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1)

旅行期間,福爾摩斯經常感覺到,每個人的生存狀態中都充滿了無限的渴求,其真實的本質,他還無法完全理解。雖然這種不可言喻的渴求並不存在於他的鄉村生活,但他還是會時常看到它,尤其是在那些不斷入侵他領地的陌生人身上,這種渴求也隨著時間推移而變得越來越明顯。早些年,入侵者們往往是喝得酩酊大醉、想要來讚美他一番的大學生們,案子破不了、想要尋求幫助的倫敦偵探們,偶爾還會有來自蓋博訓練營的年輕人們(蓋博是距離福爾摩斯家半英裡左右的著名訓練基地),或者是外出度假的一家人,個個都希望能見一見傳說中著名的大偵探。“對不起,”他無一例外地對他們說,“但你們必須尊重我的隱私。請你們現在馬上離開。”第一次世界大戰給他帶來了些許寧靜,前來敲他門的人越來越少;第二次世界大戰橫掃歐洲時,也出現了類似的情況。可兩次大戰期間,入侵者們又大舉回歸,且成員也漸漸發生了變化:想要福爾摩斯親筆簽名的人、記者、來自倫敦和其他地方的讀者們;而跟這些愛交際的人們形成鮮明對比的還有身體傷殘的退伍老兵,其扭曲的身體將永遠被禁錮在輪椅上,他們四肢不全,隻有一息尚存,這些人就像是上天殘酷的禮物,出現在他家門前的台階上。“非常抱歉,我真的——”有些人的要求很容易拒絕,例如聊天、照片、簽名之類;但有些人想要的東西雖然不合情理,卻很難說不——他們也許隻想要他把手放在他們頭上,輕聲說幾句有魔力的咒語(仿佛他們一切的病痛不幸都可以由他、且隻能由他來最終解決)。即便如此,他也還是堅持拒絕,還往往會去責備那些陪著一起前來的護工,說他們不該把輪椅推過“閒人免進”的標誌牌。“請馬上離開,否則我就要通知蘇塞克斯警局的安德森警官了!”直到最近,他才稍稍放鬆了這一嚴格的規定,甚至還和一位年輕的母親以及她的孩子坐了一會兒。一開始,羅傑發現了她,她蹲在香料園旁邊,她的孩子被包在奶白色的圍巾裡,頭靠在她裸露的左胸上。當羅傑帶著福爾摩斯去找她時,福爾摩斯一路狠狠地用拐杖敲著地,故意用她能聽到的聲音大聲發著牢騷,說任何人都不可以進入他的花園。但當他看到她時,他的憤怒消失了,他甚至猶豫著不敢靠近:她瞪著一雙寧靜的大眼睛抬頭看著他(她臟兮兮的臉上滿是迷惑,黃色的襯衫連扣子都沒有扣——上麵滿是泥漬,很多地方還被撕開了——這說明她確實是走了很遠的路來找他的)。她用肮臟的雙手,把包裹在圍巾裡的嬰兒遞給了他。“你趕緊回屋,”他低聲命令羅傑,“給安德森打個電話,告訴他事情很緊急,說我在花園裡等他。”“好的,先生。”他看到了男孩沒有看到的細節:母親顫抖的雙手中抱著的是一具小小的屍體,臉頰已經變成了紫色,嘴唇是藍黑色,無數的蒼蠅正從那手織的圍巾中爬出來或圍繞飛舞著。羅傑離開後,福爾摩斯把拐杖放到一邊,費了一番力氣,才在那女人身邊坐下。她又把那團圍巾塞給他,他輕輕地接過來,把孩子抱在胸前。等到安德森趕到時,福爾摩斯已經把孩子還給了她——他和安德森警官在小路上並肩站了一會兒,兩人都看著女人胸前的那團包裹(她一再把乳頭往孩子僵硬的嘴裡塞)。救護車的警笛聲從東邊呼嘯而來,越來越近,最後在農舍大門口停了下來。“你覺得這是綁架嗎?”安德森摸著自己微微卷曲的小胡子,低聲問。他問完以後,嘴巴還張著,眼睛盯著那女人的胸口。“不是,”福爾摩斯回答,“我認為這根本不是什麼犯罪案件。”“真的嗎?”警官反問,福爾摩斯察覺到他的語氣中有一絲不悅:原來這並不是什麼重大謎案,他失去了一個跟小時候崇拜的英雄並肩破案的機會。“那麼你的想法是什麼?”福爾摩斯看著女人的雙手,向他娓娓道來。看她手指甲裡、衣服上和皮膚上的泥土灰塵,她應該曾經在泥巴地裡走過。她還用手挖過泥巴。她的鞋子也沾滿了泥巴,但鞋子卻很新,好像沒怎麼穿過。不過,她還是走了一段距離,最遠不會超過西福德。看她的臉,你會發現一個失去新生兒的母親的痛苦:“你聯係一下西福德的同事,問一問有沒有哪個小孩子的墳墓在半夜被挖開,孩子屍體不見了的。再問一問,孩子的媽媽是不是也失蹤了。問問看,孩子是不是叫傑弗瑞。”安德森像是被人扇了一耳光,飛快地看了福爾摩斯一眼:“你怎麼知道的?”福爾摩斯苦笑著聳聳肩:“我也不知道,至少還不能確定。”蒙露太太的聲音從農舍前院傳來,她在告訴救護人員該怎麼走。穿著製服的安德森顯得有點絕望,他皺起眉頭,扯著自己的胡子,問:“她為什麼要到這兒來?她為什麼要來找你?”一片雲朵遮住太陽,在花園裡投下長長的影子。“是希望吧,我猜。”福爾摩斯說,“很多人覺得,當事情變得走投無路時,我也許能幫他們找出答案。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麼了。”“那你怎麼知道孩子是叫傑弗瑞的呢?”福爾摩斯解釋:他在抱著孩子的時候,就問過孩子叫什麼名字了。他似乎聽到她說傑弗瑞。他問孩子多大,可她隻是痛苦地盯著地上,沒有回答。他問孩子是在哪兒出生的,她還是沒有回答。她到底走了多遠才到這兒的呢?“西福德。”她一邊喃喃說了一句,一邊把蒼蠅從前額趕開。“你餓了嗎?”沒有回答。“你想吃點什麼嗎,親愛的?”沒有回答。“我想你一定非常餓了。你要喝水了吧?”“我覺得這是一個愚蠢的世界。”最後,她終於說了一句,說完,伸手接過圍巾。如果當時他也能對她說句心裡話,那麼,他會同意她的說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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