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五奇在正堂中不安地徘徊著,不時停住腳步望向門外。何竟快步走了進來道:“老爺,懷先生到了!”何五奇喜道:“終於來了!”話音未落,狄公、曾泰已來到門前,何五奇和何竟快步迎上前去抱拳拱手道:“哎呀,懷先生,總算是把您盼來了!”狄公笑道:“讓主人久候,是懷某失禮。”何五奇笑道:“哪裡哪裡,這是應該的。先生請進。”狄公拱手道:“多謝。”幾人寒暄著走入堂內,分賓主落座。何竟命仆役獻茶,而後退出堂外伺候。何五奇道:“聽說先生被縣令大人請去了?”狄公笑了笑道:“是啊。老朽久曆宦海,在官場上有些朋友是縣令大人用得著的,因此,將我請去略坐片刻。”何五奇略顯詫異道:“先生之奇,真是令人莫測。先生不光是財勢廣大,竟還諳熟官場,實在可說得上是深如浩海呀!”狄公擺了擺手淡然道:“多年慘淡經營,區區微勢不足掛齒。啊,對了,五奇呀,昨日你曾對我說起,到臥虎莊提鹽用的鐵卡……”何五奇道:“不錯。”狄公道:“此事甚是新奇,能不能讓老朽觀瞻一番呀?”何五奇道:“這算什麼,我馬上拿給先生。”說著,他先走到門前,將堂門關閉。而後轉身來到正堂之側的博古架前,拿起一隻膽瓶走到桌旁,低聲道,“這隻膽瓶是五奇請高手匠人所製,從外麵看與尋常的瓶子無異,當中卻有兩層內膽,靠機關發條開啟。”說著,從懷裡掏出了一把小鑰匙插進瓶底的小孔中,輕輕擰了幾下,“嗞”的一聲輕響,膽瓶中央竟然打開了一道小小的活門,露出了內膽,何五奇伸手從瓶中將提鹽的鐵卡和另外一張憑信銀卡拿了出來。狄公笑道:“如此機密之事,五奇對老朽竟毫不隱晦,足見合作之誠。”曾泰在旁點頭微笑。何五奇笑道:“瞞著彆人,還能瞞著您嗎?不過說句實話,事關者大,五奇不敢掉以輕心。因此,這藏卡之處,除我一人之外,連夫人都是不知道的。”狄公微笑道:“懷某受寵若驚。”何五奇將鐵卡遞了過來:“先生請看,這就是到臥虎莊兌鹽的鐵卡。”狄公接過來,定睛一看,隻見鐵卡通體透灰,中間刻有一行小字:“食貨二十石。”回手將卡遞與曾泰。何五奇拿起另一張憑信卡道:“這是購鹽款五千兩,乃是鴻通櫃坊開出的憑信。”一聽鴻通櫃坊這四個字,狄公抬起頭掃了何五奇一眼:“鴻通櫃坊?”何五奇點了點頭,詭秘地笑了笑道:“正是。與昨夜您拿給五奇看的那張十萬兩白銀憑信一樣,都是鴻通櫃坊開出的。”狄公和曾泰對視一眼,對何五奇道:“看來,你我真是心有靈犀呀。”何五奇神秘地道:“昨夜看了您的那張憑信,五奇就想說,就憑鴻通櫃坊出據的這十萬兩飛錢,咱們到臥虎莊購鹽就不成問題!”狄公頓感興趣,問道:“哦,卻是為何?”何五奇道:“您有所不知。臥虎莊收納鹽款隻有一種方式,那就是隻接受由鴻通櫃坊開出的飛錢憑信。”狄公追問道:“哦,必須是鴻通櫃坊?”何五奇道:“正是。其他櫃坊的憑信臥虎莊一概不收。”狄公深吸一口氣,與曾泰對視一眼道:“這卻是怪了。一樣的飛錢,為何隻收取鴻通櫃坊的?”何五奇道:“這就不知道了。”狄公道:“那現銀呢,現銀買賣總是可以成交的吧?”何五奇搖了搖頭道:“不行。剛剛說過了,除鴻通櫃坊的憑信之外,其他一概拒收。”狄公不解地道:“現銀交易是最好的方式,一拍兩淨,不留字底,更無端倪可查,可這臥虎莊竟然連現銀也不收受,真是奇哉怪也!”何五奇點了點頭道:“與臥虎莊做了幾年的生意,就是這一點令五奇頗為不解。每次前往臥虎莊之前,我都要先赴揚州,將銀錢存入鴻通櫃坊,而後再拿著鴻通櫃坊開據的憑信前去提鹽。”曾泰失笑道:“這是什麼道理,真是多此一舉!”何五奇道:“誰說不是呀!可這是臥虎莊的鐵規矩,絕對不容更改,想跟他們做生意隻能這樣。想來,定是鴻通櫃坊與臥虎莊私下有什麼交易。”狄公緩緩點了點頭道:“是這樣……看來,你我有緣,否則,老朽怎麼隻帶了鴻通櫃坊的憑信來到盱眙?”何五奇道:“正是。隻憑這一點,五奇就敢保證,咱們此行臥虎莊,絕對順利!”狄公應道:“那就好。”何五奇道:“先生,明日清晨,五奇便起身趕往臥虎莊,與葛莊主商洽你我二人同去事宜。”狄公點點頭:“如此甚好。五奇辛苦了。”何五奇道:“哎,先生說哪裡話來?這都是五奇份內之事。”話音未落,門外傳來何竟的聲音:“老爺,縣令大人前來拜會!”何五奇一愣:“他來做什麼?”狄公與曾泰相視一笑,沒有說話。狄公起身道:“五奇,既是縣令大人來訪,我二人便先行告辭了。”何五奇趕忙將鐵卡和憑信裝進膽瓶,放回博古架中,而後轉身對狄公道:“先生,中午五奇在後園設下便宴,二位一定要來。”狄公拱手道:“那就叨擾了。”說完,與曾泰向房門走去,何五奇打開門,三人走了出來。文清正在正堂外等候,見狄公三人出來,微笑拱手道:“懷先生,曾先生。”狄公二人拱手還禮:“縣令大人。”何五奇趕忙迎上前來道:“縣令大人光降寒舍,蓬蓽生輝!”文清笑了笑道:“有幾句話想與何掌櫃說一說。”何五奇一伸手道:“大人請進。”文清望了狄公一眼,點了點頭,與何五奇走進堂內。狄公微微頷首,與曾泰向後園走去。街上冷冷清清。元芳在前麵走著,魯吉英緊緊跟在身後。忽然,前麵的李元芳加快了腳步,拐進街旁的一條小巷,魯吉英趕忙隨後跟去。小巷內空空蕩蕩,魯吉英快步拐了進來,卻沒有元芳的蹤跡,他疑惑地停下了腳步。一隻手輕輕拍在他的肩頭。魯吉英一驚,轉過頭來,正是李元芳站在麵前。魯吉英看看四下無人,一步上前,緊緊握住元芳的手,又驚又喜地道:“元芳,我們都以為你遇難了……剛剛在客棧門前,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說著,他的眼睛濕潤了。李元芳望著他,沒有說話。魯吉英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問道:“元芳,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你怎麼會和雲姑一道?”李元芳愣住了:“雲姑?”魯吉英道:“是呀。”李元芳略一沉吟道:“你是說我身旁的那個女孩子?”魯吉英奇怪地望著他道:“是啊。她不就是鐵手團的殺手雲姑嗎?”李元芳搖了搖頭道:“她叫小清。但我確實記得,她曾經對我說起,她有一個姐姐名叫雲姑。”“姐姐……”李元芳望著他,一字一句地道:“你認識我,對嗎?”魯吉英幾乎驚呆了:“我,我……怎麼,元芳,你,你真的不記得我了?”李元芳長歎一聲,緩緩點了點頭道:“我是被小清從運河中救起的,自睜開眼睛的那一刻起,所有的記憶便都消失了。”魯吉英簡直不敢相信:“記,記憶消失……”李元芳道:“是的。我想不起自己是誰,從哪裡來,更想不起從前都做過些什麼……”魯吉英望著他,嘴唇顫抖了,淚水緩緩滾過麵頰。李元芳抬起頭道:“你叫什麼名字?”魯吉英擦去臉上淚水道:“我,叫魯吉英。”元芳點了點頭,懇切地道:“你能將從前的事情告訴我嗎?”魯吉英深吸一口氣,握緊了元芳的雙手道:“雖然我不能。但我向你保證,會有人將從前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你!”狄公和曾泰沿後園回廊徐步而行。曾泰四下看了看,低聲道:“恩師,剛剛何五奇說到了鴻通櫃坊。”狄公點了點頭,從袖內拿出了那張十萬兩的白銀憑信,輕聲道:“這兩張十萬兩的白銀憑信,都是由鴻通櫃坊開具的。其中一張我們在揚州暗探時兌成了現銀,而這張則一直留在手中。據櫃坊周掌櫃交待,這兩張憑信乃是林陽等人易名栽害李翰所用。而剛剛何五奇所言,販賣私鹽的臥虎莊也隻收納鴻通櫃坊開據的憑信。這兩件案子一個發生在揚州,一個發生在盱眙,近在咫尺,都圍繞著這樁震動江淮的食鹽大案,最為巧合的是,兩案中又都有鴻通櫃坊介入,這說明了什麼呢?”曾泰道:“恩師,我明白您的意思。你是說,鴻通櫃坊在兩樁案子中一定扮演了什麼角色。”狄公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一語中的。鴻通櫃坊的主人是穎王元齊,他便是協助林陽栽害李翰的幫凶,而且當時我們曾作出了這樣的判斷,此人與揚州刺史崔亮、長史吳文登及漕運使楊九成等一班巨貪大惡定然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無獨有偶,在私鹽猖獗的盱眙縣,我們再一次聽到了鴻通櫃坊這個名字,難道這會是巧合嗎?”曾泰道:“您的意思是,鴻通櫃坊參與了盱眙私鹽案?”狄公道:“你想一想,臥虎莊為什麼連現銀也不收,而隻收受鴻通櫃坊開據的飛錢憑信,這難道不蹊蹺嗎?”曾泰緩緩點了點頭。狄公道:“這裡麵至少有兩種可能性,第一,臥虎莊之所以如此選擇,是因為鴻通櫃坊經營地域廣闊,信用程度極佳。”曾泰搖了搖頭道:“就算鴻通櫃坊的信用好,葛天霸把自己賺取的銀錢存入櫃坊也就是了,又何必要求各地的鹽商都必須將現銀存入櫃坊,轉成憑信後再持憑信前赴臥虎莊提鹽,這豈不是多此一舉?收取現銀豈不更加方便?”狄公點了點頭道:“不錯,與我所想一致。第二種可能,就是鴻通櫃坊實際上掌握著臥虎莊所有私鹽買賣的賬目以及全部賣鹽所得。”曾泰吃了一驚道:“哦?”狄公道:“你想一想,葛天霸讓所有鹽商將購鹽款全部存入鴻通櫃坊,再靠櫃坊開出的憑信來提鹽,這說明了什麼?”曾泰恍然大悟:“這說明,葛天霸每賣出一鬥私鹽,鴻通櫃坊都能夠知道,而且,所有的購鹽款全部存放在櫃坊之中,葛天霸根本拿不到現錢。”狄公道:“是呀,這難道不奇怪嗎?如果葛天霸是私鹽的總源頭,他怎麼會讓一個櫃坊來控製自己的賣鹽收入呢?”曾泰邊想邊說道:“您的意思是說,鴻通櫃坊才是盱眙鹽案真正的幕後操縱者,而臥虎莊和葛天霸隻不過是它的屬下?”狄公道:“難道沒有這種可能?”曾泰搖頭道:“這個案子越來越複雜了,竟又牽涉到了鴻通櫃坊!”狄公道:“看起來我們此次的臥虎莊之行,不光是要查清葛天霸手中私鹽的來路,還要摸清鴻通櫃坊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曾泰緩緩點了點頭。狄公又道:“何五奇明日便要動身前往臥虎莊,我們也要抓緊這段空閒時間,勘破盱眙城中的幾宗離奇命案。這樣我們才能安心離開。”曾泰道:“大人說得極是。”狄公長籲一口氣道:“想不到,自通衢客棧案發之後,此案竟愈演愈烈,而今涉案之人非死即逃,凶手的身份更是撲朔迷離……”曾泰道:“恩師,今天這兩樁案子不是已經很清楚了嗎?凶手就是孫喜望。”狄公沉吟道:“隻能說孫喜望的嫌疑最大,然今日勘察現場之時,我也發現了幾個小小的疑點。”曾泰道:“哦,什麼疑點?”狄公搖了搖頭道:“現在還不可說呀。哦,對了,曾泰,一會兒你讓狄春給我找來一把剪刀,大小要和閻氏死亡現場的凶器相仿。還有,再拿一盞風燈來。”曾泰點了點頭道:“是。”狄公道:“此事我要再好好想一想。”話音剛落,身後傳來急促的叫喊聲:“老爺!”狄公和曾泰停住腳步回過頭,隻見狄春滿頭大汗飛奔而來。狄公忙問道:“狄春,出什麼事了?”狄春氣喘籲籲地道:“老爺,快,快,快,李將軍,在,在客棧中!”狄公大驚道:“你說什麼?”狄春顧不得喘勻氣,搶著說道:“小的和魯大人在通衢客棧門前見到李將軍了!”狄公脫口喊道:“元芳!”狄春道:“正是!您快去看看吧!”狄公猛地一揮手:“走!”彭春雙目緊閉躺在榻上,一位中年郎中坐在榻邊為他診脈,元芳、小清、龐四圍在一旁注視著郎中的神情。良久,郎中輕輕歎了口氣,將彭春的手放在榻上。小清關切地問道:“怎麼樣,先生,還有救吧?”郎中道:“不瞞各位,你們的朋友刀傷淤潰,侵入肌理,又遭火毒攻心……小人無能,恐怕是難於救治。”小清失望地道:“真的一點兒辦法也沒有?”郎中搖了搖頭道:“這樣吧,小人開上幾副藥,煎熬後替他服下,看看結果。而今,也隻能是略儘人事了。”小清道:“那就煩勞先生了。”魯吉英和張環在院中焦急地等待著。魯吉英道:“先生怎還不來呀!”張環翹首望著院外的街道:“彆急,想是快了。”話音未落,外麵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狄公、曾泰、寧氏、狄春飛奔而入。魯吉英快步迎上。狄公急急問道:“元芳在哪裡?”魯吉英衝前麵的客房指了指,而後俯在狄公耳畔低語了幾句,狄公吃驚地道:“失憶!”魯吉英點了點頭。幾人一起向元芳的房間走去。房間內,郎中將藥方寫好,交在了元芳的手上。外麵傳來輕輕的敲門聲。小清走到門前將門打開,隻見一位慈祥的老者站在門前,正是狄公。小清道:“老先生,您找誰?”狄公剛要說話,一條人影從小清身後猛地搶上前來,不是彆人,正是李元芳。狄公的嘴唇顫抖了。李元芳望著麵前的狄公,那一次次在腦海中出現的老人與眼前之人慢慢地重合在了一起……他深深地吸了口氣。狄公的眼中滿含熱淚,頜下的長髯微微抖動著,他強自抑製著內心的激動,臉上現出了一絲微笑。一旁的小清莫名其妙地望著二人。李元芳直直地看著狄公,輕聲道:“是你,真的是你……”狄公顫聲道:“你記得我?”李元芳緩緩地道:“醒來之後,我隻記得兩件事情,第一是熊熊燃燒的烈火;第二,就是你……”一旁的小清吃驚地道:“啊!他就是經常出現在你腦海裡的那位老人家?”李元芳緩緩點了點頭。狄公再也無法抑製自己的情緒,淚水奪眶而出。他趕忙伸袖擦去臉龐的淚滴道:“我們,我們可以進來嗎?”李元芳趕緊點了點頭道:“當然。請進吧。”狄公、曾泰、魯吉英、寧氏、狄春等人走進房中。眾人望著既熟悉又陌生的李元芳,真是百感交集,寧氏忍不住哭出了聲。魯吉英輕聲安慰著。李元芳望著狄公道:“你知道我從前的一切,是嗎?”狄公點了點頭道:“是的。你的名字叫李元芳,是……”他看了看元芳身旁的小清和龐四,改口道:“是,我們的朋友。”李元芳點了點頭。狄公長出一口氣,微笑道:“我叫懷英,身旁的這幾位,從前都曾是你的好友。他叫曾泰……”曾泰搶上一步拉著元芳的手道:“元芳,你……”他的喉頭梗住了,一時說不出話來。狄公指著身後眾人一一道:“他是魯吉英、這是狄春,這位是寧氏,你曾經救過她的性命。”李元芳與大家一一見禮,而後長歎一聲道:“你說的這些,我一點兒都記不起了。現在我叫水生。”眾人都愣住了。狄公深吸一口氣,微笑道:“不要著急,總有一天你會想起來的。水生。”李元芳苦笑道:“但願吧。”狄公看了看小清和龐四道:“怎麼,不把你的朋友介紹給我們認識?”李元芳這才反應過來,連忙道:“哦,這是我的好朋友小清,龐四。”眾人見禮。狄公的目光望向了床榻上:“怎麼,這裡還有一位病人?”李元芳歎了口氣道:“是一位朋友,受了重傷,我們是專門進城求醫的,可沒想到,郎中說他已經沒救了。”狄公雙眉一揚道:“哦?能不能讓我看看?”李元芳愣住了:“怎麼,您會治病?”曾泰道:“水生兄弟,懷先生是位大國手,有什麼疑難雜症,不妨請他診治一番,管保手到病除。”小清喜道:“真的?”狄公微笑著點了點頭。小清忙讓道:“快,您快請到這兒來。”狄公走過來,向榻上望了一眼,登時吃了一驚。他轉身衝魯吉英、寧氏招了招手,二人快步走了過來,狄公指了指榻上的彭春。二人一見之下也吃了一驚,低聲道:“彭春!”狄公用眼色製止了他們,而後坐在榻旁,拿起彭春的手腕把了把,又看了看彭春的臉色和眼睛道:“刀傷火毒,病入膏肓。”小清怯怯地試探道:“老先生,能治嗎?”狄公笑道:“沒有問題。”小清大喜:“真的!”狄公點了點頭,沉吟片刻道:“不過有一樣,我的銀針和藥箱都在何園之內,在這裡恐怕是無能為力。水生,小清,這樣好不好?你們隨我同到何園下榻,我保證將此人的重傷治愈。”李元芳和小清對望了一眼道:“隻是叨擾先生,於心不安呀。”狄公微笑道:“不妨事。老友相聚,正要好好聊一聊。我相信,你也很想知道自己的從前吧?”李元芳深深點了點頭。狄公道:“那就這樣定下了。狄春,協助水生將病人及隨身行囊搬進何園。”狄春道:“是。”魯吉英和寧氏道:“先生,我們也留下。”狄公點了點頭道:“如此甚好。那懷某便先行回去準備。水生,你我何園中見!”最後一句話,意味深長。李元芳點了點頭。狄公和曾泰轉身離開了房間。來到客棧門前,狄公突然停住腳步,以手加額漫聲道:“真是蒼天有眼呀!”說著,他緩緩跪倒,向著蒼穹深深一拜。一旁的曾泰等人一見此情早已潸然淚下,伸手攙起了狄公。狄公深歎道:“這是我狄仁傑平生第一次真心地仰拜上蒼!蒼天有眼,蒼天有眼呀!”說著,熱淚奪眶而出。曾泰也歎道:“恩師,當初得聞元芳的噩耗,您連續三天未曾進食,傷痛自責,痛何如哉!學生非常理解您的心情。說句實在話,我們又何嘗不是如此?可今天……太好了,真是太好了!”狄公笑著擦去臉上淚水道:“是啊,是啊。”身旁的張環笑道:“對先生來說,李將軍沒有死,這比破獲什麼大案都高興!”狄公笑了。張環伸手掀開轎簾道:“先生,上轎吧。”狄公擺了擺手道:“不,走走,走走。難得呀!”邊說邊與曾泰緩緩向前走去。曾泰憂慮道:“恩師,而今元芳喪失了記憶,這該怎麼辦呀?”狄公似乎還沉浸在欣慰喜悅之中道:“讓我想一想,會有辦法的。”曾泰道:“看起來,上次狄春跟蹤北溝船隊時並沒有看錯,那個人果然就是元芳。”狄公抬起頭道:“是的。當時,狄春是在洪澤湖區的港汊中看到他的,他怎麼會在那裡呢……”他沉思著,良久,長出一口氣道,“還有,元芳竟然會和彭春一道,這也是奇事一件。”曾泰興奮地道:“恩師,如果彭春醒來道出實情,那麼,失蹤官鹽的去向以及歹人們的屯鹽之所便都真相大白了!”狄公道:“是的。曾泰呀,而今有一點需要注意,元芳的兩位朋友小清和龐四身份不明,因此,我們不能貿然暴露真實身份。”曾泰點頭道:“恩師,您之所以要將他們請回何園,就是為了便於分彆交談吧?”狄公道:“對。對元芳,我們可以無所不言,但其他人則要摸清底細。”曾泰緩緩點了點頭。狄公似是自語地重複道:“龐四,龐四……”曾泰道:“怎麼了,恩師?”狄公道:“這個名字怎的如此耳熟?”何宅後園共有四進院落,第一進是狄公、曾泰、魯吉英、寧氏等人居住。後三進住著狄春、方九、張環、李朗等一乾衛士。方九和女兒小蘭在院中玩耍。張環走進來道:“方九兄弟。”方九迎上前去:“張環大哥,有事嗎?”張環道:“先生請你去一下。”方九點了點頭道:“煩勞你幫我照顧一下小蘭。”張環一把抱起小蘭兒笑道:“好閨女,叔叔讓你騎大馬!”說著,將小蘭放在脖子上,小蘭兒咯咯咯地笑了起來。方九笑著看了看二人,快步向一進院落走去。狄公正在堂中緩緩踱著。方九走進來,躬身問道:“先生,您找我?”狄公微笑道:“方九啊,連日忙碌,也沒顧得上照料你們父女。怎麼樣,一切還好吧?”方九道:“先生說到哪去了,大家對我父女倆就像親人一般。”狄公點了點頭道:“方九啊,還記得在上溝村那位老魯叔曾經說起,你們村有人到淮北做了鹽梟?”方九道:“是啊,老魯叔說的是村裡的龐四哥。”“龐四?”“是啊。怎麼了,先生?”狄公剛想說話,門開了,曾泰進來道:“恩師,元芳他們已經到了。”狄公點了點頭,對方九道:“方九,你隨我來。”說著,幾人一起來到了第二進院落的正房。元芳幾人被安置在這裡。彭春已被安置在病榻之上,李朗正將治病的一應用具擺放在榻旁的小桌上。李元芳、小清、龐四、魯吉英、寧氏等人坐在椅上說著什麼。一見狄公三人進來,眾人趕忙起身迎上前來。狄公關切地衝元芳道:“怎麼樣,水生,這裡還滿意嗎?”李元芳點了點頭道:“多謝先生,非常好。”李朗道:“老爺,銀針和藥箱都準備好了。”狄公點了點頭道:“好,我們馬上開始。”話音未落,隻聽身後的方九驚呼道:“龐四哥!”眾人一驚,目光齊刷刷望著方九。隻見方九一個箭步衝到龐四麵前道:“龐四哥,真是你啊!”龐四更是萬分驚詫,他結結巴巴地道:“你,你是方九兄弟!”方九道:“是我呀。”龐四一把拉住他的手道:“方九兄弟,你,你怎麼會在這兒?”房中所有人麵麵相覷,小清道:“龐大哥,你們認識?”龐四點頭道:“是呀,他是我們同村兒的兄弟,叫方九。方九兄弟,我聽村裡人說,你帶著閨女上京告狀去了,怎麼,怎麼會在這兒?”方九道:“哎,一言難儘。我們在京中告狀時碰到了這位懷先生,是他救了我們父女倆,從那以後,我就一直跟在他老人家身旁。”龐四望著狄公點了點頭:“是這樣。”方九道:“龐四哥,我聽老魯叔說,你領著咱們村上的年輕人到淮北謀生。怎麼樣,大家還都好吧?”龐四慚愧地低下了頭:“我,我,我害了他們……”方九吃驚地問道:“什麼?”龐四抬頭看了看李元芳和小清,長歎了一聲。狄公道:“今日聽水生介紹他的朋友叫龐四,我一直覺得這個名字很耳熟,真想不到,果然是你。”龐四一愣道:“怎麼,懷先生,您知道小人?”狄公點了點頭道:“我也是聽你們上溝村郭老漢說起的,他說你帶著村中的年輕人到淮北去做私鹽買賣……”龐四吃驚地抬起頭來。方九笑道:“龐四哥,你放心吧,這位懷先生可是大好人,有什麼話不必瞞他。”龐四點了點頭。狄公道:“方九啊,你們老鄉見麵可要好好聊一聊,啊。”說著,他衝方九使了個眼色。方九點了點頭。小清有些著急地道:“懷老先生,您還是快替我們這位重傷的朋友看一看吧。”狄公微笑道:“放心,不會有事的。”說著,走到榻前,從桌上拈起一枚銀針輕輕下在彭春頭頂的百會穴上。在場眾人屏住呼吸,靜靜地看著。狄公的手指輕巧地將一根根銀針從彭春胸前的璿肌穴一直下到腹部的關元,而後對元芳道:“來,水生,把他扶起來。”元芳走過去將彭春扶起。狄公將銀針下在他頸後風池穴,而後輕輕撚動刺在百會穴上的銀針,“撲”的一聲輕響,彭春低垂的頭抬了起來。小清喜道:“有反應了!”狄公按順序慢撚風池、關元諸穴道上的銀針,不一會兒,隻聽彭春的喉腹及胸腔之間發出一陣鳴響。小清趕忙過來幫李元芳扶住彭春,輕聲道:“水生,太好了,看來彭春是有救了!”元芳微笑著點了點頭。狄公望著彭春的麵部,隻見他的眼睛微微眨了眨,嘴唇輕輕顫動著。狄公趕忙起下所有銀針,對元芳和小清道:“扶他躺下。”二人扶著彭春躺在榻上,彭春發出一陣低低的呻吟。小清高興地道:“他終於出聲了!”狄公直起腰,長出了一口氣道:“老了,站一會兒就覺著累。”小清趕忙扶住他,笑道:“老先生,您一點兒也不老,太棒了!”說著,她扶著狄公緩緩坐在了榻上。這時,狄春推門走了進來,手裡拎著一個大包。狄公道:“怎麼樣,藥都辦來了嗎?”狄春道:“照您的吩咐,全辦齊了。”狄公點了點頭道:“好,狄春,用外敷藥清洗傷口,將內服藥煎熬成湯喂他服下。”狄春道:“是。”說著,走到榻前開始忙活起來。狄公站起身對大家道:“好了,大家都回去歇歇吧。”又轉麵望向元芳,“水生啊,有幾句話,我想和你單獨說說。”元芳看了小清一眼,小清輕聲道:“去吧,我在這裡給狄春幫忙。”元芳點了點頭,與狄公、曾泰來到了狄公的房間。房中桌案上擺著李元芳的幽蘭劍和兩個敞開的包袱,裡麵整整齊齊地碼放著元芳的衣物。狄公指著桌案上堆放的寶劍和衣物,對元芳道:“元芳,啊,不,現在應該叫你水生,這些都是你的東西。”李元芳愣住了,看了看桌上,道:“我的東西?”狄公點了點頭,拿起幽蘭劍長歎一聲道:“這柄劍是多年前你我在幽州辦案之時,一位叫虎敬暉的朋友臨終前留給你的。很多年了,你一直將它帶在身邊。”李元芳伸手接過寶劍,輕輕拔了出來,劍身寒芒四射,冷氣森森。他深吸一口氣,將劍插回了鞘中。狄公道:“這些都是你的隨身衣物。在揚州時,魯吉英和寧氏對我說你遇難了,可我始終不願相信。故而,這些衣物我一直帶在身邊,現在終於可以物歸原主了。”李元芳緩緩點了點頭道:“懷先生……”狄公擺了擺手道:“我不姓懷。”李元芳愣住了。狄公笑了笑道:“我之所以把你單獨請來,就是因為你的從前牽涉了很多機密,而這些,是不能夠讓旁人知道的。你明白嗎?”李元芳點了點頭道:“我不會對任何人說起,包括小清。”狄公笑了笑道:“你依然有著準確的判斷。我的真名叫狄仁傑,是朝廷的宰相,也是皇帝派到江南查案的大臣。”李元芳吃驚地問道:“哦,您是皇帝派來的?”狄公點了點頭道:“是的。此次臨行之前,皇帝為我指派了兩名副貳,一位就是江淮督察使曾泰。”說著,他指了指曾泰,元芳點了點頭。狄公道:“另一位,就是你。”李元芳驚呆了:“是我!”狄公點了點頭道:“你是朝廷正三品千牛衛大將軍,一直跟隨在我身旁辦案,已經有很多年了。這一次,你奉命跟蹤寧氏離開洛陽,不想卻出了這樣的事情。”李元芳顫聲道:“這些,我怎麼一點兒也記不起了?”狄公心疼地望著元芳,和藹地問道:“能對我說說你的經曆嗎?”李元芳緩緩點了點頭,說道:“小清對我說,她發現我的時候,我已在運河中漂了好幾天,渾身被水泡得發白,是她將我搭上了快船。醒來後,我覺得自己就像是剛剛出生的嬰兒,從前的一切都想不起來了,包括名字。腦海中唯一殘存的一點碎片,就是熊熊燃燒的烈火,和你的樣子……”狄公靜靜地聽著,點了點頭。李元芳道:“後來,我隨小清回了她家,就在那裡住了下來。”狄公問道:“小清的家就在附近嗎?”李元芳搖了搖頭道:“離這裡很遠,在洪澤湖區,叫臥虎莊。”狄公不由得一驚,說道:“臥虎莊!”李元芳點了點頭道:“怎麼,您知道?”狄公和曾泰對望一眼點了點頭道:“你住在臥虎莊?”李元芳道:“正是。”狄公道:“小清的家也在臥虎莊?”李元芳道:“是的。小清姓葛,是臥虎莊莊主葛天霸的女兒。”狄公登時倒吸了一口涼氣:“她是葛天霸的女兒?”李元芳點了點頭道:“正是。小清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們是最好的朋友。”狄公點了點頭道:“我能夠看得出。那麼,躺在榻上那位病人又是誰?”李元芳道:“他叫彭春,其實我們並不認識他,隻是在半路上救下的。”“能對我詳細說說這個彭春的事情嗎?”李元芳望著狄公,良久才道:“你知道這些有用處嗎?”狄公認真地道:“此事對你、對我都很重要。”李元芳道:“哦,為什麼?”狄公沉吟片刻道:“如果對水生,我可能會有所隱瞞,但是對元芳,我不會。你來選擇吧,是讓我將你當作水生,還是當作千牛衛大將軍,我的衛隊長李元芳?”李元芳深吸一口氣,沉思良久,長歎一聲道:“我知道你想知道的事情,但為了小清,我不能這樣做。現在我寧願做水生。”說著,他轉身向門口走去。狄公望著他的背影,說道:“難道水生的身上就真的沒有一點正義感嗎?”李元芳停下了腳步。狄公站起身,緩緩道:“而今,淮北地區私鹽猖獗,食鹽竟然賣到五百文一鬥,百姓們無力買鹽,淡食過活,遠的不說,你到盱眙附近看一看,有哪一家的飯桌上擺著放了鹹鹽的菜蔬!對於貧苦的百姓來說,他們能怎麼樣?隻能忍受!我親眼見到這盱眙城中的百姓一個個身形浮腫,臉色蠟黃,不要說乾活養家,就連走路都要扶牆而行!這種日子有多麼痛苦,你能體會到嗎?”李元芳緩緩轉過身來。狄公憤怒地繼續說道:“可是那些操縱私鹽買賣的大鱷們卻毫無同情之心,喪心病狂地一次次抬高鹽價,牟取暴利。他們自己則過著花天酒地紙醉金迷的生活!水生啊,難道這些你真的沒有看見!”李元芳深吸了一口氣,注視著狄公。狄公緩緩走到他麵前道:“你我都很清楚,淮北地區私鹽的總源頭就是臥虎莊!那些不法鹽商就是從葛天霸手中買進高價鹽,再提高價格賣給百姓。”李元芳長歎一聲道:“是的,我知道。”狄公道:“那麼,臥虎莊的私鹽是從何而來,這你知道嗎?”李元芳搖了搖頭。狄公道:“據我們分析,臥虎莊售賣的私鹽很可能就是朝廷淮北地區的平價官鹽。然而這些鹽卻被歹人在邗溝劫奪,造成運河梗阻,漕運不通,從而致使淮北暴發鹽荒。而歹人們則趁機將劫得的官鹽偷偷運往臥虎莊,由葛天霸負責高價轉賣,以牟取暴利!”李元芳聞聽此言,驚得目瞪口呆,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狄公接著說道,“目前,我們所要搞清的就是臥虎莊發售的私鹽究竟是不是邗溝被劫的官鹽,而彭春正是了解此事的關鍵人物。”李元芳吃驚地道:“你們早就知道彭春?”狄公緩緩點了點頭道:“正是。”李元芳望著狄公,良久才道:“你已經將我當作了李元芳,是嗎?”狄藏書網公深深點了點頭道:“是的。你本來就是朝廷的大將軍李元芳!救民水火,伸張正義是你的職責!”李元芳沉默了,良久,他從懷中掏出了那封林陽寫給葛天霸的書信遞了過去:“這個對於你們來說,也許會有些用處。”狄公趕忙接了過來,展開書信,定睛一看,吃驚地對曾泰道:“這是林陽寫給葛天霸的書信。”曾泰也是一驚,趕忙湊上前來,二人將信飛快地看了一遍。曾泰道:“臥虎莊發售的私鹽果然就是邗溝覆船失蹤的官鹽!”狄公點了點頭道:“這一點現在已經可以肯定。元芳,這封信是從哪裡得來?”李元芳道:“是從彭春枕下找到的。彭春奉命為臥虎莊送鹽,可奇怪的是,他卻並不將裝鹽的大躉船駛入莊子,卻停進了飛雲浦內,幾天後,鹽船被人所劫,葛天霸命我和小清負責調查此事……”狄公道:“鹽船被劫?”李元芳道:“正是。經過幾天的跟蹤調查,我們發現搶劫鹽船的是我們的朋友——鹽梟龐四,而背後主使竟然就是葛天霸本人。”狄公吃了一驚,與曾泰對視一眼道:“他為何要劫自己的鹽船?”李元芳道:“這正是我到盱眙來的目的。”方九吃驚地道:“是這樣!”龐四滿麵淚水,悔恨地點了點頭道:“都怨我,都怨我鬼迷心竅,就這麼斷送了弟兄們的性命!”方九長歎一聲道:“真想不到,事情竟然會是這樣。”龐四咬牙切齒地道:“我一定要查出真相,替死去的弟兄們報仇!”方九道:“龐四哥,這件事也許懷先生能夠幫忙。”龐四抬起頭道:“哦,真的?”方九點了點頭道:“懷先生是能替咱們窮纖戶做主的人,你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他,他一定能替你找出凶手。”話音未落,張環進來對二人說道:“二位兄弟,懷先生請你們過去一趟。”狄公道:“你是說,龐四手下的鹽梟是被官軍所殺,鹽也是被官軍擄走的?”李元芳點了點頭道:“正是。”狄公道:“你分析的很有道理,這一定是葛天霸做下的圈套。他借刀殺人滅掉龐四,這可以理解。可他為什麼要通報官府呢?一旦那些食鹽落入官軍手中,定會充公,這豈不是賠上了老本?在淮北這個鹽價如金的地方,為了殺死鹽梟,卻損失如此大批食鹽,這值得嗎?”李元芳點頭:“我也是想不通他究竟為什麼要這樣做。”狄公又道:“方才你說到那個趙先生?”李元芳點了點頭道:“我懷疑,此人便是官府中人。不瞞先生,這次我之所以到盱眙,一來是為彭春治傷,二來就是想查清此事的來龍去脈。”狄公緩緩點了點頭道:“你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李元芳拱手道:“多謝先生援手。”正說話間,方九和龐四走了進來。龐四一見元芳,趕忙走過去:“水生,你也在。”李元芳點了點頭道:“我將你的遭遇對懷先生說過了,他答應幫忙替我們追查。”龐四道:“真的?”狄公點了點頭道:“龐四呀,那個在太平鎮客棧與你會麵的趙先生,是個什麼樣的人?”龐四回憶道:“四十歲上下的年紀,個頭兒不高,皮膚挺白。兩隻眼睛放著精光,看著挺嚇人。”狄公道:“如果見到,你能夠認得出嗎?”龐四脫口答道:“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