地。他喜歡傍晚的微風和午夜十二點過後的晚上。他當然覺得喋喋不休的蒙露太太有時會很討厭,但她輕言細語的兒子卻一直是他最喜歡的同伴。然而,在這一點上,他對記憶的修改實際上也改變了事情的真相,因為當他看到那個男孩的第一眼時對他並無好感——當時,害羞笨拙的小孩躲在媽媽身後,陰鬱地偷看著他。過去,他絕對不會雇傭一個帶著小孩的管家,但蒙露太太是個例外,她的丈夫剛剛去世,她急需穩定的工作,而推薦她來的人對她大加讚賞。更重要的是,在那時要找到可靠的助手已經變得越來越難,尤其是在與世隔絕的鄉下。於是,他明確地告訴她,隻要男孩的活動範圍不超出客房小屋,隻要孩子的喧嘩不打擾到他的工作,她就可以留下來。“不用擔心,先生,我保證,我的羅傑不會給您添麻煩的,我可以保證。”“那你都明白了?我也許退休了,但我還是非常忙。我不能容忍任何乾擾。”“是的,先生,我非常明白。您完全不用擔心這孩子。”“我不會擔心他的,親愛的,但我覺得你應該擔心擔心他。”“好的,先生。”後來,過了差不多整整一年,福爾摩斯才又見到羅傑。那天下午,他在農莊的西邊角落裡散步,走到了蒙露太太居住的客房小屋,遠遠瞧見男孩正拿著捕蝴蝶的網走進屋。從那以後,他就經常看到男孩孤獨的身影了——或是在橫穿草坪,或是在花園裡寫家庭作業,或是在海灘上研究小石頭。直到他在養蜂場裡碰到羅傑,他們才開始有了直接的接觸。當時,他看到那孩子麵對蜂巢,一手握著另一手的手腕,查看著左手手掌正中被叮的地方。福爾摩斯抓著孩子被叮的手,用指甲把蜂針摳掉,向他解釋說:“你沒有用力去擠傷口是對的,要不然,所有的毒液都會被擠進傷口。你用手指甲這樣把它撥開就好了,千萬不要去擠壓毒囊,明白嗎?還好我救你救得及時——你看,還沒有腫起來——我告訴你,我看過比你這嚴重得多的傷口。”“也不是那麼痛。”羅傑眯起眼睛看著福爾摩斯,像是有明亮的陽光照在他臉上。“很快就會痛起來的,但我想也不會特彆痛。如果它越來越痛的話,你就把手放在鹽水或洋蔥汁裡泡一泡,會好很多。”“哦。”福爾摩斯原本以為男孩會掉下眼淚(或者,至少因為被人發現偷偷進了養蜂場而感到尷尬),但他出乎意料地發現,羅傑的注意力很快便從自己的傷口轉到了蜂房上。他似乎對蜜蜂的生活著了迷,看著那些準備飛出去或剛剛飛回來的小群蜜蜂在蜂房入口處盤旋。如果男孩當時哭了一聲,或表現出絲毫的怯懦,那福爾摩斯絕對不會鼓勵他往前走,不會帶他到蜂巢邊,把蓋子打開,讓他看裡麵的小小世界(有白色蜂蠟形成的儲蜜格,有雄峰居住的大蜂巢,還有下麵工蜂居住的深色蜂巢);也不會多想那孩子一次,不會把他視作自己的忘年之交(但他倒是一直認為,優秀的孩子往往有著最平凡的父母);更不會邀請羅傑第二天下午再來蜂房,讓他親眼看到三月養蜂期要做的各種例行工作:檢查蜂巢每周的重量變化,當一個蜂巢裡的蜂後死去後,如何把兩個蜂群合並起來,如何確保幼蜂在巢裡得到足夠的食物等等。漸漸地,男孩從好奇的旁觀者變成了得力的助手,福爾摩斯也把自己不再穿的一套行頭送給了他——淺色的手套和帶麵紗的養蜂帽——他自己在習慣照顧蜜蜂之後,就不再穿戴它們了。很快,兩人之間的關係變得輕鬆而自然起來。絕大多數時候,羅傑下午放學後,會來養蜂場與福爾摩斯會合。夏天,羅傑會早早起床,還沒等福爾摩斯到養蜂場,他就已經忙開了。他們一起照顧蜂群,有時也會靜靜地坐在草坪上,蒙露太太給他們端來三明治、茶,或是當天早上她親手做的甜點。天氣最熱的時候,他們做完工作,便會朝灌滿清涼海水的滿潮池走去。他們沿著蜿蜒的峭壁小路散步,羅傑走在福爾摩斯的身邊,時不時撿起路上的小石塊,或看看腳下的大海,還經常彎下腰查看路上找到的東西(貝殼的碎片、勤勞的甲蟲,或是鑲在岩壁上的化石)。他們越往下走,溫暖而鹹濕的氣味也就越濃。這孩子強烈的好奇心和求知欲讓福爾摩斯很是欣賞。注意到某個東西是一回事,但對於羅傑這樣的聰明孩子,卻一定會去仔細查看並親手摸一摸這個吸引了他注意力的東西。福爾摩斯有時很確定,路上並沒有什麼不得了的玩意兒,但他還是會和羅傑一起停下腳步,看看讓他著迷的到底是什麼。他們第一次走在這條小路上時,羅傑抬頭看著頭頂凹凸不平、廣闊無邊的岩石,問:“這懸崖就是石灰岩的嗎?”“是由石灰岩組成的,也有砂岩。”在石灰岩的下麵,依次是黏土、綠砂和威爾登砂石,福爾摩斯一邊往下走,一邊解釋:在數億年的曆史長河中,經過無數次的暴風雨,黏土層和薄薄的砂石岩上才會被覆蓋上石灰岩、黏土和燧石。“哦。”羅傑漫不經心地朝小路邊緣邁出步子。福爾摩斯扔掉一根拐杖,趕緊把他扯回來:“小心哪,孩子,你要看著腳下走啊。來,牽著我的手。”小路隻能勉強容下一個大人經過,一個老人和一個男孩並肩走顯然擠了點。路大約不到一米寬,有些地方由於塌陷還相當窄,但這兩人卻並不費力地同時前行——羅傑走得很靠近懸崖邊緣,福爾摩斯則緊貼岩壁,讓孩子牢牢抓著他的手。走了一會兒,小路在一處地方變寬了,並且還有一張長椅供人休憩觀景。福爾摩斯的本意是直走到底(因為滿潮池隻有在白天才能去,到了晚上,上漲的潮水會把整個海灘全部淹沒),但他突然又覺得,坐在長椅上休息聊天倒是更加方便的選擇。就這樣,他和羅傑坐了下來。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支牙買加雪茄,但很快就發現自己沒有帶火柴,於是,他隻好迎著海風,乾嚼著煙頭。最後,他順著孩子的目光,看著不斷盤旋俯衝、大聲鳴叫的海鷗。“我聽到了夜鷹的叫聲,您聽到沒有?昨天晚上我就聽到了。”海鷗的號叫顯然勾起了羅傑的回憶。“是嗎?你運氣真好。”“人們都說它們會吸山羊的血,但我覺得它們應該不會吃山羊。”“絕大多數時候,它們是吃昆蟲的。它們能在飛行時抓到獵物,你知道嗎?”“哦。”“我們這裡還有貓頭鷹。”羅傑臉上的表情一亮:“我還從來沒見過貓頭鷹呢。我好想養一隻當寵物。我媽媽覺得鳥不合適當寵物,但我覺得在家裡養一隻還挺好的。”“那好,也許哪天晚上,我們能幫你抓到一隻貓頭鷹——這裡有很多,所以一定能抓到一隻的。”“那太好啦。”“當然,不過我們最好把貓頭鷹養在一個你媽媽找不到的地方。我的閣樓書房說不定可以。”“難道她不會去那裡嗎?”“不會的,她不敢進去。不過,就算她進去了,我也會告訴她,那是我的貓頭鷹。”孩子臉上露出一絲狡黠的微笑:“她會相信您的,我知道她會。”福爾摩斯衝著羅傑眨了眨眼,仿佛在說,貓頭鷹的事他隻是在開玩笑。但無論如何,他很慶幸男孩如此信任他——他們一起分享秘密,這會讓他們的友誼更加堅固。福爾摩斯太高興了,他說出了一句後來卻始終忘記兌現的承諾:“不管怎麼樣,羅傑,我會跟你媽媽談一談。我想,她至少會允許你養一隻小鸚鵡的。”接著,為了讓他們的友情更上一層樓,福爾摩斯又提議,他們應該第二天下午早點出發,在黃昏之前走到滿潮池。“要我去叫您嗎?”羅傑問。“好啊,你去養蜂場找我。”“什麼時候呢,先生?”“三點應該夠早了,你覺得呢?我們應該可以走到池子那兒,泡個澡,再走回來。今天我們出發得太晚,恐怕是來不及了。”陽光越來越暗,海風也越來越猛。福爾摩斯深深吸了一口氣,對著落日眯起了眼睛。在他模糊的視線中,遠方的海洋就像一團邊緣在劇烈噴發著火焰的黑色區域。我們應該往回走了,他想。但羅傑似乎並不著急——福爾摩斯也不著急,他側過頭,看到那張年輕而專注的臉龐正仰望著天空,清澈湛藍的眼睛盯著一隻在頭頂高高盤旋的海鷗。再待一會兒吧,福爾摩斯對自己說。男孩似乎並沒有受到刺眼陽光和強勁海風的影響,微微張著嘴,露出著迷的表情,福爾摩斯看著,也不禁微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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