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城,北依邙山,南對伊闕,西有榖水緩緩流過,城中洛水縱貫。大山大河令這個城市具備了一朝帝都應有的河漢之象,因此它被隋唐兩代定為東都,武則天篡唐嗣建大周後,更名為神都。驚雷閃電,搖撼著大地。漫漫雨幕籠罩著這座雄偉的都城。夜,上陽宮提象門,雨箭密集地射在宮內的青石地麵上,發出巨大的“嘩嘩”聲。一盞燈籠由遠而近,內班宿衛們冒雨巡查各處宮門。宮內早已下燈,一片漆黑,隻有提象門西側的一座殿宇中,隱隱透出一點閃爍不定的燈火。一名年輕侍衛手指殿宇大聲道:“隊長,看,那邊有燈火!”隊長順著手指的方向望去,不由得輕輕歎了口氣道:“上陽宮又鬨鬼了!”年輕侍衛道:“我們過去看看吧!”隊長扭過頭來,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大聲嗬斥道:“你不要命了!那是上陽宮內的絕對禁地——寶成殿,任何人私自踏進寶成殿基石一步,殺無赦!”年輕侍衛吐了吐舌頭。隊長回頭衝身後的侍衛們大聲道:“向東巡行!”寶成殿的大門“吱呀”一聲打開,一陣急雨飄進來。雷聲滾過,閃電在門前亮起,一張女人的臉映入眼簾。這本是一張雍容富貴的臉,但眼角和嘴角卻掛著一絲絲血跡,臉上毫無表情,雙眼直視前方,在這淒厲的雨夜中顯得異常恐怖。又是一道閃電亮起。女人緩緩飄進殿中,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是,此人竟然沒有雙臂!殿內高燒紅燭,低垂帳幔。令人納悶的是,殿內的擺設竟然完全是傳統家庭的格局:一張低矮條幾放在丹陛上,後麵鋪著兩張榻席。丹陛下,分左右陳設兩排條幾,後麵也都鋪著榻席。條幾上碗筷齊備,似乎是一家人正準備用飯。殿正中掛著一副橫匾,上書:“勇冠三軍”。下排的最末一張榻席上坐著一個人,她慢慢地端起空碗,舉著筷子笑道:“父親、母親、二位兄長、姐姐,大家彆客氣,吃呀!”一聲驚雷響起,此人回過頭來,竟是大周皇帝武則天!她長長地歎了口氣:“好大的雨呀!”“好大的雨呀!”殿內傳出了另外一個女人的聲音!武則天大驚失色,猛回頭,向聲音發出的方向看去。沒有人。武則天慢慢地回過頭來。一道閃電亮起,麵前站著一個人。正是殿門外那個無臂女人,她的雙眼直愣愣地望著遠方,木然不動。武則天嚇得魂不附體,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暈倒在地。武則天被抬進寢宮。幾名宮女和宦官嚇得手忙腳亂,不停地搖晃著她的身體,大聲喊叫著:“皇上!皇上!您醒一醒,醒一醒啊!”“啊”的一聲大叫,武則天猛地從床上彈起來。宮女、宦官趕忙退到一旁。武則天驚恐地問道:“朕在哪兒?”一名宮女趕忙道:“陛下是在寢宮中。”武則天長長地舒了口氣,渾身不停地顫抖著:“朕這是怎麼了?”那名宮女道:“陛下又做噩夢了吧?”武則天咽了口唾沫道:“春香,你是說,朕在做夢?”春香點了點頭:“是的。剛才陛下一直大叫‘有鬼!’奴婢等這才鬥膽將陛下喚醒。”武則天深吸一口氣:“又是一個噩夢!可,這夢為什麼如此清晰?為什麼,為什麼?”她伸手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無力地靠在床頭,對春香等人道:“好了,你們下去吧。”春香道:“陛下,要不要請太醫來看看?”武則天略一沉吟,點了點頭:“叫風春來。”雨越下越大。狄府,狄春端著茶,打著油紙傘,快步向正堂走去。“狄春。”身後傳來了叫聲。狄春站住,李元芳趕了上來。狄春笑道:“將軍,是你呀!還沒休息?”李元芳道:“睡不著啊。想去和大人聊聊。好了,你去歇著吧,我給大人送茶。”狄春點了點頭,將托盤交在李元芳的手中。狄府書房裡,桌案上堆滿了各州的公文,狄仁傑靜靜地看著,良久,他輕輕敲了下桌子道:“怪哉!”李元芳推門進來,將茶放在狄公麵前道:“大人,請用茶。”狄公道:“狄春,李將軍睡了嗎?”李元芳笑道:“卑職還不曾睡!”狄公一愣,抬起頭來,這才發現,站在麵前的正是李元芳。他笑了起來:“是你呀!”李元芳也笑道:“卑職冒昧,不請自來。”狄公道:“好,來得好,我正要讓狄春去叫你哪。坐吧。”李元芳在椅子上坐下,歎了口氣道:“這雨一下就是十幾天,真是惱人啊!”狄公拿起桌上的幾份公文遞過去:“這是劍南道益州、隴右道鄯州、河東道蒲州送來的公文。你看一看。”李元芳一愣:“大人,此乃閣批公文,卑職看是否妥當?”狄公道:“無妨。”李元芳拿過公文看了一遍,抬起頭來:“滴血雄鷹?”狄公點點頭:“劍南、隴右、河東三道,遠隔千裡,竟然同時發生如此惡性的凶殺案。死了七八十條人命,卻沒有人看到凶手。除了這隻滴血雄鷹,各地官府在勘查現場時,沒有發現任何有力的線索。這中間的緣由耐人尋味呀!”李元芳道:“公文中說,所有凶案中的死者都是沒有身份戶籍的流人,這是怎麼回事?”狄公道:“內中定有蹊蹺。是什麼令這些流人聚到一起?又是什麼原因致使他們慘遭屠殺?這隻‘滴血雄鷹’到底代表了什麼?”武則天靠坐在床上,額頭滲滿細細的汗珠。太醫風春來在為她診脈,武則天看了他一眼問道:“脈象有何不妥?”風春來道:“並無怪異。隻是皇上身體虛弱,心膽疲累,應當好好調養。”武則天皺了皺眉道:“你要說實話才好!”風春來趕忙道:“陛下三脈雖弱,卻未顯疾象,隻是龍體羸弱,心神不定而已。”武則天問:“哦,那朕為何會噩夢連連?”風春來吞吞吐吐地道:“這……俗話說夢由心起,也許……”武則天哼了一聲:“什麼夢由心起,你明明是無能診朕之疾,這才以言語搪塞於朕!”風春來嚇得趕忙站起身,跪倒在地:“微臣萬死不敢搪塞陛下。”話音未落,風春來身前傳來“啪”的一聲響。武則天嚇了一跳,低頭看去。一個青玉製成的翠蟾不知從何處落在了地上。一見此物,武則天登時臉色大變,體如篩糠,她顫抖著道:“此物從何而來?”風春來一愣:“微臣不知。”武則天道:“呈上來。”風春來趕忙拾起地上的翠蟾遞過去,武則天伸手接過,翻過來看了一眼,一聲慘叫,將翠蟾扔在地上:“大、大膽風春來!竟敢帶此逆物進宮,陰謀驚嚇於朕,真是罪不容誅!”風春來嚇得魂不附體,連忙解釋道:“陛下,此物並非臣帶進宮來!”武則天跳起身來,歇斯底裡地大喊道:“來人,來人哪!”殿門大開,侍衛們閃電般衝進殿內。武則天臉如死灰,指著風春來歇斯底裡地喊道:“把這逆賊拖出去,亂刀分屍!分屍!”侍衛一擁而上,拖起風春來往外便走。風春來哀叫道:“陛下,臣冤枉!”武則天口中不停“嗬嗬”怪叫,渾身顫抖,好似羊角風突然發作。她緊緊地抓住被角,縮成一團。在洛陽縣通往神都的官道上,一輛馬車在飛奔著。大雨如注,前座的車夫揮動長鞭不停地吆喝,兩匹馬奮蹄狂奔,濺起一片水花。車廂裡坐著一位黃衫青年,他微合雙目靠在座椅上凝思。靜夜中隻聽到馬蹄翻飛和車輪壓在泥地上發出的陣陣“嘩嘩”聲。青年人的手指動了動,睜開眼睛,臉上的神色非常凝重。他徐徐伸手入懷,掏出一麵象牙腰牌,腰牌上刻著“內衛”二字。官道旁的麥地裡,四隻馬蹄在原地不停地踏著步;馬鼻噴出一道道白氣。一雙穿著虎頭镔鐵甲的腳慢慢地走到馬旁,腳踏進蹬中,雙腳輕輕一磕馬肚,戰馬發出一聲長嘶。忽然,車廂外響起一聲金鐵撞擊的聲音,青年人一怔。兩匹馬仍在飛奔著,一溜鮮血滴在馬背上。青年“啪”的一聲撩開車簾,一道閃電亮起在頭頂,他發現駕車的馬夫脖頸上已經沒有了頭顱,鮮血奔湧而出。青年人大驚失色,不禁發出一聲尖叫。車外響起了悠閒的馬蹄聲。青年人張大了嘴,渾身顫抖著,他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倉啷”,車廂外又一次傳來了金鐵的撞擊聲。青年人一咬牙,不顧一切地跳出車廂,沒命地向遠處的麥田奔去……青年人在麥地裡拚命地奔跑著。突然一個人出現在他眼前,青年人一聲驚叫,抬起頭來,閃電亮起,原來是一個護田的稻草人!草人的頭用南瓜做成,刻著五官,身上披著一件草編的蓑衣,栩栩如生。閃電在空中不停地亮起。青年人長長地出了口氣,慢慢地蹲下身。“倉”,身後傳來一聲金屬的撞擊聲。青年人渾身一抖,回過頭來,登時瞳孔放大,嘴張得大大的卻喊不出聲來。寒光一閃,鮮血濺在稻草人的蓑衣上。上陽宮提象門外,大雨瓢潑,一道道閃電不停地亮起,雷聲轟鳴,震人心魄,似乎在這樣的雨夜中,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一點燈火由遠而近,迅速來到提象門前。原來是一隊衛士和一頂花呢大轎。守門的衛兵問道:“是太平公主殿下嗎?”一名衛士答道:“正是。聽說皇帝身體違和,殿下特來問安。”話音未落,遠處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呼喊:“冤枉!臣冤枉!”一隊內班宿衛拖著太醫風春來向提象門奔來。風春來淚流滿麵,不停地高聲呼叫,轉眼間,已奔到宮門前。為首的隊長一見公主大轎,趕忙一擺手,內班宿衛們將風春來拉到一旁,為公主讓開道路。萬分絕望的風春來一眼看到太平公主的官轎,就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他高聲喊道:“公主殿下,救命啊!”花呢大轎內傳來一個威嚴的聲音:“是何人呼救?”內班宿衛首領趕忙上前一步,躬身答道:“回公主的話,是太醫風春來。”侍者微微掀開轎簾,太平公主驚詫地問:“你們要拉太醫到哪裡去?”首領回道:“皇上有旨,將風春來亂刀分屍。”太平公主一驚:“卻是為何?”首領回道:“卑職不知,隻是遵旨而行。”太平公主沉吟了片刻道:“先將風春來羈押在此,我立刻進宮麵聖!”首領為難地道:“這……公主,這可是皇上的嚴旨呀!”公主把臉一沉,冷笑一聲:“是嗎?那好吧,你現就將風春來拖出去分屍。放轎簾,起轎!”首領見勢不妙,趕忙上前一步道:“公主息怒,卑職遵命就是!”公主道:“這才是了。爾等在此聽候消息。”突然,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呼喊:“刀下留人!刀下留人!”眾人吃了一驚,抬起頭來。一名內侍飛奔而至,氣喘籲籲地對內班首領道:“風春來還沒殺吧?”首領搖了搖頭:“怎麼了?”內侍道:“皇上不行了,快請風太醫回去看看!”太平公主猛吃一驚:“你說什麼?”寢宮內,武則天雙眼翻白,口吐白沫,渾身抽搐,躺在床上不停地倒氣,她的手裡死死地抓著那隻翠蟾。春香和內侍宦官圍在一旁,焦急萬分,卻束手無策。殿門打開了,太平公主帶著風春來迅速走進殿內。風春來渾身上下被大雨淋得透濕,不停地打著寒戰。春香迎上去,滿眼含淚地道:“公主,您來了。皇上她……”太平公主快步走到龍榻前,抓住武則天的手,輕輕喊道:“皇上,皇上!娘!”武則天的身體不停地抽搐著,嘴裡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太平公主回過身,焦急地喊道:“風太醫,還不上前替皇上診病!”風春來哆裡哆嗦地走上前,顫抖著拿起武則天的手腕,三根手指輕輕按了下去。武則天忽然雙眼睜開,一把抓住風春來的手腕,狂叫道:“是鬼!是鬼!”風春來大吃一驚,趕忙後退一步,但手腕卻被武則天死死地抓住,指甲深深地嵌進肉裡。武則天兩眼布滿血絲,瘋狂地喊著:“賤人,我要你死!我要你死!”風春來驚叫道:“公主!公主!”太平公主趕忙撲上前來,抱起武則天輕聲喊道:“娘,娘……”武則天的手指慢慢地鬆開了,她的雙眼呆呆地望著公主:“你、你是李賢嗎?”太平公主不由得一愣。她剛想說什麼,武則天的身體忽然彈了起來,雙手死死地掐住太平公主的脖頸,厲聲喊道:“李賢,你也要害我,你這逆子!我要把你碎屍萬段!”她的雙手不停地用力,太平公主痛得大聲呼救。風春來、春香等人一擁上前,費儘力氣才扒開了武則天的手,將太平公主拉下床來。武則天狂叫著猛撲過來,眾人七手八腳地將她按在了床上。風春來顫聲道:“公主,怎麼辦?”太平公主驚魂未定,嚇得沒了主意:“我、我怎麼知道?你是太醫,快想辦法救皇上!”風春來一咬牙,從懷裡掏出一個銀盒:“皇上處於癲狂之中,看樣子是驚嚇過度所致。如果任其發展,定會激毀心脈,不治而亡。要想讓皇上安靜下來,必須用針。”太平公主急道:“那你還等什麼?”風春來打開銀盒,取出一枚銀針,眼望公主道:“公主殿下,眾位,恕春來不敬,要將此針灸入皇上頭頂的百會穴之中,一旦皇上蘇醒,降下罪來,請眾位一力承當!”公主道:“不必疑慮,救駕事大,如有不敬之罪,我一人承當!”風春來點了點頭,快步走到武則天身前,將銀針徐徐刺入了百會穴中,他不停地撚著,觀察著皇上的反應。果然,武則天不再掙紮,漸漸地安靜下來了。眾人這才長長地出了口氣。風春來的臉上也顯出一絲喜色,對身旁的春香道:“見效了!趕快拿雪蟾粉化水喂皇上服下!”春香快步向殿外跑去。太平公主問道:“太醫,怎麼樣?”風春來徐徐搖了搖頭:“殿下,這一針隻是暫時抑製發病,恐怕還要找個根治之法,否則,皇上難過今晚。”太平公主道:“馬上將所有太醫全部召來,大家一起想辦法!”風春來搖搖頭:“太醫院中恐怕無人能醫此疾。”太平公主急道:“那怎麼辦?”風春來道:“我想到一個人,也許他有辦法。”太平公主道:“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在慢條斯理!說,是誰?”風春來道:“狄國老。”太平公主一愣:“狄仁傑?”風春來點了點頭。太平公主問:“狄公會治病?”風春來道:“狄國老自幼熟讀醫書藥傳,深諳診病之道,尤其對醫治各種疑難雜症,毒學詭術,更是頗有心得。以前,我二人曾多次切磋,臣對他的學識見地也是萬分欽佩。”太平公主點點頭:“現在也沒有彆的辦法,姑且一試吧!”此時,狄公正在書房裡跟李元芳談論“滴血雄鷹”的事。他徐徐地踱著步。李元芳道:“如果能到案發現場看一看,或許能找到一些蛛絲馬跡。”狄公停住腳步,長歎一聲:“這恐怕是不可能了。循朝例,我雖身為宰相,卻不能隨意乾涉外官辦案。”李元芳點了點頭。狄公道:“憑直覺,此事又是本朝的一大奇案!”話音未落,門打開了,狄春衝進來:“老爺,宮中內侍現在正在等候,說皇上病重,請老爺火速進宮診病!”狄公馬上命人為他準備車馬。武則天不停地抽搐著,嘴裡嘰裡咕嚕地說著什麼。太平公主坐在一旁,焦慮地望著她;風春來在殿中不停地踱著步。氣氛異常緊張。忽然武則天大叫一聲,身體直挺挺地彈起來,而後重重地落在床上。公主大驚。風春來趕忙奔過來,伸出手探了探武則天的鼻息,顫抖著道:“呼吸已經非常微弱了,就怕皇上已經油儘燈乾。”太平公主焦急地問:“狄仁傑怎麼還不來!”話音未落,殿門打開,狄公急急走進殿來。太平公主和風春來迎了上去:“國老!”狄公點點頭:“情況我都知道了。”說著,他走到武則天床前,伸手搭上腕脈。太平公主和風春來緊張地望著他。狄公抬起頭來:“三脈遲孔澀結,乃氣血不暢,胸中凝阻,以致倒生昏亂。”風春來道:“似此怎生奈何?”狄公站起身道:“以針灸打開皇上胸塞,再以涼藥導引,則此疾可痊。”太平公主道:“國老是說,皇上有救?”狄公微笑道:“當然,此疾乃驚恐憂思之症,本不是什麼大病。”太平公主舒了口氣:“這就好了。那就請國老儘快醫治吧!”狄公點點頭道:“取針來。”風春來遞上銀盒,狄公取出金針,從武則天眉心的天中穴一路施針,一直刺到了腹部的關元穴。而後回過頭道:“誰可為皇上度氣?”公主道:“我來吧。”狄公點點頭,以金針刺入武則天的頰車穴,武則天的嘴緩緩張開,公主俯在她身前嘴對嘴將氣度入她的口中。狄公輕輕撚動胸前和腹部的金針,不一會兒,隻聽武則天胸口傳出“咕”的一聲響。狄公臉上一喜:“好,有門!”他輕輕撚動關元穴上的金針,不一刻,隻聽武則天胸腹之間不停地發出一陣陣鳴響。狄公迅速將胸腹間所有金針拔下,而後,撚動眉心天中穴上金針。“哇”的一聲,武則天一張嘴,噴出一口黑血。太平公主大驚:“怎,怎麼吐血了!”風春來道:“公主稍安,這就是皇上的病根,這口黑血吐出,皇上才算是有救了。”太平公主半信半疑地點點頭。狄公拿起手帕輕輕擦了擦武則天嘴角的鮮血,起下眉心的金針道:“好了,皇上已經無礙了。我想,再過一會兒,她就會醒來的。”梁王府正堂上,一名內侍焦急地徘徊著。門開了,武三思快步走來。內侍趕忙迎上去:“梁王。”武三思道:“力士,出什麼事了?”內侍道:“皇上病危!”武三思猛吃一驚,“哦”了一聲。內侍道:“我看皇上就是能過了這一關,恐怕也挺不了多久了。梁王要為今後做好打算!”武三思抬頭思索……與此同時,太子宮內,太子李顯接到武則天病危的報告,霍地從椅子上站起來:“什麼?”幕僚道:“消息絕對可靠!”李顯深深地吸了口氣:“太突然了!怎麼會這樣?”幕僚道:“皇上已過古稀之年,這種事本沒有什麼值得奇怪的。倒是太子殿下要為今後做好打算!”李顯抬起頭問:“什麼意思?”幕僚道:“武三思一直垂涎皇位,欲置殿下於死地而後快。這個時候,要謹防他暗下毒手啊!”李顯陷入了沉思。武則天神態安詳地躺在床上,狄公坐在一旁靜靜地望著她。忽然,他的目光落在武則天枕旁的一件東西上,正是那隻差點兒要了風春來性命的翠蟾!狄公伸出手,輕輕拿起翠蟾看了看,而後翻了過來,隻見翠蟾的底部赫然刻著幾個字:“給太子賢。”狄公登時驚呆了。“這是我親手賜給李賢的。”狄公一驚,抬起頭來,武則天正望著他。狄公趕忙放下翠蟾,站起身來:“陛下,恕微臣不敬。”武則天搖了搖頭:“坐吧。”狄公這才放心地坐了下來:“太平公主一直在陛下身旁伺候,剛剛臣才請她到偏殿略事休息。”武則天長歎一聲,點點頭:“難為她了。懷英,又是你救了朕的命。”狄公道:“臣不敢貪功。太醫風春來厥功甚偉,沒有他在陛下百會穴上下的一針,恐怕臣也無能為力。”武則天點點頭:“是我冤枉他了。風春來現在何處?”狄公道:“已趕到太醫院下方,為陛下煎藥。”武則天長歎一聲,沒有說話,伸手拿起了那隻翠蟾。狄公道:“臣聽內侍說,這隻翠蟾是風春來帶入宮中的?”武則天苦笑著,搖了搖頭:“李賢死去已十多年了,當時風春來還不在京中,他怎麼會有此物?”狄公道:“臣也覺得奇怪。那麼,此物怎麼會出現在宮內?”武則天道:“是鬼。是鬼呀!”狄公遲疑道:“鬼?”武則天點點頭:“李賢的鬼魂,他不肯放過我!幾個月了,我幾乎時時為惡鬼所纏,恐怕這就是冥間的信號吧。朕也將不久於人世了。”狄公笑了笑:“臣還記得,太宗朝時,宮中也曾傳聞鬨鬼,這才有了秦叔寶、尉遲敬德二公守門一事。當時,尉遲敬德曾說過一句話:‘創立江山,殺人無數,豈有鬼哉!’太宗皇帝大加讚賞。那是何等的豪氣!而今,陛下身為君上,堂堂天子,竟會去信這些鬼怪邪說,這恐怕會令天下齒冷啊。”武則天道:“如果不是陰鬼作祟,這隻翠蟾怎麼會出現在我的麵前?而且,昨天夜裡,我做了一個非常奇怪的夢,應該說,不像是夢,竟像是真實發生的事情,可我醒來時,自己卻躺在床上!”狄公問:“哦,什麼夢?”武則天道:“我看見蟒氏那個賤人出現在我麵前。”狄公道:“陛下說的是王皇後?”武則天點點頭:“是的,她沒有雙臂,站在我麵前,一言不發……”她的身體又開始顫抖起來。狄公道:“常言道夢由心生,皇上恐怕是憂思過度,故生異夢吧?”武則天搖搖頭:“我知道,那絕不單單是一個夢,那是幽冥鬼怪在向我討命。”狄公微微搖了搖頭。武則天道:“懷英,你好像從來不相信有幽冥之事。”狄公道:“以臣愚見,那都是妄人訛傳,不足為信。”武則天歎了口氣:“記得我處死皇後蟒氏和淑妃梟氏之後,連續幾年,夢中皆出現蟒、梟二人渾身瀝血、長發披麵站在朕的麵前,向朕索命。”她將夢中的畫麵描繪了一遍:——深夜,長安武則天寢宮,暗夜無光;殿門緩緩打開,一隻貓飛快地跑進來。武則天靜靜地睡在床上,忽然殿內傳來了一陣貓叫,她睜開眼,坐起身來,隻見一雙晶亮的眸子在黑暗中發出淡綠色的光芒,竟像是人的眼睛。武則天驚問:“誰?”黑暗中傳來一聲貓叫。武則天剛鬆了口氣,忽然“嗖”的一聲,那貓竟閃電般躥上床,向武則天撲來,武則天一聲驚叫,倒在了床上。貓調頭跳下床向外跑去,武則天翻身下地。那貓飛快地跑出殿門;武則天猶豫了片刻,隨後追去。——夜,禦花園中,慘霧騰騰,濃霧中傳來一陣陣貓叫。武則天一邊走一邊驚恐地四下裡張望。麵前出現了一堵矮牆,貓蹲在牆邊靜靜地看著她。武則天慢慢走過去,突然那貓一聲哀叫,轉眼不見了蹤影。武則天大吃一驚。四周死一般寂靜,沒有了貓叫,也沒有任何聲音。武則天回過頭,一張恐怖的臉出現在她眼前,正是蕭淑妃!她張著嘴,露著兩個長長的獠牙向武則天撲來。武則天一聲慘叫,轉身想跑,又是一張臉出現在她麵前——王皇後!她臉色慘白,嘴角掛著鮮血,輕聲道:“武媚,你為什麼這樣對我?”說著,她張大了嘴,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獠牙。武則天長歎一聲:“連續幾年,我都做同樣的夢!也正是這個原因,我才下令宮中任何人不許養貓;也正是這個原因,我才下決心離開長安,久居神都!這些都是私言,不足為外人道也。如果真如你所說是妄人訛傳,朕怎麼會連續幾年都做同樣的夢?”狄公沉吟片刻,躊躇道:“陛下,可恕臣直言否?”武則天點點頭:“現在並無外人在場,你我就如朋友一般,但講無妨。”狄公道:“當年的事情,臣也聽說過一些。陛下精於權謀,當年王皇後和蕭淑妃之所以獲罪,恐怕與陛下的謀略是分不開的吧。”武則天突然把頭一抬。狄公趕忙道:“微臣失言。”武則天歎了口氣,點了點頭:“你說吧。”狄公道:“陛下雖是一代明君,但畢竟是女人,就心性而言,與世上女人恐怕也彆無二致。當年殺死王、蕭二人所用的手法可以說是殘酷之極。臣聽說,陛下下令將二人手足斬下,手接在足上,而足接在手上,又將二人放入酒缸之內,慢慢炮製而死。如此死法,可謂極儘淒慘之能事!二人身死魂滅,不足為怪,然陛下心中難道真的能夠平靜如常嗎?”武則天收回目光,長歎一聲。狄公繼續道:“當時二人的死狀陛下是親眼看到的,可以說是?99lib.觸目驚心,就像臣在斷案中也遇到過一些死狀很慘的人。對死人來說,身既已死,一切便都消失了;但對看到死者的生人來說,卻會產生一種想法:‘此人死得這樣慘,會不會陰魂不散,前來尋仇?’這樣,白日既有所思,夜間便有所夢,醒後回味便證實了先前的想法,認為是鬼魂托夢作祟。因此,臣在斷案中也經常利用人們的這種心理,所謂的審陰司、審鬼魂,其實都是無稽之談,不過是一種心理戰術而已。我想陛下之所以噩夢頻頻,也不過如此而已,再加上陛下女人心性,更易相信鬼怪之事,這才令陛下不能平靜。”狄公娓娓道來,一番話說得武則天不禁點頭誠服:“也許你說的有點道理。但是,翠蟾之事又怎麼解釋?這隻翠蟾是我親自賜給章懷太子李賢的。他死後我又親自收回,鎖在上陽宮中,可今晚,怎麼會到了這裡?”狄公點點頭:“這確實是奇事一件,但也不能說明就是鬼魂作祟。難道就沒有可能是人做的?”武則天雙眉一揚:“人?誰?”狄公道:“臣不敢妄加推論。隻是憑著多年斷案的經驗,覺得此事定有佞人從中為怪,利用陛下畏神懼鬼的女人心性,達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武則天長歎一聲:“你不信鬼神,我不怪你。但你說有佞人作怪,也不過是憑空臆斷而已。”狄公笑了笑,沒有說話。武則天接著說:“剛剛你說到了女人心性,我還會有什麼女人心性?從進宮的那天起,我就不再是女人,一生都在政治的漩渦中掙紮。見到的聽到的是死亡、背叛和殺戮。我沒有退路,隻能一步步向前走。最後我走到了儘頭,即位登基,做了皇帝,再也沒有人在我之上。可恰恰是從那一刻起,我真正失去了一切:家庭、孩子、親情,一無所有!有的隻是反叛、奉承和不停的操勞。”狄公望著武則天,這番話竟不像是從這位鐵腕女人嘴裡說出的,倒是肺腑之言!武則天長歎一聲:“其實,在我向著目標前進的路上,已經失去了很多。但那時,我至少還有目標,那是我奮不顧身想要達到的。當真正達到了,我覺得興奮、激動,畢竟我是第一位女君主!我覺得自己了不起,我傲視一切,天下在我腳下,群臣在我腳下!可現在我卻覺得非常茫然,我不明白在萬人之上,做了皇帝讓我得到了什麼?”狄公道:“陛下得到的是天下。”武則天苦笑一聲:“你錯了,我得到的隻有仇恨和敵人!”狄公愕然。武則天繼續道:“兒子變成了我的敵人;兄弟姐妹變成了敵人;從前的朋友變成了敵人;我不得不把他們從我的視線中一一清除出去,這樣,我就一無所有了!”狄公道:“如果說陛下殺燕王李忠,是因為他乃蕭妃之後,為陛下所不能容。可我到現在也不明白,陛下為什麼要殺孝敬皇帝李弘和章懷太子李賢,他們可都是您的親生兒子呀!”武則天笑了笑:“殺李弘是因他私自為李忠收屍,我懷疑他心懷叵測。”狄公問:“就為這個?”武則天點點頭:“殺李賢的原因更簡單,他誤信人言,認為我不是他的生身之母,於是起了憂懼之心,寫下了一首詩——”大明宮中,武則天手裡拿著一首詩:‘種瓜黃台下,瓜熟子離離;一摘使瓜好,二摘使瓜稀;三摘猶為可,四摘抱蔓歸。’武則天發出一陣冷笑:“‘好一個三摘猶為可,四摘抱蔓歸’呀!我的好兒子!”內衛道:“據說,章懷太子經常對身邊的人說,陛下絕不會放過他,早晚會死在您的手裡。”武則天重重地一拍桌子:“這個逆子,要他何用!叫丘神勣來見我!”丘神勣接旨後,立即到章懷太子府,進正堂傳旨。李賢惴惴不安地徘徊著,丘神勣走進來,大聲道:“李賢接旨!”李賢雙膝跪倒。丘神勣從懷裡掏出了那首詩,獰笑著遞了過去:“皇上讓我把這個交給你。”李賢接過一看,登時大驚失色。等他抬起頭,丘神勣已經不知去向。突然一條繩索從後麵套在他的脖子上,迅速收緊……狄公聽了武則天的敘述,不禁暗暗倒抽一口冷氣:“章懷太子是這樣死的?”武則天點頭,一滴淚水流過了她的麵頰。狄公長歎一聲:“孝敬皇帝和章懷太子都是仁孝溫和、禮義良善的謙謙君子,如此無辜被殺,實在令人痛心。”說著,他的眼中蘊滿了淚水。武則天的嘴唇顫抖著,輕聲道:“冤鬼呀。”狄公沒有說話。武則天看了他一眼:“懷英,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會怎樣評價我?”狄公一怔,不知該怎麼回答。武則天道:“但說無妨。”狄公沉吟片刻,咬了咬牙:“功過參半。”武則天點點頭:“恐怕滿朝之內,也隻有你敢這樣說。”狄公道:“對坐無君臣。臣隻當是朋友之間交談。”武則天點點頭:“你知道,我會怎麼評價自己?”狄公搖搖頭。武則天道:“如果為自己立碑,那麼,我會立一座無字之碑。”狄公目瞪口呆。武則天徐徐坐起身來:“我要做一場大法事,來超度這些亡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