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1)

福爾摩斯喘著氣,醒了過來。他抬起眼皮,環顧書房四周,清了清嗓子。接著,他深吸一口氣,看到了從西邊窗戶斜射進來的淡淡陽光:光影投在整潔的地板上——像時鐘的指針慢慢移動著,正好觸到他腳下波斯地毯的褶邊——告訴他,現在的時間正是下午五點十八分。“你醒了?”年輕的管家蒙露太太問。她此時正背對著他,站在旁邊。“醒了。”他回答。他盯著她瘦削的身材——她把長長的頭發梳成很緊的圓髻,幾縷深棕色的卷發垂落在纖細的脖子上,黃褐色圍裙的腰帶係在屁股後麵。她從書房桌子上的一個柳條筐裡拿出好幾捆信件(有蓋著外國郵戳的信,還有各種小包裹和大信封),遵照每周整理一次的指示,開始按照大小對它們進行分揀。“你睡午覺的時候又發出那種聲音了,先生。那種喘不過氣的聲音——又出現了,跟你走之前一樣。我倒點水來吧?”“我覺得現在還不需要。”他心不在焉地拿起兩根拐杖。“那就隨便你。”她繼續整理——信件放左邊,包裹放中間,大信封放右邊。在他出國期間,平常空蕩蕩的桌子已經堆滿了搖搖晃晃的一遝遝信件。他知道,裡麵一定會有從遠方寄來的奇怪禮物。會有雜誌或電台的采訪請求,還會有各種各樣的求助(寵物走丟了,結婚戒指被盜了,小孩不見了,以及其他各種最好不予理會的無趣瑣事)。當然,還會有尚未出版的稿件:根據他以往經曆寫成的聳人聽聞、容易令人誤解的,對犯罪學自以為是的研究,懸疑故事集的樣書。也會有溜須拍馬的信件,請求他為即將出版的某部美言幾句,留下一兩句讚美的話好讓他們印在書的封麵上,又或者,可能的話,幫忙寫篇正文簡介。他一般極少回複這些信件,也從來不會滿足記者、作家和沽名釣譽者的任何要求。儘管如此,他通常還是會瀏覽每封信的內容,查看每個包裹的情況。無論寒暑冬夏——每周都有一天,他會坐在桌子旁,讓壁爐裡的火燃燒著,把信封撕開,迅速掃一眼大概的內容,再把信紙揉成一團,扔進火焰。所有的禮物則會被小心地挑出來,放進柳條筐,讓蒙露太太拿給鎮上的慈善組織。但如果有哪封信說到了什麼特彆有意思的事,不用諂媚奉承的讚美,隻要恰好在他感興趣的事上表達出了共同的愛好——例如,如何從工蜂的卵中培育出蜂後、蜂王漿對健康的益處,又或者,在培育少數民族烹飪用香料如藤山椒方麵的新發現等(藤山椒是自然界廣泛分布的一種奇特植物,他相信它就和蜂王漿一樣,能夠減緩老年人身體和思維方麵的退化萎縮)——那麼,這封信就很有可能逃脫被焚化的命運,就有可能進入他的外套口袋,待到他坐在閣樓裡的書桌旁,他就會將它重新拿出來,進行細致的思考。有時候,這些幸運的信件也會把他指引到彆的地方:例如,沃辛附近一個廢棄修道院旁的香料種植園,在那裡,一種牛蒡和紅草的奇怪雜交種正繁茂地生長;或都柏林郊外的某處養蜂場,由於當季的氣候過於溫暖,蜂巢被濕氣所籠罩,所以造成那一批的蜂蜜都帶著一點點酸味,但又不至於難以入口;而他最近才去過的地方則是一個名叫下關的日本小鎮,那裡有以藤山椒為原料的味道獨特的料理,還有美味的味噌湯和納豆,這樣的飲食習慣似乎讓當地人都特彆長壽(他在獨居的這些年裡,最主要的追求就是尋找有關這些能延年益壽食物的記載和第一手知識)。“這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夠你忙活的了。”蒙露太太一邊說,一邊對著堆藏書網積如山的郵件點了點頭。她把空的柳條筐放到地上,轉過身又對他說:“還有更多呢,你知道吧,放在外麵大廳的櫃子裡了——那些箱子簡直到處都是。”“很好,蒙露太太。”他嚴厲地說了一句,隻希望能阻止她的喋喋不休。“我要把其他那些都拿進來嗎,還是等你把這一堆先處理完再說?”“等一等吧。”他朝門口瞥了一眼,用眼神暗示她趕緊離開。但她無視他的眼神,而是停下來,整了整圍裙,又繼續說:“真是多得可怕——在那大廳的櫃子裡,你知道吧——我簡直沒法告訴你有多少。”“我知道了。我想,現在我還是先集中精力處理眼前的這一堆吧。”“我覺得你壓根就忙不過來,先生。如果你需要人幫忙——”“我能處理好——謝謝你。”這一次,他再次把目光堅定地投向門口,並把頭也偏了過去。“你餓了嗎?”她又問,問完試探性地踏上波斯地毯,走到了陽光下。他皺起眉頭,這阻止了她的前進,可當他歎了一口氣再說話時,表情卻緩和了不少。“一點也不餓。”他回答。“今天晚上你要吃飯嗎?”“我想還是要吃的。”他突然想象著她在廚房裡手忙腳亂的畫麵,不是垃圾倒在了餐台上,就是把麵包屑和好好的奶酪片掉到地上,“你還打算做那個一點也不好吃的香腸布丁嗎?”“你不是已經跟我說了你不喜歡吃嗎?”她的語氣聽起來有點驚訝。“我是不喜歡吃,蒙露太太,真的很不喜歡吃——至少是不喜歡吃你做出來的那個味道。但話說回來,你的牧羊人派還是很好的。”她皺起眉頭開始思考,但表情卻變得輕鬆了。“哦,那好吧,星期天做烤肉的時候,還剩了一點牛肉,我能用上——不過我知道,你更喜歡吃羊肉。”“吃剩的牛肉也能接受。”“那就做牧羊人派吧,”她的語氣突然變得急促起來,“還有,要告訴你,我把你帶回來的行李都拿出來整理好了。隻有那把奇怪的匕首,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所以就把它放在你枕頭邊了。你注意點,彆劃傷了自己。”他重重地歎了一口氣,緊閉雙眼,好讓她從自己的視線中完全消失。“那叫九寸五分刀,親愛的,謝謝你的關心——我也不想在自己床上被一刀刺死。”“誰會想呢。”他把右手伸進外套口袋,用手指摸索尋找著那支抽了一半的牙買加煙。但讓他失望的是,他大概是把那支雪茄放到了彆的什麼地方(也許是他從火車上下車時弄丟的,當時,拐杖從他手中滑落,他彎下腰去撿——那支雪茄說不定就在那時從口袋掉到站台上,被人踩扁了吧)。“可能,”他嘟囔著,“或者,可能——”他又去另一個口袋裡找,一邊找,一邊聽著蒙露太太的腳步從地毯上走到木地板上,又繼續走過門廊(七步,足以讓她離開書房了)。他的手握住了一根圓柱形的管子(它的長度和直徑都和那支隻剩一半的牙買加雪茄幾乎一樣,但從它的重量和堅硬程度,他立馬判斷出那並不是雪茄)。他睜開眼,攤開的掌心裡立著一個透明玻璃小瓶,裡麵封存著兩隻已經死去的蜜蜂——它們交疊在一起,腿相互糾纏著,像是在親密擁抱中共同赴死一般。“蒙露太太——”“怎麼了?”她回答著,在走廊裡轉過身,急匆匆地走回來,“這是什麼——”“羅傑呢?”他把玻璃瓶放回口袋。她走進書房,仍然是她離開時的七步。“您剛剛說什麼?”“你兒子——羅傑——他人呢?我到現在還沒看見他呢。”“可是,先生,是他把你的行李拿進屋的呀,你不記得了嗎?後來,你讓他去養蜂場等你,你說想讓他去查看一下那邊的情況。”他蒼白而滿是胡碴的臉上掠過充滿困惑的表情,每當他察覺到自己的記憶又出現衰退時,這種困惑總是會在他心裡產生陰影(還有彆的什麼事情是被我忘記了的嗎?還有什麼也像那緊攥在手中的沙悄悄溜走了呢?還有什麼事是我能確定的?),但他還是努力把這些擔憂置於一旁,為時不時出現的困惑找一個合理的解釋。“哦,當然,是的是的。我這趟旅行太累了,你看,都沒怎麼睡覺。他等了很久了嗎?”“等了好一會兒了,連茶都沒喝——不過我覺得他壓根不介意。我可以告訴你,自從你走了以後,他對那些蜜蜂比對他自己的媽媽還好。”“真的嗎?”“很不幸,但確實是真的。”“那好,”他把拐杖拿好,“那我想,我不能讓那孩子繼續等下去了。”他拄著拐杖,從扶手椅上慢慢站起來,朝門口走去,默默地數著自己的每一步,一步、兩步、三步——他沒有理會蒙露太太在身後的嘮叨(“你想讓我陪你去嗎,先生?你自己去沒問題吧,啊?”)。四步、五步、六步。他艱難前行,不願去想象她此刻皺起的眉頭,更沒有料到,他剛一出房間,她就找到了他的牙買加雪茄(她在扶手椅前彎下腰,從椅墊裡把那難聞的雪茄捏起來,扔進了壁爐)。七步、八步、九步、十步——十一步才走到走廊,比蒙露太太多走了四步,比他平時多走了兩步。他在前門喘氣時,得出了結論——他的行動遲緩一點也是理所當然的:他剛繞了半個地球,探完險回來,一直都還沒能吃到每天早上的例行早餐——塗著蜂王漿的烤麵包。蜂王漿富含維生素B,還有大量的糖分、蛋白質和部分有機酸,是他維持身體健康、精力充沛所必需的;他確定,如果沒有蜂王漿的滋養,他的身體和記憶力都會受到影響。可一走到外麵,傍晚陽光下的大地讓他的精神立刻為之一振。四周是茂密生長的植物,樹下的陰影也讓他暫時忘卻了失憶的煩惱。這裡的一切都和過去幾十年來一樣——當然,也包括他。他輕鬆地走在花園小道上,走過野生的黃水仙和香料園,走過深紫色的醉魚草和向上卷曲的大薊草,呼吸著各種植物散發出的芳香。一陣微風吹來,周圍的鬆樹輕輕擺動,他聆聽著腳下的鞋子和拐杖與砂石小路摩擦發出的沙沙聲響。他知道,如果此刻他回過頭,會看到他的農舍小屋已經被隱藏在了四棵大鬆樹後麵——那爬滿玫瑰花的前門和窗欞、那窗子上方雕花的遮陽罩、那外牆磚塊之間的豎框,都已被茂密的鬆枝和鬆針所掩蓋。在前方小路的儘頭,有一整片長滿了杜鵑花、月桂樹和映山紅的草坪,草坪後麵,高聳著一排橡樹。而橡樹後麵——每兩個蜂箱一組,排成一豎排的,就是他的養蜂場了。不一會兒,他已經和年輕的羅傑一起在視察蜂房了——羅傑急切地想向他展示,在他離開期間,蜜蜂得到了多麼好的照料。他從一個蜂箱穿梭到另一個蜂箱,沒有戴頭罩,還把袖子也挽得高高的。他解釋說,四月上旬,蜂群被安置好以後沒幾天,福爾摩斯就去了日本,從那以後,蜜蜂們就把巢框裡的蜂蠟底完全挖空,並建造了新的蜂巢,把每個六角形的蜂窩裡都填滿了蜂蜜。實際上,福爾摩斯還欣喜地發現,男孩已經把每個蜂箱裡巢框的數量減少到了九個,從而讓蜜蜂有了充足的繁衍空間。“太好了,”福爾摩斯說,“你把這些小東西們照顧得太好了,羅傑,我很感謝你在這裡的辛勤付出。”他把那個小玻璃瓶從口袋裡拿出來,用彎曲的食指和大拇指捏著,遞給羅傑,作為對他的獎賞。“這是給你的,”他看著羅傑接過玻璃瓶,好奇地看著瓶子裡的東西,“這是日本特有的一種中型蜂類——或者,我們可以簡稱它為日本蜂,你覺得怎麼樣?”“謝謝你,先生。”男孩朝他露出一個微笑——而他,看著羅傑漂亮的湛藍眼睛,輕輕拍著男孩頭頂亂糟糟的金發,也露出了微笑。他們一起麵朝蜂房站著,很久很久都沒有說一句話。在養蜂場裡,這樣的沉默總能讓他心滿意足;而從羅傑輕鬆站在他身邊的姿態來看,他相信,這男孩也和他一樣感到滿足。雖然他不是很喜歡小孩子,但他又不可避免地對蒙露太太的這個兒子產生了慈父般的情感(他經常想,那麼一個嘮嘮叨叨的女人是怎麼生出一個這麼有前途的兒子的?)。可即便是到了這把年紀,他發現自己還是沒法表達出自己的真實情感,尤其是麵對一個失去了父親的十四歲少年。羅傑的父親是英國軍人,在巴爾乾半島犧牲了,福爾摩斯認為,羅傑應該是相當思念父親的。不管怎麼說,在對待管家和他們的子女時,是應該在情感上保持一定的自我克製的——反正,跟這個孩子這樣站在一起就已經足夠了,當他們共同看著眼前的蜂房和搖晃的橡樹枝,靜靜感受著從下午到傍晚時分大自然的細微變化時,兩人間的沉默早已勝過千言萬語。沒過多久,蒙露太太站在花園小道上,叫羅傑去廚房幫忙。於是,兩人很不情願地穿過草坪走了回來,他們走得很悠閒,還停下腳步去看一隻藍色的蝴蝶在芬芳的杜鵑花叢中盤旋。終於,天黑之前,他們走進了廚房,男孩的手輕輕扶著他的胳膊——就是這隻手,一直攙扶著他走進農舍大門,安全踏上樓梯,走進閣樓書房之後,才最終鬆開(雖然爬樓梯對他來說,還不是那麼困難,但每當羅傑充當拐杖扶他上樓時,他還是很感激這個孩子的)。“晚飯做好以後,需不需要我來接您下去?”“你要是不嫌麻煩的話,當然好了。”“沒問題,先生。”於是,他坐到桌子前,等著男孩再來扶他走下樓。在等待期間,他也讓自己忙碌了一會兒,他查看了旅行之前自己寫下的筆記,隨手撕下的紙片上用潦草筆跡寫成的全是密碼般晦澀難懂的文字——左旋糖為主,比右旋糖更易溶於水——他自己也忘記了是什麼意思。他環顧四周,發現在他離開期間,蒙露太太又自作主張地給他收拾了房間。原本散落在地板上的書現在被摞得整整齊齊,地板也被打掃過了,但是,蒙露太太還是遵守了他明確的指示——所有東西上的灰塵都沒有被撣過。他越來越煩躁,隻想抽支煙。他把筆記本推到一邊,又拉開抽屜,希望能找到一支牙買加雪茄,哪怕香煙也行。可一番搜尋後,什麼也沒找到,他隻得放棄,回過頭去看那些他感興趣的信件。他拿過一封梅琦民木先生寫來的信,梅琦之前寄來過很多封信,這一封是他在出國旅行前收到的:親愛的先生,萬分感謝您認真考慮並接受我的邀請,決定來神戶做客。無須多言,我十分期待著帶您去看一看日本這一帶眾多的廟宇花園,還有——可這封信同樣讓他沒有看懂:剛開始看沒多久,他的眼睛就慢慢合上了,下巴也漸漸耷拉到了胸口。在睡夢中,他不會感覺到手中的信正從指縫滑落,也不會聽到自己喉嚨裡又發出了那種喘不過氣來的聲音。而當他醒來以後,也不會記得他曾經站過的那片金盞花叢,不會記得讓他再次回到花叢的這個夢境。他猛然驚醒,隻看到羅傑俯身站在他麵前。他清了清嗓子,盯著男孩略顯為難的臉龐,沙啞而不確定地問,“我是不是睡著了?”男孩點點頭。“哦——哦——”“您的晚飯馬上就好了。”“好,晚飯馬上就好。”他喃喃自語著,把拐杖準備好了。和以往一樣,羅傑小心地扶著福爾摩斯,幫他從椅子上站起來,陪著他走出書房,又和他一起穿過走廊,走下樓梯,進了餐廳。在餐廳,福爾摩斯終於離開了羅傑輕柔的攙扶,自己朝前走去。麵前是一張巨大的維多利亞風格的描金橡木餐桌,桌上是蒙露太太為他擺好的一人份餐具。“等我吃完以後,”福爾摩斯頭也不回地對男孩說,“我很想和你討論討論關於養蜂的一些事情——我希望你能告訴我在我離開的這段時間,都發生了一些什麼狀況。我相信你能詳細準確地彙報清楚吧。”“當然沒問題。”男孩回答。他站在門口,看著福爾摩斯把拐杖放在桌旁後坐了下去。“很好,”福爾摩斯盯著站在房間對麵的羅傑說,“那一個小時後,我們在書房見,行嗎?當然,前提是你媽媽做的牧羊人派沒有讓我一命嗚呼。”“好的,先生。”福爾摩斯伸手拿過折好的餐巾,把它抖開,把一個角塞進衣領下麵。他筆挺地坐在椅子上,花了一點時間,把餐具擺放得整整齊齊。然後,他從鼻孔裡歎了一口氣,把手對稱地放在空盤子兩側。“那女人在哪兒呢?”“來啦來啦。”蒙露太太的聲音突然傳來。她猛地出現在羅傑身後,手裡端著的餐盤上是她做好的熱氣騰騰的晚餐。“靠邊站,兒子,”她對男孩說,“你這是在幫倒忙呢。”“對不起。”羅傑挪開他纖瘦的身體,好讓她進門。等他媽媽經過身邊,又匆匆走向餐桌後,他慢慢地往後退了一步——又一步,又一步——直到最後,他已經從餐廳悄悄走了出去。但他知道,他不能磨磨蹭蹭的,否則媽媽就會叫他趕緊回屋,或者也可能喊他去廚房幫忙打掃。為了避免這不幸,他必須趁她服侍福爾摩斯時悄悄逃走,在她能離開餐廳、大叫他名字之前,趕緊消失。但這孩子並沒有像他媽媽以為的那樣,飛奔到養蜂場,也沒有去書房準備福爾摩斯即將對他提出的關於養蜂的問題,而是偷偷又爬上樓,走進了那個隻有福爾摩斯才能進去的房間:閣樓書房。實際上,在福爾摩斯海外旅行的這幾周裡,羅傑經常在這裡一待就是好幾個鐘頭。一開始,他隻是把各種古書、落滿灰塵的論文和科學雜誌從書架上拿下來,坐在書桌邊翻翻。等好奇心得到滿足後,他會小心地把它們重新放回書架上,並確保它們看起來都是原封不動的模樣。有時候,他甚至會假裝自己就是福爾摩斯,靠在書桌前的椅子上,雙手指尖對齊,盯著窗戶,想象自己正在抽著香煙。自然,他母親不知道他的這種越界行為,因為,如果被她發現了的話,那她肯定連這幢房子都不會再準他踏入半步。可這孩子在閣樓書房裡待的時間越長(一開始他還隻是試探性的,兩隻手都隻敢放在口袋裡),他的膽子也就越大——他翻看抽屜裡的東西,把已經打開的信封裡的信紙抖摟出來,還恭敬地拿起福爾摩斯常用的鋼筆、剪刀和放大鏡。後來,他開始翻閱桌上一遝遝的手寫筆記。他很小心地注意不在紙上留下任何痕跡,與此同時,他也努力想要破解福爾摩斯那些筆記和未完成文字段落的含義,可絕大多數內容他都沒法看懂——或許是因為福爾摩斯經常塗寫的本來就是些沒有意義的字句,又或許是因為他所寫的內容確實是晦澀難懂的。可羅傑還是仔細研究了每一頁紙,期待著能發現這位曾經聞名天下,而今隻醉心養蜂的人的某些秘密或獨特之處。實際上,羅傑很難找到什麼關於福爾摩斯的新發現。這個男人的世界裡似乎隻有清晰有力的證據、無可爭辯的事實和對外界事物的詳儘觀察,而很少有關於自己想法的隻言片語。然而,在堆積如山、隨意塗寫的筆記中,男孩終於找到了一件被埋藏在最下麵,可真正有意思的東西——一本名為《玻璃琴師》的手稿,稿件很短,還沒有完成,裡麵的紙頁都是用一根橡皮筋綁在一起的。男孩立馬就注意到,這份手稿和桌上其他的筆記不同,它是相當細心地寫成的,字跡都很容易辨認,沒有被塗抹掉的內容,也沒有被擠在紙頁邊緣空白處或被墨滴掩蓋掉的文字。接下來看到的內容引起了他極大的興趣,因為它很通俗易懂,甚至還帶有一些私密的意味——它記錄了福爾摩斯早年的一段生活。可讓羅傑懊惱的是,這份手稿隻寫了兩章就戛然而止,而結局也就成了未解之謎。儘管如此,男孩還是一遍又一遍地把它翻出來,反複研讀,希望能找出一些先前忽略掉的新發現。現在,就和福爾摩斯離家的那幾周一樣,羅傑又緊張地坐到書桌前,熟練地把手稿從一堆看似混亂實則井然有序的資料下抽出來。很快,橡皮筋就被他解開,放到一旁,稿紙則被整齊地放在台燈的燈光下。他從後往前研讀起來,先迅速瀏覽了最後幾頁的內容。他確定,福爾摩斯隻是還沒有找到機會把它繼續寫完罷了。然後,他又開始從頭看起。他看的時候,俯身向前,一頁接一頁地翻。如果能集中精力,不受乾擾,他相信自己今天晚上也許就能把第一章看完。隻有當他母親大聲叫他的名字時,他才會把頭抬一下;她在外麵,在樓下的花園裡喊他,到處找他。而當她的聲音消失後,他又把頭埋了下去。他提醒自己,時間不多了——還有不到一個小時,他就該去書房了,而他也必須把這份手稿藏到和開始一樣的狀態。在那之前,他還有一點時間。他用食指劃過福爾摩斯寫在紙上的文字,藍色的眼睛不斷眨著,眼神無比專注。他的嘴唇微微在動,但並沒有發出聲音。那些字句在他腦海裡又勾勒出了一幅幅熟悉的畫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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