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敲山震虎欽差問罪(1 / 1)

神探狄仁傑3 錢雁秋 8342 字 1個月前

揚州碼頭,工部侍郎封可言飛步跑下樓船,向碼頭而去。迎麵狄公、曾泰、方九及幾名衛士快步走來。封可言雙膝跪倒:“叩見閣老!”狄公趕忙將他扶起道:“快快請起。”狄公四下看了看道,“怎麼,李將軍還沒有到?”封可言搖了搖頭道:“還沒有。”“有信送來嗎?”“也沒有。”狄公神色凝重,不無憂慮地說道:“不應該呀。已經二十幾日過去,無論如何他也應該到了。”曾泰道:“說不定他在半途之中發現了什麼,一路追下去了。恩師,以前查案,元芳不也經常如此嗎?”狄公勉強點頭道:“也許吧。封大人,揚州的情形怎麼樣?”封可言上前笑道:“與閣老所料完全相同。您沒露麵,揚州的官吏都非常恐慌,不知這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前天揚州刺史崔亮帶了補品禮物前來探病,其實就是探一探虛實。我按閣老臨行前囑托,將您微服私訪之事透露給他,並提起了回來後要糾辦漕運衙門和楊九成,他果然麵色大變,急急趕回刺史府了。”狄公笑了:“好,好啊。這就叫計詐並用,讓他們自己先動起來,我們的機會就來了。”封可言笑道:“好叫閣老得知,卑職還收了一份厚禮。”說著將顧愷之題畫的古扇拿了出來,遞與狄公。狄公展開一看,笑道:“好家夥,東晉顧愷之親筆,此物何止萬金。崔亮可真是下了大本錢呀。”眾人相視大笑。狄公斂容道:“封大人,立即命人傳下黜置使大令:明日清晨,要揚州及漕衙眾官到碼頭聽宣。”封可言道:“是。”狄公意味深長地笑道:“我們也該見一見揚州官吏了。”低沉的長號發出一陣陣威嚴的長鳴,千牛衛在軍頭沈韜、肖豹的統領下,將碼頭圍得鐵桶相似。碼頭中央設一高台,上張象征皇帝威權的皇傘,傘下設立一柄外套飛龍罩麵的交椅,兩名讚禮官侍立左右。諸班執事在台下擺開儀仗鹵簿。高台的正前方,揚州刺史崔亮、長史吳文登、漕運使楊九成率揚州刺史府及漕運衙門麾下近百名僚屬恭敬肅立,四周一片寂靜。又是一陣長號的低鳴,兩名讚禮官踏前一步高聲唱道:“聖旨欽點江南道黜置大使兼江淮都轉運使,同鳳閣鸞台平章事,狄仁傑大人到!”話音甫落,樓船上走下了黜置使狄公、江淮督察使曾泰和工部侍郎封可言,三人肅然走上高台。狄公走到傘下巍然而立。高台下,崔亮率眾官屬撩袍跪倒,高聲道:“臣揚州刺史崔亮,率揚州刺史府衙下僚屬,揚州漕運使衙下僚屬,恭請聖安!”眾官齊齊叩下頭去。狄公雙手高拱過頭,洪鐘般沉聲道:“聖躬安!”崔亮率眾官頓首高呼:“萬歲,萬歲,萬萬歲!”狄公微笑道:“刺史大人平身,眾位平身!”崔亮謝過率眾僚起身。狄公輕輕咳嗽了一聲,從身旁讚禮官手中接過聖旨,雙手高舉過頭:“聖旨到,揚州眾僚接旨!”崔亮率眾官再次跪倒,高聲唱道:“臣崔亮率揚州眾僚恭候聖諭!”狄公展開聖旨,朗聲讀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古來聖王治世,皆重水利。自堯舜始而至禹,發天下之民,疏河道,因勢導,滅水患,通江河,以利天下。此所以曆朝皆委賢良之臣治河瀆之故也。先朝秦之李冰、蜀之諸葛皆為是。漕渠暢則轉運利,國脈順而天下寧。然今漕運噩耗頻傳,邗溝屢發覆船異事,致令數百萬石官鹽折損,船毀人亡,甚而以致運河梗阻,鹽運滯頓。鹽運者,雖殖貨之屬,然上連國之命脈,下牽黎庶民生,其責之重,重乎於泰山也!循官不可輕忽,況封疆之吏乎!揚州位在渠首,江淮樞鈕,位猶重焉。因遣鳳閣鸞台平章事狄仁傑,處江南道黜置大使兼江淮都轉運使,檢校千牛衛大將軍李元芳、江淮都察使曾泰、工部侍郎封可言為其副,赴揚州整飭吏治,嚴查覆船,肅頓鹽務。所至之處如朕躬親!欽此!”聖旨宣畢,崔亮率群僚再拜頓首,山呼萬歲。狄公將聖旨合起,交到讚禮官手中道:“眾位平身!”眾官起立。狄公緩緩坐在了傘下的交椅上。崔亮率眾僚再次跪倒:“揚州刺史崔亮,率眾僚屬參見黜置使大人!”狄公起身道:“眾位免禮!”狄公一指曾泰和封可言道:“這位是江淮都察使曾泰大人。這位是工部侍郎封可言大人。”崔亮率眾官見禮,而後獨自趨步上前道:“久聞狄公英名,今日得見,三生有幸!”狄公微笑道:“崔大人太客氣了。”崔亮躬身道:“閣老,卑職為您介紹揚州眾僚。”狄公點了點頭。崔亮一指吳文登道:“這位,揚州長史吳文登。”吳文登趕忙施禮。狄公還禮道:“吳大人免禮。”崔亮走到另一紫袍官身旁道:“這位,司馬陸正。”狄公微笑頷首。崔亮來到了楊九成麵前道:“這位,揚州漕運使楊九成。”楊九成恭敬見禮。狄公望著他冷冷地道:“楊大人,本閣可是久聞大名啊!”楊九成一愣,吃驚地抬起頭來:“啊?”崔亮心中暗吃一驚,趕忙上前一步岔開話頭:“啊,閣老,這位是法曹朱大人……”他將身後的僚屬為狄公一一介紹,而後道:“閣老,卑職已將刺史府騰空,作為黜置使行轅,請閣老駐蹕。”狄公微笑著點了點頭道:“有勞崔大人。”崔亮道:“這都是卑職份所當為,不勞閣老介懷。哦,對了,日前聽聞閣老染疾,不知已痊愈否?”狄公道:“多承記掛。區區小疾,已然痊可。日前勞動崔大人親身探視,狄某感激之至。”崔亮笑道:“卑職不過是略儘人事,何勞狄公致謝。還有一事要向閣老稟告。”狄公道:“何事?”崔亮道:“揚州城中有一位朝廷勳略——穎王元齊。”狄公一愣:“啊,對,對。這位穎王在平定徐敬業謀反時為聖上出了大力,是本朝為數不多的異姓王之一。怎麼,他今日因何未到啊?”崔亮道:“是這樣。昨夜接到黜置使大令後,穎王派人給卑職傳信,說閣老代天巡牧,他本應親自前往碼頭迎接,然半月之前,他感染麻疹,至今未愈。閣老也知道,麻疹極易散播,故此,穎王深恐對大人健康不利,因而未敢前來。”狄公微笑道:“穎王真是細心之人。罷了,曾泰呀。”曾泰趕忙上前道:“大人。”狄公道:“回去後,以我的名義具帖,問候穎王。”曾泰道:“是。”狄公的目光掃視了一遍下站眾僚,深吸一口氣,緩緩地道:“諸位都知道,本閣此次奉聖諭提調江南,乃為查察邗溝覆船大案而來。兩年來,邗溝屢發覆船之事,數百萬石官鹽無蹤,運河梗阻,鹽運不興,聖上甚為憂慮。前次,工部水部郎中李翰大人奉諭赴揚查案,卻在山陽行館之中自縊身亡,此事為邗溝覆船案又蒙上了一層陰影……”下站的崔亮與吳文登、楊九成對視了一眼。隻聽狄公繼續道:“而且,據本閣所知,迄今在邗溝翻覆的都是江淮鹽鐵轉運使的運鹽船隊。鹽船翻覆後,官府派船前往出事地點打撈,奇怪的是落水的官鹽竟然全部消失無蹤……”此言一出,楊九成登時吃了一驚,抬起頭來,狄公的目光正望著他。他趕忙低下頭去。旁邊的崔亮和吳文登對視一眼,深吸了一口氣。狄公道:“不知情形是不是這樣的,漕運使楊大人?”楊九成趕忙出班道:“卑職在。”狄公道:“邗溝渠段歸揚州漕運使該管,事發的種種細節,楊大人應該最清楚。”楊九成輕輕乾咳一聲道:“啊,是。事情確如大人所說。”狄公道:“揚州刺史崔大人。”崔亮趕忙出班:“閣老。”狄公道:“如此重要的情況,崔大人在給閣部的回文中為什麼沒有提及?”崔亮登時語塞,頓了頓才道:“這,是,啊,卑職也是事後才知道這個情況的,故而未曾及時上報。是卑職辦事疏忽,該當責罰。”狄公冷冷地道:“是疏忽,還是刻意隱瞞啊?”崔亮猛吃一驚,抬起頭來道:“閣老,卑職萬死不敢隱瞞真情,此事卑職是按照漕運使楊九成大人上報的移文一字不漏地抄送閣部,望閣老明察!”狄公道:“哦,那就是說,是楊大人在隱瞞真情嘍?”楊九成不滿地看了崔亮一眼道:“閣老,卑職有下情回稟。”狄公用手一指道:“說。”楊九成道:“邗溝自前隋煬帝大業年間開通,至今已近百年,日久失修,河渠壅塞,水下淤泥沉積,暗礁叢生,翻船是很正常的事情。在此之前,邗溝渠每年都要發生多次翻船事件,隻是這一次鹽船屢覆,這才上達天聽。”狄公冷笑道:“哦?好一番說辭。邗溝年久失修,翻船是很正常的事情?我記得,邗溝兩岸有數千纖戶,他們領受朝廷發給的護漕餉,應該就是負責修葺渠段、疏浚河道的吧?再有,朝廷每年撥給你的幾百萬兩護渠款又是做什麼用的?”楊九成道:“大人,那些纖戶刁猾頑劣,拿著朝廷的餉錢卻貪懶耍滑不肯出力。至於那點護渠款,對於邗溝來說不過是杯水車薪,根本就不夠用……”砰的一聲,狄公狠狠一掌拍在座椅扶手上,厲聲喝道:“可這幾百萬兩銀子卻夠爾等揮霍享用,驕奢淫逸!”楊九成大驚失色,猛地抬起頭來。崔亮倒吸一口涼氣。下站眾官個個目瞪口呆。狄公重重地哼了一聲道:“我來問你,護漕官王周是你的下屬吧?”楊九成咽了口唾沫道:“正,正是。”狄公道:“此賊率屬下衙役在神都洛陽公然戕殺告狀的纖戶。被捕後,他供述是你命他將告狀的纖戶們抓回揚州。每年朝廷撥發的護渠款,都被爾等瓜分殆儘,還恬不知恥地美其名曰‘養廉錢’!而發給兩岸纖戶的護渠餉則是被爾等三錢抽一,到最後乾脆拒絕發放,這才致使纖戶們赴揚要餉,激發民變!”說著,狄公從袖中拿出王周的供辭擲在楊九成麵前道,“這是王周的供狀,你自己好好看看!”楊九成撿起供辭,匆匆看了一遍,臉色登時大變,可事到如今,也隻有豁出去了,他上前一步高聲道:“閣老,此乃王周的一麵之詞,怎能取信?不錯,這些事情都是王周一人所做,眼見事發他便將責任推到卑職身上。閣老不信,便將王周傳喚到堂,卑職與其當堂對質。”狄公望著楊九成,冷哼一聲道:“數百萬兩護渠款被私自瓜分,竟然會是王周這個小小的九品護漕官一人所為?這番話恐怕說到哪裡都不會有人相信吧?楊大人,你以為本閣可欺嗎!”楊九成登時語塞,結結巴巴地道:“卑,卑職不敢。”狄公冷冷地道:“而今,王周已被人殺死滅口,恐怕無法前來與你對質了。但就憑他親自簽供畫押的供辭也足以將你送到三司鞫問。這一點,你心裡應該最清楚。”楊九成渾身一顫道:“大人,這些事情卑職確實不知,望大人明察!”狄公望著他冷冷地道:“此事早晚會水落石出的。”楊九成揩去額頭上的冷汗道:“是,是。”狄公道:“還是那個問題,請楊大人回答:為什麼在邗溝翻覆的都是江淮轉運使的運鹽船隊,而其他船隻卻通行無阻?”楊九成忙辯解道:“大人,這不過是個巧合,是意外,卑職也無法解釋呀。”狄公道:“巧合!意外!?巧合達十數次之多,那就不是巧合了,當然更談不上意外!這一切恐怕都是意料之內的事情吧?”楊九成猛吃一驚抬起頭來,滿臉無辜地道:“大人,此話從何說起呀?”狄公冷笑道:“從何說起?就從那些落入水中,神秘失蹤的官鹽說起!”楊九成的臉色變了,他結結巴巴地道:“那……那些官鹽是……是被水下的暗流卷走了,也許是融在了水中。每次覆船後,卑職都親自率人前往打撈,可……可什麼也沒撈上來。”狄公冷笑一聲:“事發幾日之後再去打撈,你當然什麼也不會撈起,因為在此之前已經有人捷足先登了!”楊九成渾身猛地一顫,目瞪口呆地道:“捷,捷足先登?這,這……”狄公雙目死死地盯著他道:“這什麼?難道本閣說錯了!”楊九成咽了口唾沫,緊咬牙關道:“卑職不懂大人的意思。”狄公眼中射出兩道冷森森的寒光:“我來問你,你為何不在鹽船翻覆的當夜,或第二天便率人前往事發地點打撈,而要等到幾日之後?”此時楊九成的腦中一片混亂,他不知所措地道:“大,大人,卑職得知覆船的消息已經是在幾日之後,這,這才……”狄公打斷他道:“身為漕衙主理,治境發生如此大案,竟在幾日後方才知曉,我看你這個官是做到頭了!”楊九成渾身顫抖,冷汗滾滾而下。狄公緊緊逼問道:“我再問你,鹽船每次所載官鹽達數十萬石之多,是什麼樣的暗流才能將其全部卷走?而且,如此大批官鹽裝在麻包之中,要多長時間才能融化在水中?”楊九成結結巴巴地道:“大,大人,這,這都是冥冥之中的事,卑職怎能知道啊!”狄公凜然道:“爾身領漕運重責,發生如此重案竟然一問三不知!你知道嗎?就憑這一點,本閣就可以將你當堂免官!來人!”兩旁的執事官踏步上前道:“在!”“撲通”一聲,楊九成雙膝跪倒,連連磕頭道:“大人,大人,邗溝覆船實屬異事,不光是卑職難明原委,就連前來查案的李翰大人也因無法查明真相而自縊身亡,求大人明察啊!”狄公哼了一聲,道:“好一張利口啊,竟拿死去的李翰大人為自己開脫,真可算得上是巧言令色了。”楊九成磕頭道:“卑職不敢!”一旁的崔亮道:“閣老,楊大人見事不明,鬆散懈怠,有失查察,此確為大過,免官處置甚為合宜。然而今,邗溝覆船的原委尚未查明,楊大人身領漕運,對邗溝渠段的情形最為熟悉,以卑職看來,是否命其戴過立功,協助閣老查案,待真相大白後再作區處?”狄公不置可否,重重地哼了一聲。身旁的封可言也道:“崔大人之言有理,望閣老三思。”狄公緩緩點了點頭道:“也罷。既然刺史大人求情,今日便暫免處置。楊九成。”楊九成趕忙道:“卑職在。”狄公道:“今後,爾要小心行事!”楊九成忙叩頭道:“謹領大人教誨。”狄公看了看他,又道:“散班後,立刻向黜置使專署交出漕衙所有賬目,以備查察!”楊九成道:“是。”狄公道:“起來吧。”楊九成戰戰兢兢地站起身,回到班中,伸手拭去滿臉汗水。隻聽狄公道:“崔大人。”崔亮趕忙上前:“閣老。”狄公道:“山陽行館中李翰大人的遺體現在何處存放?”崔亮心中一凜,趕忙道:“現存放在山陽縣衙。”狄公看了他一眼道:“怎麼,刺史大人真的不知道?”崔亮一愣道:“閣老,知,知道什麼?”狄公冷笑一聲道:“山陽縣令魯吉英已下令將屍身焚毀了。”崔亮故作吃驚地道:“這個魯吉英怎的如此大膽!未經卑職許可,竟敢私自焚燒欽差遺體,真是豈有此理!”狄公哼了一聲斥道:“李翰在山陽自縊,已令聖上甚為不快,此次本閣奉旨南下,目的之一便是要查察他的死因。崔大人,爾身為刺史,該當將屍身妥為保管,待本閣到後詳細查驗,怎可如此疏忽,竟將李大人的遺體置於縣中,不聞不問,任由縣官們隨意處置,此非玩忽職守而何!”崔亮施禮領責道:“是,是。是卑職處置不善,請閣老責罰。”狄公看了他一眼,歎了口氣道:“責罰就不必了,然日後行事,再不可如此懈怠。”崔亮道:“謹領閣老教誨。”狄公點了點頭道:“李翰留下的那封絕命書及其他遺物呢?”崔亮趕忙道:“回閣老,都在州衙存放。”狄公點了點頭道:“回去後,命人將所有證物送至本閣下處。”崔亮道:“是。回衙後,卑職即刻就辦。”狄公緩緩站起身來。崔亮趕忙道:“就請閣老起身前往行轅駐蹕。”狄公點了點頭。刺史官宅正堂的大門“砰”的一聲打開了,崔亮、吳文登和楊九成緊緊相隨著走了進來。楊九成一屁股癱坐在椅中,顫聲道:“好險啊!”崔亮深吸一口氣道:“看到了吧,這就是狄仁傑!”楊九成道:“今日多虧刺史大人相救,否則……”崔亮沒有接他的話茬兒,雙眉緊蹙道:“聽狄仁傑的口氣,他已經對邗溝覆船案產生了懷疑,而且,他似乎知道有人在邗溝覆船後盜撈官鹽。”楊九成忽地站起來道:“正是。大人,他是怎麼知道的?”崔亮皺眉道:“難道,北溝大倉已經暴露?”楊九成驚呼道:“什麼?”崔亮決絕道:“九成,回去後立刻命人譴散北溝大倉的所有水鬼。”楊九成點了點頭。崔亮回頭對吳文登道:“文登,剛剛狄仁傑果然問起了李翰的屍身。多虧我們未雨綢繆,先到山陽封住了魯吉英的嘴。”吳文登點了點頭道:“還是大人高明,料敵機先,防患於未然。”崔亮道:“此後我們行事一定要加上萬分小心。文登,你命人嚴密監視黜置使行轅,隻要姓狄的一有舉動,立刻向我稟告。”吳文登道:“是。”崔亮又叮囑道:“還有,最近我們之間的往來也不要過於密切,以免引起狄仁傑的注意。”揚州刺史府已改成了黜置使行轅,門前千牛衛嚴密把守。二堂內,狄公緩緩踱著步,靜靜地思索著。曾泰端茶走了進來,他放下茶盞笑道:“恩師,剛剛您在碼頭一番巧詐,令楊九成措手不及,捉襟見肘,對您提的問題根本無法回答。最後這廝竟將事情推到了冥冥之中,真是可笑之極。”狄公緩緩點了點頭。曾泰道,“恩師,依您看來楊九成是否參與了這個陰謀?”狄公緩緩搖了搖頭道:“而今證據不足,尚無法做出判斷。但從此人今日的表現看來,他最起碼是個知情者。”曾泰點了點頭道:“要不要對楊九成采取進一步行動?”狄公搖了搖頭:“不可操之過急。通過幾日的調查,我們已經可以確定幾點:第一,邗溝覆船並非意外,而是歹人精心策劃的陰謀;第二,據冒三交待,一個名叫林陽的人招募水鬼,建起北溝大倉,並負責盜運官鹽;第三,歹人們將官鹽運離揚州,藏匿起來。循著這一脈絡,我們的下一步行動,首先是要摸清官鹽究竟被運到了哪裡。其次,就是要搞清林陽的真實身份。隻有查出這兩點,案情才能取得重大突破。”曾泰道:“我想,他們連夜將官鹽運離北溝就是為了將鹽轉移到安全的地方,也許這個地方就是他們藏匿官鹽之所。”狄公道:“你說的很對,這一點應該可以確定。我想,待狄春回來後事情便會有些眉目。”曾泰點了點頭。狄公道:“還有,今日我向崔亮提起魯吉英私焚李翰遺體之事,他竟然都沒有問一問,我是怎麼知道的。這就說明,在我們到來之前,他一定是事先與魯吉英打好招呼,合謀串供。”曾泰一驚道:“哦?”“哼,這是典型的欲蓋彌彰。我有一種隱隱的預感,李翰之死與邗溝發生的陰謀有著緊密關聯,內中必有蹊蹺。故而查察李翰的死因也是迫在眉睫。”狄公道,“哦,對了,查到鴻通櫃坊的所在了嗎?”曾泰道:“封大人親自去布置了,還沒有消息。”話音未落,工部侍郎封可言推門走了進來:“閣老,曾大人。”狄公迎上前去道:“封大人,查到了嗎?”封可言點了點頭道:“查到了,鴻通櫃坊在揚州城中的永昌坊內。”鴻通櫃坊位於揚州城中的永昌坊內,門麵不大卻很精致。進出來往的都是衣著體麵的富商大賈。遠處蹄聲踏踏,隻見四五匹高頭大馬挾裹著一輛四輪馬車緩緩駛來,停在櫃坊門前。車門開處,狄公一身商賈打扮走下馬車。沈韜率幾名護衛翻身下馬,雄糾糾地隨侍在狄公左右。狄公抬頭看了看櫃坊門前的招牌,大步向裡麵走去。大廳非常寬闊,廳內擺放著七八張大桌子,桌旁置銀櫃,每張桌前坐著一個管事,與商賈們洽談存儲業務。這就是最早的銀行。狄公走進大廳,一名管事趕忙站起身迎上前來:“這位先生,您請坐。”狄公點了點頭,坐在一張大桌後,沈韜等人圍在身旁。管事滿麵賠笑地道:“先生,您到小號是要辦理存銀、取銀還是飛錢?”狄公從懷中掏出一張白銀憑信,遞了過去,管事的趕忙接過一看,登時臉上變色,抬起頭來:“您,您……”狄公注視著他道:“我怎麼了?”管事驚訝地問道:“這張憑信怎麼會在您手中?”狄公望著他,一字一句地道:“那它應該屬於誰?”管事輕輕乾咳一聲,尷尬地笑了笑道:“啊,啊,沒什麼,沒什麼。先生,您想怎樣處置這筆錢?”狄公道:“全部取出。”管事的一驚:“十萬兩,十萬兩全部提出?”狄公笑了笑道:“怎麼,不行嗎?”管事的趕忙道:“那倒不是,隻是這筆數額太大了。先生,您知道,到櫃坊兌取一萬兩現銀就要提前三日告知我們。因此,請您稍候,我請掌櫃和您談。”狄公點了點頭道:“好啊,那你就快去吧。”管事趕忙站起身,向後麵走去。片刻,一個麵容瘦削的中年人來到狄公身旁道:“這位先生,您要兌付這憑信上的十萬兩白銀,是嗎?”狄公點了點頭道:“不錯。你是掌櫃的?”中年人一拱手道:“正是。敝姓周。”狄公道:“因有些急用,今日必須將銀提走。”中年人躊躇片刻道:“啊,先生,敝號的存主隻要過一萬兩的就要留底,您的憑信留下的是李翰的名字。您就是李翰嗎?”狄公點了點頭道:“不錯,我就是李翰。”中年人望著狄公,臉上露出了詭詐的笑容:“可據我所知,這位存主李翰先生已經死了。”狄公猛一揚頭,雙目如電望向中年人,冷冷地道:“你們的消息倒是靈通得很呀。”中年人鎮靜地道:“不好意思。”狄公擺了擺手道:“沒什麼。據我所知,櫃坊兌銀不問身份,隻靠憑信。怎麼,你們鴻通櫃坊不是嗎?”中年人尷尬地道:“啊,這,這,是,當然是。”狄公點了點頭道:“我的憑信有什麼可疑之處嗎?”中年人忙道:“沒有。”狄公冷冷地道:“那就不用廢話了,兌銀吧。”中年人趕忙道:“啊,當然,當然。不過數額巨大,您可能要多等一會兒。”狄公笑了笑,從容答道:“不著急,我有的是時間。”中年人沉著臉向後麵走去。狄公和身旁的張環對視一眼,露出一絲冷笑。櫃坊後門,一個夥計牽著馬等在後門。櫃坊掌櫃的和接待狄公的管事快步走了出來。掌櫃的四下看了看,對管事低聲道:“我先拖著他,你馬上向主人稟告,看看到底怎麼辦。”管事點了點頭,翻身上馬而去。掌櫃的轉身走進後門。不遠處的一棵大槐樹下,坐著幾個賣梨的小販,旁邊放著裝梨的大車和牲口。其中一人推起了頭戴的鬥笠,正是肖豹。他望著管事騎馬而去,飛快站起身來對身旁另幾個小販道:“繼續監視。”肖豹伸手拉過梨車旁的戰馬,翻身而上,尾隨管事奔去。高大雄偉的穎王府坐落在揚州城中的昌義坊內,王府朱門高階,鬥拱飛簷,極具氣魄。府門大開著,兩名衛士站在大門前。管事的騎馬來到王府門前,翻身下馬,沿台階拾級而上,對守門衛士輕輕說了句什麼,衛士點了點頭,管事的快步走進府內。不遠處的牆角後,肖豹靜靜地觀望著,眼見管事走進王府,他牽起馬從牆角後走了出來,向王府門前而去。王府門楹之上懸掛著一塊巨大的匾額,上書“穎王府”三個大大的金字。肖豹牽馬走到門前,假意給馬整鞍,偷眼看了一下匾額上的字,而後牽馬離去。狄公坐在鴻通櫃坊大廳內靜靜地等待著。過了一會兒,掌櫃的從後麵快步走到狄公身邊,滿臉賠笑道:“對不住,讓先生久等了。”狄公點了點頭道:“嗯,怎麼樣?”掌櫃的道:“沒問題,十萬兩銀子立即兌付。”說著,衝後麵擊了三下掌,十幾名雜役抬著七八口大箱子走了出來。掌櫃的道:“就請先生驗看銀兩。”狄公點了點頭,站起身來。掌櫃的衝雜役們一揮手,眾人將銀箱打開,裡麵整整齊齊地碼放著一錠錠白銀。狄公拿起一錠看了看道:“嗯,沒問題。沈韜,你引領他們將銀箱抬到馬車上。”沈韜答應著,領著抬銀箱的雜役向門口走去。狄公看了掌櫃的一眼道:“李翰已死的消息,你們是從何處得來的?”掌櫃的一驚道:“啊,啊,先生,這一點您就不用多問了。我們櫃坊最重信用,隻要是持憑信來兌銀,不論是誰都是一樣的。”狄公笑了笑道:“記得我剛到這裡時你曾經說過,李翰曾留下了自己的親筆簽名。”掌櫃的臉色沉了下來,他輕輕咳嗽了一聲道:“正是。”狄公道:“看來你是認識李翰的。否則也不會知道李翰的死訊了。我想問的是,這筆銀子是李翰親自存入揚州聯號的嗎?”掌櫃的不悅地道:“先生,銀子已經到手,您還問這些有用嗎?”狄公道:“當然有用。李翰之死,與這筆銀子有著很大的關聯,而今錢落到我的手中,不問清來龍去脈,我會內心不安的。”掌櫃的望著狄公,臉上又露出了詭詐的笑容:“我明白了,先生。咱們是心照不宣,我知道您定是一位朝廷的官員,對吧?”狄公假做吃驚地道:“你怎麼知道?”掌櫃的道:“李翰是水部郎中,如今他為了這二十萬兩銀子死了,要是我所料不錯,您定是調查此事的京官,想在暗中將這筆錢劃歸己有。怎麼樣,我猜得對吧?”狄公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所以我才要問清,你是不是認識李翰,是不是李翰親自將銀子存入櫃坊的。”掌櫃四下看了看,壓低聲音道:“是的,小的認識李大人,而且,對他很熟悉。正是李大人親自將二十萬兩存入敝號的。”狄公長出了一口氣道:“這我就明白了。”掌櫃的詭笑道:“不過您放心,從今天開始,對於這筆銀子,我們鴻通櫃坊就什麼都不知道了。”狄公點了點頭道:“好,一言為定。事畢之後,我定有重謝!”掌櫃的連連點頭:“多謝先生。”狄公微笑道:“我的身份是你的主人告訴你的吧?”掌櫃的登時驚呆了:“什,什麼?”狄公道:“兌現十萬兩現銀是大事,你定會向主人稟報,得到他的許可才能付錢。我說的不錯吧?”掌櫃的單挑大拇指道:“先生,您真是神了,一點兒不錯。”狄公笑道:“我們是心照不宣。”說著一拱手。掌櫃的趕忙回禮,輕聲道:“心照不宣。”狄公笑道:“告辭。”說著快步走出門去。行轅正堂上,曾泰、封可言和肖豹一見狄公回府,趕忙迎上來。封可言道:“閣老,怎麼樣,有何收獲?”狄公道:“據鴻通櫃坊掌櫃所言,這二十萬兩銀子確實是李翰存入揚州聯號的。”封可言道:“看來李翰受賄這一點,已經可以肯定了。”狄公未置可否地笑了笑道:“他還說,李翰在存銀之時,曾留下了親筆簽名。”曾泰道:“哦?”狄公的目光望向了肖豹:“怎麼樣肖豹,你跟蹤那個管事的,有什麼收獲?”肖豹笑道:“大人,您真是料事如神。您進去不多會兒,掌櫃的和管事二人就從後門溜了出來。兩人低聲嘀咕了幾句,管事騎馬離去,小的隨後跟蹤,發現他進了城南昌義坊中的穎王府。”狄公一愣:“穎王?是他!”肖豹點了點頭道:“正是。過了約摸一刻的功夫,管事從王府出來回到了櫃坊。”狄公點頭道:“他肯定是帶回了主人的口信,於是,掌櫃才將現銀兌給了我。看起來,鴻通櫃坊的主人竟然是穎王。”曾泰在一旁問道:“恩師,這穎王是什麼來曆?”狄公解釋道:“穎王名叫元齊,是本朝為數不多的異姓王之一。當年平定揚州長史徐敬業叛亂之時,替聖上出錢出力,很得聖上喜愛。待亂平後,聖上許他永鎮揚州。真想不到,他竟然經營起如此龐大的櫃坊。”曾泰“哦”了一聲,點了點頭。狄公思索了一下,說道:“剛剛我與鴻通櫃坊掌櫃交談之時,發現了幾個疑點。”曾泰忙問:“什麼疑點?”狄公道:“首先,他說這二十萬兩銀子是李翰親自存入櫃坊的,還留下了親筆簽名。”曾泰奇怪地問道:“恩師,這有什麼可疑?”狄公道:“你想一想,如果李翰真的收受了二十萬兩銀子的賄賂,他身為四品大員,又是奉旨欽差,這種小事交給手下親信去辦也就是了。他為什麼要親自到櫃坊存銀?還留下了自己的親筆簽名?”曾泰點了點頭道:“嗯,的確如此。”狄公道:“第二個疑點,那個櫃坊掌櫃竟然知道李翰的官職是水部郎中,這就更可疑了。就算李翰親自到櫃坊存銀,隻要留下姓名也就夠了,又怎會將自己的官職也告知櫃坊掌櫃?這豈不是非常危險。李翰身為官場之人,絕不會不懂這個道理。”曾泰和封可言對視一眼道:“不錯。”“第三個疑點,他們已經知道了李翰已死的消息。此事乃朝廷絕密,櫃坊的生意人從何處得知?通過這幾點,我得出了一個結論,鴻通櫃坊與揚州官場一定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而且對於李翰之死,他們肯定掌握著一些內情。”“哦,什麼內情?”“現在還不好說呀。哦,對了曾泰,李翰的絕命書和其他遺物崔亮送來了嗎?”“已經送來了。”“拿來我看。”曾泰快步走到桌旁,拿起一摞卷宗,打開後從裡麵抽出了一張信紙遞給狄公道:“這就是李翰留下的那封絕命書。”狄公接過來飛快地看了一遍道:“卷宗當中有沒有李翰親筆撰寫的文書?”曾泰點了點頭道:“有。”說著,從卷宗中翻找出了一份移文道,“這是李翰大人親筆寫給工部的移文,還未及呈送他便自縊身亡了。”狄公點了點頭,接過移文,與絕命書仔細地比對著。良久,他抬起頭道:“嗯,這封絕命書的字體筆跡與移文上的完全相同。看起來這封書信倒不是假的。”曾泰道:“這就怪了。既然李翰是在不知邗溝覆船的情況下自殺的,他又怎麼會留下這樣一封絕命書呢?”狄公拿起手中的信翻過來掉過去,仔細地檢查了幾遍,還是沒有發現什麼破綻。他輕聲道:“此事的確有些奇怪……”他靜靜地思索著,緩緩踱了起來。曾泰衝封可言一努嘴,二人輕輕地退了出去,帶上堂門。狹窄的河道上一艘快船遠遠駛來。李元芳、小清和龐四站在船頭。梢公一聲吆喝,快船緩緩靠到岸邊,停了下來。小清對龐四道:“龐大哥,由這兒往西就進入洪澤湖了,那是臥虎莊的地麵,你就在這兒下船吧。”龐四點了點頭,感動地道:“姑娘,您以德報怨,真是天下少有的厚道人。這一路之上我想過了,不管我們鹽梟與你爹葛天霸有多麼深的過節,但你我永遠是朋友!”小清微笑道:“龐大哥,謝謝你。我還是那句話,答應你的事我一定會辦。”龐四重重地點了點頭道:“姑娘,臥虎鎮以東四十裡的蛟王祠是我們窮鹽梟的棲身之所。這可是鹽梟們的絕秘,我告訴您,您可千萬不要告訴你爹呀。”小清點了點頭道:“放心吧,我不會的。”龐四道:“這麼說吧,隻要姑娘有用得著龐四的地方,一聲召喚,龐四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說著,他一拱手。小清點了點頭,眼圈紅了。龐四衝元芳道:“兄弟,你的功夫我佩服。咱們後會有期!”說著,縱身一躍跳到岸上,轉身進了蘆葦蕩。小清望著他的背影,歎了口氣,看了看李元芳道:“就要到臥虎莊了。說句實話,我真不想回去。”李元芳眼望河麵,淡淡地道:“那就彆回去。”小清“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你倒是挺實在的。我離家半年多了,也不能永遠不回去呀。其實,我還是挺想我爹的。”李元芳仍然眼望河麵,麵無表情地道:“那還說什麼,趕快回去唄。”小清道:“哼,你呀,就像個木頭人,跟你說什麼都是白搭。”李元芳好像沒聽見一樣,緩緩閉上了雙眼。小清轉身對梢公喊道:“三哥,開船!”哨公一聲忽哨,竹篙點水,船緩緩離岸,向河中駛去。大港汊位於洪澤湖中央,由成千上萬個蘆葦蕩組成,直如迷宮一般。此時夕陽西下,落日的餘暉將水麵染成血紅色。一艘大躉船遠遠而來,穿過葦蕩駛進港汊,轉眼便消失在港汊中密布的蘆葦群裡。片刻工夫,一條快船隨後趕到,船頭甲板上蹲著幾個頭戴鬥笠,漁民打扮的人,其中一個掀起了鬥笠,不是旁人,正是狄春。他四下觀察了一下,對身旁的衛士道:“大船呢,怎麼不見了?”衛士手指前方道:“應該是往那邊去了。”狄春看了看周圍密布的蘆葦群道:“這大港汊裡就像迷宮一般,咱們得跟緊點兒,彆讓他們溜了。”衛士點了點頭。狄春衝後麵的梢公打了個手勢,梢公竹篙疾點,快船向著大躉船離去的方向追了下去。此時落日西沉,隻剩下天邊最後一抹餘暉。小清乘坐的快船停靠在岸邊,梢公升火做飯。李元芳坐在船頭,眼望河水,一動不動,靜靜地思索著。身後響起了輕輕的腳步聲,小清走了過來,坐在元芳身旁,輕聲道:“還在想你是誰?”李元芳緩緩點了點頭,長歎一聲道:“不管怎麼想,腦子裡總是一片空白,似乎從前的一切都是不存在的。隻有那堆火,大火……”小清道:“你呀,就彆再難為自己了。依我說,從今天起,你就改頭換麵,重新為人。”李元芳勉強笑了笑道:“說得輕巧,真有這麼簡單就好了。不知為什麼,我總有一種隱隱的不安,似乎……似乎還有什麼事情沒有辦完……”小清道:“什麼事情?”李元芳苦笑道:“要是能想起來就好了。”小清同情地道:“想不起來就彆勉強,一切慢慢來。如果有一天你真能想起些什麼,恐怕首先就會想到自己是誰了。在這之前,你還是踏踏實實地隨我回臥虎莊,其他的等安頓下來再說。”李元芳眼望河麵,沒有說話。就在此時,身後的梢公喊道:“小清姑娘,您看,過來了一條船!”小清抬起頭來。果然,迎麵一條大躉船拐過葦蕩向這邊駛來,轉眼便到了近前。小清站起身,梢公和保鏢們也圍了過來,眾人齊向躉船上望去。隻見大躉船上沒有任何標誌,也沒有旗幟,船頭甲板上三三兩兩地站著幾個人。一個保鏢道:“這船倒也奇怪,連個認標都沒有,萬一翻在湖裡都不知是誰家的船。”另一人道:“就是,哪怕掛個小旗兒也好啊。”說著話,大躉船與快船交錯而過。忽然,小清身後的梢公道:“哎,這,這好像是我們臥虎莊的船呀!”小清一愣道:“哦?”其他幾名保鏢道:“老三,你眼花了吧。咱臥虎莊的船哪能不帶認標啊。”梢公道:“你們不常在碼頭不知就裡,這條躉船我在咱們莊上見過,肯定錯不了。”小清道:“奇怪,咱們莊上的船怎麼會從山陽方向過來?”梢公道:“是啊,難道是去運貨的?不對呀,那邊是洪澤湖,沒鎮沒甸,連個碼頭也沒有。”眼見大躉船拐進了另一條港汊,消失在視線之外。小清不解地搖了搖頭。突然,身後的梢公又道:“你們看,又來了一條船!”小清回過頭,隻見一隻快船箭一般飛駛而來,片刻間便到了眼前。此時,天已擦黑。狄春四下觀望著,隻見前麵不遠處的岸旁停靠著一條船,船上的人用奇怪的目光望著自己。他趕忙壓低了鬥笠,低聲對身後眾人道:“不要說話,趕快駛過去。”梢公加緊搖櫓,兩隻快船擦肩而過。忽然,一條熟悉的身影從狄春眼前飛掠而過,他猛地抬起頭輕聲道:“李將軍……”他飛快地回過頭,向對麵船上望去。果然,李元芳坐在船頭,一動不動地對著河水發愣。狄春登時驚呆了,他站起身脫口喊道:“李將軍!”對麵快船上,小清等人聽到狄春的呼喊,全都一愣。小清道:“他叫誰呢?”梢公道:“好像叫李將軍。”“李將軍?”她四下看了看又笑道:“人家沒跟咱們說話。好了,彆看了,趕快燒飯!”眾人答應著散了開去。狄春三腳兩步奔到船尾,此時,兩船相距已有幾丈的距離,狄春大喊道:“李將軍!李將軍!”坐在對麵船頭的李元芳卻好像沒有聽到,一動也不動。狄春自言自語地道:“難道,是我看錯了……”身旁的衛士道:“狄春,你喊什麼呢?”狄春道:“你剛剛看到坐在船頭那個男的了嗎?”衛士搖了搖頭道:“沒留意。”狄春道:“那,那好像是李將軍。”衛士也愣住了:“什麼,李將軍?不會吧,他怎麼可能在這裡。肯定是你看花眼了。”狄春無奈地道:“也許吧。”他轉回頭對梢公道:“加把勁兒,跟上大躉船!”梢公用力擺櫓,快船飛快地尾隨大船拐進港汊。李元芳依舊坐在船頭。身後,小清走過來道:“哎,吃飯了。”李元芳點了點頭,站起身來。小清道:“總是哎哎哎的叫你,連我都覺得彆扭。再說,你連個名字也沒有,回到莊上,我怎麼和我爹說呀。”李元芳心不在焉地道:“隨便起一個就行了。”小清咯咯地笑了出來:“你倒是好打發。是我給起呀,還是你自己起。”李元芳木然道:“聽你的。”小清笑了:“好吧。嗯,你失去了記憶,是我們從水裡救起來的,就叫水生吧。”李元芳道:“好,從今天開始,我就叫水生了。”小清看著他,臉上露出甜甜的笑容。已經入夜,行轅中一片寂靜。正堂亮著燈火,狄公手中拿著李翰留下的那封絕命書,緩緩踱著步,靜靜地思索著。忽然,狄公停住腳步,又反複讀起絕命書來。“臣李翰再拜:前蒙聖恩,委查邗溝覆船事,而今事尚未諧,邗溝又起波瀾,鹽船翻覆,官鹽損折。臣雖殫精竭慮,仍無法查知原委,實有負聖上信任所托。而今,大事已發,回旋無地,臣惟有以死謝罪!因絕筆留書。臣李翰再拜頓首。”狄公將絕命書在手中翻來覆去前前後後查看了幾遍,都沒有發現什麼可疑之處。他深深吸了口氣,又踱了起來。曾泰端茶推門進來,輕輕叫道:“恩師。”狄公轉過身來道:“啊,是曾泰呀。”曾泰將茶碗放在桌上道:“怎麼,您還在想絕命書的事?”狄公點了點頭道:“是呀。我將這封絕命書上的筆跡字體,與李翰親筆撰寫的移文反複比對了多次,沒有發現什麼可疑之處。難道,這封絕命書真的是李翰所留?可李翰在魯吉英到來之前便已死去,他並不知道邗溝又發覆船事件,又怎麼會寫下這樣一封絕命書呢?”曾泰道:“恩師,會不會在魯吉英到來之前,有人便將邗溝覆船的事告訴了李翰,這才致令其留書自儘?隻是此人乃悄悄前來,守衛山陽行館的衛士們沒有發現罷了。”狄公稍一沉吟道:“不排除這種可能。但邗溝最後一次翻船是發生在山陽縣境內,魯吉英身為山陽縣令,應該是最早得知此事的人。你想一想,還有誰能比他更早知道?如果真有這樣一個人,那麼此人一定就是襲擊運鹽船隊的歹徒。他很可能利用輕功,暗暗潛入山陽行館,那麼,我們可以假設一下,如果此人找到了李翰會怎麼樣呢?”曾泰道:“將邗溝覆船的事告訴李翰,而後離去。”狄公搖搖頭道:“如果事情是這樣,李翰就已經知道邗溝覆船乃是歹人策劃,那他為何還要在絕命書中說,自己無法查出覆船原委,又為何要自儘呢?”曾泰仔細想了想,良久點了點頭道:“有道理。那有沒有這種可能,凶手先將此事告知李翰,再逼他寫下絕命書,最後,動手將李翰殺死,做成自縊的假現場?”狄公搖了搖頭道:“如果事情像你說的這樣,凶手隻需要殺死李翰,做好假現場就足夠了,完全不需要留下這封絕命書。”曾泰不解道:“卻是為何?”狄公道:“凶手逼李翰寫絕命書的目的是什麼?”曾泰道:“當然是為了誤導我們,令我們相信,李翰是因邗溝再發覆船事件而自縊身亡的。”狄公道:“既然如此,凶手為什麼不等魯吉英到山陽行館報信之後再動手呢?那時,李翰已得知邗溝再發覆船事件,留書自縊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事了。可現在呢,李翰死在魯吉英到行館之前,卻未卜先知地留下了一封絕命書,這不是更容易引起我們的懷疑嗎?”曾泰緩緩點了點頭。狄公又道:“而且,凶手殺死李翰容易,可逼迫李翰親筆寫下這封絕命書就難了。因為李翰既已知必死,怎麼可能再替自己掘墳?”曾泰道:“也是。”狄公又拿起桌上的絕命書道:“所以我才對這封書信百思不得其解。”曾泰歎了口氣道:“其實學生也覺得此信甚為突兀,可以說很不合理。恩師,會不會是有人模仿筆跡?”狄公緩緩坐在榻上道:“這一點我也想到了。可我仔細地驗看了很多遍,絕命書上的字跡與李翰手書從運筆力度,到字尾勾畫的輕重都完全相同,旁人不可能模仿得如此相象。”曾泰道:“可恩師,學生曾聽人說起,江湖上有高手仿造本朝閻立本先生的畫跡,經裝裱之後,幾可亂真,連其本人也難以分辨。”狄公有些不以為意地解釋道:“繪畫與書法是不同的,先師閻立本大人曾說過……”突然,狄公的話鋒頓住了,他猛地抬起頭道,“裝裱!”說著,狄公飛快地拿起絕命書,在手裡撚了撚,信紙似乎比單張紙頁要厚一些。狄公又將絕命書放在風燈前仔細觀察著。燈光透過信紙,紙上的字跡顯得有些模糊。而且字裡行間似乎有一道道細線。狄公深吸一口氣道:“曾泰,端一盆水來。”曾泰答應一聲,轉身出去,一會兒端著一個黃銅盆走了進來,將盆置在榻上,裡麵盛著半盆清水。狄公將絕命書放進了水中,不一會兒,信紙上浮起一層小泡。狄公和曾泰對視了一眼。過了一會兒,令人驚奇的事情發生了,信紙竟然脫落開來,一張變成了兩張。曾泰驚呼道:“恩師,你看,信紙變成了兩張!”狄公點了點頭,屏住呼吸,伸手入盆,輕輕將信紙的上層揭了下來。二人一時驚呆了。隻見下層信紙上糊滿了一張張小碎紙片,每張碎紙片上寫著一個字。絕命書竟然是用很多單字拚湊而成的!狄公長出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了笑容:“看到了吧,這封絕命書是從李翰手書的其他文稿上剪下後拚湊在一起,而後經高手匠人裝裱,最終變成了可以亂真的證物!曾泰呀,若不是你說到裝裱點醒了我,我們恐怕還要為此困惑下去。”曾泰驚得睜大了眼睛,半天說道:“真想不到,事情竟然是這樣!”狄公情緒振奮道:“解開了這個疑團,再加上我們對山陽行館勘察後得出的結論,現在已經可以肯定,李翰絕非自縊而亡,而是被人設計謀殺的。而且,從這封裝裱精絕的書信來判斷,凶手一定是經過了悉心策劃和長時間的準備,才會對李翰施以最後一擊。”曾泰道:“不錯。如此精工細作的裝裱功夫,絕非一兩日內可以完成。可恩師,這些歹人為什麼要花費這麼大的氣力,做一件畫蛇添足的事情呢?”狄公沉思道:“這一點是個謎呀,我也參詳不透。難道背後尚有隱情?”頓了頓,狄公又道,“至少目前我們已經確定了李翰的死因。下麵要做的,就是要儘快查清凶手殺死李翰的動機,是因為分贓不均,還是殺人滅口?要搞清此事,李翰是否受賄就變成至關重要的一點。”曾泰點了點頭道:“鴻通櫃坊便是此事的關鍵。”狄公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語中的。”曾泰道:“可,怎樣才能從鴻通櫃坊套出實情呢?”狄公緩緩踱了起來。忽然,他停住腳步,臉上露出一絲微笑。曾泰看了看狄公,會意地笑道:“恩師,有辦法了?”狄公一臉神秘地道:“曾泰,明日清晨,你知會揚州司馬,命他給我找來三具男屍。”曾泰大惑不解:“三具男屍?”狄公道:“正是。而且,每一具屍體都要穿上正四品的紫紅色官袍。”曾泰糊塗了:“還,還要穿四品官袍……恩師,這是何意呀?”狄公微笑道:“我自有用處。”鴻通櫃坊門庭若市,商人們進進出出,絡繹不絕。就在此時,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路人紛紛向街口望去。一隊千牛衛在軍頭肖豹的率領下縱馬飛奔而來,轉眼間便到了櫃坊門前。肖豹一聲大喝,眾衛士跳下馬來,將櫃坊團團圍住。出入的商人們嚇得兩旁閃避。肖豹翻身跳下戰馬,率兩名衛士大步走進櫃坊。櫃坊掌櫃的和管事們正自驚疑不定,見肖豹率衛士走進門來,掌櫃的趕忙迎上,賠笑道:“幾位軍爺,你們這是……”肖豹道:“你就是鴻通櫃坊的周掌櫃?”掌櫃的趕忙道:“是,是。正是小人。”肖豹舉起手中的金批大令道:“奉黜置使大人令,請周掌櫃帶上李翰大人的親筆簽名,趕赴行轅,聽候詢問!”掌櫃的猛吃一驚:“什,什麼?黜置使大人……”肖豹皺了皺眉頭道:“少囉唆,趕快帶齊東西,隨我走!”掌櫃的連聲答道:“是,是!”狄公曾泰坐在正中的榻上,低聲說著什麼。肖豹快步走了進來,回道:“大人,周掌櫃帶到。”狄公點了點頭道:“請他進來。”肖豹回身對外麵道:“進來吧。”掌櫃三腳兩步跑進門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小的鴻通櫃坊掌櫃,叩見黜置使大人。”狄公道:“起來說話。”掌櫃站起身來,一抬頭看到了上座的狄公,他吃驚地張大了嘴:“你,你……”旁邊的肖豹一聲斷喝:“大膽!”掌櫃的“撲通”一聲又跪在地上,連連叩頭:“小的該死,小的該死!上次不知是大人駕臨小號……”狄公笑道:“好了,好了。周掌櫃,不必害怕,起來吧。”掌櫃的哆裡哆嗦站起身來。狄公道:“東西帶來了嗎?”掌櫃的趕忙從懷裡掏出存底道:“帶,帶,帶來了。這,這就是李大人在本號存銀時在存底上的簽名。”肖豹伸手接過,遞給了狄公。狄公拿起桌上李翰簽名的文書兩下一對,臉色登時沉了下來:“周掌櫃,你可是在欺瞞本官呀?”掌櫃的嚇得再次跪倒:“小的不敢,小的不敢!”狄公站起身來道:“本官手中有李翰大人的親筆簽名,與這張存底上的簽名完全不符,這是怎麼回事?”說著,將兩份簽名擲在掌櫃的麵前:“你自己看看!”掌櫃的顫抖著看了看道:“這,這,小,小的也不知呀……”狄公重重地哼了一聲道:“在櫃坊之時,你自己所說的還記得吧?你說,是李大人親自將二十萬兩銀子存進櫃坊,你非但見過李大人,還跟他很熟,是嗎?嗯?”掌櫃的結結巴巴地道:“這,這……是,是……”狄公冷笑一聲道:“好極了,你隨我來。”說著,站起身向門外走去。肖豹一聲大喝:“走!”掌櫃的渾身一抖,隨狄公走出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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