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州城禦碑巷,燈球火把,將街道照得如同白晝。羽林衛弓箭手,張弓搭箭對準朱漆大院的大門。武則天端坐軟椅之中,麵帶一絲冷笑,靜靜地望著院內的動靜。羽林衛大將軍快步走上前來道:“陛下,是不是命羽林衛開始攻擊!”武則天笑了笑:“彆著急,再等一等,李顯我了解,他一定會出來的。”話音未落,院門“吱呀”一聲打開,一個人快步走過來,正是狄仁傑!武則天的臉色陡變。隻聽弓箭手高喊道:“站住!再往前走放箭了!”武則天冷冰冰地道:“讓他過來。”弓箭手們讓出道路,狄公快步走過來,雙膝跪倒,叩下頭去:“臣狄仁傑叩見陛下,萬歲,萬萬歲!”武則天望著他,陰陽怪氣地說道:“懷英,你在這裡做什麼?不會也參與李顯的逆謀吧?”狄公深吸一口氣道:“臣不敢。陛下,臣是聽說太子和越王逆黨李規、劉查禮在此密謀造反,特地率兵前來擒拿的!”武則天冷笑一聲:“擒拿?我看不是吧!狄仁傑,在朕的麵前就不必耍這一套把戲了!剛才內衛密奏你參與謀反,朕還不信,現在親眼看到,你竟然還在巧言詭辯!”狄公笑了笑道:“內衛之言,也未必可信吧。”“你放肆!”積壓在武則天胸中的怒火終於爆發出來。她拍著椅子扶手怒吼道:“狄仁傑,事到如今,你還在巧言令色!明明是你與太子秘密勾結,與越王逆黨李規、劉查禮在此策劃謀反,竟還說什麼派兵擒拿,真是可笑之極!你以為朕可欺不成!”狄公也豁出去了,他微笑道:“陛下說臣參與謀反,不知有何憑證?”武則天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就憑你走出這扇門,就是大逆之罪!還要什麼憑證!狄仁傑呀,狄仁傑,朕待你有如腹心,委你江南道黜置大使之職,想不到,你竟然與逆黨勾結,密謀反叛,真是狼子野心,罪不容誅!來人,將這反賊拿下!”在場的千牛衛一擁而上,將狄公按倒在地。狄公高聲道:“陛下,能不能容臣也說幾句!”武則天深深地吸了口氣,隻見狄公氣定神閒,臉上一點也沒有緊張之色,她的心中也有些拿不準了。她平靜了一下內心的怒火,重重地哼了一聲,揮了揮手:“放開他!”千牛衛放開狄公。武則天道:“你還有何話說?”狄公微笑道:“陛下要治臣之罪,總要先到小院中看一看,臣到底是怎樣參與了謀逆。”武則天冷笑一聲:“好啊,我正要進去看看。”小院中,太子焦急地踱著步,曾泰等人忐忑不安地等待著。忽然,門外傳來一聲高唱:“皇帝駕到!”太子一驚,趕忙跪倒在地。院中的曾泰和所有欽差衛隊,“忽啦”一聲跪了一大片。武則天和狄公在衛士的陪同下,快步走進來。一進門,她就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地上躺著十幾具黑衣人的屍體,血流遍地,欽差衛隊的衛士,縣衙的衙役跪在地上迎接聖駕。武則天看了狄公一眼,狄公的臉上掛著微笑。太子顫聲道:“臣李顯叩見陛下。”武則天斜了他一眼,從鼻孔裡哼了一聲,陰陽怪氣道:“太子也在這裡,看來朕真是來對了。”太子渾身顫抖。武則天道:“好了,起來吧。”太子哆裡哆嗦地站起來。武則天看了看地上的屍體道:“這是怎麼回事?”狄公道:“陛下,臣聽說太子與叛黨李規和劉查禮謀逆,就立刻率欽差衛隊趕來。這些穿黑衣的人,都是太子手下的逆黨,被欽差衛隊誅殺在院裡。”太子猛吃一驚,抬起頭來,望著狄公。狄公神態自若。武則天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哦?”狄公道:“陛下,欽差衛隊是皇帝的親軍,臣還不至於笨到帶著欽差衛隊前來參與謀逆啊!”武則天看了看他,臉色稍有緩和。狄公一指曾泰:“這位曾泰大人,是湖州縣令,也是一位內衛。請陛下問問他,臣是不是參與了謀反?”武則天看了曾泰一眼:“你是內衛?”曾泰道:“是。微臣是一年半前奉衛府之令右遷湖州縣令的,任務就是配合實務內衛監控湖州。”武則天點點頭:“起來說話。”曾泰站起身來。武則天問:“到底是怎麼回事?”曾泰趕忙道:“今晚,臣得到消息,有逆黨在禦碑巷會麵,狄大人聞知,率兵前來擒拿。”太子失魂落魄地望著曾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武則天道:“如此說來,你們真的是來擒拿逆黨的。”曾泰道:“是。”武則天看了狄公一眼,臉色漸漸緩和下來:“懷英,你為何不早說?”狄公笑道:“是臣言語不詳,請陛下恕罪。”武則天也笑了,她看了看正房道:“進去看看。”說著,快步走了進去,身後狄公、太子等人隨他走進屋中。正房內,劉查禮的屍體躺在角落,李規的屍體躺在門前,一旁還散落著幾具黑衣人的屍身。武則天道:“這二人是誰?”狄公道:“這位是越王的次子李規,那個便是曾任越王衛隊長的劉查禮。”武則天咬牙切齒道:“這兩個逆賊!”她猛地回過頭來,目光直逼太子:“李顯,你秘密潛來湖州,連夜與逆魁聚首,到底是何居心!”太子“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陛下,容稟……”武則天冷笑一聲:“不用說了,你的血管裡流的是李家的血液,我這個外姓,恐怕早就成了你的眼中釘了吧!”太子連連叩頭:“臣不敢!”武則天冷笑道:“身為太子,私離京城,就憑這一點,我就可以廢了你!更不要說你竟然勾結逆黨,密謀反叛。我看,你是想學一學章懷太子。懷英,還記得章懷太子是怎麼死的嗎?”狄公道:“是,臣記得。是陛下賜死的。”武則天哼了一聲,目光望向李顯。太子渾身抖成一團,上下牙關不停地擊打著。武則天喝聲“來人!”,一名千牛衛快步走上,武則天道:“請太子移駕。”千牛衛道:“太子,請吧。”李顯哆裡哆嗦地站起身來,隨千牛衛走出門去。武則天又不屑地哼了一聲道:“這個逆子,真是罪不容誅!”狄公看了看地上的屍體道:“真可惜,兩個人都死了,否則,說不定還能從他們口中套出些什麼。”武則天點點頭,問道:“他們是怎麼死的?”狄公道:“恐怕是太子殺人滅口吧。”武則天看了看房中的情形道:“懷英,你們進來的時候屋裡是什麼樣子?”狄公道:“就是現在這樣。”武則天遲疑道:“你是說這個屋裡的人都是太子殺的?”狄公道:“應該是吧。”武則天麵露懷疑之色:“太子一個人殺了這麼多人?”狄公道:“臣不曾親眼所見。進門時,燈是黑的。燈亮後發現太子坐在桌旁,其他人都已經被殺死了。”武則天沉思著,良久,她徐徐搖了搖頭:“我了解李顯,說他心懷怨懟,甚至是暗中謀叛,這我都相信。但是,他自幼柔弱,說他親手殺了這些人,絕不可能!”狄公沉默不言。她看了狄公一眼道:“太子雖身犯大逆重罪,但爾等也不要落井下石,把所有罪名都推到他的身上!”狄公故作委屈道:“臣冤枉,臣進門時真是這個樣子。若說人不是太子殺的,屋中定有旁人。可所有衛隊都看到了,屋中隻有太子一人呀。”武則天想了想:“好了,人是誰殺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偵破太子逆黨,這才是大事一件!這些年,我一直懷疑李顯心中怨恨,意圖謀反,今天果然是印證了我的疑慮。”湖州縣衙變成了臨時行宮,門外羽林衛嚴密把守。公堂上,武則天坐在公案後,一名千牛衛跪在下麵。武則天和顏悅色地道:“嗯,這件事辦得不錯,朕有封賞。”那名千牛衛道:“謝陛下隆恩!臣有一事,想乞求陛下。”聽他說話的聲音,正是那個紫袍人。武則天道:“你說吧。”紫袍人道:“此案從兩年前開始,到今日結束,整整兩年時間,臣從未回家看過。因此,想在皇上駕前告假,回鄉探望。”武則天道:“此乃人之常情,有何不可。準你兩月假期,明日便可起行。”紫袍人叩下頭去:“謝陛下天恩!”狄公回到館驛,在房間裡不停地徘徊著;曾泰急得六神無主,不住地搓著雙手,輕聲嘟囔著:“怎麼辦?怎麼辦?”瑩玉急道:“二位大人,你們倒是說話呀,到底怎麼了?”狄公停住腳步,長歎一聲:“是我無能,中了對方的圈套!”瑩玉驚呆了:“什麼?圈套?!”狄公道:“我現在終於明白了,他之所以劫持太子,就是為了要讓皇帝親眼看到太子與逆黨在一起,從而,達到栽害太子的最終目的。”曾泰道:“可是他為什麼要陷害太子?難道是皇上授意的?”狄公搖搖頭:“絕不是。皇上雖然有所懷疑,但絕不會授意內衛構陷太子,他們一定還有不可告人的目的!當時事態萬分緊急,來不及仔細詢問情況,我想,這中間定有隱情。現在李規自刎,太子羈押,恐怕很難再搞清楚了。”曾泰點了點頭。瑩玉急得淚水在眼中打轉:“你們說了半天,太子呢,太子怎麼辦?”狄公長歎一聲:“現在的形勢萬分凶險!如果我們找不到有力的證據證明太子的清白,不但太子性命難保,這李唐天下恐怕也要就此終結!”瑩玉“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大人,您、您一定要救救太子呀!”狄公深吸一口氣道:“今天在現場,我之所以故意出賣太子,有兩個原因:第一,皇上生性多疑,如果你把所有責任都推到太子身上,她反倒會不相信,這就為我們後麵營救太子埋下了伏筆;第二,如果我強項替太子辯解,那麼後果就是,不但太子難逃乾係,連我也會被抓進大牢。這樣,外麵就沒有了能替太子辯解申冤的人。這也正中了對手的下懷。現在,我們留下了,太子就還有救!亡羊補牢,為時未晚。我就不相信,這中間,沒有破綻!”“大人說得對極了!”窗外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所有的人都吃了一驚,扭頭向窗外看去。一聲輕響,窗戶開啟,一個人飄了進來——李元芳!狄公一聲大叫:“元芳!”李元芳雙膝跪倒:“大人,我回來了!”狄公趕忙把他攙起來:“好,好啊!回來得正是時候!”李元芳道:“我聽到了皇上與紫袍人的密謀。可當時我並不知道大人已回到湖州,想再去劉家莊告知大人已經來不及了,因此我決定單獨行動,夜闖禦碑巷,伺機救出太子……”接著,他把後來發生的事情描述了一遍——李元芳伏在屋頂上,輕輕揭去幾片瓦,低頭向房間裡看著。屋內,紫袍人發出一陣得意的大笑:“李規,你終於還是說出了書的下落!”李規看看紫袍人,又看了看太子,一時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太子哭道:“李規,彆怪我。我落入了他們的手裡,是,是他逼我這麼做的!”李規一聲驚叫,登時癱倒在地。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呐喊。原來是欽差衛隊猛攻進來。狄公聽完,驚呼道:“當時,你在場?”李元芳點了點頭。狄公道:“也就是說,當時屋中的情形你都看到了?”李元芳道:“是的。”狄公道:“太子說,院內殺聲一起,屋裡的燈就黑了。”李元芳道:“是的,太子並沒有說謊。”他把當時現場發生的事情描繪了一番——小院正房裡,“撲”的一聲,燈滅了。紫袍人閃電般地拔出鋼刀,轉眼之間,便將屋內的黑衣人全部砍死。李元芳正想下去營救太子,隻見紫袍人迅速拉開牆角邊的一張布單,露出了裡麵的一具死屍——正是身穿紫袍、頭戴麵具的劉查禮!就在這一愕之間,紫袍人飛身從窗戶躥了出去。眨眼間,狄公率人接踵而來,但晚了一步。李元芳一見狄公到來,略一沉吟,轉身向紫袍人追去……李元芳道:“本來我想,既然大人來了,太子就安全了。可誰想到,太子還是沒有逃脫被陷害的厄運!”狄公道:“後來呢?”李元芳道:“我追蹤紫袍人到了城西頭的悅來老店……”接著,把看到的事情描繪了一番——紫袍人奔到客棧外,四下看了看,周圍一片寂靜,沒有任何聲響。他縱身一躍,飛快地掠進客店的院中。他進了房間,鎖上門,除下人皮麵具和紫袍,扔在一個大鐵盆裡,迅速換上了一身千牛衛的衣服。李元芳從房簷上倒掛下來,舔破窗紙向裡麵望去。紫袍人將外衣的紐扣係好,而後走到床下,拿出一個包裹,伸手打開,裡麵放著兩本《藍衫記》。紫袍人拔出匕首,挑斷連線,取出了兩本書內藏的圖絹,將書扔進鐵盆中,順手拿起油燈將鐵盆中的麵具、紫袍和《藍衫記》點燃,霎時間,火焰熊熊而起。狄公聽著,不住地點頭。李元芳道:“本來,我想衝進房中,將其捕獲,可又怕打草驚蛇,於是便先回到了這裡,向大人稟報。”狄公站起來,長長地出了口氣,走到李元芳身前,倒身下拜,李元芳嚇得跳了起來,一把扶起狄公:“大人,您這是乾什麼?”狄公道:“元芳,這一拜你一定要受。這是替大唐天下、替太宗皇帝、替先帝感謝你挽狂瀾於危急之中,救唐室於覆巢之下!”眾人都傻了,李元芳更是目瞪口呆。狄公深深地叩下頭去,李元芳趕忙扶起他:“大人,好了,好了。”狄公這才站起身來。元芳看了看周圍的人道:“大人,實不相瞞,到現在為止,我還不明白,我怎麼力挽狂瀾。”曾泰和瑩玉道:“我們也不明白。”狄公道:“這個紫袍人為什麼要栽害太子?”大家麵麵相覷,搖著頭。狄公道:“為了《藍衫記》中的藏寶圖!”“藏寶圖?”眾人摸不著頭腦,凝眉苦思。狄公點點頭:“是的,三本《藍衫記》中藏著一份‘藏寶圖’,這份圖牽涉到一筆巨大財富的所在,那筆財富是越王留下的。”李元芳這才明白:“我說那個紫袍人怎麼從書中取出了圖紙。”狄公道:“是的。他從吳孝傑手中得到了一本,在劉查禮手中得到了第二本,而第三本呢,在李規手中。這個李規是複唐的狂熱分子,既不是吳孝傑,也不是劉查禮,他不怕威脅,不吃利誘,簡直是個銅豌豆。隻有一個人能令他開口,你們知道是誰嗎?”曾泰明白了,脫口而出道:“太子!”狄公點點頭:“正是。隻有見到太子,他才會說出該書的下落。於是紫袍人便策劃了這個陰謀,劫持太子,誘李規吐露實情。而後將太子、李規以及劉查禮的屍體統統讓皇上發現,這樣,他既對皇上交了差,又得到了書中的寶圖!”曾泰恍然大悟:“您是說他要私吞寶藏!”狄公道:“這正是他栽害太子的原因。對他來說,太子並不重要,財寶才是最重要的。而皇上關心的,隻是太子對她是否忠心。紫袍人正是利用了人的心理,做下了這個精巧的圈套:皇上得到太子謀反的真憑實據,而他得到財寶。這就叫各得其所。”曾泰道:“難道,皇上不知財寶之事?”狄公道:“當然不知。這種事情怎麼能讓皇上知道!”曾泰道:“可、可我們都知道啊。一旦大人進宮說出《藍衫記》內藏寶圖之事,他不就完了嗎?”狄公笑著拍了拍曾泰的肩膀:“你還是太年輕了。現在,皇上是什麼話都聽不進去的,什麼《藍衫記》,什麼‘藏寶圖’,說了隻能令她覺得你是要為太子開脫罪責,那麼,你馬上就會得到一個逆黨同謀的罪名!今天你們都看到了,我不是險些就變成刀下之鬼嗎?”曾泰心裡豁然開朗,使勁點頭。狄公歎了口氣:“身為天子,竟然當著所有的衛士,說出了‘章懷太子’那樣的話,可以想見,她心中的憤怒已經無法言喻。在這種情況下,任何人替太子說情都是死路一條。”李元芳和曾泰都點點頭。狄公道:“而紫袍人非常了解皇上,也早就看到了這一點,於是,他大膽地隱瞞了寶藏之事,隻待皇上離開湖州,便立刻行動,取出財寶,改頭換麵,逍遙法外!”李元芳倒吸了一口冷氣:“好一條滴水不漏的妙計!”狄公冷笑一聲:“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他恰恰忽略了一個最關鍵的人物!”……號角聲聲,金鼓動地,旌幡林立,彩旗飄擺,羽林衛護從著皇帝的禦駕出湖州城北門。狄公、曾泰率欽差衛隊、湖州縣衙官吏以及湖州百姓跪伏道旁,高聲喊道:“微臣等恭送聖駕!萬歲,萬歲,萬萬歲!”武則天的皇輦緩緩駛過;後麵是太子衛率和太子鑾駕。太子臉色慘白,雙眼望著空氣發呆。武則天臉色陰沉,坐在輦中沉思著。劉家莊人去樓空,一片淒清景象。莊院大門上貼著內衛的封條。月光散落下來,更增添了幾分蕭條之色。一條人影飛快地掠進院子裡,向花園奔去,不一刻便來到公子劉傳林的房外。他四下看了看,靜夜中,萬籟無聲。人影打開門,閃了進去。屋中一片灰塵,門前結了蛛網。人影回手關上門,來到正堂的桌旁,蹲下身,數著地上的灰磚,數到第六塊時,他拔出匕首,輕輕一撬,將灰磚掀起,下麵放著一個油布小包。人影迅速打開包,露出了裡麵的《藍衫記》。他用匕首挑斷連線,輕輕一拉扉頁,一幅地圖出現在眼前。他長長地籲了口氣。突然,裡屋傳來“撲”的一聲輕響,人影猛吃一驚,抬起頭來。裡屋的燈亮了。人影飛快地抓起桌上的地圖放進懷裡,從容地拔出背後的鋼刀,一步步向裡屋的門走去。門緊閉著,人影一伸手把它推開,頓時嚇得呆若木雞!桌旁坐著一個人,靜靜地望著他——正是狄仁傑!人影發出一聲驚叫:“是你!”狄公笑了笑:“是的。沒想到吧?”那人扭身閃電般向外縱去,忽然,眼前一花,一個人擋住了他的去路——李元芳!那人一聲大喝,寒光一閃,單刀直奔李元芳的咽喉劃來。李元芳一聲冷笑,耳輪中隻聽一聲龍吟,那人的單刀向上直飛而起,插在了房梁上。隨著一聲聲慘叫,那人的前胸被李元芳的“幽蘭”刺出了十幾個窟窿,鮮血不停地湧出。他渾身顫抖著。狄公緩步走到他的麵前,冷冷地道:“現在該讓我們看看你的真麵目了吧!”說著,他伸手撕下了那人臉上的蒙麵黑紗。此人不是彆人,正是本書開頭提到過的那位早已死去的崇文館校書郎——許世德!狄公發出一陣冷笑:“果然是你!”許世德深深吸了一口氣:“是的。狄大人,在下內衛府五品千牛備身許世德。”狄公點點頭:“你就是整個事件的元凶首惡。許大人沒想到會落在我手裡吧?”許世德苦笑了一下:“是的,真想不到,竟會功虧一簣!你是怎麼知道我會來到這裡?”狄公道:“因為,最後的一本《藍衫記》藏在這兒!”許世德不由得大吃一驚:“你怎麼知道?”狄公笑了:“你忽略了一個最關鍵的人物!”許世德問:“誰?”狄公道:“李規在出事兒之前,把書交給了誰?”許世德道:“劉傳林。”狄公點點頭,輕輕地擊了三下掌。門開了,一個人走了進來——正是早已死去的劉傳林!許世德登時目瞪口呆,發出一聲驚叫:“你、你沒死!”劉傳林道:“是的,我沒死!”狄公淡然一笑:“就是這樣一個小小的疏忽,斷送了你的整個計劃。你發不成財了!”許世德驚得呆若木雞。狄公道:“不明白?還是讓我們從頭說起吧。兩年前,李規潛入京城找到太子,想讓太子起兵,被太子嚴詞拒絕。他一怒之下,離開了太子府,恰恰被你所率領的內衛發現,於是你上報皇上。皇上命你嚴加監視,於是,你便跟蹤李規來到了湖州劉家莊。一天晚上,你趁著夜色的掩護,伏在正堂的窗下,偷聽李規和劉員外低聲講話……”許世德打斷狄公:“不錯,是那麼回事兒。”狄公接著道:“趁劉查禮送李規的時候,你潛入正堂,滅掉燈。劉查禮送客回來,發現屋內一片漆黑,奇怪地道:‘哎,怎麼燈滅了。’突然,你‘砰’的一聲把門關上,出現在劉查禮麵前。劉查禮大吃一驚,問你是誰?你慢慢舉起手中的象牙腰牌:‘認得這個嗎?’。劉查禮借著月光仔細一看,登時臉色大變,渾身顫抖道:‘你,你是內衛?!’”許世德道:“對,你說得不錯。”狄公道:“劉查禮貪生怕死,供出了李規和吳孝傑的關係,以及越王留下的寶藏之事。從那一刻起,你動了貪心,於是一個嫁禍太子,攫取寶藏的陰謀在你心中萌生了。你先逼劉查禮交出他手中的那本《藍衫記》,而後,又命他引誘李規交書。不想李規卻沒有中計,無奈之下,你隻得下令劉查禮將李規扣押。你們沒有想到的是,你們的密謀被公子劉傳林聽見了——”劉傳林當即叩開了李規的房間,急促地道:“殿下,大事不好了。我爹投靠了朝中的內衛,莊子已被他們團團圍住,馬上要來抓你!”李規猛吃一驚,他沉吟片刻道:“傳林,有件東西我要交給你。”劉傳林道:“殿下,你說吧。”李規快步走到床下,從床板和被褥間拿出了一個油布包,遞給劉傳林:“這件東西關乎李唐國運,你一定要收好!”劉傳林接過那個包,鄭重地點點頭。狄公道:“你們扣押了李規,翻天覆地滿屋子搜,也沒有找到那本《藍衫記》。於是,你命令劉查禮嚴刑拷問李規,而你呢,則回到京城密報皇上……”許世德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想不到,什麼都在你的掌握之中!”狄公繼續說道:“你報告皇上,太子肯定與越王舊逆有著極大的關聯。皇上驚愕之餘,問你有沒有證據,你說如果要得到真憑實據,還要詳加查察。於是你乘機提出兩個條件:第一,你能夠臥底到太子身旁;第二,要內衛全部監控湖州。皇上同意了你的要求。”許世德不勝驚訝地望著狄公。狄公接著道:“於是你便以校書郎的身份混到太子崇文館,刻意與吳孝傑接近。許世德,你何嘗是去查太子謀逆之事,你這一切,目的都是為了得到越王的‘藏寶圖’!”許世德供認不諱:“不錯。這就是我的唯一目的,而太子對我來說,不過是個蒙騙皇上的障眼法。”狄公道:“然而,你沒料到的是,吳孝傑是個非常謹慎的人,一年多下來,竟沒透露半點口風。而此時,皇上催問你太子之事查得怎樣,你無法交代,於是便設了一個騙局——”吳孝傑在街上行走,忽然覺得身後有人跟蹤,他回過頭,隻見兩個不三不四的人正指著他耳語著。他吃了一驚,趕忙加快腳步。身後的兩人隨後跟來。當晚,吳孝傑從夢中醒來,窗外人影一閃。吳孝傑大吃一驚,翻身下地,打開門,門外空無一人。吳孝傑陷入了沉思。狄公道:“你用詐術使吳孝傑感到威脅就在身旁,驚恐之下,他便想到托朋友將《藍衫記》帶到湖州劉家莊。由於白天怕被人跟蹤,他便與那位朋友約好深夜在長安城中的曲江池見麵。然而,等待他的卻是你的手下——劉大。”狄公將當時發生的一幕描繪了一番——小艇來到竹亭旁,吳孝傑將船固定在樓旁,一個箭步跳上台階,快步走進竹亭中,叫道:“李全。”亭中的黑衣人輕輕咳嗽了一聲:“東西帶來了?”吳孝傑聽著他的聲音,起了疑心:“你的聲音不對,為什麼這麼沙啞?”黑衣人猛回頭,臉上掛著獰笑,正是劉大!吳孝傑驚呼道:“你不是李全!”劉大一抖手,寒光一閃,一柄匕首刺進了吳孝傑的腹部,吳孝傑雙眼一瞪,身體徐徐歪倒在地。劉大蹲下身,從吳孝傑懷裡掏出了一本薄薄的絹書——《藍衫記》。許世德驚訝不已,歎了口氣道:“不錯。你好像什麼都知道!”狄公繼續道:“然而,你最了解吳孝傑的為人,你知道,他絕不會帶真書去見李全。因此,你隻命劉大刺傷吳孝傑。果然如你所料,吳孝傑重傷之下爬了回來,臨終前將那本藏有寶圖的《藍衫記》托付給你,讓你送到湖州劉家莊。這樣,你的手中就已經有了兩本《藍衫記》,所缺的就是李規手中的那一本。你在臨行前,故布迷局,做成了你與吳孝傑互殺身亡的假象,目的就是為了讓宗正府介入進來,查出吳孝傑的真實身份,從而將矛頭引向太子。”許世德供認不諱:“不錯。”狄公道:“你到湖州之時,內衛已經將這裡全部監控,你則是肆無忌憚地行事。直到我來到湖州巡查,逐步解開謎團。至於劉傳林為什麼沒有死,原因很簡單,是瑩玉救了他。”許世德莫名其妙:“瑩玉?”狄公道:“是的。瑩玉使用蜜蜂計,故意讓劉查禮看到,其實隻是想讓劉查禮將兒子趕出劉家莊,好讓劉傳林不要再糾纏於她。可沒想到,劉查禮生性陰鷙歹毒,竟起了殺子之心,趁爬翠屏山之機,將傳林推下懸崖。瑩玉察覺到劉查禮要對公子下毒手,於是命衛士們尾隨而去,趕到翠屏山,可是他們來晚了,慘劇已經發生。然而,劉傳林卻並沒有死……”接著,他把當時發生的情景簡單地說了一遍——公子的身體向懸崖下摔去,他的身體先落到了崖下的平台處,而後滾翻落崖,中間阻得一阻,減緩了下落之力。同時,他的雙手在懸崖壁上拚命地抓著,“喀”的一聲,他抓住了崖旁伸出的一棵小矮樹,身體登時停住,這時,離崖底還有三四丈距離。矮樹不堪重負,喀嚓折斷,他的身體向崖下墜去,摔在了亂石堆裡,登時鮮血四濺。狄公轉身問劉傳林:“公子,我說的沒錯吧。”劉傳林點點頭:“絲毫無誤。”狄公道:“劉查禮雖然陰鷙狠毒,但傳林畢竟是他的親生兒子,他趕到崖下悲痛欲絕,卻忘了看一看公子是不是已經死了。而此事與構陷太子無關,是中間橫生出的一個枝節。因此,劉大也不知情,看到傳林血肉模糊,二人就都以為公子已死,於是找人將‘屍體’抬回莊內,用棺裹盛殮起來,放在靈堂。這樣,就有了第一次靈堂鬨鬼事件——”靈堂中燭光在風中搖曳。棺木橫放在靈堂西頭。守靈人坐在蒲團上打盹兒。忽然,他聽到“嘎嘎”之聲,棺蓋不停地晃動著,守靈人一聲驚叫跪倒在地。這時,瑩玉從外邊走了進來,她一見堂中情形登時愣住了。狄公道:“瑩玉出於對劉傳林的愧疚,深夜率人來到靈堂,用藥迷翻了守靈人,打開棺蓋,發現劉傳林還有呼吸,雙手在昏迷中不停地擺動——這就是棺裹發出響聲的原因。於是,瑩玉將他偷偷救了出來,換上了另外一具屍體。第二天,曾泰便得到捕快的堂報,縣衙停屍間發生盜屍案。其實是瑩玉的手下人趁夜來到縣衙停屍間,盜走了一具屍體,替換了劉公子。這就是事情的整個經過。”許世德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狄公道:“而你的失誤就在這一點上。你自以為除了太子殿下,再沒有人知道書的下落。可你錯了,劉傳林還活著,這使你功虧一簣。其實,就整件事來說,太子是個最大的受害人。”許世德笑了笑:“一點兒不錯。反正皇上一直不信任太子,早就想廢了他,我不過是順水推舟,幫助皇上隨了這個心願罷了。本來,我的計劃是逼迫李規說出《藍衫記》的下落,而後,由內衛寫成一篇供詞,讓李規簽字畫押。隻要這份東西到了皇上手裡,太子就完蛋了。這樣,我得到越王留下的財寶,而皇上得到太子謀反的證據,這就叫各得其所。可沒有想到,太子竟然自投羅網來到了湖州……”狄公哼了一聲:“那是我寫信請他來的。因為那時我已經發現,所有的矛頭都指向了他。可沒想到,消息走漏,令太子落入你手。而你正苦於找不到辦法令李規開口,太子落網你肯定是喜出望外,於是便設下這個絕妙的圈套:綁架太子殿下,誘使李規說出《藍衫記》的下落。爾後,故意把你們的落腳點告訴曾泰,將我也牽扯進去。‘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當我們進入小院後,你趁亂脫身,而皇上早已得到了你的通知,率羽林衛趕到,於是便正好看到了所謂謀逆的那一幕。好毒的計策呀!可你做夢也沒想到吧,當你覺得萬事大吉的時候,我會在這裡恭候著你!”許世德滿不在乎地道:“那又怎麼樣?皇上已經回京,聽不到這番話了。你的分析再精到,推理再準確,也救不了太子的性命!”狄公道:“你難道就不怕我把你的這番言語上奏?”許世德冷笑道:“看來,你還是不太了解皇上!她現在什麼也聽不進去,一心隻要廢掉太子,立武三思為嗣。如果你不知好歹,將此言上奏,一定會得到一個太子同黨的罪名。所以,聽我好言相勸,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狄公沉默了。許世德道:“大人,你現在抓到了我,又有什麼用呢?你雖身為宰相,卻無權處置內衛,所以,你隻能把我放了。”狄公深吸了一口氣:“我可以殺了你。在這裡殺死你,沒有人會知道。”許世德笑道:“人做事一定要有目的。您現在殺我有什麼用呢,既不能救太子的命,也不能挽回局麵!”狄公長歎一聲。許世德道:“我有一個好提議。”狄公抬起頭,“哦”了一聲,顯示出很感興趣。許世德道:“‘藏寶圖’現在我的手中,這筆財寶,我們二一添作五,今天在場的人人有份。拿到錢後,我也不會再去替皇上賣那個不值錢的命,您幫我做一個假案,就說我在回鄉途中飲酒過度,溺水身亡,這樣,我改頭換麵,隱匿民間。您還做您的宰相,而我呢,做我的富翁,從此再不見麵。”“真是個絕妙好計!”一個聲音從身後傳來,緊接著門外響起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和羽林衛的高聲呼叫:“包圍房間!弓箭手準備!”許世德猛吃一驚,回過頭來。一個人緩緩走進屋裡,正是武則天!許世德張大著嘴,渾身顫抖著,像羊角風突然發作,猛地,雙腿一軟跪倒在地。狄公冷冷地望著他。武則天臉色鐵青,點了點頭:“許世德,你說得好。說得好啊!”許世德上下牙關不停地打架,“咯咯”直響。武則天道:“若不是狄懷英力請我留下看一出好戲,我怎能知道內衛中竟然有你這樣的敗類!你為中飽私囊,巧言令色,構陷太子。竟拿著朕對你的信任,當作實現陰謀的籌碼!像你這樣的人,我該怎麼賞賜,嗯?!”許世德抬起頭,跪爬兩步,大聲道:“陛下,陛下,臣一念之差,鑄成大錯,求陛下饒了臣的狗命!陛下!”武則天冷冷地道:“來人,將這條狗拉到莊外,五馬分屍。屍體扔進山中喂狼!”衛士們高聲答應,一擁而上,架起許世德。狄公道:“慢!”衛士們收住腳步。狄公大步走過去,從許世德懷中掏出了那本《藍衫記》,而後朝衛士一揮手,衛士拖起許世德快步走出門去,門外傳來許世德淒厲的慘叫。狄公雙手將書呈上,武則天接過來看了看,交給了身旁的女官。她看了狄公一眼道:“懷英,剛才你們說的,我都聽到了。你竟私自寫信給太子,這是重罪。你是朝中老臣,連這點也不明白?”狄公道:“臣甘願領罪,請陛下重處。”武則天長歎一聲:“好了。看在你破案有功的分上,此事就不必追究了。用許世德的話說,咱們君臣二一添作五,我不賞,也不罰,就這樣吧。”狄公趕忙道:“謝皇恩。那太子呢?”武則天道:“嗯,看來李顯確實是被冤枉了。但他私離京城,也是大過一件,由你口頭宣旨,罰他布衣素食,閉門思過,無旨意不得外出!”狄公笑了:“是。”武則天看了看周圍的人道:“關於這件事情,你們要守口如瓶。一旦傳揚出去,今日在場之人都難脫乾係!”狄公躬身道:“是。”武則天深吸了一口氣,重重地吐了出來,快步走出門去。屋內眾人如釋重負,個個臉上露出了笑容。第一縷朝陽灑在劉家莊門前,狄公率李元芳、曾泰、劉傳林、瑩玉等人走出來。狄公長長伸了個懶腰道:“回去要好好睡上一覺!”李元芳道:“大人,太子真是您寫信請來的?”狄公一愣,和曾泰交換了一下眼色,發出一陣大笑。李元芳也笑了:“這個問題,問得有點蠢。”狄公道:“是啊,如果我不這樣說,太子的罪過就大了,擅離京城,私會外臣,僅憑這一點就可以把太子廢了。”曾泰道:“大人,在許世德身上,隻搜出了一本《藍衫記》,那另外兩本呢?”狄公深吸了一口氣:“這又是一個永遠的謎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