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但天邊還有隱隱的雷聲滾動。曾泰率兩名書吏正向公堂方向走去。忽然,不遠處的角門前閃過一條黑影。曾泰停住腳步,掉頭望去,在黑沉沉的夜色中,角門前的燈籠發出昏黃的光亮。角門的另一邊便是後堂。曾泰沉吟片刻,轉身快步向公堂走去。房內影影綽綽,隱約傳來狄公等人的說話聲。閃電在雲層中頻頻亮起,就在這微弱的光亮映照下,一條黑影飛快地由後院奔來,轉眼間,便到了西廂房的窗下。黑影緩緩站直身體,點破窗紙向房內望去。房內,李元芳在對狄公說著什麼。忽然,不遠處傳來了腳步聲,兩名巡更的仆役邊說話邊向這邊走來。黑影吃了一驚,趕忙隱身在黑暗之中。李元芳剛把最近在涼州發生的事情向狄公詳細講了一遍。狄公邊聽邊思索著什麼。末了點了點頭問道:“你是說,今天晌午曾有一支天竺商隊出城?”李元芳道:“他們持有刺史府的批文,上麵說,這支天竺商隊有可能感染了瘟疫,為怕在城內引起恐慌,因此放他們出城掩埋屍身。”狄公沉吟片刻,緩緩道:“瘟疫?”李元芳道:“正是。刺史府公文上是這樣說的。”“車上的屍身你檢查過,真的是天竺人?”“正是。”“天竺商人,天竺商人……”李元芳問道:“大人,您與曾兄率人追查餉銀的下落,有結果嗎?”狄公長長地歎了口氣道:“一無所獲。那天夜裡,我們率軍趕到古堡,但黑衣社的歹人已經撤離,餉銀也被秘密轉運到了其他地方。”薇兒道:“大人,自你們那天逃出古堡之後,王薔就覺得事情不妙,他立刻安排轉運地廳中的貨物。如果按您剛剛所說,那些馬車內裝載的就應該是朝廷的餉銀了。”狄公點了點頭道:“肯定是這樣。你可知道,他們將餉銀轉運到了哪裡?”薇兒回憶道:“當時,我潛入地廳暗中觀察,隻見十幾名黑衣護法站在地廳中,王薔對他們低聲吩咐著什麼。後來聽見地廳中傳來一陣轟鳴聲,西北方向的牆壁竟向兩旁緩緩打開,露出一條內藏的暗道。在王薔的命令下,黑衣護法押著銀車進入了暗道中。”狄公點了點頭道:“與我們探查古堡得出的結論完全一致。我和曾泰率軍沿暗道向前追趕,大概在天明時分來到了一座四麵絕壁的死穀,山穀中沒有通路。”薇兒道:“那是通往黑衣社總壇‘黑暗之山’的必經之路。”“哦?”“那座峽穀叫做‘死亡之穀’。據說即使黑衣社中也隻有九個人才能通過那裡。”“哪九個人?”“大人可能不太清楚,黑衣社的建構其實非常簡單。社中有一位總領袖——黑衣大神,著繡金黑袍,被社中人稱為尊神。其下是按八卦方位排列的八位大護法。乾位、坤位、震位、艮位、離位、坎位、兌位、巽位,社中稱之為大護法,著繡銀黑袍。再下麵則設有三十二座神廟,一百零八位黑衣護法,每一位黑衣護法統轄五至十名下屬。而黑衣大神與八位大護法每月兩次聚首,稱之為月議。隻有在這兩天裡,也隻有他們九人才能經由‘死亡之穀’中的暗門到達‘黑暗之山’總壇。”“是這樣。那麼,‘死亡之穀’中的暗門在何處呢?”“不瞞大人,一年前,我趁王薔不在堡內,沿暗道進入‘死亡之穀’,就是想要找到暗門的所在,可一番探查下來,最終無功而返。”這時曾泰推門走了進來,對狄公道:“恩師,已經吩咐下去了,兩名斥候一會兒就到。”狄公點了點頭。薇兒道:“就目前我們掌握的情況,可以肯定,王薔已經將餉銀運到‘黑暗之山’中隱藏起來。”狄公搖了搖頭道:“他們並沒有將餉銀運到‘黑暗之山’。”薇兒驚奇地望著狄公:“哦?大人,您是怎麼知道的?”狄公道:“車轍。”薇兒不解:“車轍?”狄公點了點頭道:“剛剛你說到,要進入‘黑暗之山’必須首先通過‘死亡之穀’,是嗎?”薇兒道:“正是。”狄公道:“今晨,我與曾泰率軍對死亡之穀進行了徹底搜索,在那裡並沒有發現裝載餉銀的馬車留下的車轍印跡。由此可以斷定,銀車並未進入到‘死亡之穀’中。”薇兒似是自語似是發問,道:“這可就奇怪了,既然他們不想將餉銀藏到‘黑暗之山’,卻為何要將銀車趕入暗道?那條暗道當中並無岔路,隻能通向‘死亡之穀’,如此做法有何用意呢?”狄公道:“此事的確很蹊蹺。”李元芳道:“大人,那後來呢?”狄公長歎一聲道:“當我們率軍趕回到古堡,那裡發生了最令人意想不到,也是我平生所見最為離奇的命案。”聽了這話,屋中人個個麵麵相覷不明所以,李元芳輕聲道:“什麼命案?”曾泰在一旁歎氣:“守衛古堡的二十幾名軍士全部死亡,屍身上沒有傷口,沒有中毒的跡象,死者麵目栩栩如生。最為奇怪的是,古堡中沒有留下任何可疑的跡象。”李元芳吃驚地說道:“這,這怎麼可能?沒有傷口,不是中毒,死者麵不改色,堡內又沒有可疑的跡象,那人是怎麼死的?”狄公沉痛地道:“這是真的。不光是守衛古堡的軍卒,更為悲慘的是洪家堡。”李元芳驚道:“洪家堡!”小桃更是脫口驚叫出來:“我們村!先生,我們村怎麼了?”狄公內疚地道:“小桃,先生行事不周……我對不起你,對不起村裡的鄉親們,對不起齊虎、潘越……”說著,淚水竟滾滾而下。小桃顫聲道:“先生,村裡究竟怎麼了?”狄公歎息道:“洪家堡全村四十五戶二百餘口,加上齊虎、潘越全部離奇死亡。”此言一出,屋內登時鴉雀無聲,所有人都被這個噩耗驚呆了。良久,“哇”的一聲,小桃大哭出來,薇兒趕忙走到她身旁,輕聲安慰著。狄春、張環、李朗雙手捂住臉,緩緩蹲在地下,淚水順著指縫流出來。李元芳的眼睛濕潤了,他輕聲道:“齊虎、潘越也死了?”狄公痛心地點了點頭。張環抽泣著道:“當時,我怎麼不留下呀!”曾泰道:“元芳,那景象真是太恐怖了,每個人都像活著一樣,可每個人都已經死了。”李元芳深吸了一口氣,從牙縫中迸出了兩個字:“是誰?”狄公又眉緊蹙:“這一點是目前最難以判斷的,與荒山古堡中的情形相同,洪家堡的死者沒有傷口,沒有中毒的跡象。如果勉強說有些發現的話,那就是我在古堡和洪家堡的死亡現場都發現了一些類似鳥糞的小紅點兒。”說著,他從袖中掏出手帕,攤開在桌麵上。眾人圍上前來,隻見裡麵是星星點點紅色的排泄物。忽然,李元芳道:“大人,這紅點我也見過!”狄公聞言抬起頭來:“哦,在什麼地方?”李元芳道:“就在我第一次夜探歸義伯府那個晚上……”一旁的曾泰吃驚地道:“歸義伯府?”李元芳點了點頭:“正是,那天夜裡,我潛入伯府,發現後院停著幾輛馬車,整個車身上蒙著黃色苫布。我輕輕揭開苫布,發現裡麵是圓木製成的木籠,下麵鋪著一層稻草,稻草上有很多小小的紅點,除此之外什麼也看不到。當時,我覺得非常奇怪,偌大的一輛馬車中除了一些稻草和與這手帕中相同的小紅點兒,竟然什麼都沒有。”“後來呢?”狄公急切地追問。李元芳道:“後來我隻覺得手指一陣刺痛,細看之下,食指關節處被什麼東西刺破了。當時我也沒當回事,便潛入後堂之中尋找狄春三人的下落,不想剛走了幾步,便覺得天旋地轉,眼前發黑,自此失去了知覺。多虧夫人救我出來。”狄公道:“元芳啊,刺破你食指關節的東西你看清楚了嗎?”李元芳搖了搖頭道:“沒有。但後來我細細地回思了一下,很有可能就是關在籠子之中那些不見首尾的神秘之物。”狄公又問道:“那你認為自己暈倒在後堂,就是因為手指被刺傷嗎?”元芳沉吟片刻道:“雖然不能完全肯定,但除此以外卑職再也想不出其他原因。大人,元芳多年來跟隨在您的身邊,大小案件經曆無數,夜查暗探更不必說,卻從沒有出現過這種情況。想崇州案時,卑職身中數箭之後卻仍然保護了李楷固和丘靜的安全。然而此次夜探,竟莫名其妙地昏暈在伯府的後堂之內,這難道不奇怪嗎?”狄公點頭道:“對你的能力我絕對相信。元芳,你能肯定刺傷你的神秘之物是在大車之內?”李元芳肯定地道:“應該可以。”狄公緩緩點了點頭:“不過是指關節被刺破一個小小的傷口,便致使你昏暈倒地,這種東西的可怕由此可見。它會是什麼呢?”眾人麵麵相覷。狄公沉思著道:“就目前來看,如果我在命案現場所發現的小紅點,與元芳在伯府後院大車上看到的小紅點是同一種東西,那麼可以肯定,發生在古堡和洪家堡的慘案又是王薔一夥黑衣社歹人利用這種神秘之物製造出來的。”李元芳緩緩點了點頭。狄公問道:“那麼,這種可怕的神秘之物究竟是什麼?王薔一夥又為什麼要使用這種東西呢?”眾人相互對視,屋內一時寂靜無聲。良久,狄公道:“夫人……”薇兒笑道:“大人,小女現已逃離伯府,夫人的稱呼就免了吧,叫薇兒就行了。”狄公點了點頭:“薇兒,你久在王薔身旁,據你分析,這種神秘的東西會是什麼?”薇兒沉吟良久,緩緩搖了搖頭道:“我從沒有聽王薔說起過。”“那麼,你知不知道,那天夜裡停在伯府中的幾輛馬車中裝的是什麼?”“不知道。這些事情王薔從來不對我說起。我隻知道這次王薔趕回涼州似乎是要與什麼人進行交易。”狄公抬起頭來:“交易?”薇兒道:“好像是的。”狄公又問曾泰道:“曾泰呀,這歸義伯是什麼來曆?”曾泰道:“啊,歸義伯是太宗皇帝親封的伯爵,位在正五品上,自太宗朝而今,已傳有三代。這一代歸義伯名叫王鍇,此人平素深居簡出,很少與旁人接觸,即使出現,也是麵戴銅罩,不以真麵目示人。”狄公雙眉一揚:“哦?”曾泰接著道:“是的。學生甫到任之時,他曾來刺史府謁見,便是這套裝束。”狄公緩緩點了點頭。曾泰道:“然而這個王鍇雖貴為伯爵,為人卻從不張揚,在涼州城中的口碑很好。剛剛聽元芳說起歸義伯府發生的事情,學生便覺得非常納悶,王鍇怎麼會與黑衣社的歹人有所牽連。”李元芳道:“大人,曾兄,你們可能有所不知,這個歸義伯王鍇與黑衣社逆魁王薔是親兄弟。”狄公一驚:“哦?”曾泰更是詫異道:“有這等事?”李元芳點了點頭道:“薇兒,你說說吧。”薇兒道:“李將軍說得沒錯,這兄弟二人都是黑衣社的護法。他們表麵上以爵位為掩護,暗中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狄公看了看薇兒,道:“是這樣。薇兒,你為什麼要潛入王薔的身邊?”薇兒輕歎一聲道:“這個問題,李將軍曾經問過我,現在是將真情和盤托出的時候了。狄公、刺史大人、李將軍,黑衣大神你們都知道吧?”狄公三人對視一眼,緩緩點了點頭。薇兒道:“黑衣大神王銑就是我的先祖。”此言一出,在場的人都驚呆了。狄公吃驚地道:“黑衣大神是你的先祖?”薇兒點頭道:“正是。你們可能並不知道,黑衣大神王銑其實是一位女子。南北亂世時,從西方湧來了一群武士,這些人黃發碧眼,狀若妖魔。他們殺人放火無惡不作,甚至生食人血。當地官府幾次發兵都被他們打敗,而且損失慘重。自此後,官府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再也不理此事。當時,我的先祖王仙兒住在王家堡……”狄公問道:“就是我們曾經過的那個王家堡?”薇兒點了點頭道:“正是。她幼年之時父母雙亡,跟隨當地一個僧人練就了一身好功夫。眼見洋妖作亂,危害百姓,她便組織起本村的青壯年依據山勢設下埋伏,誘洋妖上鉤。果然,洋妖率隊前來,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死傷慘重。自此王仙兒聲名大噪,附近的百姓紛紛來投,十天之內,便聚集了數千人。由於她是女兒之身,深恐眾人不服,王仙兒便將名字改為王銑,作戰時身穿黑袍,並戴上青銅所製的麵具。這支隊伍作戰勇猛,每戰必破洋妖,而王仙兒更是身先士卒,加之她愛護百姓,鋤強扶弱,因此在當地深受愛戴。久而久之竟被奉做神明,稱為黑衣大神。”李元芳恍然道:“我說黑衣神廟中的神像都是身穿黑袍,戴青銅麵具,原因竟然是這樣。”薇兒點頭道:“不光是神像,就連現在黑衣社的護法也是這般打扮。不過區彆在於,王銑是為掩蓋其女兒之身,而他們則是為了遮蓋洋妖的麵孔。”狄公道:“既然王銑是以誅滅洋妖,保一方百姓平安為宗旨,那麼現在這個以王銑為神的黑衣社卻為何行事如此陰險歹毒,竟致肆虐地盤剝殘害當地百姓?再有,兩天前,我們率洪家堡村民擊潰前來收祭的黑衣社歹徒,當場俘獲了一名黑衣護法,據他交待,社中有很多護法都是西洋人,而且是子承父業,這又是怎麼回事呢?”薇兒微笑道:“大人不要著急,聽小女慢慢道來。”狄公頷首道:“你說吧。”薇兒頓了頓,說道:“因王銑在作戰中俘獲了很多西洋武士,他們中有一部分自願投誠其麾下,這樣,她便編製了一支西洋戰隊,主要用於對洋妖的各類戰役。這個西洋戰隊中的武士就是目前黑衣社中黑衣護法們的先人。”狄公道:“原來是這樣。”薇兒繼續道:“隨著王銑在甘涼一帶的聲望越來越高,當時的北齊皇帝高虎封其為甘涼王,管理甘涼一帶。及至本朝太宗皇帝一統天下,甘涼歸屬,王銑主動投誠,獻出甘涼王之印,被太宗封為歸義伯。這一舉措引起下屬的不滿,他們暗中使用詭計,將王銑騙入古堡中毒死,並派人追殺王銑的家人。當時,一些忠於王銑的部眾保護其家小逃離涼州,在武威、張掖一帶混入民間,自此生根繁衍,然而家族血仇終不能忘。因此王銑的後人世世代代都以消滅黑衣社為己任。”狄公道:“你就是王銑的後人,潛入王薔兄弟身邊,就是為伺機消滅黑衣社,報家族大仇。”薇兒點頭:“正是。”狄公接著問道:“那麼,黑衣社又是怎麼組成的呢?”薇兒道:“當年,王銑被屬下毒殺之後,這些反叛者便重新選出了一位首領,此人叫做王中,就是王鍇和王薔的祖父。”狄公和李元芳對視了一眼。薇兒道:“王中一麵向朝廷謊報王銑身患重病而亡,一麵在暗中組成了黑衣社,將自己的勢力轉入地下。朝廷不察之下,將爵位轉封王中,就這樣,黑衣社便借助朝廷勳封,表麵忠誠老實,而暗地裡卻在涼州一帶經營著自己的勢力。因王銑在甘涼的聲譽極高,因此,他們便仍然以王銑為神,利用從西洋人那裡學來的一些機關手段,製造各種幻象,欺騙魚肉當地百姓,來達到他們肮臟的目的。數十年間,他們在各村鎮間發展起三十多座神廟,借此控製涼州附近的四鄉八鎮,並竭力尋找時機意圖恢複往日的輝煌。”狄公道:“之前你曾說到,黑衣社的總領袖是黑衣大神是嗎?”薇兒點了點頭道:“正是。”狄公道:“這個人是不是王鍇或者王薔兄弟當中的一個?”薇兒沉吟片刻道:“有可能。如果黑衣大神真的是他們其中之一,那我想王鍇的可能性更大。”狄公道:“為什麼?”“我曾多次偷聽王薔與屬下說話,那些人稱他為大護法。”“也就是說,王薔是八位大護法之一。”“這一點應該可以肯定。”“那麼王鍇呢?”“王鍇這個人非常神秘,自從我進入伯府到現在,從來沒有見過他的真實麵目。”“哦?”薇兒道:“是的。每次見麵,他都戴著青銅麵具。這一點,狄春他們是知道的。”伺立一旁的狄春道:“不錯,從我見到他那天起,他便戴著麵具。”狄公又問道:“狄春,你們在伯府遇到伏擊是怎麼回事?”狄春道:“我們帶著信來到伯府,按您的吩咐將話說了一遍,這時半空裡傳來一個聲音,要我將信放在門前,我按他說的做了,大門便關上了。過了一會兒,大門打開,一個丫鬟要我們到後堂,沒想到剛到後堂,機關就啟動了,一張大網將我們裹在當中。這幾天來,王鍇一直在逼問我,那個要我前去送信的夫人是誰。”狄公點了點頭:“是這樣。那麼薇兒,你又是什麼時候臥底到王薔身邊的呢?”薇兒道:“大約兩年前。”狄公道:“都查到了什麼?”薇兒詳細地回憶著:“開始一切都很艱難,幾乎沒有什麼進展。但自去年我將梅香放入王薔身旁之後,事情開始出現了轉機。最初,梅香探聽到,黑衣社正在策劃著一個巨大的陰謀,而這個陰謀則是要利用即將發生的大地動來完成。她將消息傳遞給我。當時,我已經通過偷聽王鍇和王薔兄弟談話了解到,黑衣社的九位統領每個月都會有兩次月議,每遇重大事件,聚首商議的次數會更多。當時我想,如果梅香能夠利用這個機會跟蹤王薔,找到‘黑暗之山’的所在,探查出他們下一步的陰謀,那麼,破解黑衣社便指日可待了。果然,梅香不辱使命,幾天前的夜裡,她悄悄告訴我王薔馬上要到‘黑暗之山’,她準備暗中跟蹤。然而,這一去就沒有回來。”狄公道:“看來梅香很出色地完成了任務,隻是在逃離時被王薔等人發現,一路追殺,直到我們將其救起。”薇兒歎道:“在古堡中當您對我說起梅香已死時,我的心都涼了。當時我想,可能一切都要重新開始了。”狄公點了點頭,從袖子裡掏出那條腰帶遞了過去道:“薇兒,你看看這條腰帶上的兩排刺繡圖案是什麼意思?”薇兒接過腰帶仔細地看著,良久才道:“腰帶上繡的是古堡機關的啟動標誌,這些機關我們早已掌握了……”她繼續看著,忽然,目光停在第一排最後一個符號上,這正是令狄公百思不得其解的啟動‘死亡之穀’暗門的三個符號。薇兒靜靜地看了許久,她抬起頭來,指著那個道:“大人,這個我不知道是什麼意思。”狄公接過來看了看,點點頭道:“是的,我也正為此事躊躇。這個四方形標誌出現在‘死亡之穀’正麵的絕壁之上。”“哦?”“然而,我卻遍尋不見裡麵套著的橢圓形和這個類似太陽的標記。我命人按壓四方形標誌卻毫無反應,那麼,梅香留下的這個圖案究竟是什麼意思呢?”薇兒輕輕搖了搖頭。狄公道:“薇兒,這條腰帶我現在正式交還給你。”薇兒道:“大人,薇兒願意協助您擊破黑衣社。這條腰帶還是由您來保管吧,我想日後肯定會派上用場。”狄公點了點頭道:“這樣也好。”李元芳道:“大人,要不要奏明聖上,查抄歸義伯府,也許我們能夠發現一些端倪。”狄公沉吟著。所有人的目光都靜靜地望著他。良久,狄公緩緩搖了搖頭道:“不可打草驚蛇。而今有太多的秘密沒有破解,線索都指向歸義伯府,比如說,那種殺人於無形的神秘之物究竟是什麼?黑衣社豢養這種東西的目的又是什麼?王鍇究竟是不是黑衣大神?大漠中劫持餉銀的過程到底是怎樣的?要想真正解開這一個個謎團,歸義伯府的位置至關重要。一旦我們貿然查抄,王氏兄弟定會使用詭計脫逃,而黑衣社也不會再使用歸義伯府做為秘密聯絡點。對於我們來說,便失去了唯一的查案線索。這樣做,不但無法查出真相,還會令調查陷入困境。因此,目前還是不要驚動他們為好。”頓了一頓,狄公又道,“而且,我們並沒有直接的證據來坐實王鍇的罪名,一旦弄巧成拙,便不好收場了。”曾泰道:“恩師所言極是。如果我們因證據不足,無法將王鍇繩之以法,他必定會具表朝廷告狀,萬一聖上怪罪下來,我們就被動了。因此,而今之計,還是暗查為好。”狄公點了點頭道:“不錯。曾泰,自明日起,你派人日夜監視歸義伯府,一旦有風吹草動,立刻稟告。”曾泰應喏。狄公的目光望向眾人,微笑道:“連日勞頓,大家都辛苦了。夜已深,元芳、曾泰,煩勞你們將大家的下處安排妥當,都回去安歇吧。”曾泰道:“恩師請放心,我已經安排好了,就請恩師和元芳在正堂安歇。東跨院已打掃出來,薇兒夫人和小桃暫時住在那裡。狄春、張環、李朗,你們委屈一下,就在這西跨院中住下吧。”狄春笑道:“好極了,正好可以照顧病人。”小桃躊躇道:“先生,我也要照顧病人,住得太遠,不方便吧?”狄公沉吟片刻道:“我看這樣吧,曾泰,小桃還是住在西跨院中。”曾泰點了點頭道:“那也好,我馬上命人安排。薇兒夫人、狄春,我們走吧。”眾人齊聲告辭,隨李元芳、曾泰走出門去。曾泰對幾名掌固邊走邊交待著:“吩咐下去,這位狄先生是本州的恩師,你們要小心伺候,先生有需必應,如敢怠慢,小心則是。”幾名掌固齊聲道:“請大人放心。”曾泰點了點頭,眼睛不經意地一瞥,隻見遠處角門前,一條黑影疾掠而過奔進角門,向後堂而去。曾泰愣住了,回頭問身後的掌固道:“你剛剛看到一條黑影跑過去了嗎?”掌固搖了搖頭:“沒看見。”曾泰道:“怪哉,剛剛我到公堂傳諭,就看到那邊有條黑影跑過……”他沉吟片刻,對掌固們道,“走,去看看!”曾泰率人來到門前,隻見後堂的門敞開了一條小縫,門扇在風中吱扭扭地擺動著。曾泰停住腳步,奇怪地對身後的掌固道:“這門怎麼開著?”掌固搖了搖頭。曾泰伸手推開房門走進堂中。房哲仍舊躺在病榻之上,一動不動。身旁負責看護的醫士在打著盹,時不時發出一陣微鼾。曾泰走到房哲的病榻前,看了看他的臉色,稍稍鬆了口氣。忽然,房哲腳旁的一點紅色吸引了他的目光。曾泰定睛看去,竟然是一小片血跡。曾泰一愣,伸手拉了拉房哲的褲腳,果然,血是從小腿流出來的。曾泰伸出手輕輕卷起房哲的褲管,小腿肚上兩點小小的咬痕映入了眼簾,曾泰疑惑地望向了榻上的房哲。狄公正站在屋中靜靜地思索著,李元芳走了進來,輕聲道:“大人,住處都已安排妥當了。”狄公轉過身,點了點頭道:“餉銀被劫之事未了,又出現了那個殺人於無形的神秘之物,而兩者都是由黑衣社操縱的……它們之間有什麼內在關聯呢?”李元芳輕聲道:“大人,這個案子連環相套,蹊蹺詭異,不簡單呀。”狄公緩緩走到榻旁,目光望向了床上的病人,良久才道:“從劫持餉銀之舉不難看出,黑衣社策劃的必定是一個巨大的陰謀,而今,我們要做的便是從紛繁的線索中排雜理陳,直奔主題。”李元芳道:“大人,您所說的主題是……”狄公道:“此案由何開始?”李元芳道:“餉銀被劫。”狄公點點頭道:“不錯。在上次出發清剿古堡之前,我們已經做過類似的分析,劫持餉銀雖然是這個計劃之中最重要的一步,但卻不是計劃的核心,更不是最終目的。這一點從荒山古堡、洪家堡的死者,以及在這兩處和歸義伯府後園中發現的那些恐怖的小紅點便可以得到證實。如果黑衣社劫持餉銀隻是為了貪圖錢財,那麼,在大漠案發之後,他們完全可以銷聲匿跡,不再行動。然而目前的情況卻恰恰相反。”李元芳緩緩點了點頭道:“我明白了。您所說的主題,就是要弄清他們劫持這五百萬兩餉銀的真正目的。”狄公的臉上露出了微笑:“非常準確。可要想搞清這一點,當時大漠中餉銀被劫的真實情況就至為重要。”話音未落,門打開了,曾泰快步走了進來:“恩師。”狄公點了點頭。曾泰道:“恩師,有件怪事。”狄公一愣:“哦,怎麼?”曾泰道:“剛剛學生路經後堂,黑暗中有條人影疾掠而過。後堂之中住著重傷昏迷的房哲將軍,因此學生不敢怠慢,趕忙率幾名掌固前去查看,發現後堂的門開了一條小縫,裡麵沒有動靜,學生到房將軍榻前查看他的傷情,卻發現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狄公道:“什麼事情?”曾泰道:“房哲將軍的左腿上有一道傷痕,還有鮮血滲出。”狄公與李元芳對視了一眼道:“哦?有這等事?”曾泰點了點頭:“當時,我將值守的醫士喚醒,問他是怎麼回事,他支支吾吾難以回答。想房哲將軍一直處在昏迷之中,他的腿上怎麼會有傷痕?因此,以學生想來,會不會他與這個病人一樣,也遇到了歹人的襲擊?”狄公的臉上浮現起一絲微笑,轉身對李元芳道:“元芳,你去將小桃喚來。”李元芳答應著走出門去。狄公道:“曾泰,此事,你是如何處理的?”曾泰道:“學生已命府內仆役輪班守在後堂門前。”狄公點了點頭,靜靜地思索著。忽然,他的眼睛亮了起來,雙手重重一擊道:“打草驚蛇,順藤摸瓜,就這麼辦!”曾泰趕忙道:“恩師,您想到了什麼?”狄公剛要說話,外麵腳步聲響,李元芳和小桃走了進來,元芳道:“曾兄,那兩名斥堠現在門外等候。”曾泰道:“恩師,您看……”狄公道:“叫他們進來。”曾泰對外麵喊道:“進來吧。”兩名斥堠聽到傳喚,快步走進門來。狄公一指床上的病人道:“你們看一看,可認識這個人嗎?”兩名斥堠走到床旁仔細一看,驚叫道:“廖副將!”曾泰驚訝地睜圓了眼睛:“他,他真的是失蹤的副將廖文清?”斥堠道:“刺史大人,絕對沒錯。”李元芳道:“事關重大,你們可要看仔細呀。”斥堠道:“廖副將是我們斥堠營的主將,小的絕不會看錯。”李元芳與曾泰對視一眼,又看了看狄公。狄公點了點頭道:“好了,你們辛苦了,下去休息吧。”兩名斥堠施禮後,迅速退了出去。曾泰看著狄公,結結巴巴地道:“恩師,您的推斷一點不錯。真,真的是他。世間真有如此巧合之事。”一旁早已目瞪口呆的小桃也問道:“先生,這病人你們早就認識?”狄公笑了笑,看著榻上的廖文清道:“看來,我們隻有靠你了。”李元芳道:“大人,雖然廖文清的身份已經辨明,可目前他昏迷不醒,就與房哲將軍一般,我們還是無法得知當時大軍遇襲的詳細情形。”狄公的臉上露出了微笑:“元芳,不要心急,啊,事情要一步一步來。現在我們已經確定這個病人就是失蹤的左龍武衛副將廖文清。那麼又產生了幾個疑問。”李元芳和曾泰對視了一眼道:“什麼疑問?”狄公道:“第一,解運餉銀的三千大軍在沙漠中全軍覆沒,偏偏隻有這個廖文清一人失去了下落,而我們發現他的地方,卻是距大軍出事的第一現場——大漠將近三百裡的涼州荒山之中,這個距離差不奇怪嗎?”李元芳和曾泰點頭道:“的確很奇怪。”狄公道:“第二,從餉銀被劫到我們在深山中發現他,中間隻有一天的間隔,而發現他時,他身負重傷昏死在碎石之中。試問這樣一個身負重傷的人,是怎樣一天之內奔波三百裡地,從大漠跑到荒山中的呢?”曾泰道:“他會不會是跑到了深山之中,才遭到歹人的伏擊?”狄公道:“有這種可能。可是你想過沒有,如果他逃出案發現場時頭腦是清醒的,身為大軍副將,為何不趕到涼州報信,卻要穿過涼州城跑到深山裡去?”曾泰點頭道:“不錯,這一點確實很奇怪。”李元芳道:“不要說中毒之人,就是正常人也不可能一天奔馳三百餘裡,除非……”狄公道:“除非身背六百裡加急文書的驛卒。”李元芳道:“不錯。”狄公繼續道:“我們半道救下廖文清,夜宿洪家堡,於第二天午時到達涼州。如果從我們到達涼州之時算起到現在,不過兩天的時間。而這個廖文清住在刺史府中養傷之事,也僅有我們幾個人知道。我說得不錯吧。”曾泰道:“正是。”狄公接著道:“然而,從小桃和元芳的敘述不難看出,那個兩天之內兩次前來西廂房行刺的刺客,定是已經先於我們知道了廖文清的真實身份……”李元芳點了點頭道:“正是。否則,他絕不會冒那麼大的風險屢次行此暗殺之事。”狄公深吸了一口氣道:“這就奇怪了,連我們都不知道廖文清的真實身份,這個刺客又是如何得知的?”李元芳和曾泰對視一眼,茫然地搖了搖頭。狄公笑了:“其實,這個問題並不難回答。”忽然,李元芳雙手一擊:“除非這個刺客以前就認識廖文清。”狄公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一語中的。”曾泰道:“可,可廖文清是龍武衛副將,不是涼州官吏,又有誰會認識他呢……”狄公道:“小桃,剛剛你曾說過,在那個刺客的小腿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小桃道:“對呀。”此言一出,曾泰失聲喊道:“恩師,您是說……”狄公輕輕噓了一聲,衝李元芳、曾泰、小桃招了招手,三人圍了過來,狄公輕聲說著什麼。後堂內亮著燭火,房哲靜靜地躺在病榻之上,看護的醫士依舊在一旁盹睡。忽然,外麵傳來一陣噪雜聲,房哲的眼睛微微動了動。窗外響起了曾泰的聲音:“剛剛我看到的那條黑影,就是向後堂方向而去的!”小桃的聲音響了起來:“刺史大人,我敢肯定,那就是刺殺廖副將的凶手,他一定還在這裡。”房哲的眼睛猛地睜開了。窗外,曾泰厲聲喝道:“包圍後堂,任何人不得進出!”眾軍齊聲答是。腳步聲來到後堂門前,房哲趕忙閉上雙眼。門聲一響,曾泰、小桃率一眾軍士闖進堂中。盹睡的醫士猛吃一驚,驚慌地站起身來:“刺史大人。”“剛剛這裡有什麼動靜嗎?”“沒,沒有動靜。”“有沒有人偷偷潛進後堂?”“沒有。”一旁的小桃低聲道:“刺史大人,我在那個刺客的小腿上狠狠咬了一口,當時血就流下來了。我想這個人的身份應該很好辨認,隻要查看後院所有人的小腿,便能找出刺客。”榻上的房哲渾身一顫。曾泰道:“你是說將刺客的小腿咬出了血?”小桃道:“對。”曾泰沉吟著道:“卻是怪哉。”小桃道:“怎麼了,刺史大人?”曾泰壓低聲音道:“剛剛我到後堂中來看房哲將軍,發現他的小腿上便有一點傷痕。”房哲的手微微顫抖著,呼吸粗重起來。小桃輕聲道:“大人,您的意思是……”曾泰擺了擺手道:“不可能,房將軍怎麼會是刺客呢。好了,不要胡亂猜疑。小桃,就依你剛剛所說,遍查府內所有人眾的小腿,一定要將刺客找出來。”小桃道:“是。”曾泰對那名醫士道:“就從你開始。”醫士一驚:“大人,卑職……”曾泰皺了皺眉,衝後麵的軍士一擺手,軍士們一擁上前,將醫士按在椅子上,綰起他的褲腳檢查雙腿。一名軍官道:“大人,沒有傷痕。”曾泰點了點頭對醫士道:“你跟我走。”醫士道:“大人,那房將軍……”曾泰“哼”了一聲道:“囉唆!”醫士嚇得連連稱是,幾人轉身走出門去。榻上的房哲偷偷長出了一口氣,睜開雙眼向屋內望去,屋中已空無一人。他坐起身來,翻身下地,快步來到門前,透過門縫向外望去,隻見曾泰、小桃率人向後園走去。房哲三腳兩步竄到燭台前吹滅了蠟燭,而後站在窗前靜靜地聽著。外麵的人聲漸去漸遠。房哲快步來到門前,伸出手輕輕拉開了房門,轉身閃了出去,飛快地消失在夜色中。狄公在房中緩緩踱步,靜靜地思索著。曾泰和小桃衝進房中:“恩師,房哲不見了!”小桃道:“先生,剛剛我認出來了,躺在後堂床上的人就是那個刺客!”狄公的臉上露出了微笑。曾泰道:“恩師呀,我真的是服了!果然是房哲,您,您是怎麼想到的?”狄公道:“還記得咱們出發清剿古堡之前,你帶我到後堂看望重傷的房哲,我曾給他把了把脈,發現他的脈搏非常正常。當時我就覺得很奇怪,按照房哲的脈象,應該早已蘇醒了,可他卻一直昏迷不醒。”小桃由衷地道:“先生,您真是太了不起了!號號脈就能知道他是假裝的。”狄公笑著拍了拍她的頭道:“以後先生把這個本事教給你。”小桃興奮地道:“太好了,說話要算話!”狄公笑道:“當然了。發現了房哲的破綻後,我並沒有將此事說穿,因為我不明白房哲假意昏迷的目的是什麼。從後堂出來,我們到了西廂房,而恰在此時,重傷的廖文清在昏迷中高喊‘彆喝,有毒’,這句話使我隱隱感到一些端倪,但這也不過是一種直覺,我左思右想,為了保險起見,最終決定將元芳留下,觀察動靜。”曾泰道:“我說您為什麼臨時決定要元芳留下,原來是為了這個。”狄公點了點頭道:“當時我並沒有斷定這個病人就是廖文清,隻是房哲的行為令我覺得很費解,這才決定讓元芳暗伏府內一查究竟。果然,當天夜裡就發生了刺殺之事。”曾泰道:“可恩師,房哲是如何得知廖文清獲救,又是如何得知他在刺史府中養傷的呢?”狄公道:“日前我們去看望房哲,你和元芳曾提起我們在路上救下一名軍官,目前已被安置在西跨院。房哲一定是在病榻上聽到了你們的這番話,才夜探西廂房,想看一看那個重傷的軍官是不是副將廖文清。果然,他的猜測得到了證實,這才有了後麵的刺殺行動。”曾泰恍然道:“啊,原來是這樣。”狄公道:“奇怪的是,房哲為什麼要殺死廖文清?這二人是一衛同袍,按道理說該當是情如手足,是什麼原因促使房哲屢下毒手?”曾泰道:“恩師,我想這正是問題的關鍵所在。”狄公點了點頭道:“看起來,發生在大漠的餉銀被劫案當中還隱藏著很多謎團。要想解開它,必須從房哲身上入手。”曾泰道:“這就是為什麼您要我們打草驚蛇,卻又放房哲逃走的原因。”狄公道:“順藤摸瓜,我要看一看房哲逃出刺史府後會有什麼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