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1)

在神戶,以及在他們後來向西的旅行中,梅琦先生有時會問到關於英格蘭的問題。問題很多,比如,福爾摩斯有沒有去過吟遊詩人的起源地、埃文河畔的斯特拉福德,有沒有在神秘的巨石陣中漫步過,有沒有去看過數個世紀來讓無數藝術家靈感迸發的康沃爾海岸線。“還真去過。”他一般會如此回答,再做詳細的說明。英國那些偉大的城市是否都躲過了戰爭的摧殘?英國人民在德軍的空中轟炸之下是否還保持著堅強的意誌?“大體來說,是的。我們是不可戰勝的,你也知道。”“勝利會讓人們的意誌更加堅定,你說呢?”“我覺得也是。”而回到英國以後,羅傑又開始問他關於日本的問題(隻不過他問得沒有梅琦先生仔細)。一天下午,羅傑把養蜂房周圍長長的野草都拔掉,好讓蜜蜂們能不受任何阻礙地自由來去,然後,他陪著福爾摩斯來到了附近的山崖。他們小心翼翼、一步一步走下了漫長而陡峭的小路,最終來到山崖下的海灘。朝兩邊望去,全是延伸數裡的碎石和瓦礫,間或有幾個淺灘及滿潮池(每次海水漲潮時,就會把池子灌滿,形成了絕佳的海水浴場所)。天氣晴好時,還可以看見遠處庫克米爾村所在的小海灣。此刻,他們的衣服都整齊地疊放在岩石上,他和男孩已經舒服地躺進了他們最喜歡的一個池子,海水沒到胸口,肩膀剛好露出水麵,遠處海麵上反射著午後的陽光,波光粼粼。他們躺好以後,羅傑看著他,用一隻手擋在眼睛上遮住陽光,問:“先生,日本的大海和英倫海峽像嗎?”“差不多吧,至少我看到的是差不多的。海不就是海,對不對?”“那裡有很多船嗎?”福爾摩斯也伸出手擋住自己的眼睛,他發現,孩子正好奇地盯著自己。“有啊。”他回答,可他也不確定在他記憶裡穿梭的那些油輪、拖船和駁船到底是在日本看到的,還是在澳大利亞的港口看到的。“畢竟,日本是個島國嘛,”他分析道,“他們和我們一樣,離海並不遠。”男孩把自己的腳蹺到水麵上,在海水的泡沫中漫不經心地扭著腳趾頭。“他們都很矮,是真的嗎?”“恐怕這倒是千真萬確的。”“跟侏儒一樣嗎?”“比侏儒高。他們的平均身高也就跟你差不多吧,孩子。”羅傑把腳放了下去,扭動的腳趾頭不見了。“他們是黃色的嗎?”“你問的是什麼?皮膚還是性格(黃色(yellow),在英文中也有性格怯懦的含義。——譯者注)?”“他們的皮膚——是黃色的嗎?他們有兔子那樣的大牙齒嗎?”“比黃色要暗。”福爾摩斯一手按著羅傑被太陽曬黑的肩膀,“和這個顏色很像,懂了吧?”“那他們的牙齒呢?”他笑著說:“我不能確定。但如果我真見過像兔子門牙那麼大的牙齒,我想我一定會記得的,所以,我猜,他們的牙齒應該和你我的差不多。”“哦。”羅傑嘟囔了一句,有一會兒沒有再說話。福爾摩斯猜,是那兩隻蜜蜂點燃了男孩的好奇心:那兩個被密封在瓶子裡的小生物和英國的蜜蜂有相似也有不同之處,它們暗示了一個平行世界的存在,在那個世界裡,一切都是類似的,但又不完全一樣。沒過多久,他們爬回陡峭的小路,羅傑的問題又開始了。現在,男孩想知道的是日本的城市中是否還保留著被盟軍轟炸後的痕跡。“有些地方還有。”福爾摩斯回答。他想,羅傑對飛機、空襲和戰爭傷亡的興趣,也許跟他父親的英年早逝有關,他也許是想從殘酷的戰爭細節中找到某些答案吧。“你看到扔那炸彈的地方了嗎?”他們停下來休息,在標誌著小路一半路程的長椅上坐著。福爾摩斯把長長的雙腿伸向懸崖的邊緣,遠眺英倫海峽,想著兩個字:炸彈。那可不是什麼燃燒彈,也不是地雷彈,而是原子彈啊。“他們叫它閃光爆炸彈,”他告訴羅傑,“是的,我看到其中一枚扔下去的地方了。”“那裡的人看上去都是病怏怏的嗎?”福爾摩斯繼續盯著大海,看著灰色的海水在夕陽的映照下變得通紅。他說:“那倒沒有,絕大多數人看上去並不像有病的樣子。不過,有一部分人確實是病怏怏的——我實在很難形容,羅傑。”“哦。”男孩帶著一絲困惑的表情看著他,不再說什麼。福爾摩斯發現自己突然想起了蜂群生命周期中可能出現的最不幸的一種狀況,那就是:如果突然失去了蜂後,而又沒有可以利用的資源培育新的蜂後時,該怎麼辦。而彌漫在普通日本人中的那種深層次的傷痛、那未曾表達出來的絕望,就像一尊隱隱約約的棺木,懸掛在絕大多數日本民眾的頭上,他又該如何解釋?日本是個隱忍而沉默的民族,外人很難察覺他們的絕望,但它始終存在——它回蕩在東京和神戶的大街小巷,顯露在年輕人嚴肅的臉龐上,折射在饑腸轆轆的母親和孩子們空洞的眼神中,也反映在前一年日本流行的一句話裡:“神風沒有吹起。”在神戶的第二天晚上,福爾摩斯和東道主坐在一間擁擠的小酒館裡,享用著美味的清酒。一個喝醉了的客人穿著破破爛爛的過時軍裝,搖搖晃晃地從一桌走到另一桌。當店主把他請出門時,他一邊走,一邊高聲用日語喊著:“神風沒有吹起!神風沒有吹起!神風沒有吹起——”梅琦先生將這句話的意思翻譯給了福爾摩斯聽。而就在這個醉漢發酒瘋之前,他們恰好正在討論投降後的日本現狀。或者更準確地說,是梅琦先生突然把話題從旅行的日程安排跳開,問到了福爾摩斯有沒有察覺到,占領日本的盟軍所謂自由民主的言論和他們持續打壓日本詩人、作家、藝術家的行為根本是自相矛盾的:“這麼多人都在忍饑挨餓,可我們卻不能公開批評占領軍,您難道不覺得這簡直是莫名其妙嗎?我們不能作為一個國家的整體,哀悼我們所失去的一切,甚至不能為死去的親友寫一段公開的悼詞,不然就會被人認為是在鼓吹軍國主義精神。”“老實說,”福爾摩斯把酒杯端到嘴邊,承認道,“我對這些實在知之甚少,對不起。”“不,不要說對不起,是我不該提這些。”梅琦先生已經通紅的臉變得更紅了,顯出疲態和醉意。“話說回來,我們這是在哪兒啊?”“應該是廣島吧。”“對了,您很想看看廣島——”“神風沒有吹起!”幾張酒桌開外的醉漢突然大喊起來,所有人都嚇了一跳,但梅琦卻不動聲色。“神風沒有吹起——”梅琦沒有受到任何驚擾,他給自己又倒了一杯酒,再給健水郎倒了一杯,健水郎每次都把清酒一飲而儘。醉漢大吵大鬨後,很快被請出酒館,福爾摩斯發現自己偷偷打量起了梅琦。梅琦每喝下一杯酒,神情就變得愈發陰沉——他若有所思地盯著桌子,滿臉沮喪,像個因受到責罵而噘著嘴的小孩(這樣的氣氛感染了健水郎,他平常開朗的臉上也露出了陰冷和孤僻的表情)。最後,梅琦先生終於看了他一眼:“那個——我們說到哪兒了?哦,對了,我們往西的行程,您想知道途中會不會經過廣島。會,我可以告訴您,會經過的。”“如果你不反對的話,我真的很想看看那個地方。”“當然沒問題,我也想看看。老實說,我還是戰爭之前去過那裡,後來就隻在坐火車時路過了。”福爾摩斯從梅琦先生的語氣裡聽出了擔憂,但他轉念一想,也許他隻是太累了。畢竟,那天下午,梅琦先生和他見過麵以後,就去彆的地方忙自己的事了,等他再回來時,和在車站體貼殷勤的模樣完全不同,似乎已經筋疲力儘。而福爾摩斯在健水郎的陪同下,參觀完市區,又美美地睡了一個午覺後,到了晚上反而完全清醒,與梅琦先生極度疲憊的狀態形成了鮮明對比(幸好梅琦不斷地喝酒抽煙,強打精神,才讓旁人不至於覺得他厭煩)。其實,福爾摩斯早就注意到了他的疲態。之前,他打開梅琦書房的房門時,發現他站在書桌後麵,陷入了沉思,他的大拇指和食指壓在眼皮上,手邊還放著一捆沒有裝訂的手稿。他戴著帽子,穿著外套,顯然是剛剛到家。“不好意思……”福爾摩斯突然覺得自己太唐突了,可他醒來時,麵對的是悄無聲息的房子,所有的門都是緊閉的,看不到其他任何人,也沒有一絲動靜,所以,他才貿然闖入書房。他並非有意冒犯,但還是違反了自己一直以來所遵循的原則:他這一輩子都堅信,一個人的書房是神聖的,是個人反思的庇護所,是躲避外界煩擾的避風港,是完成重要工作的場所,或者說,至少是通過文字與不同的作者進行思想上私密溝通的地方。所以,他在蘇塞克斯家中的閣樓書房是他最珍視的房間,雖然他從來不曾明說,但蒙露太太和羅傑都明白,一旦書房的門關上,那他們就是不受歡迎的人了。“我不想打擾您——但像我這把年紀的老頭,也不知道是為什麼,總是喜歡闖進彆人的房間。”梅琦先生抬起頭,沒有絲毫驚訝:“恰恰相反,您來了我很高興。請進來吧。”“我真的不想再打擾你了。”“事實上,我以為您還在睡覺,否則我肯定就要請您過來了。進來吧,隨便看看,告訴我,您覺得我的書房怎麼樣。”“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福爾摩斯朝占據了一整麵牆的柚木書架走去,一邊走,一邊觀察著梅琦先生的舉動:他把手邊的稿紙放在整整齊齊的書桌中央,又把頭上的帽子摘下來,小心地蓋在手稿上。“很抱歉我之前去處理自己的事情了,但我想,我的同誌應該好好照顧您了吧。”“啊,是的,是的,除了語言溝通上的障礙之外,今天我們在一起過得還是很開心的。”就在這時,瑪雅在走廊的另一頭喊了起來,語氣有些急躁。“抱歉,”梅琦先生說,“我去去就來。”“不著急。”福爾摩斯此刻已經站到了擺得密密麻麻的書架前。瑪雅又喊了一聲,梅琦匆匆忙忙朝她走去,忘了關上身後書房的門。他離開後,福爾摩斯一直盯著那些書,目光從一排書架掃到另一排書架。絕大多數都是硬皮的精裝本,且書脊上大都印著日文。但有一個書架全是西方書籍,還被仔細分成了不同的類彆——美國文學、英國文學、戲劇,還有很多的詩歌(惠特曼、龐德、葉芝,以及很多本關於浪漫主義詩人的牛津教材)。在此之下的一層書架則幾乎擺滿了卡爾·馬克思的著作,隻在最邊上塞了幾本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書。福爾摩斯轉過身,打量著整間書房,房間雖小,但整理得井井有條:一張椅、一盞落地燈、幾張照片,書桌後麵的牆上高高掛著一個鏡框,裡麵似乎是大學文憑。就在這時,他聽到了梅琦和瑪雅之間的對話,他沒有聽懂,隻知他們時而激烈地爭論,時而又陷入突然的沉默。正當他想去走廊偷偷看一眼時,梅琦先生回來了,他說:“她沒搞清楚晚餐的菜單,所以,我們吃飯的時間恐怕要推遲一點了。希望您不要介意。”“當然不會。”“在此期間,我想喝一杯去。附近就有間酒吧,很舒服的,可以邊喝酒邊安排我們的旅行——當然,如果您覺得可以的話。”“聽起來不錯。”於是,他們便出門了。他們悠閒地走到擁擠的小酒館時,天色已黑,而他們待的時間也比原先計劃的久了一點——直到酒館裡的人越來越多、越來越吵,他們才回家。晚餐很簡單,有魚、蔬菜、蒸米飯、味噌湯,都是由瑪雅端到餐廳來的。他們一再邀請她一同吃飯,她卻拒絕了。福爾摩斯的指關節拿筷子拿到發痛,他剛把筷子放下,梅琦先生就建議到書房去:“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想給您看一樣東西。”說完這話,兩人便從餐桌離開,一起走進了走廊,留下健水郎獨自一人麵對沒有吃完的晚餐。那天晚上,酒精和食物的混合作用讓福爾摩斯覺得疲倦,但他對在梅琦書房裡所發生的一切都記憶猶新。梅琦與之前完全判若兩人,變得格外活躍,他微笑著請福爾摩斯在椅子上坐下,又拿出一支牙買加雪茄,點燃了火柴。福爾摩斯舒服地坐著,他把拐杖交叉放在膝蓋上,悠閒地抽著雪茄,看著梅琦打開了書桌的一個抽屜,從裡麵拿出一本薄薄的硬皮書。“您看這是什麼?”梅琦先生走上前,把書遞給他。“這是俄國的版本。”福爾摩斯接過書,馬上就注意到了封麵和書脊上的皇家紋飾。他仔細地看起來——他用手撫過紅色的封麵和紋飾周圍金色的鑲嵌圖案,眼睛迅速地掃過內頁——然後得出結論,這是一本極其稀有的流行翻譯版本:“《巴斯克維爾的獵犬》。隻印過這一版吧,我猜。”“正是,”梅琦先生的語氣很是高興,“是特彆為沙皇私人收藏而設計的版本。據我所知,他很喜歡看關於您的故事。”“真的嗎?”福爾摩斯把書還給梅琦。“當然是真的,千真萬確。”梅琦走回書桌前,把這本稀罕的藏書放進抽屜,又補充了一句,“我想您也能猜到了,這是我書房裡最珍貴的一本書,不枉費我花大價錢把它買下。”“那是自然。”“您一定有很多關於自己冒險經曆的書吧——各種不同的語言翻譯、各種不同的版本。”“實際上,我一本都沒有,哪怕是最不值錢的平裝書也沒有。跟你說實話,我其實隻看過幾個故事,那還是很多年之前的事了。我沒法讓華生搞明白歸納法和演繹法之間的基本區彆,所以我也懶得再教育他了。我不想看他利用事實編造出來的故事,那些不準確的細節簡直讓我快要瘋了。你知道嗎,我從來不叫他華生,我叫他約翰,就是約翰而已。不過,他真是個很有技巧的作家,非常有想象力,擅長虛構勝過寫實,我敢說。”梅琦先生的眼睛盯著福爾摩斯,眼神裡帶著一絲困惑。“怎麼可能?”他一邊問,一邊跌坐在書桌前的椅子上。福爾摩斯聳聳肩,吐出一口煙,說:“恐怕我說的都是事實。”接下來發生的事讓福爾摩斯記得非常清楚:梅琦先生由於喝了酒,臉還是通紅的,他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仿佛也在抽煙。他若有所思地沉默了半晌,才重新開口說話。他微笑著承認,得知那些故事並非完全寫實,他也並不十分意外。“您的能力——或者,我應該說,故事中主人公的能力,讓我覺得不可思議,從各種細枝末節的觀察中得出明確的結論,這也太神奇了,您不覺得嗎?我的意思是,您確實不太像我在書中讀到的那個人物。該怎麼說呢,您看上去沒有那麼誇張,沒有那麼有趣。”福爾摩斯略微有些責備地歎了一口氣,揮了一下手,似乎在扇走煙霧。“呃,你說的是我年輕時傲慢自大的樣子。我現在是個老人家了,你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就已經退休了。現在回想起來,年輕時的自負實在讓我覺得很慚愧,真的。你知道嗎,我們也曾搞砸過不少重要的案子——很遺憾啊。當然,誰想看失敗的事例呢,我反正是不會看的。但我可以相當肯定地告訴你,有些成功案例也許有些誇張,但你提到的通過觀察得出不可思議的結論卻不是誇張。”“真的嗎?”梅琦先生又沉默了,他深吸一口氣,然後說,“我想知道您對我的了解是什麼?您在這方麵的天賦沒有也退休吧?”事後回想起來,福爾摩斯覺得,這跟梅琦先生當時的原話也許並不是一模一樣的。不過,他記得自己仰起頭,盯著天花板,一手拿著正冒煙的雪茄,慢慢開口道:“我對你的了解是什麼?嗯,你流利的英語說明你在國外受過正式的教育,從書架上老版的牛津書來看,我敢說,你應該是在英國念的書,而牆上掛著的文憑也可以證明我的推斷。我還猜,你的父親可能是位外交官,非常喜歡西方事物,要不然,他怎麼會選擇這樣一個非傳統風格的家——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房子是你繼承來的吧——再說,如果他不喜歡西方,也不會把自己的兒子送去英國學習,毫無疑問,他與英國是有些淵源的。”他閉上眼睛,“至於你,親愛的民木,我可以很容易地推斷出來,你是個愛好寫作且飽讀詩書的人。實際上,從一個人所擁有的書中我們就可以了解關於這個人的很多事。以你的例子來說,你對詩歌顯然很有興趣——尤其是惠特曼和葉芝的詩——這就告訴我,你對詩情有獨鐘。可是,你不僅僅是讀詩,你還經常寫詩,十分經常地寫詩。你自己大概都沒有意識到,你今天早上留給我的紙條實際上就是用了俳句的形式,我想,是五七五格式的變體吧。我還猜,放在你桌上的那份手稿大概是你尚未出版的作品集,當然了,除非親眼看到,我還無法確定。我之所以說尚未出版,是因為你開始很小心地把它藏在了帽子下麵。這不禁又讓我想起了你之前離開說要去辦的事。你回來時帶著自己的手稿——而且,我還得補充一句,你顯得多少有些沮喪——那麼,我猜,你今天早上是帶著稿子出門的。可什麼樣的事會需要一個作家帶著他尚未出版的手稿呢?為什麼他回來時仍舊帶著稿子,心情卻很低落呢?很有可能是他見過了某位出版商,但會麵進行得並不順利。我想,也許是他覺得你的作品質量還沒有達到出版的要求,可轉念一想,應該不是,我覺得,是你寫作的內容而非作品的質量受到了質疑,不然,你為什麼要義憤填膺地表達對盟軍持續壓迫日本詩人、作家、藝術家的抗議?一個在書房裡收藏了大量馬克思作品的詩人,應該不會是天皇軍國主義的擁護者,因此,先生,最有可能的情況,你是一位安逸的共產主義者。當然,這也就意味著,無論是占領的盟軍,還是那些仍然尊崇天皇權威的人,都會把你視作審查的對象。你今天晚上把健水郎稱作同誌,在我看來,用這個詞來稱呼自己的兄弟實在有些奇怪,但這也就暗示了你在意識形態上的傾向性以及你的理想。當然,健水郎並不是你的弟弟,對不對?如果他是,毫無疑問你的父親會把他也送到英國,追隨你的步伐,那我和他也就能更好地溝通了。奇怪的是,你們倆同住在這間屋子裡,穿著打扮又是如此相似,你總是用‘我們’來代替‘我’,就像結了婚的夫妻一樣。當然了,這一切都不關我的事,但我還是相信,你其實是家中的獨子。”壁爐上的鐘開始報時,他睜開眼睛,盯著天花板。“最後——我希望你不要生我的氣——我一直在想,在時局如此艱難的時候,你是怎麼一直過著這舒適的生活的?在你身上,我完全看不出一絲貧困的跡象,你家裡有個管家,你對自己收藏的昂貴玻璃藝術品引以為傲——這一切,已經超出了中產階級的範圍了,你不覺得嗎?從另一個方麵來說,如果一個共產主義者在黑市搞點小交易,我覺得反倒顯得他不是那麼虛偽做作,尤其是如果他開的價錢很合理,又讓占領他祖國的資本主義者付出了一定代價的話。”福爾摩斯深深歎了一口氣,沉默了。最後,他補充一句:“當然,還有其他的細節,我敢肯定,但目前我還沒有注意到。你看,我確實沒有以前的記性好了。”說完這話,他低下頭,把雪茄塞到嘴裡,朝梅琦投去疲憊的眼神。“這太神奇了。”梅琦難以置信地搖著頭,“真的太不可思議了。”“這沒什麼,真的。”梅琦努力想要鎮定下來。他從口袋裡摸出一支香煙,夾在指縫裡,但並沒有點燃。“除了一兩個錯誤之外,您真是把我完全看透了。我雖然確實偶爾出入黑市,但從來隻買東西。實際上,我父親家財萬貫,這就確保了家人都能得到良好的照顧,但並不意味著我不能支持馬克思。還有,說我家裡有個管家也不太準確。”“我的推理本也算不上是什麼精準的科學,你知道的。”“已經很令人震驚了。但不得不說,您對我和健水郎的觀察還不太準。恕我直言,您自己也是個單身漢,也同另一個單身漢同住過很多年。”“我可以向你保證,那是純精神上的友誼。”“您要這麼說,就這麼說吧。”梅琦繼續看著他,突然又露出震撼的表情,“這真的很不可思議。”福爾摩斯的表情卻變得困惑了:“難道我弄錯了嗎?那個幫你做飯料理家務的女人——瑪雅,她是你的管家吧,對不對?”梅琦先生顯然是自己選擇單身的,可就在這時,福爾摩斯也覺得奇怪了,回想起來,瑪雅的舉止更像是不受寵的配偶,而非受雇的幫傭。“從語意上也可以這麼說吧,不知道您是不是這個意思,但我還是不願把自己的母親看作是管家。”“那當然,當然。”福爾摩斯搓著手,吐出藍色的煙圈,實際上卻在努力掩飾著自己的疏忽:他居然忘記了梅琦和瑪雅之間的關係,梅琦在介紹瑪雅時,一定跟他說過。又或者,他轉念一想,是梅琦自己忘記介紹了——也許他從頭到尾本就不知此事。無論怎樣,他都不值得再為這點小事煩心了(就算是他弄錯了,也完全可以理解,畢竟那個女人看起來太年輕了,並不像梅琦的母親)。“抱歉,我現在該告辭了,”福爾摩斯把雪茄煙從嘴裡拿出來,“我累了。明天一大早我們就要出發了吧?”“是的,我也馬上要去睡了。我隻想再說一次,非常感謝您的到訪。”“彆胡說了,”福爾摩斯拄著拐杖站起來,把雪茄煙叼在嘴角,“是我應該感謝你才對。祝你睡個好覺。”“您也一樣。”“謝謝你,我會的。晚安。”“晚安。”說完這話,福爾摩斯便走進昏暗的走廊。燈光已經熄滅,前方的一切都沉浸在黑暗之中,但還是有些許光線從前麵一扇虛掩著的門縫裡透出來。他朝那光線慢慢走去,終於站在了透著光亮的門口。他往房間裡偷偷看去,看到健水郎正在工作:在一間裝飾簡陋的起居室裡,健水郎赤裸上身,彎腰站在一幅畫布前。從福爾摩斯所站的有利角度望去,畫布上像是一片血紅的風景,還散布著各種不同的幾何圖形(筆直的黑線、藍色的圓圈、黃色的正方形等)。他認真觀察,發現在光禿禿的牆邊堆著不少大小不一、已經完成的畫作,大多是紅色的,而在他可以看到的作品中,都呈現出荒誕淒涼的風格(搖搖欲墜的樓房、蒼白的軀體攤在血紅的底色上、扭曲的四肢、緊握的雙手、沒有臉孔的頭顱和雜亂堆在一起的內臟)。畫架周圍的木地板上是無數滴落的顏料,像濺出的血跡。後來,當他躺在床上時,他思考起了詩人與藝術家之間壓抑的關係——兩個對外宣稱是兄弟的男人,卻像夫妻般生活在同一屋簷下,毫無疑問,還睡在同一張床上。瑪雅雖然對他們忠心耿耿,卻也不免會以批判的眼光去看待吧。他們過著一種隱秘的生活,必定是處處謹小慎微。但他懷疑,他們還有彆的秘密,也許很快他就能得知其中一二了。他現在推測,梅琦先生給他寫信的動機恐怕遠不止信中所書。信中隻是提出邀請,而他沒有多想便欣然應邀。第二天早上,他和梅琦即將踏上旅途,健水郎和瑪雅將留在這幢大房子裡。他睡前心想,你把我引誘來此,真是費儘了心機。但最後,想著想著,他的眼睛慢慢閉上了,沉入了夢鄉,直到一陣低沉而熟悉的嗡嗡聲突然刺痛他的耳朵。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