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1)

序任何一個夜晚,如果有哪位陌生人爬上了陡峭樓梯,來到這閣樓,他會在黑暗中摸索幾秒鐘,才能找到我書房緊閉的大門。可即便是在一片漆黑中,一絲微弱的光線還是會從門縫透出去,正如此刻的情形一般。而他卻可能站在那裡陷入沉思,他會問自己:“到底是什麼樣的事情會讓一個人深更半夜還不入睡?當絕大多數人都已經呼呼大睡時,這個在書房裡獨自清醒的人到底是誰?”如果他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還去轉動了門把手,他就會發現,門已經上了鎖,他進不去。而如果最後,他把一隻耳朵貼到門上,那他很可能就會聽見微弱的摩擦聲——那是鋼筆在紙上迅速移動的聲音,當最濃黑的墨水寫出一個接一個尚是濕漉漉的符號時,前麵的筆跡早已風乾。到了這把年紀,我與世隔絕的生活早已不是什麼秘密了。雖然讀者們對我過去的曆險充滿無限好奇,但我卻從來不覺滿足。在約翰·華生樂此不疲地記錄我們的許多共同經曆的那些年,我一直認為,他雖然寫作技巧很好,但畢竟能力有限,有些描寫也過於誇張。我經常譴責他一味迎合大眾,要求他應更加注重事實和數據,尤其不該將我的名字和他自己一知半解的想法聯係在一起。結果,我的這位老友兼傳記作家卻反過來敦促我自己寫自己的故事。“如果你覺得我對我們案件的記錄不夠公允,”我記得他不止一次地說過,“那麼,夏洛克,我建議你自己試試看!”“也許我還真會,”我告訴他,“到了那個時候,你就會知道沒有了所謂的藝術加工,一個真正精確的故事是什麼樣的了。”“那就祝你好運,”他嗤之以鼻地說,“你會很需要好運氣的。”直到退休,我才終於有時間、也有意願采納約翰的建議。成果雖然算不上驚世駭俗,對我本人卻很有啟發意義,至少讓我明白了,哪怕是完全忠於事實的記錄也必須以能吸引讀者的方式來展現。意識到這一結論,我便在出版了兩篇故事後,放棄了約翰那種敘事方式,並隨後給我的這位好醫生寄去了一封簡短的信函,在信中,我誠摯地為之前我對他早期作品的嘲諷表示了道歉。他回信十分迅速,且一針見血:“你無須向我道歉,我的朋友。雖然我表示過抗議,但因為寫你的故事而讓我收到的版稅,早在多年前就已赦免了你的過錯,並將繼續如此。”既然提到了約翰,那我也想趁這個機會說一件令人氣憤的事。最近,我發現,我這位過去的助手受到了一些劇作家和所謂神秘家們不公正的指責。這些浪得虛名的家夥們的名字,完全不值得我在此提及。他們試圖把約翰描述成一個愚蠢粗魯的笨蛋,但這與事實完全相反。我怎麼可能給自己找個頭腦遲鈍的同伴,這種情節在舞台上也許會很有喜劇效果,但在現實中,我認為這種暗諷是對約翰、也是對我的嚴重侮辱。外界某些錯誤的印象也許確實來源於約翰的作品,因為他總愛誇大我的能力,同時又對自己的優點過於謙虛。即便如此,這個和我並肩工作的男人總還是能展示出與生俱來的機敏與精明,他為我們的調查做出了不可估量的貢獻。偶爾,他也會抓不住某個明顯的結論,或選不出最佳的行動方案,這些我都不會否認,但他從來不會有愚蠢的想法。最最重要的是,能和這樣一個人共度我的年輕歲月,實在是我的榮幸。他總能在最平凡無奇的案子中察覺到驚險的味道,總能用他的幽默、耐心和忠誠包容我這個脾氣火爆、又有諸多怪癖的朋友。所以,如果那些偽君子真要從我們兩人中挑一個比較蠢的,那我會毫不猶豫地認為,要挑也應該挑我。最後還要說明的是,雖然讀者都對我之前在貝克街的寓所念念不忘,但我早已對它不再留戀了。我不向往倫敦街道的喧嚷嘈雜,也不想念那錯綜複雜得如同泥沼般的犯罪網絡。更重要的是,目前在蘇塞克斯的生活讓我相當滿足,當我清醒時,絕大多數時間不是安靜地一個人待在書房,就是去養蜂場看看那些秩序井然的小動物們。但我必須承認,年齡的增長在一定程度上已經影響到了我的記憶力,可我的身體和頭腦都還相當靈活。幾乎每周我都會在傍晚時分步行去海邊。下午,我則經常會在花園小道上散步,照料各種香料作物和花圃。最近,我的主要任務是修改我最新版本的《蜜蜂培育實用指南》,以及給我四卷冊的《偵探藝術大全》作最後的潤色。後者的寫作是一項冗長而費力的複雜工程,但一旦出版,應該會是一套相當重要的作品。然而,此刻我卻感覺,必須先把自己的鴻篇巨製擱置一旁,要開始把往事記載下來的繁重工作了。今天晚上,也不知是何緣由,很多往事湧上心頭,如果不趕快將其寫在紙上,隻怕很多細節轉眼就會忘記。以下所說或所描述的也許並非當初確切之所說所見,所以,如果我自作主張,對記憶中某些殘缺的部分或灰色區域進行了補充,我想在此提前致歉。但即便在下述案例中有部分虛構的內容,我還是可以保證,整個的案件——包括在案件中涉及的個人——我都已竭儘所能進行了準確的描述。我還記得那是一九〇二年春天,在羅伯特·法爾肯·斯科特完成了乘坐熱氣球飛越南極洲的曆史壯舉後一個月,一位托馬斯·R.凱勒先生來找我,他是個駝著背、肩膀很窄、穿著打扮很體麵的年輕人。當時,我的好醫生還沒有住進他自己在安妮皇後大街上的房子,但他剛好在外度假,和即將成為第三任華生太太的女子在海邊慵懶度日。於是,幾個月來我第一次獨享了貝克街的整套公寓。我按照往常的習慣,背對著窗戶坐,讓來訪者坐在我對麵的扶手椅上——從他的角度看,由於窗外的光線過於明亮,他很難看得清我臉上的表情;可從我的角度看,他的臉卻被光線照得清清楚楚。一開始,凱勒先生在我麵前顯得很不自在,說不出話來。我也完全沒有安慰他的意思,反倒利用起這令人尷尬的沉默,開始仔細觀察他。我一直認為,如果能讓客戶感覺到他們自身的脆弱,是對我有利的。我很快猜出他此行的目的,並決定要強化他的脆弱感。“我看得出來,你對你太太很擔心。”“確實如此,先生。”他回答,顯然被我的話嚇了一跳。“可是,總體來說,她仍然還是個細心體貼的好妻子。所以,我想,她是否忠誠的問題並不是你現在所擔心的。”“福爾摩斯先生,你是怎麼知道這些的?”他眯起的眼睛和困惑的表情似乎表示也想把我看個清楚。而當我的客戶等待回答時,我卻自顧自地點了一支上好的布拉德利香煙,這是約翰珍藏在他書桌最上麵抽屜裡的,其中很多都已經被我偷偷抽掉了。我讓這個年輕人忐忑了一段時間後,才刻意把煙圈吐進陽光中,道出了在我眼中完全是顯而易見的事實。“當一位紳士憂心忡忡地走進我的房間,在我麵前坐下,又心不在焉地擺弄著手上的結婚戒指時,要猜出他所麵臨的問題並不難。你的衣服都是新的,也比較時髦,但並非專業裁縫量身定製。你也一定注意到了,你的領口有一點點不對稱,左邊褲腿最下麵用的是深棕色的線,而右邊褲腿則是黑色的線。還有,你注意到沒有,你襯衫中間的紐扣雖然和其他扣子在顏色和形狀上都非常相似,但還是稍微小了那麼一丁點。這就說明,是你妻子給你做了這些手工活,而且,即便是缺少合適的材料,她也儘力而為做到了最好。正如我說過的,她是個細心體貼的好妻子。為什麼我會認為這些手工活都是你妻子做的呢?因為你是個財力有限的年輕人,顯然也結了婚。你的名片已經告訴我,你是斯洛克莫頓與芬利會計師事務所的初級會計師。對於剛開始職業生涯的會計師來說,很少會有人請得起女傭或管家之類的吧,對不對?”“先生,真是什麼都逃不過你的眼睛。”“我可以向你擔保,我並沒有什麼神秘的能力,隻是知道該如何關注一些再明顯不過的事實。不過,凱勒先生,你今天下午來找我並不是為了考察我的能力吧。星期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讓你從福提斯的家裡跑到我這兒來了?”“這也太不可思議了——”他大喊著,空洞的臉上再次露出驚恐的表情。“親愛的先生,請冷靜一下。昨天,你親自把信送到我家門口——昨天是星期三——信封上留著你的地址,但你親手寫下的日期卻是星期二。毫無疑問,信是星期二很晚才寫的,否則你就會當天把它送來了。你非常急切地想要在今天和我見麵——今天是星期四——所以可以推斷,應該是在星期二下午或晚上發生了什麼令你煩惱而又非常急迫的事情。”“是的,我是在星期二晚上和斯格默女士鬨翻後寫的信。她現在不僅要乾涉我的婚姻,還威脅要把我送進監獄——”“把你送進監獄,真的嗎?”“是的,她最後對我說的就是這句話。那個女人,斯格默,是個很有魄力的女人。大家都說,她是個才華橫溢的音樂家、老師,但她對人的態度卻令人生畏。若不是為了我親愛的安妮,我恨不得自己去把警察叫來。”“那我猜,安妮就是你的妻子嘍。”“正是。”年輕人從馬甲口袋裡拿出一張照片,遞給我看。“這就是她,福爾摩斯先生。”我坐在扶手椅上俯過身去。隻飛快地看了一眼,這位二十三歲女子的容貌身材便儘收眼底——她揚著一邊的眉毛,唇角似笑非笑。但那張臉是嚴肅的,讓她看起來遠比實際的年齡大。“謝謝你,”我把目光從照片上抬起,“她有一種很獨特的氣質。現在,請你從頭開始,解釋一下你太太和這位斯格默女士的關係,有哪些是我應該知道的。”凱勒先生痛苦地皺起了眉頭。“我會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你,”他一邊說,一邊把照片放回馬甲口袋。“我希望你能找到個中緣由。你看,自從星期二開始,我的腦子裡就一直在想這個問題。過去這兩天,我睡得也不好,所以,如果我說得不那麼清楚,還請你對我耐心一些。”“我會儘量耐心的。”他提前提醒了我,這很明智,因為我沒有料到他的描述是那麼淩亂無序、不分輕重,如果沒有他事先的警告,隻怕我早就會不耐煩地打斷他了。在聽了他的警告後,我做好了準備,靠在扶手椅上,雙手指尖對齊,腦袋朝天花板歪著,以便集中精神聆聽他的講述。“你可以開始了。”他深吸一口氣,開口了。“我的妻子——安妮,和我結婚才兩年。她是已故的班恩上校唯一的女兒——她還是個小嬰兒時,她父親就在阿富汗的阿尤布汗暴動事件中犧牲了——她媽媽在東哈姆把她養大,我們很小的時候就在那兒相遇了。福爾摩斯先生,你不可能想象出比她更可愛的女孩子了。在當時,我已經為她著迷,漸漸地,我們相愛了——那是建立在友誼和夥伴關係上的愛情,是讓人合二為一、迫不及待地想與對方共享生命的愛情。後來,我們當然結婚了,並很快搬進了位於福提斯林區的房子。在那段時間裡,似乎沒有任何東西能打破我們小家的寧靜。但我並不想誇張,說我們的婚姻是完美而快樂的結合。顯然,我們的生活也有困難的時候,比如,我父親長期疾病纏身、安妮的母親突然過世等等,但我們還有彼此,這就能讓一切截然不同了。安妮懷孕之後,我們覺得更加幸福了。結果,六個月之後,她突然流產。又過了五個月,她再度懷孕,但很快再次流產。第二次流產讓她大出血,我差點失去了她。在醫院,醫生告訴她,她可能再也無法生育了,如果再懷孕,隻怕會要了她的命。從那以後,她就變了。流產的經曆讓她煩惱、讓她糾結。福爾摩斯先生,在家裡,她變得沮喪抑鬱,悶悶不樂。她告訴我,失去我們的孩子是她這輩子最痛苦的事。“我覺得,要改變她的沮喪情緒,應該讓她找點新的事情做。無論是出於心理或情緒方麵的考慮,我都認為她應該培養一個興趣愛好,來填補生活中的空虛——當時,我擔心那空虛已經越來越嚴重了。我的父親剛剛過世,在他的遺物中,有一架古老的玻璃琴。那是父親的叔公送給他的禮物,據父親說,是從比利時著名的發明家艾蒂安·加斯帕德·羅伯森手裡買來的。不管怎麼說,我把琴帶回家,送給了安妮。雖然她相當不情願,但最終還是同意至少試著彈一彈。我們家的閣樓相當寬敞,也很舒服——我們曾經商量要把它作為嬰兒房——自然就成了琴房的最佳選擇。我甚至把玻璃琴的外殼重新進行了磨光刷漆,換掉舊的琴軸,好讓琴碗可以更牢固地貼合在一起,還修好了很多年前就已經壞掉的踏板。但安妮對這件樂器的一點可憐的興趣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她不喜歡獨自待在閣樓上,她發現,要用這琴彈出美妙的音樂是那麼困難。當她的手指從琴鍵上滑過時,琴碗發出的奇特聲音也讓她覺得心煩。她說,那種回響讓她覺得更加悲傷。“可我卻不能接受。你明白嗎,我一直相信,玻璃琴最吸引人的地方就在於它的音色,其音色之優美遠遠超過了其他任何樂器。如果彈奏得當,隻需要通過手指力道的改變,就能輕鬆增強或減弱樂聲,而美妙的旋律也會久久縈繞。不,我不能接受安妮的放棄,我知道,如果安妮能聽到彆人演奏它——某個受過專業訓練又很有演奏技巧的人,也許就會對這琴有不同的想法。正好我有一個朋友告訴我,他曾經去聽過一場公開音樂會,是用玻璃琴、長笛、雙簧管、中提琴和大提琴演奏的莫紮特慢板和回旋曲,但他隻記得音樂會是在蒙太格大街某家書店樓上的小公寓裡舉行的,離大英博物館很近。當然,要找到這個地方並不需要大偵探的幫助,我沒費什麼勁,就找到了這家‘波特曼的圖書與地圖專賣店’。店主給我指路,我爬上一截樓梯,便來到了我朋友先前聽到玻璃琴演奏的那間公寓。福爾摩斯先生,自從那天起,我就一直在後悔爬上了那段樓梯。但在當時,我還很興奮地猜測,當我敲響房門後,來迎接我的會是個什麼樣的人。”托馬斯·R.凱勒先生看上去就像是那種會被彆人欺負著玩的人。他孩子氣的神態中充滿了靦腆和羞澀,當他說話時,溫柔又猶豫的口音聽起來還有點吐字不清。“我猜,你就是在那裡碰到了斯格默女士吧。”說完,我又點燃了一支香煙。“正是,就是她來開的門。她是個身材結實、很有男子氣概的女人,不過算不上肥胖。她是德國人,我對她的第一印象還是相當好的。她沒有問我的來意,就邀請我進了她的公寓。她讓我坐在客廳裡,還給我端來了茶。我覺得,她一定以為我是去找她學習樂器的。她的房間裡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樂器,其中包括兩架非常漂亮的、修複得相當完好的玻璃琴。我一看就知道,我找對了地方。斯格默女士親切優雅的態度、她對樂器的熱愛都讓我很是敬佩,於是,我向她說明了來意:我介紹了我妻子的情況,她所經曆的流產的悲劇,我是怎麼把玻璃琴帶回家想要幫助安妮減輕一些痛苦,以及她又是怎麼對玻璃琴不感興趣的,等等。耐心聽完了我的講述後,斯格默女士建議我把安妮帶到她那裡去上上課。聽到這話,我簡直再高興不過了,福爾摩斯先生。真的,我就是想讓安妮聽聽彆人用玻璃琴彈出的美妙樂聲,而斯格默女士的主動提議簡直超出了我的預期。一開始,我們商量好一共上十次課——每周兩次,星期二和星期四下午——我會提前支付全款。斯格默女士還給我打了個折,因為她說,我妻子的情況很特殊。這是發生在星期五的事。接下來那個星期二,安妮就開始上課了。“蒙太格大街離我住的地方並不是很遠,我沒有坐馬車,而是決定走路回家。我告訴了安妮這個好消息,結果我們又小吵了一架。說真的,如果不是我覺得上課確實對她有好處,那天我就取消課程了。我回到家時,整個房子靜悄悄的,窗簾全都拉上了。我大喊安妮的名字,但沒人應答。我找了廚房和我們的臥室,又去了書房,終於在書房裡找到了她——她全身穿著黑色的衣服,像是在服喪,背對著門,眼神茫然地盯著書櫃,一動也不動。房間裡光線很暗,她看起來就像個黑影。我叫她,她也不回頭看我。這時,我非常擔心,福爾摩斯先生,我怕她的精神狀態正在加速惡化。“‘你回來了啊,’她的聲音裡透露著疲憊,‘我沒想到你會這麼早回來,托馬斯。’“我跟她解釋說,那天下午我有點私事,提早下班了。然後,我告訴她我去了哪裡,又告訴了她關於玻璃琴課程的事情。“‘但你不該替我決定啊,你又沒問過我想不想上琴課。’“‘我覺得你應該不會介意的,這隻會對你有好處,我肯定。至少,比你這樣整天待在家裡強——’“‘那我猜,我彆無選擇嘍。’“她瞟了我一眼,在黑暗中,我幾乎看不清她的臉。“‘我在這件事上沒有發言權了嗎?’她問。“‘你當然有發言權,安妮,我怎麼可能逼你做你不想做的事呢?但你能不能至少去上一節課,聽一聽斯格默女士彈琴再說?如果你上完了課,不想再去了,那我也就不再堅持。’“我的請求讓她沉默片刻。她慢慢朝我轉過身來,卻隻是低下頭盯著地板。當她最後終於抬起頭時,我看見了她臉上的表情,就像一個被徹底擊垮的人,一個不再顧及自己真實感受、隻會默默接受一切的人。“‘那好吧,托馬斯,’她說,‘如果你硬是想讓我去上課,我也就不和你爭了,但我希望你不要對我抱太高的期望。畢竟,喜歡玻璃琴的人是你,不是我。’“‘我愛你,安妮,我希望你能再開心起來。至少,我們倆都還有快樂的權利。’“‘是的,是的,我知道。我最近確實給你帶來了不少麻煩,但我必須告訴你,我早就不相信我還能得到快樂了。我覺得,每個人都有自己複雜的內心世界,有時候,不管你怎麼努力嘗試,也沒法把它說清楚。所以,我隻希望你能包容我,給我一點時間,讓我更好地了解我自己。與此同時,我會去上完那一節課的,托馬斯,我希望這樣既能讓你滿意,也能讓我自己滿意。’“幸運的是——或者,從現在來看,應該說不幸的是——我的想法被證明了是正確的,福爾摩斯先生。我妻子隻在斯格默女士那裡上了一節課,對玻璃琴的態度就發生了改變。她突然萌發出的興趣讓我高興極了。實際上,她上完第三、第四節課後,整個人的精神都發生了神奇的改變,病怏怏的萎靡狀態消失了,也不再天天臥床不起。我承認,在那段時間裡,我覺得斯格默女士就像是上帝派來拯救我們的,我對她的崇敬之情簡直無以言表。所以,幾個月之後,妻子問我,能不能把上課的時間從每次一小時增加到兩小時,我毫不猶豫地就同意了——尤其是她的琴藝那時已經有了大大的提高。再說,我也很高興地看到她每天花好幾個小時,專心練習各種樂曲,有時一練就是一下午、一晚上,甚至是一整天。她除了學會貝多芬的音樂劇,還不可思議地開始自己譜曲。但她的創作是我聽過的最憂鬱、最悲傷的曲子。當她獨自一個人在閣樓練琴時,整個屋子都會彌漫著悲傷的氣氛。”“你講的這些拐彎抹角的東西都挺有意思,”我打斷了他的講述,“但是——請容許我提醒你——你今天來找我到底是為什麼?”看得出來,我尖銳的提問讓我的客戶有點驚慌。我專注地盯著他,然後又把眼皮耷拉下來,兩手指尖對齊,繼續聽他講述相關事實。“請你聽我慢慢說,”他有點結巴了,“我就要說到了,先生。我之前說過,自從跟著斯格默女士開始學琴後,我妻子的精神狀態有所好轉——或者說,至少一開始看起來是這樣的。可是,我漸漸感覺到,她對人的態度越來越冷淡,似乎總是心不在焉,也沒法和人長時間交談溝通。簡單來說,我很快就意識到,雖然安妮表麵上看起來有所好轉,但內心還是有些地方不太對勁。我以為,隻是因為她對玻璃琴太過投入,分散了她的精力;我希望她最終能夠恢複過來。但我所希望看到的結果並沒有出現。“一開始,我注意到了一些小事——比如,盤子沒有洗,飯要麼沒做熟要麼煮糊了,床也沒有鋪。接下來,安妮隻要是醒著,絕大部分時間都會待在閣樓裡。通常,我都是被樓上傳來的玻璃琴聲喚醒,而當我下班回到家時,迎接我的依然是那相同的琴聲。到了這個時候,曾經讓我欣賞的音樂已經成了我最深惡痛絕的東西。再後來,除了一起吃飯,我甚至一連好幾天都幾乎看不到她的人——我睡著以後,她也會上床來陪我睡,但我還沒起來,她已經又離開了——隻有憂傷的音樂永遠無休無止地響著。我簡直要瘋了,福爾摩斯先生。安妮的愛好實質上已經成了一種不健康的癡迷,我認為,這一切都是斯格默女士的錯。”“為什麼要怪她?”我問,“她和你們家庭的問題又沒有關係。畢竟,她隻是個音樂老師。”“不,不,她可不止是個音樂老師,先生。恐怕,她是一個有著危險信仰的女人。”“危險信仰?”“是的,尤其是對那些拚命想要尋找某種希望或很容易聽信讒言的人來說,那種信仰就更危險了。”“而你的妻子正好就是那樣的人?”“很遺憾地說,她確實是的,福爾摩斯先生。安妮一直是個非常敏感、很容易輕信彆人的女人,甚至是到了過分的程度。她似乎生來就比其他人更能敏銳地感知和體會這個世界。這既是她最大的優點,也是她最大的缺點;如果心懷惡意的人看出了她的這一脆弱之處,就會很容易加以利用——這正是斯格默女士做的事。當然,我很久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一直都疏忽了,直到最近才明白。“你看,那天就是一個普通的傍晚。和往常一樣,安妮和我安靜地坐在一起吃晚餐,她才吃了幾口,就說要去閣樓練琴——這在最近也是經常的事了。但很快,又發生了一件彆的事:那天早些時候,在我辦公室,一個客戶送了我一瓶相當珍貴的紅酒——我幫他解決了他私人賬戶的一些棘手問題,他把紅酒送給我作為答謝。我本來是想吃飯時把紅酒拿出來,給安妮一個驚喜的,但她那麼快就離開了餐桌,我還來不及去拿酒。於是,我決定帶酒上樓找她。我手裡拿著酒瓶和兩個玻璃杯,爬上了閣樓的樓梯。這時,她已經開始彈奏玻璃琴了,琴聲格外低沉,那單調而壓抑的調子似乎穿透了我的身體。“我走到閣樓門口,手裡拿著的紅酒杯開始顫抖,我的耳朵也疼起來。但我還是聽得很清楚,她並不是在演奏什麼樂曲,也不是在隨意撫琴。不,那是一種很刻意的練習,先生,是一種很邪惡的咒語。我之所以說它是咒語,是因為接下來我就聽到我妻子在跟誰說著話,她的聲音跟她彈出來的琴聲一樣低沉。”“你確定聽到的不是她唱歌的聲音?”“我祈禱上天我聽到的是她在唱歌,福爾摩斯先生。可是,我可以向你擔保,她真的是在說話。她嘟嘟囔囔的話我大部分都沒有聽清楚,但我已經聽到的內容卻足以讓恐懼湧上心頭。“‘我在這兒,詹姆斯。’她說,‘格蕾絲,到我這兒來,我在這兒。你們躲在哪裡呢?我想再看看你們——’”我舉起一隻手,讓他暫停。“凱勒先生,我的耐心真的非常有限,也隻能忍這麼久了。你努力講得有聲有色,但總是說不到重點,即你到底希望解決的是什麼問題。如果可能的話,還是請你隻揀重要的內容說,畢竟,隻有那些才可能對我有點用處。”我的客戶幾秒鐘沒有說話,他眉頭緊鎖,眼睛不敢直視我。“我們原來商定,如果生了男孩,”最後,他終於開口了,“就叫詹姆斯;如果是個女孩,就叫格蕾絲。”他突然傷感起來,不再說話。“哎,哎!”我說,“不要在這個關鍵時刻多愁善感,拜托你接著說。”他點點頭,咬緊嘴唇,又用手帕擦了擦額頭,把目光轉向地板。“我把酒瓶和玻璃杯放下,把門推開。她嚇了一跳,立刻停止了彈琴,用又黑又大的雙眼盯著我。閣樓裡點著蠟燭,所有的蠟燭圍繞著玻璃琴擺成一個圓圈,在她身上投下跳躍的光影。那樣的光線,加上妻子慘白的皮膚,讓她看上去就像個幽靈。她仿佛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福爾摩斯先生。但我的這種感覺絕不僅僅是因為燭光的關係。她的眼睛——她盯著我時的神態,缺少了一種很重要的東西,一種人性的東西。哪怕是她開口跟我說話時,她的聲音聽起來也是那麼空洞而冷漠。“‘怎麼了,親愛的?’她問,‘你嚇著我了——’“我朝她走去。“‘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大喊,‘你為什麼要當作他們好像在這裡一樣,跟他們說話?’“她慢慢從玻璃琴前站起身,當我走到她麵前時,我看見她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微弱的笑容。“‘沒關係的,托馬斯,真的沒關係的——’“‘我不懂。’我說,‘你喊的是我們沒出生的孩子的名字,你說話的語氣就好像他們真的活著,而且就在這個房間裡。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安妮?你這個樣子有多久了?’“她輕輕握著我的胳膊,拉著我一起從玻璃琴前走開。“‘我在彈琴的時候必須一個人待著,請你尊重我的習慣。’“她拉著我朝門口走去,但我要知道答案。“‘告訴你吧,’我說,‘你要是不給我解釋清楚,我是絕對不會走的。你這個樣子有多久了?你必須回答我。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斯格默女士知道你這種情況嗎?’“她沒法直視我的雙眼。她就像被人抓到撒了個彌天大謊的女人。終於,她說出了一個完全出乎我意料的冷酷答案。“‘是,’她說,‘斯格默女士很清楚我在做什麼。她一直在幫我,托馬斯——是你叫她幫我的。晚安,親愛的。’說完這話,她當著我的麵把門關上,又從裡麵上了鎖。“我氣得臉色發青,福爾摩斯先生。你一定能想象得到,當我走回樓下時,有多麼生氣。我妻子的解釋——雖然閃爍其詞——但至少讓我得出一個結論:斯格默女士教給安妮的不隻是彈琴,她至少是鼓勵她在閣樓裡搞那種變態儀式的。如果我的推測沒錯,那我所麵臨的情況就非常棘手。我知道,隻有從斯格默女士本人那裡才能知道事情的真相。我原本打算當天晚上就直接去她的公寓,找她談談的,但我為了穩定自己的情緒,喝了太多紅酒,幾乎把一整瓶都喝光了。所以,直到第二天早上醒了酒,我才去找她。我到她家時,福爾摩斯先生,我是非常清醒、非常堅決的。斯格默女士剛一開門,我就立刻質問了她。“‘你教給我妻子的都是些什麼垃圾?’我質問她,‘你告訴我,為什麼她會跟我們從未出生的孩子說話?彆假裝你什麼都不知道,安妮已經跟我說了很多事了。’“接下來是令人尷尬的沉默,過了好久,她才開口說話。她請我進屋坐,陪我一起坐在客廳裡。”“‘你的妻子,凱勒太太,是個很不開心的女人,’她說,‘她對在我這裡上的玻璃琴課並不感興趣。她滿腦子裡想的都是孩子——不管怎麼樣,想的總是孩子——孩子才是問題的關鍵,對不對?當然,你想讓她彈琴,可她想要孩子——所以,我是為了你們兩個,才做了這件事。現在,她彈琴彈得非常好,我覺得,她也比以前開心了,難道你不覺得嗎?’“‘我不明白,你為我們兩個做的事到底是什麼?’“‘也不是什麼很困難的事,凱勒先生,隻是利用了玻璃琴的本質——你知道吧——那是一種神聖和諧的回聲,我教會了她——’“她接下來跟我的解釋,你一定不會懂。”“哦,但我覺得我能懂,”我說,“凱勒先生,我對玻璃琴這種樂器不同尋常的曆史還是略有所知的。曆史上,這琴聲曾經引起過人們的騷亂,讓歐洲大眾產生了恐慌,並最終導致了玻璃琴的逐漸衰落。這就是現在玻璃琴難得一見的原因,更不用說聽到人演奏它了。”“什麼樣的騷亂?”“各種,從神經損傷到持續抑鬱,從家庭矛盾到胎兒早產,甚至還有致人死亡的例子——有些案例中連家裡的寵物都出現了異常。在德國好多州,都出台了治安條例,出於公共秩序和健康的考慮,全麵禁止玻璃琴的演奏。這位斯格默女士對此絕對是知情的。可你妻子的抑鬱狀態是出現在她接觸玻璃琴之前,所以,我們可以確定,玻璃琴並不是導致她煩惱的原因。“然而,關於玻璃琴的故事,還有另一種說法,斯格默女士在說起所謂的‘神聖和諧的回聲’時,也是在暗示這一點吧。有些非常堅持理想化狀態的人,比如弗蘭茲·梅斯梅爾、本傑明·富蘭克林、莫紮特等,他們認為玻璃琴的音樂能夠促進人類和諧。而另外一些人則狂熱地相信,聆聽玻璃琴的音樂能夠治療血液疾病,還有一些人——我懷疑,斯格默女士就是其中之一——他們則堅持說,玻璃琴尖銳而具有穿透力的音調可以迅速從這個世界進入往生的世界。他們還認為,特彆有天賦的琴手能夠將死去的人召喚出來,從而讓活著的人和他們已經去世的愛人交流。我想,斯格默女士當時就是這麼跟你解釋的吧,對不對?”“她就是這麼說的。”我的客戶用相當驚訝的語氣回答我。“就在那個時候,你解雇了她。”“正是,但你是怎麼——”“孩子,這難道不是顯而易見的嗎?你堅信她應該為你妻子詭異的行為負責,所以,那天早上在你去見她之前,你就已經打算解雇她了。況且,如果她還受雇於你,就不太可能威脅要把你抓起來。請你原諒我偶爾打斷你,可是,你講得真是太囉唆了,我為了加快進度不得不如此。請繼續。”“我還能怎麼辦呢?我沒有其他選擇。為表公平,我沒有要求她退還剩餘幾節課的學費,她也沒有主動提出。可她的鎮定讓我很驚訝。當我告訴她我不再需要她時,她隻是微微一笑,點頭同意。“‘先生,如果你認為這樣對安妮最好,’她說,‘那我也認為這樣對安妮是最好的。畢竟,你是她的丈夫。我祝願你們長長久久,幸福快樂。’“我早該知道,不能相信她的話。那天早上,當我從她公寓離開時,我相信她心裡清楚得很,安妮早已在她的掌控之下,不可能離開她了。我現在明白,她是那種最惡毒、最奸詐的女人。事後來看,其實一切都很明顯:她一開始就主動給我打折,然後,等到可憐的安妮被她的垃圾洗腦後,她就建議延長課程的時間,好從我口袋裡掏出更多的錢。另外,我也擔心她看上了安妮媽媽留給安妮的遺產——雖然算不上什麼巨額財富,但也還不少。我是相當確定這一點的,福爾摩斯先生。”“當時你沒想到這些嗎?”我問。“沒有,”他回答,“我唯一擔心的就是安妮會對這個消息作出怎樣的反應。我一整天心神不寧,一邊上班,一邊設想會出現怎樣的狀況,該怎麼委婉地告訴她。那天晚上,回到家之後,我把安妮叫到書房,讓她在我對麵坐下,平靜地說出了我的想法。我指出她最近有些忽略了自己的責任和該做的家務,她對玻璃琴的癡迷已經讓我們的婚姻關係開始緊張——這是我第一次把她對玻璃琴的愛好定性為癡迷。我告訴她,我們對彼此都是負有一定責任的——我的責任是為她創造安全舒適的生活環境,而她的責任是為我維持這個家庭。我還說,在閣樓裡發現的情況讓我覺得相當不安,但我並不責怪她悼念我們未出生的孩子。我告訴了她我去見斯格默女士的事。我跟她說,以後再也不用去上玻璃琴課了,斯格默女士也認為這樣最好。我握著她的手,直直地看著她毫無表情的臉。“‘我不準你再去見那個女人,安妮,’我說,‘明天我會把玻璃琴從家裡搬走。我並不想在這件事上表現得很殘酷或蠻不講理,但我需要把我的妻子找回來。我要你回來,安妮。我希望我們能再和從前一樣。我們必須讓生活恢複正常。’“她開始哭泣,但那是悔恨的淚水,並不是憤怒的淚水。我在她身邊跪下。“‘請你原諒我。’我說,然後伸出手抱住了她。“她在我耳邊小聲說:‘不,應該是我請你原諒。我好混亂,托馬斯。我覺得我做什麼事情都不對,可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麼。’“‘你千萬不要鑽牛角尖,安妮。隻要你相信我,你就會發現,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她當時向我保證了,福爾摩斯先生,她保證說,會努力做一個好妻子。她似乎也遵守了自己的諾言。實際上,我之前從來沒有見過她做出如此迅速的改變。當然,偶爾我也會感覺到,在她內心深處,還是有一些暗流湧動的渴望。有時候,她的情緒相當低落,似乎又想到了什麼令她壓抑的東西。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她花費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去收拾閣樓,但那時玻璃琴已經不在了,所以我也不是特彆擔心。我為什麼還要擔心呢?我每天下班回家時,家務都已做完。吃完晚飯,我們也會像過去一樣,開心地陪著對方,坐在前廳,一聊就是好幾個鐘頭。幸福似乎又回來了。”“我很為你高興,”我平靜地說,點燃了我的第三支香煙,“但我還是不明白你為什麼要來谘詢我。當然,你的這個故事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還是很吸引人的,但你似乎在為彆的什麼事情煩惱,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麼,你看起來完全有能力處理好自己的事啊。”“拜托,福爾摩斯先生,我需要你的幫助。”“我都不知道你真正的問題是什麼,怎麼幫你呢?就目前看來,並沒有什麼沒解開的謎啊。”“我的妻子老是失蹤!”“老是失蹤?也就是說,她經常也還會再次出現嘍?”“是的。”“這種情況有多經常?”“發生過五次了。”“她的失蹤行為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就在兩周前。”“我明白了。很有可能也是在星期二吧,然後,是接下來的星期四。如果我說錯了,你就糾正我,但我敢打賭,接下來的一周應該也是一樣的。當然,還有這周的星期二。”“正是如此。”“太好了。凱勒先生,我們總算是有點進展了。顯然,你的故事在斯格默女士家門口就結束了,但請你再跟我詳細地說一說,我還有一兩個細節問題需要理清楚。請你從她的第一次失蹤開始說起,不過,用失蹤來描述她的任性行為可能還不太準確。”凱勒先生悲哀地看著我。接著,他又朝窗外望去,嚴肅地搖了搖頭。“我反複想過這件事了。”他說,“你看,是這樣的,中午一般都是我最忙的時候,所以大多是跑腿小弟幫我買午飯。可那天,正好我的工作沒那麼忙,於是我決定回家和安妮一起吃午飯,結果發現她不在家。當時我並不是很擔心。實際上,我一直鼓勵安妮多出去走走,她也采納了我的建議,每天下午出去散步。我想,她應該是出去散步了,於是,我給她留了張字條,便回到了辦公室。”“她一般都說她去哪兒散步?”“肉店,要麼就是市場。她最近尤其喜歡‘物理和植物協會’那兒的公園,她說一連幾個小時都在那兒看花。”“那裡確實是休閒的好地方。請你繼續說。”“那天傍晚,我回到家,發現她還沒有回來。我留在前門的字條還在原處,屋裡也沒有任何她曾經回來過的痕跡,我就開始擔心了。我的第一個念頭是去找她,可我剛出門,安妮就慢慢地走來了。福爾摩斯先生,她看上去累極了,看到我的第一眼還顯得有些猶豫。我問她怎麼那麼晚才回來,她解釋說她在‘物理和植物協會’的公園裡睡著了。這是一個有點奇怪、但也並非完全無法相信的回答。我忍住了,沒有再追問她。老實說,隻要她能回來,我就放心了。“然而,兩天之後,相同的事又發生了。我回到家,安妮又不在。但她沒過多久就回來了,解釋說她又在公園的一棵樹下睡著了。第二周,還是一模一樣的情況。但她隻在星期二和星期四失蹤,如果是在其他的日子,我也不會如此懷疑,更不會在這剛剛過去的星期二去證實我的懷疑。我知道她以前的玻璃琴課都是在星期二和星期四,從四點開始,到六點結束,所以,那天我提早下班,在波特曼書店對麵的街上找了個不起眼的地方躲好。等到四點過一刻,還沒有看到她的人影,我的隱隱覺得鬆了口氣。可就在我準備離開時,她出現了。她漠然地沿著蒙太格大街走著——在我的對麵——手裡高舉著我送給她當生日禮物的太陽傘。在那一刻,我的心都沉了,我隻是呆呆地站在那兒,既沒有去追她,也沒有叫住她。我看著她收起太陽傘,走進了波特曼書店的大門。”“你妻子經常在和彆人約好見麵時遲到嗎?”“恰恰相反,福爾摩斯先生,她認為守時是一種重要的美德,但是最近她有些不一樣。”“我明白了。請繼續。”“你應該能想象得到我內心的憤怒。幾秒鐘之後,我衝上樓梯,朝斯格默女士的公寓跑去。我已經能聽見安妮在裡麵彈玻璃琴的聲音了——那可怕又難聽的調子,讓我更加怒火中燒,我怒氣衝衝地捶門。“‘安妮!’我大喊,‘安妮!’“但來開門的並不是我妻子,而是斯格默女士。她打開門,用我從來沒見過的惡毒表情盯著我。“‘我要見我的妻子,就是現在!’我大叫,‘我知道她就在裡麵!’就在這時,公寓裡的琴聲戛然而止。“‘要見你的妻子就回你自己家去見,凱勒先生!’她一邊低聲說著,一邊往前走了一步,把身後的門關上。‘安妮現在已經不是我的學生了!’她一手放在門把手上,用龐大的身軀堵住門,不讓我衝進去。“‘你騙了我,’我故意大聲說,好讓安妮也能聽見,‘你們倆都騙了我,我不會就此罷休的!你這個卑鄙無恥的女人!’“斯格默女士也越來越氣憤,實際上,我氣急敗壞,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就跟喝醉了一樣。現在回過頭想想,我才意識到自己當時的行為確實失去了理智,可這個討厭的女人欺騙了我,我很為我妻子擔心。“‘我隻是好好教我的琴,’她說,‘但你非要來找我的麻煩。你喝醉了,所以,等你明天好好想一想這件事,會後悔自己的衝動的!我不想再和你說話了,凱勒先生,你永遠都不要再來敲我的門!’“聽到這話,我的憤怒爆發了,福爾摩斯先生,我失去了理智,大吼起來。“‘我知道她還一直到你這兒來,我敢肯定,你還在用你邪惡的想法蠱惑她!我不知道你這麼做的企圖是什麼,但如果你想要從她的遺產裡分得一杯羹,那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我會用儘一切辦法,絕不讓你染指半分!我要警告你,斯格默女士,除非我妻子完全擺脫了你的影響,否則我會時時處處阻止你的陰謀,不管你再說什麼花言巧語,我都絕不會再上你的當了!’“女人把手從門把手上拿開,握起拳頭,看起來像是想動手打我。我之前說過,她是個身材高大結實的德國女人,我相信她能輕而易舉地放倒絕大多數男人。但她克製住了自己的憤怒,她說,‘應該是我警告你,凱勒先生。你趕緊走,永遠不要再來了。如果你還敢來找我的麻煩,我就要喊警察來抓你了!’說完,她轉過身,走進公寓,當著我的麵把門狠狠關上了。“我氣得全身發抖,立刻離開了那裡,我回到家,一心想著等到安妮回來,一定要嚴厲責備她才行。我敢肯定,她聽到了我和斯格默女士的爭吵,讓我生氣的是,她居然一直躲在那女人的客廳裡不願露麵。對我來說,不用找什麼理由否認我在跟蹤她;她應該很清楚這一點。然而,讓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當我回到家時,她居然已經在家裡了。我實在搞不明白——她不可能比我先離開斯格默女士的公寓,尤其那公寓還是在二樓。就算她真的設法比我先離開,也不可能在我回到家時,就把晚餐煮好。我當時十分困惑她到底是怎麼做到的,直到今天,我還是百思不得其解。我們吃晚餐時,我等著她提起我跟斯格默女士爭吵的事,她卻什麼都沒說。我問她,她那天下午都乾什麼去了,她回答,‘我開始看一本新的了,之前,我還去“物理和植物協會”的公園逛了一小會兒。’“‘又去了?你現在還沒去膩嗎?’“‘怎麼可能會膩?那裡很漂亮的。’“‘你去散步的時候,沒有遇到斯格默女士吧,安妮?’“‘沒有啊,托馬斯,當然沒有。’“我問過她是不是搞錯了,但她似乎對我下的定論非常生氣,堅持說沒有見過。”“那她一定是在騙你,”我說,“有些女人很有撒謊的天分,總能讓男人相信她們的話。”“福爾摩斯先生,你不明白,安妮是不可能故意撒謊的,她不是那樣的人。就算她撒了謊,我也能一眼看穿她的心思,當場就會和她對質。但那天不是,她真的沒有對我撒謊,我從她臉上的表情就能看得出來。我確定,她對我和斯格默女士的爭吵完全一無所知。我真不明白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但我能肯定,她當時是在公寓裡的,就像我能肯定她沒有對我撒謊一樣。我現在滿腦子都是糊塗的。所以那天晚上我才著急給你寫信,希望能得到你的意見和幫助。”這就是客戶交給我的謎團。雖然它看似微不足道,但我還是發現了其中幾個有趣之處。我利用自己早已建立的一套邏輯分析方法,開始排除相互矛盾的結論,直到最後,隻剩下一個可能的解釋,因為我實在也找不到其他的可能來解釋事情的真相了。“在這家圖書與地圖專賣店,”我問,“你還記得見過除店主以外的其他員工嗎?”“我隻記得那個老店主,沒見過其他人。我感覺他應該是獨自開店的,不過,他的狀態似乎不太好。”“怎麼說?”“我的意思是說,他的身體似乎不太好,不停地咳嗽,還咳得挺嚴重,視力顯然也不行了。我第一次去那兒,問斯格默女士的住處時,他就用了一隻放大鏡來看我的臉。而這一次我去的時候,他似乎壓根就沒發現我走進了他的店。”“我猜,是長年在燈光下埋頭苦讀造成的吧。不管怎麼說,雖然我對蒙太格大街及其周邊的環境相當熟悉,但我還是要承認,這家書店我並不了解。它裡麵的書多嗎,你知道嗎?”“實話說,我還是知道的,福爾摩斯先生。告訴你吧,它是一家很小的書店——我覺得它以前應該就是住家——每個房間裡都堆滿了一排又一排的書,而地圖似乎被放到了彆的地方。書店門前貼著告示,請要買地圖的顧客直接向波特曼先生谘詢。可我記得我在店裡沒有看到過一張地圖。”“你有沒有無意中問過波特曼先生——我猜這應該是店主的姓氏吧——問他有沒有見過你妻子走進他的書店?”“沒有必要問他啊。我說過了,他的視力相當差。再說,我是親眼看到她走進書店的,我的視力難道不比老店主好多了?”“我並不是質疑你的視力,凱勒先生。這件事本身並不是那麼棘手,但有幾件事我必須親自解決,我現在馬上就和你去一趟蒙太格大街。”“現在嗎?”“現在不就是星期四下午嗎?”我扯出懷表鏈子,確認了時間是三點半。“我看,如果我們現在出發,也許還能在你妻子之前趕到波特曼書店。”我站起身去拿外套時,補充了一句,“從現在開始,我們必須小心謹慎,因為我們要麵對至少一個情緒很複雜的女人。希望你妻子跟我的這塊懷表一樣,能夠靠得住。不過,她如果這次能再遲到一會兒,那對我們反而有利。”我們匆匆忙忙地從貝克街動身,很快就融入了倫敦擁擠喧鬨的大街。朝波特曼書店走去的路上,我認真思考了這個案子的細節,很快就清醒地意識到,凱勒先生的這個問題其實真的是無關緊要的。實際上,如果我的好醫生也在,這案子壓根就不可能激起他的任何寫作靈感。我想,在我剛開始做顧問偵探的頭幾年,遇到這樣的小案子,也許會歡呼雀躍,但到了職業生涯的晚期,我絕對會把它送到彆處。通常我會推薦幾個年輕的後起之秀——賽斯·韋佛、南沃克的特雷弗,或麗茲·皮娜——他們都在顧問偵探這一行業表現出了相當的潛能。然而,我必須承認,我對凱勒先生問題的關注並不是由於他冗長無趣的描述,而完全是出自於兩方麵的私人原因,它們毫無關聯但同樣私密:一,我對那惡名昭著的玻璃琴的好奇心——我一直都很想親耳聽一聽它的聲音;二,我在照片上看到的那張迷人臉龐勾起了我的興趣。值得一提的是,我隻能對其中一種好奇心做出解釋,我覺得,是約翰經常說什麼女性的陪伴有益健康,才勾起了我對異性短暫的興趣。我隻能以這種假設來解釋自己不理性的感覺,除此之外,我實在不明白一個普通已婚女子的照片為何會對我有如此大的吸引力。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