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運街是涼州城中各路行商客販的集散地,沿街有數十家客棧、飯店,各家的夥計站在街邊大聲吆喝招攬著生意,行旅商客與腳夫們忙著討價還價。這裡是城中人煙最為輳集之處。城門前的小姑娘帶領幾十名王家堡的村們湧進了街道,登時引得各家客棧的夥計們圍著小姑娘七嘴八舌,唇槍舌劍地貶低彆家抬高自己,一時間,街上喧聲四起。小姑娘笑著擺了擺手道:“好了,好了,都彆喊了!大家都有生意!”夥計們安靜下來。小姑娘一指前麵的幾個村民道:“老六,你們幾個跟這位小哥走。”被選上的鴻運客棧的夥計眉開眼笑,連聲招呼,那個被稱為老六的村民挑起擔子隨店夥計走進了客棧。小姑娘站在街邊隨口吩咐,不到一刻的功夫,便將數十人分彆安置在十幾家客棧之中。村民們在各店夥計的帶領下分彆走進自己入住的客棧中。不遠處的一家飯鋪旁,李元芳假裝歇腳,靜靜地注視著小姑娘的動靜。隻見小姑娘和身旁一個矮個兒男人低聲說了幾句什麼,便轉身向街口走去。矮個兒男人四下看了看,走進鴻運客棧。李元芳挑起扁擔不遠不近地尾隨小姑娘而去。翠紅院所在的平陽街與紫運街隻隔兩個街口。人群中,小姑娘穿過街口,快步向位於平陽街中央的翠紅院走去。身後不遠處,李元芳隱藏在路人中緊緊跟隨。翠紅院門前,老鴇和兩個幫閒坐在長條板凳上閒聊。小姑娘來到門前,輕輕咳嗽了一聲。老鴇抬起頭來一看,趕忙站起身,用眼色示意小姑娘進去。小姑娘機警地回頭看了看,快步走進大門。老鴇衝門前的兩個幫閒擺了擺手,自己跟隨小姑娘走了進去。兩個幫閒將板凳挪到大門正中,坐下繼續聊天。不遠處,李元芳將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他停住了腳步,放下手中的擔子,撩起衣襟扇著風,眼神瞥向了大門上的匾額。匾額上寫著三個字:翠紅院。李元芳沉吟片刻,挑起擔子拐進了身旁的一條巷子。小姑娘站在大堂中央,老鴇快步走了過來道:“坤位大護法和坎位大護法已到多時,就等您了。”小姑娘點了點頭道:“走吧。”老鴇領著她向二層走去。房內坐著坤位大護法王薔和一個二十歲上下的年輕女子,二人低聲說著什麼。門聲一響,老鴇走了進來,躬身道:“震位大護法到了。”二人對視一眼站起身來,小姑娘已快步走了進來。坤位大護法道:“小娟,怎麼樣,一切順利嗎?”被稱做小娟的震位大護法微笑著點了點頭道:“放心吧,第一批宿主已安然送到,現分住在紫運街的十幾家客棧中,由黑衣護法林忠統領。你們這邊怎麼樣?”坤位大護法道:“非常順利。餉銀現在涼州大校場中,狄仁傑查封了歸義伯府,機會已經來了。我看最後的攻擊可以提前開始。”小娟點了點頭道:“我們馬上商議一下,定出具體行動計劃,好通知黑衣大神。”外麵的街上車來人往。剛剛李元芳拐進的那條巷子裡走出了一個身穿藍衫,頭戴角巾的幫閒模樣的人,細看之下原來是換了裝束的李元芳。他甩著膀子大大咧咧地走到翠紅院門前,繞過門前坐著的兩個幫閒往裡就闖。一個幫閒跳起身來攔住了他:“哎,這位爺,您這是……”李元芳臉一揚嘴一歪:“怎麼著,這兒不是窯子嗎?”幫閒賠笑道:“是了您。”李元芳“哼”了一聲道:“大爺來玩玩兒,怎麼著,不成?”幫閒趕忙道:“哪倒不是,這位爺您來得早了點兒,院子裡的姑娘們還沒起呢。”李元芳擰著膀子道:“叫起一個不就行了。”幫閒賠笑道:“您知道院子的規矩,姑娘們起來後得梳頭化妝,怎麼也得小半個時辰,讓您等著不合適呀。”李元芳嘴一撇:“沒事兒,大爺就樂意等著。”說著,他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李元芳大步走了進來,兩個幫閒在身後緊跟:“這位爺,您聽我說……”李元芳沒好氣地道:“有什麼可聽的,窯子還那麼多規矩,趕緊給我叫起個姑娘!”說著,他大步向通往二層的樓梯走去。就在此時,老鴇從二層奔了下來,攔在樓梯口處:“哎喲,大爺,大爺,您可真早啊。”李元芳眼睛一瞪:“怎麼著,不行?”老鴇賠笑道:“那哪能呢,這麼著,您先到一層的客房中稍微等等,姑娘一會兒就到。”李元芳道:“嗯,這還像句人話,走吧。”老鴇狠狠地瞪了兩個幫閒一眼,帶著李元芳向一層的客房走去,忽然,李元芳眉頭一皺,捂住肚子喊道:“哎喲,哎喲喲……”老鴇一驚回過頭來:“大爺,您怎麼了?”李元芳呲牙咧嘴地道:“哎喲,這肚子裡翻攪個不停啊,哎,媽媽,你們這兒的東廁在哪裡?”老鴇不耐煩地看了他一眼,強笑道:“您往前走,一拐彎就是了。”李元芳點了點頭,小跑著向東廁奔去。老鴇一回手叫過了一個幫閒,低聲道:“我看這小子有點不對勁兒,到東廁門口盯著他。”幫閒點了點頭,趕緊跟了過去。李元芳捂著肚子奔進東廁之內,身後幫閒跟蹤而至,元芳閃身躲在一根柱子後麵。猛地,隻聽東廁內傳來“撲通”一聲,緊接著傳來李元芳的高聲咒罵:“哎喲,摔死老子了!”幫閒強忍著沒笑出聲來。東廁後窗輕輕打開了,李元芳飛身竄了出來。他四下觀察了一下,正麵是翠紅院二層客房,李元芳縱身而起,掠上二層。“吱扭”走廊儘頭的獨窗開了條縫,一雙眼睛向房內仔細觀察著,走廊中靜悄悄的,沒有人。獨窗打開,人影一閃,李元芳躍進了走廊,沿著客房緩緩向前走去,忽然一陣低低的說話聲從前麵一間客房中傳出。李元芳緊走兩步來到門前,扒著門縫向裡麵望去,隻見屋內王薔和兩個小姑娘正低聲說著什麼,其中一人便是自己一路跟蹤的震位大護法小娟。李元芳將耳朵貼在門上靜靜地聽著。小娟道:“地下網道已近百年未曾使用,不知現在的情況究竟如何?兩天後,大批宿主就要進入涼州,一旦網道不通,那全盤計劃可都要受損了。”坤位大護法道:“我看這樣,今夜子時,我們三人從這兒的秘道暗進網道一探究竟。”小娟沉吟片刻,點了點頭道:“好。我馬上將消息告知黑衣大神。”屋內的聲音更低了,李元芳沉吟片刻,轉身向走廊儘頭潛去。東廁外,幫閒藏在柱子後麵靜靜地等待著,老鴇從身後走了過來:“怎麼,他還沒出來?”幫閒搖了搖頭。老鴇緊張地道:“事情不對,你馬上進去看看!”幫閒急急向東廁走去,剛走了兩步,隻見李元芳哼哼唧唧地從東廁裡走了出來。幫閒停住了腳步,老鴇趕忙迎上前來:“大爺,您沒事吧?”李元芳眉頭緊皺道:“今日這肚子恁的不爭氣,看來玩兒是玩兒不成了……”說著,他從懷裡掏出一兩銀子塞給老鴇:“媽媽,這就算是賞錢吧,我先走了。”老鴇一聞此言,立刻眉開眼笑:“大爺,您明兒還來呀。”李元芳道:“來,來。”說著,快步向大門走去。老鴇高聲喊道:“門上的,替我送送這位大爺。”前麵的幫閒高聲答應。老鴇長出了一口氣。李元芳趔趄著步子走了出來,向他換衣服的那條巷子走去。身後老鴇目送著他的背影對幫閒道:“關門,上板!”兩個幫閒答應著,迅速將門板上好,掛出了中閉的牌子。擔子放在牆邊,李元芳快步拐進小巷,來到擔子旁,脫去潑皮的衣帽,從筐裡拿出農民的鶉衣換上,將鬥笠往頭上一扣,挑起擔子走出小巷。李元芳挑著擔子走到茶坊門前,將擔子放在廊下,自己走了進去,選了個正對翠紅院的位子坐下。店小二跑過來笑道:“老客,您喝點兒什麼?”李元芳摘下鬥笠道:“大碗茶!”店小二答應著向店內跑去。李元芳一雙眼睛緊盯著對麵的翠紅院。忽然,翠紅院的門板卸下了一塊,小娟拎著一個包袱快步走了出來。李元芳一驚,飛快地站起身,掏出幾文錢放在桌上,戴上鬥笠跑出店外,挑起擔子尾隨而去。店小二端著大碗茶走了過來,桌前已空無一人。小二愣了,隻見桌上放著幾文銅錢,小二拿起錢目光望向店外,喃喃地道:“真是個怪人。”天邊滾過一陣悶雷。校場上號炮連天,鼓聲隆隆。一批批銀車在涼州衛各軍統領重兵押運下駛離了大校場。狄公站在將台上目送著銀車駛離,他的雙眉微皺,麵色凝重,心情似乎並不輕鬆。身旁的曾泰倒是鬆了口氣:“恩師,餉銀安然到府,配發各軍,拋開案情不說,對朝廷總算可以有個交待了。”狄公沒有回答,目光中隱藏著深深的憂慮。最後一批銀車駛到了將台之下,押運大軍的大將軍風揚快步走上將台躬身道:“啟稟黜置使大人,涼州衛全軍餉銀配發完畢,末將右豹韜衛大將軍風揚請辭!”狄公點了點頭,微笑道:“大將軍辛苦了,一路之上要多加小心。”風揚拱手道:“請大人放心。末將告辭。”狄公肅手,風揚走下將台押解著最後一批銀車駛離了大校場。遙遠的天際滾過一陣悶雷。狄公抬起頭來,輕聲道:“暴風雨就要來了。”曾泰道:“恩師,您怎麼了,好像不太高興?”狄公深吸了一口氣道:“曾泰呀,不知為什麼,我感到一種恐懼,前所未有的恐懼。”曾泰不解:“恐懼?”狄公緩緩點了點頭道:“直覺告訴我,將要有大事發生。”一聲驚雷在空中響起。曾泰吃驚地抬起頭來。窗外雷聲滾滾,屋內,廖文清雙目緊閉躺在病榻上。小桃和薇兒手持藥杵,邊聊天邊舂著藥。忽然,榻上的廖文清一聲大叫坐起身來,小桃和薇兒嚇了一跳回頭望去,隻見廖文清的臉漲得通紅,身體不停地抽搐,嘴裡發出“嗬嗬”怪叫。薇兒吃驚地道:“這,這是怎麼回事?”小桃一個箭步竄了過去,扶住廖文清的身體:“哎,你怎麼了?”猛地,廖文清喉頭發出“咯”的一聲,雙眼翻白,身體重重地倒在榻上。小桃驚叫著對薇兒道:“薇兒姐,你看著他,我去叫先生!”說著,她轉身向外跑去。狄春剛剛走到西跨院門前,猛地,門前人影一閃,小桃飛速衝了出來一頭撞在狄春身上。狄春“哎喲”一聲連退幾步。小桃神色驚慌地喊道:“狄春哥哥,不好了,廖文清不行了!”狄春一驚:“你說什麼?”小桃急道:“快,快找先生!”狄春道:“先生去了大校場還沒回來呢!”小桃焦急地喊道:“那,那可怎麼辦呀!”話音未落,隻聽遠處傳來一聲高喝:“狄大人回府!”狄春一喜:“老爺回來了,快,快走!”二人扭身向正堂方向奔去。千牛衛在堂前列隊,狄公和曾泰邊說話邊走了進來,隻見迎麵狄春和小桃神色驚慌地奔了進來。狄公趕忙迎上前去:“狄春,小桃,怎麼了?”小桃一把拉住狄公的手上氣不接下氣地喊道:“先生,您,您,快去看看吧,他,他,他不行了!”狄公驚道:“廖文清?”小桃氣喘籲籲地點了點頭。狄公一擺手:“走,去看看!”說著,飛步向西跨院奔去。廖文清的身體不停地抽搐著,口中“嗬嗬”怪叫,雙手在空中揮舞,薇兒吃力地拉拽著他的手臂。狄公幾人衝進門來,一見眼前的情形,狄公急忙道:“狄春,取針來!”狄春答應著跑出門去。狄公快步來到榻前,一把抓住廖文清的左手,三指搭上脈關。這時狄春已拿著針飛跑回來,氣喘籲籲地道:“老爺,針!”狄公飛快地接過銀針,取出一支沉聲道:“狄春,小桃,扶好他!”二人答應著,到榻上一左一右將廖文清死死地按住。狄公的銀針直落在廖文清的咽喉之上。一旁的小桃驚叫道:“先生,彆把他紮死了!”狄公笑了笑,兩根手指輕輕撚動針尾。屋內鴉雀無聲,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視著狄公的手指。忽然,廖文清的喉頭發出一陣鳴響,嘴慢慢張開了。狄公迅速將銀針起下,廖文清大叫一聲,掙脫了狄春二人的按壓,猛地坐起身來噴出一口膿血,緊跟著不停地咳嗽起來。狄公長長出了口氣道:“狄春扶住他。小桃,拿水來。”狄春扶住廖文清,小桃快步奔到桌邊,倒了一碗水,端到榻旁。狄公道:“喂他喝下。”小桃點了點頭,將水一點點喂進廖文清的口中。旁邊的曾泰和薇兒對望一眼,緊張地道:“恩師,他不要緊吧。”狄公微笑著收起銀針道:“放心吧。”看著狄公的臉色,曾泰和薇兒長出了一口氣。狄公緩步走到榻旁道:“廖副將,你現在感覺怎麼樣?”所有人都愣住了,大家麵麵相覷。狄春輕聲道:“老爺,您問誰呀?”狄公的手指向廖文清,微笑:“當然是在問他。”小桃吃驚地道:“他……”話音未落,隻聽身旁傳來一個嘶啞的聲音:“這,這,這是什麼地方?”眾人嚇了一跳,目光齊唰唰地望向了廖文清,隻見他的嘴一張一翕發出了聲音:“這是,是什麼地方?”眾人發出一陣驚呼:“醒了,他醒了!”小桃又蹦又跳,興奮地喊道:“你醒了?”狄公笑道:“昏迷多日,他的神智還沒有完全恢複,扶他躺下。”狄春連忙扶著廖文清慢慢躺下。小桃對廖文清道:“好了,有話一會兒再說,先休息一下。”廖文清哼了兩聲,吃力地點了點頭,閉上雙眼。剛剛驚惶的氣氛一掃而空,喜悅洋溢在每個人的臉上。薇兒長出一口氣笑道:“太好了。大漠劫餉的真相馬上就要浮出水麵了。”曾泰雙手一拍:“恩師,今天我們還提到了此事,真是天助你我!”狄公微笑著點了點頭。小桃高興地蹦到狄公身旁道:“先生,剛剛嚇死我了,還以為他不行了呢。”狄公微笑著對大家道:“他是被膿血卡住了喉嚨,致使呼吸不能順暢,這才會渾身抽搐。”小桃拉著狄公道:“太好了先生,他終於醒過來了!”狄公微笑道:“小桃,多虧了你,若不是你精心照料,他這條命恐怕就保不住了。”小桃得意地笑了。一旁的薇兒摟住小桃的肩膀道:“咱們的小桃可是大功臣呀。”大家笑了起來。“能告訴我,這是什麼地方嗎?”不知什麼時候,廖文清已經坐起了身。狄公點了點頭道:“當然可以,這裡是涼州刺史府。”廖文清驚訝地睜大了眼睛:“這裡是刺史府?”角門位於刺史府東南側,是平時雜用車輛進出之處,因其不臨大街,靠近柳塘,所以非常僻靜。遠處人影閃動,震位大護法小娟快步走到角門旁,打開手中的包袱,裡麵裹著一隻鴿子。她四下看了看,將鴿子往空中輕輕一拋,鴿子展翅飛進刺史府內。遠遠的牆角後,李元芳吃驚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幕。一聲驚雷在空中炸響,大雨瓢潑而下。窗外雷鳴電閃,大雨如注。廖文清靠坐在榻上長歎一聲道:“原來事情竟然是這樣。”狄公點了點頭道:“直到幾天前,我們才真正確定了你的身份。”廖文清翻身爬起,眼含熱淚道:“眾位大人救命之恩,末將銘感五內,永生不忘!”說著,他重重地叩下頭去。狄公將他攙扶起來:“好了,好了,你重傷在身就不必多禮了。不過說到這個謝字,你最應該感謝的是小桃姑娘,若不是她,即使你沒有死於傷患,恐怕也要命喪刺客之手了。”廖文清衝小桃拱手道:“文清謝姑娘救命之恩!”小桃的臉紅了,不好意思地低下頭。狄公深吸了一口氣道:“廖副將,我們一直在等你,同時也在等待真相。現在你可以對我們說一說,大漠之中餉銀被劫的真實情形了吧。”廖文清長歎一聲,點了點頭道:“那天,大軍進入沙漠後不久便遇到了大地動,強風卷起百丈黃沙將眾軍打得七零八落,人仰馬翻……”說著,他的眼神中流露出驚懼之色,仿佛又回到了那恐怖的大劫難中……大地瘋狂地震動著,天空已呈黃霧色。暴風嘶吼,肆虐地將地麵的黃沙揚起,繼而在空中組成一道道沙牆,向房哲率領的三千押運餉銀的鐵甲軍橫掃而來。大軍已亂作一團,人喊馬嘶,旗倒車翻,劇烈的震動使人和馬都站立不穩。迎麵一道高達數十丈的沙牆排山倒海般徑奔大軍撲來。隨著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沙牆以摧枯拉朽之力撞上了大軍,刹那間,隊伍中傳出一陣慘叫,數十名軍卒連人帶馬被沙牆撞得騰空飛了出去,人和馬的身體在空中連連翻滾,重重地落在數百米開外。眾軍更加混亂,驚恐使人失去理智,轉眼之間,人仰馬翻,擁擠踩踏,落馬的軍卒被馬蹄踩中前胸後心,發出絕望的慘叫;拴在戰馬上盛水用的皮袋紛紛落地,被馬蹄蹬破,水花四濺,呼號之聲響徹大漠……良久,廖文清長歎一聲道:“那景象真是太恐怖了!末將是涼州人,可以說對大漠相當熟悉,可卻從來沒見過那種情形。”狄公道點了點頭道:“那,後來呢?”廖文清道:“待地動停止,暴風過去,房將軍命末將查看飲水儲備的狀況,末將點查之下,全軍竟隻剩下四十袋整水。”“隻剩下四十袋?”“是啊。這還不是最糟的,最糟糕的是通往涼州的官道竟被黃沙掩埋了。無奈之下,我們隻得使用羅盤和地圖硬著頭皮向前行進……當時大軍因缺水已無法繼續前進。正在山窮水儘之際,大漠中突然出現了奇幻之象……”狄公、曾泰對視一眼,幾乎是同聲問道:“什麼奇幻之象?”廖文清深吸了一口氣道:“我們看到了許多黑衣天神手托銀製的水瓶從遠處向我們飄來!開始大家尚有敵意,房將軍還號令眾軍擺出戰鬥隊形。可這些黑衣天神似乎並無惡意,來到近前,他們將銀罐中的水傾灑在沙地上,眾軍一見再也忍耐不住,一擁上前……”狄公道:“這些黑衣天神是什麼樣子的?”廖文清道:“身穿黑袍,頭戴青銅麵具,就像我們小時候看到的黑衣大神廟中的神像一般。”狄公問道:“你是哪裡人氏?”廖文清答道:“末將是涼州城北王家堡人。”狄公“哦”了一聲:“你是王家堡人?”廖文清道:“正是。”狄公點了點頭:“你繼續說吧。”廖文清道:“轉眼之間,軍士們擁上前去,真說得上是鯨吞牛飲。當時眾軍歡聲一片,以為真是遇到了救星,可沒想到,沒想到……”他說不下去了,淚水湧出了眼眶。狄公長歎一聲,目光望向曾泰。廖文清顫聲道:“大,大人,末將,末將……”狄公點了點頭道:“我能夠理解你的感受,不要著急,慢慢說。”廖文清抽咽了兩聲,平靜了一下自己的情緒道:“當時,房將軍對末將說,‘看來這些黑衣天神確實是來救我們的,你也過去喝點水吧’。其實,末將早已口渴難忍,可當我看到房將軍並沒有過去的意思,末將也就隻有再忍耐一時。當時我想,他之所以沒有過去,可能由於身為統軍將領不好與軍士們搶水,但等軍士們喝完了,他總是要去的。於是我便留在了他的身旁。“軍士們喝完了水,又唱又跳,興奮不已。這時房將軍說自己不渴,讓卑職去喝水。說實在的,卑職感覺嗓子就要冒火了,便再也忍不住了。卻、卻突然發現情況有些不對,所有的士兵都是眼神迷亂,狂歌亂舞,這根本不是因為高興才如此激動的樣子。我抓住一名軍官,命他整隊準備出發,可是,他、他卻摔倒在地,沒有了呼吸……“我大驚之下,急忙要找房將軍稟告此事,一轉身卻發現他已經站在了卑職的身後。我趕忙告訴他事情不對,他卻好整以暇笑著對我說:‘是的。事情當然不對,你以為真的有黑衣天神?你以為真的會有人無緣無故地為大軍送來清水?’聽了這幾句話,我當時直覺得腦子發蒙,無法相信眼前的事實。真是想不到房將軍竟然會是勾引歹人前來劫奪餉銀、戕害三千弟兄的內賊!當時我氣血上湧拔出刀準備反抗,身後的幾個黑袍人已經出手,將卑職製住。“那些黑袍人將末將捆綁起來,放在大車之上,而後駕著裝載餉銀的馬車向西北方向而去。”狄公問道:“西北方向?”廖文清道:“對。”狄公道:“如此說來,房哲就是隱藏在軍中的內奸?”廖文清憤憤地道:“末將萬萬也沒有想到,跟隨房將軍十幾年,他,他竟然會……”狄公點了點頭道:“你被俘之後的情形又是怎麼樣的?”廖文清道:“我渾身綁縛跟隨車隊顛簸了很長時間,穿過沙漠進入大山之中,約摸入夜時分來到了荒山中的一座古堡……”“你也到過荒山古堡?”“正是。”“你繼續說吧。”“到達古堡之後,他們押著我去見了一個打扮得怪模怪樣的人。那個人問了我幾句話,然後不耐煩地擺了擺手,於是我被三個人帶到荒山之中。也是天不絕我,由於一路之上的顛簸,綁繩已經鬆了,就在他們準備動手除掉我的時候,末將掙脫綁縛與他們展開肉搏。雖然身受重傷,卻將那三個歹人殺死。我在黑夜中冒著大雨拚命地跑,後來眼前一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狄公長出了口氣道:“是這樣。那房哲呢?之後你還見過房哲嗎?”廖文清搖了搖頭:“再也沒見過。”曾泰道:“恩師,看來房哲就是隱藏在解運大軍之中的內奸,我們並沒有冤枉他。而今廖副將醒來,述說了大漠劫餉的真情,這應該是最直接的舉證了。”狄公點了點頭道:“廖副將,你知不知道房哲的祖籍是哪裡?”廖文清道:“回大人,房將軍就是涼州人。”狄公道:“是這樣。”曾泰正色道:“恩師,而今事情已經非常清楚了,首先黑衣社預測到涼州將暴發大地動,而就在此時,他們得到了房哲的內報,朝廷將派其押運齎發戍邊衛各軍的五百萬兩餉銀前赴涼州。於是黑衣社逆魁通過精心策劃,決定利用涼州大地動設定巧計劫奪餉銀。第一步便是房哲利用解運大軍主帥之便,將大軍行走路線、出發時刻,甚至到達涼州大漠的準確時間提供給黑衣社得知。而後,王鍇率黑衣社歹人按房哲提供的時刻在大漠之中提前埋伏,在解運大軍極度缺水的情況下喬裝神祇迷惑大軍,將毒藥預先下在水中。而軍中又有房哲作為內應,在黑衣社歹人出現之時不加防範,最終致令大軍慘遭荼毒,全部罹難。而後,他們將銀車轉運至荒山古堡,由王薔負責隱藏。然此事卻被恩師提前偵知,回到涼州後,我們二探古堡,敲山震虎,最終使房哲和王氏兄弟露出了馬腳,驚慌之下,他們連夜出城準備將銀車轉走,不想被我們跟蹤追擊,打了個措手不及。”狄公仔細地聽著曾泰的一番分析,緩緩點了點頭:“看目前的狀況,此案恐怕隻有這一種解釋。”薇兒也鬆了口氣,微笑道:“終於真相大白了。可大人,現在王氏兄弟和房哲逃走,該怎麼辦呢?”狄公笑了笑道:“如果事情真像曾泰分析的那樣,那麼我可以肯定,他們一定還會再出現。”薇兒一愣:“哦?”狄公道:“如果按照曾泰的推斷,王氏兄弟和房哲就是策動這個計劃的核心人物,而就目前的情況看來,黑衣社的陰謀絕不僅止劫奪餉銀這麼簡單。那麼,一旦進行下一步計劃,這三個黑衣社的核心人物是不是要出現呢?”薇兒和曾泰對視一眼,點了點頭道:“有道理。”狄公對廖文清道:“好了,廖副將。你重傷未愈,還是好好休息吧,我們以後再談。”廖文清道:“是。”狄公又囑咐小桃好好照顧廖文清。小桃高興地答應著。狄公對曾泰和薇兒道:“我們走吧。”說著,三人走出西廂房。大家的情緒都非常好,尤其是薇兒和狄春嘰嘰喳喳說個不停。隻有狄公一言不發,似是若有所思。曾泰輕聲道:“恩師,您在想什麼?”狄公笑了笑道:“想到了一些彆的事情。連日奔波,大家都辛苦了,回去歇息吧。”眾人領命各自散去。狄公望著他們的背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已是深夜,街道上一片寂靜,翠紅院的大門緊緊地關閉著。一道黑影閃電般掠過街道,在街旁的屋頂上縱跳飛躍,轉眼間便落在了翠紅院的屋頂上,來人正是李元芳。他四下看了看,騰身而起,趁著黑夜的掩護潛入院內。走廊儘頭的獨窗輕輕打開了,李元芳縱身躍入,廊中一片漆黑,二層中的所有客房都黑著燈,四周靜悄悄地沒有一點響動。李元芳躡足潛蹤來到樓梯旁,側耳傾聽,一層大堂中傳來一陣低低的說話聲。李元芳下了幾級台階,探身向下望去。小娟、坤位大護法和坎位大護法身著繡銀黑袍,頭戴青銅麵具站在大堂正中。老鴇指揮兩名幫閒揭起了地上的四塊方磚,露出一道暗門。小娟輕聲道:“打開。”老鴇點了點頭,兩名幫閒拉住暗門上的鐵環,向上一提,“喀”地一聲暗門打開。三名大護法迅速鑽進了暗道。老鴇對兩名幫閒道:“熄滅堂中燈火。”二人走到桌前將燈火吹滅,堂中霎時一片漆黑。老鴇率兩名幫閒守在暗道前。樓梯上,李元芳沉吟片刻轉身向二層走去。門開了,李元芳快步走了進來,他四下看了看,目光落在了窗戶上,他緩緩走了過去。老鴇和兩名幫閒守在暗道前。突然,二層傳來“砰砰”兩聲巨響。老鴇猛吃一驚道:“什麼聲音?”兩個幫閒搖了搖頭。老鴇一伸手從衣襟下拽出一柄短刀:“走,去看看!”隨後三人手持短刀飛步奔上二層,隻見第二間客房的門大開著。老鴇衝身後的幫閒使了個眼色,三人飛快地掩到門前,向裡麵望去。屋中空無一人,窗戶大開著。風透過門窗吹了進來。幫閒長出了一口氣道:“是風。”老鴇快步走到窗前,關閉了窗戶。人影一閃,李元芳從黑暗中疾奔而出,飛快地來到暗道前,沿暗道內的台階走了下去。樓梯處,老鴇和兩個幫閒走下來。暗道中一片漆黑。“嚓”的一聲火摺點亮了,李元芳四下照著,暗道很長,中間沒有岔路,筆直地通向遠方。李元芳深吸一口氣,縱身而起向前追去。府內一片寂靜。房內黑著燈,廖文清獨自一人靠坐在榻上愣怔怔地發呆,一滴淚水掛在眼角,良久,他長長歎了口氣,伸手揩去了眼角的淚水。“哢”窗外傳來一聲輕響,廖文清抬起頭來。窗戶慢慢地打開了,窗前站著一個蒙麵人,一雙眼睛陰森森地望著榻上的廖文清。廖文清渾身顫抖起來,眼神中流露出極度的恐懼。蒙麵人輕輕一縱,跳進房中,手從身後緩緩伸了出來,鋼刀在月光下閃爍著寒光。廖文清顫聲道:“你,你是誰?”蒙麵人冷冷地道:“你說呢?”淚水從廖文清的眼中流了下來:“你們為什麼就不肯放過我?”蒙麵人惡狠狠地道:“少說廢話,納命吧!”說著,他縱身而起,掌中刀劃起一道寒光直奔廖文清前胸刺來,廖文清在榻上連連翻滾,躲開了這一刀。蒙麵人低喝一聲飛快地轉過身,刀鋒閃電般刺向廖文清的咽喉,廖文清情急之下一把抓起身旁的竹枕擋在自己臉前,“撲”地一聲鋼刀刺進竹枕之中。廖文清顫抖著哀求道:“求求你,求求你放過我吧!”蒙麵人冷冷地道:“身為黑衣社成員,做出這等背逆之事,竟然還有臉求情!”說著他飛快地拔出了鋼刀。廖文清渾身顫栗著道:“當時在大漠之中,我不過是心存不忍,一時衝動才喊出了那句話……求求你們放過我吧!在荒山中,我已經死過一回,你們就當我死了不成嗎……”蒙麵人輕輕“哼”了一聲道:“可你還活著。隻有死人才會閉嘴。”廖文清趕忙道:“你放心,我絕不會泄露組織的任何秘密。剛剛那位狄大人盤問於我,我將責任全部推到了房哲身上,你想一想,說出了大漠中的實情,我也不會有好下場,你就放過我吧……”話音未落,窗外響起了幾聲掌聲。廖文清吃了一驚猛抬起頭向窗外望望去,隻見一個人緩緩走到窗前。細看之下,廖文清登時驚呆了,此人不是彆人,正是他剛剛還提到的狄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