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使障眼狄公巧脫身(1 / 1)

神探狄仁傑4 錢雁秋 11056 字 1個月前

一騎戰馬飛馳而來,駛過統葉護大街,馬上的斥堠高聲喊著:“閃,閃!”路上行人紛紛閃避。戰馬穿過大街,飛奔至牙帳前,斥堠翻身下馬,衝進大門。吉利可汗、拔汗那以及突勒執政布山快步走進牙帳。早已等在那裡的斥堠單膝跪地,將塘報雙手呈上:“可汗,李元芳大將軍從涼州發來的六百裡加急塘報!”吉利可汗接過塘報,打開來飛快地看了一遍,登時發出一聲驚叫。拔汗那忙問:“父親,怎麼了?”吉利可汗道:“押運賀魯和烏勒質的大周衛隊和虎師騎軍,在納拉特山口遭遇埋伏全軍覆沒,賀魯和烏勒質被劫!”拔汗那和布山大驚,拔汗那問道:“是誰,誰乾的?”吉利可汗深吸一口氣,將塘報遞給拔汗那,拔汗那接過來看了一遍,猛地抬起頭道:“齊戈的鷹師!”布山道:“什麼?”他接過塘報看了一遍,登時倒吸一口涼氣道:“真的是齊戈……”吉利緩緩點了點頭。拔汗那咬牙切齒地道:“我早就想到,一定是他!父親,立刻派遣虎師,剿滅齊戈麾下的鷹師和豹師吧!”吉利可汗搖了搖頭道:“不可,不可。”拔汗那急道:“為什麼?”吉利道:“押解賀魯與烏勒質是我與狄公暗中商定的,可以說是絕密行動。而今發生了這樣的事,我們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如果我以這個名義出兵征伐齊戈,咄陸五部定會聯合其他各部的啜和俟斤譴責我串謀大周朝廷,謀害賀魯,此事一旦張揚開來,我的汗位恐怕就岌岌可危了。賀魯會以‘夥同漢人謀害突勒貴族’為借口,聯合突勒各部的好戰貴族共同舉事,而本來同情我們,支持兩國和平的貴族也會因此袖手旁觀,到那時,我們就難於收場了。”布山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道:“可汗殿下說得很有道理,此事不可操之過急。”吉利道:“而今,突勒國內很多貴族本來就認為我與大周過從甚密,傷害了突勒的利益,如再授之以柄,今後各部落就更難以鉗束了。”拔汗那道:“可父親,對於齊戈這樣的咄陸部死硬分子,是不能過於手軟的,此次行動是明顯的試探,如果不給他們一個有力的回擊,今後他們會更加肆無忌憚!”吉利沉吟道:“消滅齊戈,咄陸五部會立刻反叛,這就意味著突勒將要爆發全麵戰爭……”他緩緩搖搖頭道,“不,現在還不是時機。”拔汗那不甘道:“父親,此事難道就這樣算了?”吉利一擺手道:“隻要和親成功,賀魯便再也無法興風作浪,戰爭消弭於無形,一切就會安定下來。所以目前最重要的就是確保迎陽公主安全抵達石國。”布山讚道:“不錯,此乃上上之策。”吉利道:“拔汗那,你立刻替我修書給涼州的大將軍李元芳和王孝傑,告訴他,我將派遣虎師主力前往兩國邊境,迎接公主到石國。”拔汗那問道:“兩軍在何處會合?”吉利走到地圖前道:“我突勒與大周兩國邊境之間,均有上百裡緩衝地帶,隻有烏什海,東臨大周,西近突勒,中間緩衝地帶隻有五十裡,那裡是茫茫戈壁,地勢平緩,易於大軍行進。”布山點點頭道:“而且,烏什海附近沒有盜匪馬賊,非常安全。”吉利指點著地圖道:“拔汗那,你立刻告知李元芳和王孝傑二位大將軍,請右威衛大軍護送公主到烏什海東側,而後,使團穿過烏什海戈壁,我親率虎師在西側等候。”拔汗那道:“是。”說畢,轉身走出牙帳。吉利可汗望著他的背影,陷入了沉思。咄陸部小牙帳是五部首領大俟斤居住之地,位於吹河北岸的戈壁中,分為牙帳區和宿營區。牙帳區是軍事重地,守衛異常森嚴。賀魯把手指重重地點在地圖所示——“烏什海”三字上。賀魯抬起頭,目光望向眾人,烏勒質、齊戈及幾名咄陸部的俟斤對望著緩緩點了點頭。賀魯道:“烏什海位於大石城西五百裡的戈壁之中,地勢開闊,周圍又有風化的山峰、土丘,是設伏的最佳地點。”烏勒質道:“太子殿下,這一次吉利可汗吃了個啞巴虧,我想,護送公主到石國,他一定會派出最精銳的虎師。”賀魯點點頭。烏勒質接著說道,“一旦虎師主力出動,就算齊戈麾下的兩個鷹師、三個豹師傾巢而出,也難與之抗衡。”齊戈接口道:“不錯。虎師戰鬥力之強,我們難以望其項背。如果攻擊失利,我們的計劃恐怕就很難達成了。太子殿下要做好打算呀。”賀魯微笑道:“你們說得不錯,虎師乃天下精兵,確實很難對付。所以我們才要避開虎師,利用馭風者的速度和技術進行突襲,以達到出其不意的效果。”烏勒質道:“話是不錯,可怎樣才能避開虎師呢?”賀魯神秘地一笑,道:“當然是要知己知彼。”烏勒質和齊戈等人對視一眼道:“可怎麼才能做到?”賀魯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道:“我們還有一張王牌。”他衝眾人招了招手,烏勒質等人圍上前來……牙帳區內戒備森嚴,巡邏隊往來穿梭。遠遠的,有則理惠快步走來,守門的衛兵伸手攔住她道:“太子殿下有令,任何人不得進入!”理惠探頭向裡麵看了看,轉身離去。理惠快步轉到牙帳後,看四下無人,縱身而起,躍到帳頂,抽出腰間短劍將篷布劃開一個小口,向帳內望去。隻見賀魯等人圍在地圖前,低聲商議著什麼,賀魯的手指不停地指向地圖,理惠靜靜地看著。忽然,一隻手輕輕拍在她的肩膀上,理惠吃了一驚,轉過頭來。義直古麻呂蹲在她身旁,衝牙帳下麵指了指。理惠轉身向下望去,隻見一支巡邏隊遠遠開來。理惠一驚,趕忙拉著義直趴在帳頂上。不一會兒,巡邏隊穿過牙帳向前麵走去。理惠二人縱身而起,躍下牙帳。理惠和義直快步從牙帳區走了出來,來到自己的帳篷前。義直輕聲道:“剛剛你在看什麼?”理惠四下看了看低聲道:“賀魯和齊戈又在密謀,我想很可能與公主有關。”義直驚道:“哦,難道他們要襲擊公主?”理惠搖搖頭道:“他們說話的聲音很小,我聽不太清,隻是聽賀魯好像提到了公主。”義直深吸一口氣道:“這群惡賊!我真恨不得現在就闖入牙帳,將他們全部殺死!”理惠勸道:“古麻呂,忍耐,忍耐,隻有忍耐我們才能找到機會。”義直點了點頭。理惠道:“我要去一趟涼州,將此事告知李大將軍,請他小心提防。”義直憂心道:“可是理惠,你想到過沒有,我們現在是助紂為虐、陷衛隊於死地的叛徒,李大將軍怎麼會相信你?”理惠堅定地道:“孟子雲:‘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這就是有所不為有所必為的道理。”義直點了點頭:“我懂了。你放心去吧,這裡我來應付。你可千萬要小心!”理惠道:“我會見機行事。”四麵邊聲連角,暮色中的雄關涼州更顯雄渾蒼涼。沉渾的號角聲中,一隊隊城防軍登上城頭。李元芳站在垛口,望著冉冉落下的夕陽,心中很不平靜。身後響起了腳步聲,王孝傑和曾泰走到身旁。王孝傑道:“斥堠來報,虎師大軍已開到距烏什海五十裡處的大非川紮營,我們明日便要出關。”李元芳點了點頭。“我率主力將你們送到烏什海西側,而後,你和曾大人率使團穿過緩衝地帶,吉利可汗率虎師主力在東側等候。”曾泰道:“我不明白,為什麼威衛主力不能護送使團穿過緩衝地帶?”王孝傑解釋道:“這是兩國和議之後達成的盟約,雙方主力均不可越過緩衝地帶。所以沒辦法,你們隻能自行通過烏什海。”曾泰道:“是這樣。”王孝傑道:“曾大人請放心,烏什海東西兩側相距隻有五十裡,而且非常安全。”曾泰點了點頭,目光望向李元芳,隻見元芳遙望遠方,似乎沒有聽到二人說話。曾泰叫道:“元芳,元芳……”李元芳猛醒道:“啊……”“你在想什麼?”李元芳長出一口氣,悵然道:“不知為什麼,此次西來總覺得心中沉甸甸的。也許是因為職責重大的緣故吧,總有一種如臨深淵的感覺。”曾泰道:“嗯,不瞞你說,我也有同感。”王孝傑開解道:“和親關乎兩國邊境和平,百姓安危,是何等的大事,你們有這種感覺也很正常。元芳,明日就要啟程,都準備好了嗎?”李元芳點了點頭:“一切就緒,隻有公主還不知道。”王孝傑詫異道:“你沒有告訴她?”李元芳笑了笑:“怕她知道了,又要發瘋。”王孝傑解嘲道:“你也真是不容易,對付賀魯一夥已經夠傷腦筋了,還要應付這位隨時爆發的公主奶奶。”曾泰道:“元芳啊,醜媳婦總要見公婆。早晚都要說,晚不如早,一旦有什麼差池也好補救。”李元芳笑了笑:“公主這個人雖然有些任性,但總的來說還是比較通情達理的,對她我倒並不是太擔心。”曾泰鬆了口氣道:“那就好。”李元芳道:“說句實話,真正令我擔心的是賀魯和烏勒質在納拉特山口被劫之事……”曾泰愣住了:“哦……”王孝傑大不以為然:“這有什麼可擔心的?事情發生在突勒境內,內奸有則理惠和義直古麻呂是聖上欽點的,我們已經儘力了,還能怎樣!我想,聖上是不會責怪的。”李元芳道:“我倒不是怕聖上責怪,隻是,隻是擔心會連累到大人。”曾泰一驚:“可這與恩師有什麼關係,怎麼會連累到他?”李元芳搖搖頭道:“預感,不祥的預感……”曾泰深吸一口氣,緩緩點了點頭。王孝傑笑著拍了拍二人的肩膀道:“好了,二位,就彆杞人憂天了。我看你們還是趕快回去,將明日移駕之事告訴姑奶奶吧,那才是個雷呢!”李元芳、曾泰相視而笑。公主武元敏坐在梳妝鏡前,一動不動,呆呆地望著自己。腳步輕響,春紅端著茶走了過來,輕聲叫道:“公主。”武元敏抬起頭問道:“什麼時候了?”春紅答道:“已是酉初了。”武元敏點點頭:“我說怎麼天都黑了。”春紅調笑道:“您都在鏡子前坐了好幾個時辰了,不錯眼珠地看自己,公主,自己有那麼好看嗎?”武元敏瞪了她一眼道:“你以為我是花癡呀,看自己解悶兒。”春紅“撲哧”笑了出來:“跟您逗樂呢。”武元敏輕輕歎了口氣道:“李元芳呢,還沒來?”春紅搖搖頭,吃吃地笑道:“看您每天等李大將軍的樣子,真像是小媳婦在等自己的男人。”武元敏臉一紅道:“去……彆瞎說,讓人家聽見。”她長長地歎了口氣道,“春紅,說句實話,隻要能嫁給他,要我做什麼都願意。”春紅望著她,小心地勸道:“公主,真想不到,您會這麼癡情。可您知道嗎?自古都是多情卻被無情惱,你可千萬不能當真呀!”武元敏長歎一聲,淚水溢出眼眶,她輕輕地靠在春紅身上道:“我知道,其實,我心裡什麼都明白。”李元芳快步向正堂走來,到了門前,他停住腳步,沉吟片刻,又轉身向回走去。“吱呀”一聲,門開了,武元敏站在門前望著他。李元芳輕輕咳嗽一聲道:“公主。”武元敏道:“怎麼,你要走?”李元芳忙掩飾道:“啊,不,忽然想到,有件事情還沒有處理……”武元敏道:“這件事比我重要嗎?”李元芳趕忙道:“當然不是。”武元敏回身走進堂中,李元芳搖搖頭,趕忙跟了進去。李元芳走進正堂,春紅衝他眨了下眼,快步走了出去,回手關閉堂門。李元芳定了定神道:“公主,我來是想告訴你……”武元敏望著他,平靜地道:“明天我們就要出關了。”李元芳一愣:“怎麼,您都知道了?”武元敏點了點頭道:“是的。我聽春紅說,此事早已決定,為什麼不告訴我?”李元芳輕輕咳嗽一聲道:“恐公主心中不悅,這才刻意隱瞞。望公主恕罪。”武元敏走到李元芳身前,望著他道:“我知道,很多事情無法逆轉,當然也不是你能夠決定的。我不會難為你,隻是要你在乎我!”李元芳緩緩點了點頭。武元敏摟住他的脖子,在李元芳嘴唇上輕輕吻了一下道,“我愛你!”元芳嚇得連退兩步:“公主你……”淚水從武元敏的眼中滾落下來,她輕聲道:“再過幾天就要到突勒了,你走了,衛隊走了,所有人都走了……我一個人呆在那裡,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李元芳趕忙道:“衛隊和隨行人員都會陪公主留在突勒。”武元敏猛地抬起頭道:“你呢?”李元芳一怔道:“臣是使節,要回朝交旨。”武元敏淒然一笑道:“漂亮的借口……你,會來看我嗎?”李元芳頓了頓道:“是,臣一定會來的。”猛地,武元敏嘶聲喊道:“你不會,你不會!你騙我,騙我……”邊喊邊大哭起來,李元芳手足無措,不知如何勸慰。良久,武元敏抽咽著道:“你走吧。讓我一個人安靜安靜!”李元芳如蒙大赦,轉身逃出門去。李元芳走出正堂,回手關閉大門,忽然,一股傷感之情湧上心頭,他探身望向堂內。堂內隱隱傳來武元敏的啜泣聲。李元芳的眼圈也有些紅了,他輕聲道:“相信我,我一定會到突勒去看你!”武元敏猛地抬起頭,臉上如梨花帶雨,綻開了笑容。李元芳深吸一口氣,轉身離去。李元芳緩緩走在後園外的回廊中,四周一片寂靜。微風吹過,他停住腳步,眼角似乎噙著淚花。遠處譙樓上傳來隱隱的梆鈴聲,李元芳長歎一聲向前走去。忽然,一點輕微的響動傳進了他的耳中,李元芳猛地停住腳步,頭也不回,身體後縱,掌中刀閃電般向身後不遠的樹叢中劈去,當當兩聲金鐵撞擊聲,一個人踉踉蹌蹌地衝出樹叢,正是理惠。她猛地抬起頭來,與李元芳四目相對。李元芳吃驚地喊道:“是你!”理惠急切道:“大將軍,是我。”李元芳咬碎鋼牙:“你這無恥的內奸,助紂為虐,買放凶徒,今日落入我李元芳手中,定不與你甘休!”說著,他一聲斷喝,身體騰空躍起,掌中刀化作一團寒霧閃電般卷向理惠。理惠閃展騰挪,卻難及李元芳刀法如神,“嚓嚓”兩聲,理惠發鬢被鋼刀斬斷,長發登時散落下來。理惠瞅個空當兒,揮刀架住李元芳的短刀道:“大將軍,末將等為人陷害,身不由己。不想多所解釋,俗話道,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多餘的末將不說了,賀魯等人正在籌劃陰謀,目標很可能是公主,大將軍一路之上千萬要小心!”李元芳愣住了。理惠趁此機會,長刀一抖,架開元芳的短刀,縱身而起掠出府外,消失在夜色之中。李元芳望著她的背影,心中不覺失驚。曾泰和王孝傑率衛士趕來,曾泰道:“元芳,怎麼了?”李元芳道:“有則理惠剛剛離開。”曾泰和王孝傑對視一眼,吃驚地道:“她,她怎麼敢來?”李元芳道:“她告訴我,賀魯一夥兒正在籌劃陰謀,破壞和親,要我們小心。”曾泰奇怪地道:“哦,她為什麼要告訴你這些?”王孝傑“哼”了一聲道:“定是彆有用心。”李元芳緩緩搖搖頭,陷入了沉思。號角連天,鼓樂動地。賜婚使團在右威衛精銳的拱衛下緩緩開出涼州。大將軍王孝傑率騎軍為前鋒,李元芳、曾泰率千牛衛隊、儀仗鹵簿及公主的鸞駕為中軍,左右兩翼是騎步混成的側軍主力。鼓樂聲中,大隊人馬浩浩蕩蕩向西開進。內衛和千牛衛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將狄府團團圍住。狄府正堂大門緊閉,如燕在台階前焦急地徘徊著。管家狄福端著飯菜快步走來,指了指正堂。如燕搖搖頭道:“已經兩天了,不吃不喝,真不知道該怎麼辦。”狄福輕聲道:“小姐,老爺不會……”他比了個死的動作。如燕瞪了他一眼道:“閉上你的烏鴉嘴!你才快要死呢!”狄福委屈地道:“小的這不擔心嘛!”如燕擺擺手道:“行了行了,把飯端下去吧。”狄福答應著,轉身離去。如燕長歎一聲,坐在門口的台階上。狄公坐在榻上,雙目緊閉,靜靜地思索著,腦海中飛快地掠過一幅幅畫麵:善金局,沙爾汗製作黃金大盤;上陽宮,皇帝武則天宣布“海獸戲波黃金大盤”是給吉利可汗的賀禮;黃金大盤中央緩緩打開,一棵瑪瑙樹冉冉升起……猛地,狄公雙眼大睜,他站起身脫口道:“黃金大盤!吉利可汗……”他深吸一口氣,緩緩踱了起來,口中喃喃地道,“善金局劫案與這個核心陰謀究竟有什麼關聯?他們要用這些金銀做什麼勾當呢……”他的目光望向了手中的半截紙片,紙片是從死去的沙爾汗口中搶下來的,上麵寫著“……洛陽東百二十裡上……”他慢慢走到地圖前,手指點在一百二十裡處的小劉莊。他靜靜地思索著,忽然,眼睛一亮,輕聲道:“小劉莊,這定是他們接頭之處……我怎麼早沒有想到這一點!”他沉吟半晌,似乎下定了決心,衝外麵喊道:“狄福!”堂門“砰”的一聲打開了,如燕衝進來道:“叔父!”狄公道:“如燕呀,我正要讓狄福去叫你。”如燕急道:“叔父,已經兩天了,您把自己悶在正堂裡不吃不喝,可把大家急壞了!”狄公長歎一聲道:“難為你們了。事情來得太突然,有些措手不及。我必須全麵回思,理清頭緒……我們究竟出現了什麼紕漏,致使對方乘虛而入,一舉成功。”如燕道:“那,您想明白了嗎?”狄公緩緩點點頭道:“是因為我們本末倒置,對核心陰謀不夠敏感,這才落入對方彀中。”如燕如墜霧中:“這是什麼意思?”狄公深吸一口氣,解釋道:“前些日子,我們全身心地投入到善金局劫案和銀匠失蹤案中,經過艱苦卓絕地調查,最終救出了失蹤的銀匠,找回了銀馬車。就在我們沾沾自喜,以為破解了對方陰謀的時候,真正的危險悄悄逼近了。因為我們犯了一個大錯誤,就是過分著力於這兩個旁枝案件,而恰恰忽略了整個陰謀的主乾。”如燕道:“您是說,善金局劫案和銀匠失蹤案是旁枝?”狄公點點頭:“不錯。”如燕道:“那您說的主乾指的又是什麼呢?”狄公道:“這個陰謀的主乾,當然就是賀魯和沙爾汗等人的最終目的——除掉我和吉利可汗,挑起兩國的戰火。其實在此之前,已有很多征兆顯現出來,比如,公主在三仙庵中見到的那個南山;真沙爾汗的下落,以及這些人為什麼要仿製大汗之戒,等等。然而,卻都沒有引起我們足夠的重視。這才致使對方有充裕的時間開展計劃。而我們卻隻顧專心破案,徹底忽略了它們與核心陰謀之間的關聯,才造成今日的惡果。”他長歎一聲道:“怨我,都怨我!一時疏忽,不查之下誤中歹人奸計,以致釀成大禍。”如燕道:“這怎麼能怪您呢,誰能想到一個案件之中竟會有這許多陰謀?叔父,這兩者之間的關聯究竟是什麼呢?”狄公道:“銀匠失蹤案是為了善金局劫案做準備,對嗎?”如燕點點頭:“這個我明白。”狄公啟發道:“那麼善金局劫案又是為誰做準備呢?”如燕搖了搖頭。“當然是為了兩國開戰做準備。”如燕吃驚地道:“這是什麼意思?”狄公道:“突勒是遊牧部落,世代逐水草而居,一切用度都要依靠周邊小國進貢,或靠劫掠得來。賀魯想要與天朝開戰,從馬匹武器到被服糧草、鎧甲飼料,都必須要進行充足的準備。”如燕點了點頭。“然而,他們的手中卻沒有儲備大量銀錢。”如燕恍然大悟道:“您是說,他們拿搶來的錢去進行開戰前的準備?”狄公道:“難道不是嗎?眾所周知,突勒人最缺少的便是鐵器。兩國交好時,榷場開放,很多突勒商人使用馬匹換取漢人的鐵器。”如燕道:“不錯,這我也聽說過。”狄公繼續講道:“沒有鐵,就無法打造兵器,難道他們不需要花錢去購買嗎?大軍會戰,士兵需要吃飯,馬匹需要飼料,從前他們可以靠劫掠邊境的鎮甸鄉村來獲得,然兩國和平之後,吉利可汗嚴加約束部下,不可侵犯擄掠大周邊境,這樣一來,他們的糧食給養便沒有了來源。想要開戰,糧草當然也要花錢來購買。”如燕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正因如此,沙爾汗和賀魯才甘冒奇險襲擊善金局,搶奪那一百一十萬兩金銀。那麼,你想一想,當他們得手之後會怎麼樣呢?”如燕答道:“當然是拿這些錢去購買開戰必備的物資。”狄公讚道:“一語中的。如果這個推斷成立,那麼從假沙爾汗口中奪下的這半張紙條上所寫的地址,就一定是他們的聯絡地點。”如燕雙眉一挑:“哦?”狄公點點頭,講解道:“我想他們的計劃一定是這樣的,沙爾汗突襲善金局得手後,將金銀融成馬車,之後,趕到洛陽城東一百二十裡的小劉莊,與聯絡人秘密接頭,再開展下一步行動。”如燕雙掌一擊道:“對呀!肯定是這樣。”“而且,我可以斷言,此事定然與那個至今尚未露任何痕跡的南山有緊密的關聯。因此,我們必須緊緊抓住這條線索,順藤摸瓜,挖出內奸,破解奸謀!”聽到這兒,如燕長歎一聲道:“可叔父,說的熱鬨,咱們現在身陷囹圄,連門都出不去,還順藤摸瓜呢!”狄公果斷地道:“我已經想好了,咱們必須馬上離開這裡!”如燕吃驚地道:“逃走?”狄公點了點頭。如燕憂慮道:“可叔父,您想到過沒有,一旦逃離洛陽,就是畏罪潛逃。那時,聖上怪罪,您可就真的百口莫辯了。”狄公決絕地道:“留在這裡不光是坐以待斃,更是中了對方的圈套。而今,他們的計劃已經成功了一半兒,用詭計栽害於我,令皇帝將我軟禁府中。過不了幾天,聖上一定會將我關入天牢,那時我便徹底失去行動能力,而他們則可以為所欲為。你想一想,除掉我之後,他們會做什麼……”如燕脫口道:“對吉利可汗下手!”狄公道:“一點兒不錯。剛剛我還想到了那隻作為壽禮進獻給吉利可汗的海獸戲波黃金大盤……”如燕一愣:“叔父,黃金大盤怎麼了?”狄公雙眉緊蹙,憂慮道:“雖然我現在還想不出這隻用九千兩黃金鑄成的異物究竟有何不妥,但它是經沙爾汗之手完成的……直覺告訴我,這裡麵定有問題!”如燕倒吸一口涼氣,緩緩點了點頭。狄公接著說道:“因此,我們必須馬上逃離洛陽。時不我與,遲則生變呀!為今之計,隻有會同元芳、曾泰與吉利可汗聯手,徹底粉碎對方的陰謀,才能夠保社稷平安,也才能討還清白!”如燕點點頭:“您說得有道理。像皇帝那樣多疑的人,任何解釋都是沒用的,隻有事實擺在麵前,她才會徹底醒悟。”狄公緩緩點了點頭。“可叔父,而今內衛將咱家四周圍了個水泄不通,咱們怎麼能出得去呀?”狄公沉吟片刻道:“如燕,你能出去嗎?”如燕道:“那當然。我可以用輕功啊!”狄公道:“你先出去探看一下情況,回來再從長計議。”如燕點了點頭。內衛府大閣領鳳凰與幾名屬下說著什麼。一輛馬車由遠駛近,緩緩停在大門前。車門一開,鐘氏走下車來,快步向大門走去。一名內衛伸手攔住了她:“夫人,請留步。”鐘氏停住了腳步道:“煩勞你進內通報,就說鐘氏求見。”內衛道:“聖上有旨,自今日起,任何人不得進入狄府。”鐘氏愣住了:“哦,卻是為何?”內衛道:“這是聖上的旨意,誰敢多問?夫人還是趕快回去吧。”鐘氏連忙答是。鳳凰快步走過來叫道:“夫人。”鐘氏趕忙施禮道:“大閣領。”鳳凰將她拉到了一旁。鐘氏問道:“大閣領,府裡出了什麼事?”鳳凰四下看了看,輕聲道:“我告訴你,你千萬保密。”鐘氏點點頭。鳳凰道:“狄國老坐了通敵罪,聖上將他軟禁在府中。”鐘氏一聲驚叫,連退兩步道:“這,這怎麼可能!”鳳凰長歎一聲道:“誰說不是呀!狄國老是個好老頭兒,想不到……”她四下看了看道,“你們誰有路子,趕快想辦法救救他,晚了,恐怕就來不及了!”鐘氏會意,輕聲道:“多謝大閣領。”鳳凰點了點頭,鐘氏轉身上了馬車。鐘氏的馬車疾駛而來,停在離狄府後門不遠的一棵大柳樹後,鐘氏撩開窗簾向後門望去,後門前站著兩個千牛衛。鐘氏對車夫道:“繞著狄府的圍牆慢慢走。”車夫答應著,一聲吆喝,馬車沿著狄府的圍牆慢慢地走了起來。鐘氏扒著窗戶向外望著,高牆之下,每隔三步便站著一名千牛衛。就在此時,高牆上方白影一閃,一件什麼東西閃電般掠了過去。鐘氏一驚,抬頭望去,那白影已經失去了蹤跡。鐘氏對車夫喊道:“停車!”馬車“吱呀”一聲停在道旁,鐘氏推門下車,四下環視著。高牆旁邊有一棵大柳樹,枝繁葉茂,樹乾的高度已超過狄府的院牆。鐘氏定睛向樹頂望去,隻見丫杈之間,似乎有一點點白影在晃動。鐘氏的臉上露出了微笑,她看了看牆邊的千牛衛,對車夫道:“把車靠到柳樹旁,我要小憩一下。”車夫答應著,將馬車靠到了大柳樹旁。鐘氏繞到樹後,衝上麵招了招手。“唰”,一條白影閃電般落在她的麵前,正是如燕,她背靠樹乾輕聲笑道:“你怎麼知道我在上麵?”鐘氏笑道:“剛剛看到牆頭飛過一道白影,我一猜準是你。”如燕道:“想不到,你眼睛還挺毒。”鐘氏笑道:“那可不,知道我以前是做什麼的嗎?”如燕搖了搖頭。“嫁給沙爾汗之前,我是西市中專練雜耍百戲的,淩空飛人我最拿手。”如燕捂住嘴笑道:“真的!難怪你能看到我的行蹤。你怎麼會在這兒?”鐘氏蹙眉道:“特來看望狄國老,想不到內衛府大閣領鳳凰卻告訴我,狄公坐了罪。”如燕取笑道:“你還挺有心的,巴巴地來看我叔父,哎,你是不是看上他了?”鐘氏的臉騰地紅了,輕聲道:“你再胡說,瞧我不撕你的嘴!”如燕吃吃地笑了出來。鐘氏探頭向外看了看道,“先上車吧。時間久了,引人生疑。”如燕點點頭。鐘氏走到車門旁,用身體擋住車門,如燕“嗖”的一下竄了進去。鐘氏轉身上車對車夫道:“走吧!”馬車緩緩起動。鐘氏道:“狄國老怎麼樣了?”如燕恨恨地道:“我叔父為國為民一輩子,想不到竟會落得這樣的下場!皇帝聽信讒言,早晚有一天,她會後悔的!”鐘氏長長地歎息一聲,道:“伴君如伴虎。如燕,狄公有什麼打算嗎?”如燕四下看了看,低聲道:“為今之計,隻有先逃離洛陽,之後徐圖再進。”鐘氏輕聲道:“剛剛在府門前,鳳凰悄悄對我說,‘趕快救救狄國老,晚了就來不及了’。”如燕眼睛一亮道:“哦,她是這麼說的?”鐘氏點了點頭:“哎,你出來做什麼?”如燕道:“叔父讓我出來探看一下外麵的情況,回去後從長計議。”說著,她撩開窗簾向外望去,隻見狄府牆外密密麻麻布滿了看守的衛士。如燕倒抽一口氣道,“我的娘呀,守得鐵桶一般,連隻鳥兒都飛不進去。這可怎麼辦呀?!”鐘氏道:“能不能屈尊狄國老,躍牆出來?”如燕苦笑道:“我的好姐姐,您看看我叔父的體形,他能躍得出來嗎?再者,就算他能躍出來,圍牆下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還不當場就被拿住了?”鐘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你以為我傻呀。當然不能翻牆頭了。”如燕不解:“那你說怎麼個躍法?”鐘氏道:“剛剛我仔細觀察了狄府周圍的地形,有一個辦法能讓狄國老躍出圍牆,不被衛士發現。”如燕眼睛一亮道:“哦,快說說!”鐘氏笑道:“剛剛我已經說過了。”如燕一愣道:“說過了……哎呀,好姐姐,你快說吧,彆賣關子了!”鐘氏道:“淩空飛人!”如燕吃驚地道:“淩空飛人!我叔父?”鐘氏衝她招了招手,如燕附耳上來,鐘氏在她耳畔低語幾句。如燕的眼睛亮了起來,猛地,她一把抱住鐘氏道:“哎呀,好姐姐,這主意真是絕了!”鐘氏笑了。位於明善坊的李永金銀鋪煥然一新。李永夫婦在店內給客人講解著金銀器的款式。如燕走了進來,樂氏趕忙迎上前道:“哎喲,如燕姑娘,是什麼風兒把你這位貴客吹來了!”李永也笑嗬嗬地迎了上來:“如燕姑娘,快,快請坐。”夫婦二人沏茶倒水,如燕笑道:“李師傅,生意興隆啊。恭喜恭喜!”李永道:“還不是托狄大人的福。哎,如燕姑娘,您光臨小店兒,肯定是有事兒吧。”如燕點了點頭,伏在李永耳旁說了幾句。李永一聲驚叫:“什麼!”如燕“噓”了一聲,繼續說著,李永連連點點頭道,“姑娘放心,包在李永身上。大家都不知道該如何報答狄公的救命之恩呢!”如燕的臉上露出了笑容。鑼鼓喧天,佟家雜技班正在西市表演各色技巧。鐘氏擠過觀看的人群,快步向後台走去。班主老佟正在督場,一見鐘氏,趕忙迎上前去:“師妹,你怎麼來了?”鐘氏笑道:“要請師兄幫小妹一個忙。”老佟笑道:“這些年,咱佟家班全靠師妹你照顧,還說啥幫忙不幫忙啊!你說,要乾啥?”鐘氏在他耳旁低語,老佟連連點頭。狄府後堂,桌上亮著風燈,狄公撂下毛筆,拿起剛剛寫就的公文箋看了一遍,而後,將自己的宰相之印蓋在了公文箋的下方。他的臉上露出了微笑,將公函放入信封,揣進懷中。門聲一響,如燕快步走了進來。狄公站起身道:“如燕呀,你怎麼去了這麼久?”如燕笑道:“叔父,我在府外遇到了鐘氏。”狄公道:“哦?”如燕道:“她想出一個辦法,可以讓您安然離開。”狄公道:“什麼辦法?”如燕伏在他耳畔低低地說著,狄公的臉上露出了笑容。清晨驛馬嘶鳴著衝進洛陽驛站,馬上驛卒身背六百裡加急的招文袋。他猛勒坐騎高聲喊道:“涼州六百裡加急,送往神都!快,快換馬!”驛兵牽著馬跑了出來,驛卒顧不上答話,翻身而上,一聲大喝,戰馬長嘶,疾奔而去。上陽宮禦書房,“砰”的一聲,加急文書重重地摔在龍書案上。武則天顫抖著站起身道:“真的是他,真的是他!狄仁傑,這個逆賊!”站在一旁的武攸德臉上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張柬之目瞪口呆地道:“陛下說什麼?”武則天猛地抬起頭,厲聲道:“而今證據確鑿,狄仁傑便是朝中的內奸,他夥同賀魯,陰謀挑起兩國戰火,真是罪不容誅!武攸德!”武攸德上前一步道:“臣在。”“立即率人查抄狄府,將狄仁傑關入天牢!”武攸德道:“是!”“且慢!”張柬之一聲大喝道,“陛下,狄公清正耿直,屢建奇勳,有大功於社稷!他曾屢次挫敗突勒好戰貴族的陰謀,捍衛兩國和平,說他是通敵的內奸,有何憑據?”武則天抓起書案上的大汗之戒和書信狠狠擲在地下道:“你自己好好看看!”張柬之拾起戒指看了看,一股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他趕忙將書信看了一遍,登時倒吸一口涼氣道:“陛下,這是歹人栽害狄公,怎能當真!”武則天冷笑一聲道:“這枚戒指朕已著多人驗看過,不可能造假。而這封書信說得更是再明白不過了。而今,賀魯和烏勒質在納拉特山口被劫,信中所寫的全部得到了印證,這是鐵證如山,任何人也無法反駁!”張柬之還要說什麼。被武則天的一聲大喝打斷了:“立刻將狄仁傑抓捕到案!”武攸德大聲答應著,衝出門去。張柬之顫聲道:“狄公者,國家棟梁,陛下如此做法,無異於自毀長城啊!”武則天發出一陣冷冷的笑聲道:“多年前,宰相宗楚客通敵之時,朝中也有人這樣說過……自毀長城,哼,朕隻是後悔對狄仁傑太過放縱,有時甚至言聽計從……此次,幸虧上蒼有眼,令此賊暴露,否則朕的首級就要擺在賀魯麵前了!”張柬之深吸一口氣,不敢再言。武則天道,“柬之,你立刻擬旨,就地免去李元芳、曾泰賜婚使節和副使之職,由千牛衛押解回京,交付三司候審!”張柬之的嘴唇顫抖了,良久諫道:“古語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一旦李元芳抗旨,不但會毀掉兩國和議,更會招致吉利可汗的憤怒,賜婚之舉亦成泡影,邊境和平更無從談起。望陛下三思。”武則天沉吟片刻道:“下密旨給王孝傑,待李元芳、曾泰賜婚完畢,返回涼州,立刻抓捕。”張柬之輕歎一聲,無奈領命。繁華的街道上熙來攘往。猛地,遠處傳來急促的馬蹄聲,街市上登時大亂起來,武攸德率領一眾騎兵呼嘯著穿過大街,向位於尚賢坊的狄府奔去。狄府後門靜悄悄的,門前站著兩名千牛衛。忽然,遠處鑼鼓喧天,人聲鼎沸。兩名衛士朝聲響之處望去。隻見遠遠的來了一隊雜耍的藝人,頂壇兒、頂碗兒、翻跟鬥、打把式、踢腿撾腰,吹吹打打好不熱鬨,旁邊圍了一群看客,又鼓掌又叫好。眼見雜耍的隊伍越走越近,為首的便是身穿彩衣彩褲的鐘氏,兩旁的觀眾竟然是以李永和樂氏為首的眾銀匠和他們的家眷。眾人停在後門旁,鐘氏一拱手道:“諸位父老鄉親,兄弟姐妹,蒙大家抬愛,我等今日便為大家獻上我鐘家班的拿手絕技——淩空飛人,怎麼樣?”以李永為首的銀匠們高聲叫好。鐘氏一擺手,四個小夥子抬來兩根竹竿,站在狄府的外牆旁。看守外牆的千牛衛道:“哎,你們不能在此表演!”鐘氏道:“卻是為何?”千牛衛道:“這裡是禁地!”鐘氏笑著對觀眾們道:“禁地,我們怎麼不知道?哪兒寫著‘禁地’這兩個字呀!”假扮觀眾的銀匠們登時哄了起來:“就是,這是尚賢坊,哪家的禁地!”“難不成你站在牆下,這裡便成了禁地?”眾人哄笑起來。千牛衛語塞,對身旁的同袍道:“你在這兒盯著,我去請大閣領來!”說著,他轉身向正門跑去。鐘氏衝舉竹竿的小夥子使了個眼色,小夥子一抖手,竹竿登時立了起來。另外四個小夥子手拿著網兜,站到對麵約三丈開外之處。鐘氏衝大家一拱手,喊道:“諸位,獻醜了!”說著,她縱身而起,飛快地爬到了竿頂,舉起雙手。眾銀匠齊聲叫好。隻見鐘氏雙手抓住竹竿頂部,身體下垂,竹竿慢慢彎了下去。底座的兩名小夥子死死地扣住竹竿底部。竹竿越來越彎,漸漸地彎進了狄府圍牆之內。狄公、如燕、李朗、狄福和兩名衛士站在牆下。鐘氏雙手拽住竹竿彎進牆內,她輕聲道:“準備好了嗎?”狄公點了點頭。鐘氏深吸一口氣,大喝一聲道:“放!”竹竿猛地繃直,鐘氏的身體飛彈而起,躍出牆外。鐘氏從牆內疾飛而出,閃電般向對麵衝去。對麵的四名網兜手,上前一步,將她抄在網兜之中。鐘氏跳起身來,高舉雙手,眾銀匠發出暴雷也似的叫好聲,就連守衛圍牆的千牛衛都鼓起掌來。鐘氏快步走了回來,衝大家拱手道:“獻醜了,獻醜了!”話音未落,鳳凰率幾名衛士快步走來,她沉著臉問道:“這是怎麼回事?”鐘氏轉過身。鳳凰一見她,登時一愣,再朝牆裡看看,立刻會意。她瞪了報信兒的千牛衛一眼道:“耍雜耍兒的在這裡賣藝也值得大驚小怪,真是庸人自擾!”那名千牛衛滿臉通紅道:“是,是。”鳳凰搖了搖頭,看了鐘氏一眼,衝牆裡努努嘴兒。鐘氏輕輕一點頭,鳳凰轉身向正門走去。鐘氏的臉上露出了笑容,她一擺手喊道:“來點兒響器!”立時鑼鼓齊鳴。狄府大門前,喊聲震天,蹄踏如雷,武攸德率數百千牛衛衝到府門前。武攸德翻身下馬,衝身後的衛士們一揮手:“給我衝進府中,擒拿狄仁傑!”“慢著!”鳳凰率幾名衛士快步走來道,“大王,你這是做什麼?”武攸德笑了笑道:“當然是擒拿逆賊了!”鳳凰追問道:“誰是逆賊?”“狄仁傑!”鳳凰深吸一口氣道:“我奉聖諭守衛狄府,不知道什麼逆賊。你想進去,須請聖旨到來!”武攸德笑了笑,從懷中取出聖旨遞了過去。鳳凰接過看了一遍,輕輕咳嗽一聲道:“郡王請吧!”武攸德得意洋洋的一揮手:“給我衝進府中!”千牛衛一聲呐喊衝進狄府。鳳凰衝著武攸德的背影“呸”了一聲道:“瞧他那副德性,小人得誌!”六名底座舉著三根竹竿立在圍牆旁。鐘氏一揮手,三名“尖子”如猿猴一般飛快地攀上竿頂,像鐘氏一樣,倒掛下來,將竹竿彎進院內。李朗和如燕扳住竿頭,那名“尖子”跳了下來。如燕對狄公道:“叔父,雙手抓住竿頭,我們將您放出去。”狄公點點頭,雙手緊緊抓住竿頭。猛地,前院傳來千牛衛的呐喊聲。狄公臉色一變道:“來得好快呀!如燕,動手!”如燕口中低喊道:“一,二,三……”二人抬手向上一送,狄公的身體登時彈出牆外。狄公的身體飛過眾人頭頂,向網兜手落去。鐘氏衝旁邊的李永使了個眼色。李永率眾銀匠一擁上前,將網兜手團團圍住,同時也擋住了衛士們的視線。狄公翻身跳下網兜,在李永等人的護送下快步離去。與此同時,李朗、狄福和兩名衛士分彆被竹竿彈出牆外,落在網兜之內,在眾銀匠的掩護下迅速轉移。鐘氏長出一口氣,目光望向牆內。如燕身體拔地而起,躍出牆外。與此同時,千牛衛在武攸德的率領下衝進院中。院外傳來陣陣鑼鼓聲。武攸德厲聲喊道:“狄仁傑一定是躲起來了,給我仔細搜!”眾衛士齊聲答應。鑼鼓響器已停止喧囂,人群中,如燕露出頭來,衝鐘氏揮了揮手。鐘氏心領神會地點點頭,抱拳拱手道:“鄉親們,今天就到這兒了,多謝捧場!”說著,她衝雜技班一揮手,眾人收起家夥迅速離開狄府後門。鳳凰正在狄府大門前吩咐幾名內衛,武攸德率人衝出大門,來到鳳凰麵前,厲聲質問道:“狄仁傑跑到哪兒去了?”鳳凰轉過頭看了他一眼:“郡王是在問我嗎?”武攸德“哼”了一聲道:“你說呢?”鳳凰冷笑道:“剛剛看郡王一副小人得誌的樣子,現在又變了個黑臉出來,我怎麼知道你在問誰?”武攸德怒道:“你……你放肆!鳳凰,你私自買放欽犯,本王要到聖上麵前去告你!”鳳凰的臉沉了下來道:“什麼意思?”武攸德急道:“狄仁傑不在府中,他,他跑了!”鳳凰雙眉一立:“哦,有這等事!”武攸德氣急敗壞地道:“少來給我演戲!你手下的衛士將狄府圍得水泄不通,如果不是你故意買放,狄仁傑怎麼可能逃走!你說,他到哪兒去了?”鳳凰望著他,發出一陣冷笑道:“武攸德,我敬你是迎陽公主之父,所以對你客客氣氣,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敢對內衛這樣說話的,不會有好下場!”武攸德心內一驚,登時矮了半截。鳳凰陰惻惻地道,“不要說你南平郡王隻不過是皇帝的遠房表親,聖上的親兄弟武元慶、武元爽,親侄子武敏之怎麼樣,還不是死在我內衛手中?”冷汗順著武攸德額頭滾落下來,他咳嗽一聲道:“好了好了,是小王出言不遜,大閣領莫怪。”鳳凰冷笑道:“說到買放欽犯,我倒想多說兩句。本閣領奉聖諭在此守衛,本來一切都很平靜,可恰恰是你武攸德來到後,趾高氣揚,盛氣淩人,將府門四敞延開,門前又無人守衛……你說說,是誰將欽犯放跑的呀?”武攸德登時語塞,結結巴巴地道:“不知大閣領麾下的內衛,有人看到姓狄的跑出府外嗎?”鳳凰冷笑一聲道:“你手捧聖旨,率大隊衛士前來抄家,就該當做好準備,嚴防欽犯逃走。可笑你手下數百衛士,竟無一人守門,放跑了欽犯,卻白著眼睛來問本閣領,真是豈有此理,難道內衛是替你們看大門的嗎?!”武攸德乾笑道:“是,是,大閣領說的是。”鳳凰“哼”了一聲,轉身離去。武攸德泄氣地靠在門框上。李永的金銀鋪關門上板,提前打烊。狄公、如燕、鐘氏、狄福、李朗及兩名衛士坐在正房中,李永夫婦端茶倒水。狄公道:“李永,這一次可真多謝你和眾位師傅啊!”李永忙道:“看您說到哪兒去了,我們的命都是您救的,幫這點兒小忙還值得一提嘛!”鐘氏道:“國老,我不明白,咱們為什麼不直接逃出城外,卻要躲在這裡。抄家的人發現您不見了蹤跡,定要全城搜查,到那時再想出城,可就難了。”如燕道:“叔父,鐘姐姐說的對,我也不明白。”狄公微笑道:“不要著急,我們還有一些事情沒有辦完。”鐘氏和如燕對視一眼道:“什麼事情?”狄公道:“銀馬車。”如燕詫異道:“銀馬車?銀馬車不是好端端地放在洛州刺史府內嗎?”狄公道:“天機不可泄漏,到時候你們就會明白了。”他從懷裡掏出昨夜寫好的公文箋,點手叫來狄福和李朗,在二人耳畔低語了幾句,二人對視一眼點了點頭。狄公道:“拿到後,到南門的福來客店中等候。今夜三更,我們會去找你。”狄福道:“是。”四人轉身走出門去。如燕望著幾人的背影奇怪地道:“叔父,你讓他們做什麼去?”狄公擺了擺手道:“李永。”李永忙走了過來。“你家裡有紙筆嗎?”李永趕忙拿過紙筆,狄公飛快地寫下一封書信,折好之後對李永道,“你拿這封書信,趕到崇政坊,繼往絕可汗步真老殿下家,將這封書信交給他。”李永點點頭,揣好書信跑出門去。狄公長出了一口氣,身旁的鐘氏忽然道:“哎,國老,外衣的袖子刮破了。”狄公一看,果然,袖子上刮了個小口子,他笑道:“定是剛剛淩空飛人時弄的,不打緊……”鐘氏站起身,走到狄公身旁道:“您脫下來,我給您縫縫。”狄公笑道:“不用勞動夫人,不妨事的。”鐘氏道:“國老太客氣了,沒什麼勞煩,反正閒著也是閒著。”狄公的目光望向如燕,如燕似笑非笑地道:“叔父,人家可是一片好意,您就脫下來讓她縫縫吧!”狄公笑道:“也罷。”說著,站起身脫下外衣,遞給了鐘氏。如燕笑道:“嘿,叔父,要說我這個侄女您算是白收了,隻會打打殺殺。您看人家鐘姐姐,心細如發,又體貼又溫柔,又會照顧人,嘖嘖……”狄公哈哈大笑。鐘氏的臉漲得像紅蘋果一般,她狠狠地瞪了如燕一眼,如燕捂住嘴偷笑起來。上陽宮禦書房,武則天“謔”地站起身厲聲罵道:“蠢材,蠢材!”下跪的武攸德渾身發抖,連連叩頭。武則天道:“大天白日,竟然讓狄仁傑在你的眼皮底下溜走,你,你簡直是個白癡,白癡!”武攸德口中不住謝罪,道:“是,是,臣知罪。”站在武則天身邊的鳳凰望著下跪的武攸德,嘴角隱隱掛著一絲冷笑。武則天瞪了武攸德一眼道:“起來!”武攸德哆哆嗦嗦站起身來。武則天道:“鳳凰。”鳳凰踏上一步道:“臣在。”“立刻傳旨,封鎖洛陽所有城門,全城戒嚴!”鳳凰道:“是!”說著,轉身奔出禦書房。武則天轉麵對武攸德道:“你率南衙禁軍,逐個街坊,挨家挨戶搜查,一定要將狄仁傑這個逆賊給我抓回來!”武攸德道:“臣遵旨!”武則天道:“再出紕漏,你就不要回來見朕了!”武攸德道:“請陛下放心,臣絕不辱命!”武則天揮揮手,武攸德快步退了出去。就在此時,黃門郎高唱道:“張柬之大人在殿外候旨!”武則天道:“叫。”張柬之快步走進禦書房躬身道:“參見陛下。”武則天黑著臉道:“狄仁傑逃走了!”張柬之吃了一驚,抬起頭來。武則天怒氣衝衝地道,“在武攸德眼皮底下逃走的,真是豈有此理!”張柬之輕輕鬆了口氣,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武則天道:“柬之,你立刻傳朕旨意,自即日起,罷狄仁傑所有官略,所有符牒教化一體停用。”張柬之道:“是,臣立刻去辦。”說著,他快步走出門去。武則天長出一口氣,坐在龍椅上,咬牙切齒地道:“老狐狸!”十幾名禁軍推動厚沉的鐵門,發出了刺耳的軋軋聲,“轟隆”一聲巨響,洛陽的南門——厚載門關閉。緊接著,北門徽安門關閉,定鼎門、長夏門、上東門、永通門、建春門、安喜門一一關閉。傳令軍士縱馬飛馳,奔走於各街市坊裡之間,下達淨街令和禁市令。街坊中亂成一團,買賣鋪戶關門上板,行人歸家。洛州長史推門走進二堂。在堂中等候的狄福、李朗迎上前來道:“長史大人。”長史趕忙道:“狄總管,有事嗎?”狄福將手中的公文箋遞了過去,長史接過來,仔細看了一遍,點點頭道:“好,下官立刻去辦。”街道上一片混亂,南衙禁軍在官長的率領下開進街道,驅散人群。遠處,一騎馬飛馳而來,轉眼間便到了洛州刺史府大門前,馬上的乘客是個身穿綠袍的正六品官員,他翻身下馬,快步向府內走去。五輛銀馬車已經套好,停在後門邊。洛州長史正在與狄福交接。掌固捧來出府單,狄福在上麵簽了字。長史看了看外麵,低聲道:“狄總管,剛剛下達了淨街令,你們出府後要儘快駛離街道。”狄福點了點頭道:“是,小的知道。”長史輕聲道:“轉告狄國老,一定要保重。”狄福一驚,猛地抬起頭來。洛州長史笑了笑道:“快去吧。”狄福重重地點了點頭,長揖到地:“多謝大人!”說畢,翻身跳上馬車,一聲吆喝。洛州長史一揮手,後門打開,五輛馬車緩緩駛了出去。長史長出了一口氣。就在此時,前麵傳來陣陣鼓聲。洛州長史一驚,趕忙向前麵奔去。刺史府公堂,穿綠袍的六品官站在堂上。腳步聲響,洛州長史快步走進公堂。六品官趕忙迎上道:“長史大人,卑職是鸞台郎中,奉張柬之大人之命,傳閣台符牒。”說著,將手中的折子遞了過去。長史接過來看了一遍,故作吃驚地道:“啊,狄閣老的教化令停用了!”郎中道:“正是。”長史道:“哎呀,你們怎不早通知我,就在剛剛來了幾個人,用狄國老的公文箋,將善金局劫案中的證物——五輛銀馬車提走了!”郎中一聲驚叫道:“那,還不快追!”長史懊喪地道:“到哪兒去追呀,走了半個時辰了!”郎中倒吸一口涼氣道:“沒辦法,隻能煩勞大人隨我到鸞台走一遭,麵見張閣老,說明原委。”長史點點頭道:“也罷。”南門大街正對著厚載門,此時街道上一片混亂,禁軍把守各路口,疏散行人,買賣商戶紛紛關門。福來客棧的夥計站在大門前上著門板,五輛銀馬車緩緩駛來。狄福跳下馬車跑到客棧門前道:“小二哥,且莫上板,我等要住店!”夥計笑道:“嘿,客官,您來的還真是時候,再晚一會兒,恐怕今兒晚上,您老幾位就睡大街了。”狄福笑道:“煩勞小二哥先將我們的馬車帶到後院吧。”夥計點了點頭道:“幾位跟我來吧。”狄福衝李朗使了個眼色,眾人跳上車,在夥計的帶領下,向後院而去。繁華的洛陽變成了一座死城。一隊隊禁軍在武攸德的指揮下開進坊市之中,挨家挨戶搜查。明善坊橫街上空無一人,寒風著地掃來,落葉滿天飄舞。遠遠的,一支隊伍緩緩開來,為首的是四隊認標旗,鹵簿儀仗緊隨其後,中央圍定十六人抬皇輦,輦後跟著紅頂藍呢的八抬官轎,最後是二十名全副武裝的千牛衛殿後。繼往絕可汗阿史那社爾步真端坐輦中,靜靜地思索著。鑾駕轉過橫街,迎麵一支禁軍騎兵疾馳而來,為首的軍官勒住戰馬,橫在街心,對鑾駕高聲喊道:“站住!”鑾駕緩緩停下。軍官道:“什麼人竟敢違反禁令私自上街,不知國法森嚴嗎!”鑾駕中走出一位王府洗馬,上下打量了軍官一番道:“你們是南衙禁軍?”軍官道:“不錯,你們是何人?”洗馬冷笑一聲道:“南衙禁軍,拱衛京師,竟然連鑾駕也不認識,你們的官長是怎麼教的!”軍官這才看到麵前的鹵簿倚仗和十六抬皇輦,他猛吃一驚,趕忙滾鞍下馬,雙膝跪地道:“恕末將有眼無珠!請問是太子殿下嗎?”洗馬喝責道:“你難道不知,在神都洛陽,除了太子殿下,還有一位繼往絕可汗也是半朝鑾駕嗎?”軍官趕忙向上叩首:“啊,原來是老殿下的鑾駕。末將無知,觸犯虎威,請大人恕罪!”步真從皇輦中露出頭道:“好了,不知者不怪,你們去吧!”軍官誠惶誠恐地道:“謝殿下!”說著,忙站起身來,率衛隊牽馬從鑾駕旁走過,而後翻身上馬疾馳而去。步真輕輕擺了擺手。鑾駕緩緩前行。李永銀鋪裡,鐘氏咬斷線頭兒,站起身,將外衣遞給狄公道:“國老,縫好了,您看看行嗎?”狄公剛想說話,如燕跑過來,搶過衣服看了看笑道:“嘿,真夠細的,都快趕上繡花兒了。”說著,她咯咯咯地笑了起來。鐘氏臉一紅,瞪了如燕一眼,低聲道:“看我不撕爛你的嘴。”如燕躲到狄公背後道:“叔父,鐘姐姐要把我的嘴撕爛,您管管吧……”狄公笑道:“你這丫頭溜撒的緊,還用得著我來管。”他將外衣穿在身上道,“有勞夫人。”鐘氏笑道:“國老,總是夫人夫人地叫著多彆扭。妾身在雜耍班時有個諢名叫五娘,今後您就叫我五娘吧。”狄公與如燕對視一眼,點了點頭笑道:“好,這樣也好。我看,‘國老’二字夫人也不要再叫了。啊,狄某一逃亡之人,難當此謂啊!”如燕道:“那叫什麼呀?”鐘氏笑道:“就叫您先生吧!”狄公道:“好,好,就叫先生。”鐘氏盈盈下拜道:“先生。”狄公趕忙攙住道:“五娘免禮,啊!”三人笑了起來。正說笑間,忽然傳來了低低的敲門聲,如燕趕忙來到門前,打開房門,樂氏站在門外輕聲道:“鑾駕到了。”狄公點點頭,衝如燕和鐘氏一揮手,三人快步走出門去。鑾駕停在門前,堵住了半條街。銀鋪大門一開,狄公三人快步走了出來,狄公鑽進藍呢大轎,兩名衛士給如燕和鐘氏牽來兩匹戰馬,二人翻身上馬。王府洗馬一聲大喝:“起駕!”鑾駕緩緩開動。鑾駕停在了繼往可汗府中,狄公下轎。步真在侍衛的攙扶下走下皇輦,狄公快步趨前躬身道:“狄仁傑參見大王。多謝殿下仗義援手!”步真趕忙將狄公攙扶起來道:“狄公身遭冤陷,孤豈能袖手旁觀!”狄公笑道:“若不是老殿下,今日狄某便成甕中之鱉矣。”說著,他哈哈大笑。步真感慨地道:“步真年逾八旬,於朝堂之上的興衰見得多了,旁人遇到此事,定然是驚恐萬狀,魂不守舍,真想不到,狄公竟如此氣定神閒,談笑自若,真非凡人也。步真佩服!”鐘氏望著狄公,臉上流露出敬慕之色。旁邊的如燕觀察著她的表情,嘴角泛起一絲微笑。狄公笑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世間事總是動靜有度,遇突發之事,必要安靜相對,方合文王之數,也才能化險為夷。徒自驚慌,隻能令事情越發失去控製,最終陷自身於死地。老殿下,這也是懷英多年曆經宦海的心得,也是斷案之道的真諦。”步真連連點頭道:“好,說得好。狄公請殿內敘話。”狄公一拱手道:“殿下請。”一行人向銀安殿走去。銀匠李永正站在殿中等候,見步真與狄公攜手走了進來,李永趕忙上前參見。狄公扶住他笑道:“好,好啊,李師傅有勞你了。”李永連連擺手道:“國老千萬彆說這樣的話,折煞小人了。您能平安渡過這一關,小人回去要好好燒他三天的高香!”狄公笑道:“李永啊,且不要忙,還有事情要煩勞你們。”李永道:“國老儘請吩咐,李永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身後,如燕和鐘氏走了進來,李永趕忙迎上前去,幾人低語著。殿上,步真和狄公分賓主落座,步真道:“狄公,要不要孤進宮向皇帝辨明曲直,替你討回公道?”狄公道:“多謝大王高義。皇帝的為人大王是了解的,恐怕殿下進得宮去,非但無法說動聖上,還會落得個逆黨同謀的罪名。”步真深吸一口氣,緩緩點了點頭道:“那麼,下麵狄公打算怎麼辦呢?”狄公道:“懷英一行準備連夜潛出城去。”步真雙眉一皺,為難道:“而今,全城戒嚴,城門封閉。孤仗著這副鑾駕,也就隻能將你接進府內,隱藏下來,卻無法助你出城啊!”狄公微笑道:“此事懷英已有計較。既然敢留下,當然也能出得去。”步真道:“哦?”狄公笑道:“此事還要著落在如燕和五娘的身上。”如燕和鐘氏對視一眼道:“我們?”狄公點了點頭道:“入夜之後,便有分曉。”鐘氏道:“先生,我真不明白,咱們逃出狄府後,為什麼不馬上出城?那時朝廷還沒有反應過來,我們要離開,可以說是易如反掌。可現在,全城淨街戒嚴,想逃出去,真是勢比登天呀!”狄公微笑道:“因為還有很多事情沒有辦完,比如說那五輛銀馬車,還有,就是……”他的目光望向步真道,“有一個問題,還要請教步真老殿下。”步真一愣道:“請教我?”狄公微笑道:“正是。”步真道:“哦,狄公請講。”狄公道:“大王久曆沙場,戰功彪炳。尤其是對突勒軍隊的戰法更是諳熟之極。”步真點點頭笑道:“這話是不假呀。孤本身便是突勒人,再加上顯慶年間,我同程知節大將軍由蔥嶺一路西進,直打到鷹娑川,大小百餘仗,那真可說得上是日日鏖兵啊!說起對突勒軍隊的熟悉,活著的老家夥裡麵,能跟孤比的,也就隻剩下大將軍蘇定方了。”狄公頷首道:“請問大王,突勒軍隊在戰役過程中,最缺乏的守戰之具是什麼?”步真略一沉吟道:“箭。”狄公雙眉一揚道:“箭,羽箭?”步真道:“正是。狄公可能知道,突勒缺鐵,因此,在兩國交好榷場開放時,突勒商人經常以馬匹換取漢人的鐵器。”狄公道:“不錯,這一點懷英知道。”步真點點頭道:“不管是什麼樣式的箭支,雙鉤輕羽箭也好,帶鳴鏑的狼牙大箭也罷,都需有生鐵製成的箭鏃,有了箭鏃才能射穿敵軍的鎧甲。而製作箭鏃,不但需要大量生鐵,更需要及其高超的技藝。不光是箭鏃,羽箭的箭杆和羽尾也非常關鍵。箭杆是用來控製羽箭飛行速度及距離的,箭杆磨製的稍有彎曲,箭枝便無法正常飛行,而羽尾呢,隻要重了半錢,或輕了半錢,羽箭就會在飛行中不停地擺動,以致無法命中目標。”狄公仔細聽著,緩緩點頭。步真繼續道,“也就是說,製作羽箭需要的鐵和技術,突勒人都沒有。這正是突勒統帥最頭疼的事情。”狄公道:“其實在我朝也隻有專供禁軍的幾所軍械局才能夠製作羽箭。”步真道:“不錯。”狄公接著問道:“那麼,在以前的戰爭中,突勒部隊的箭支來源又靠什麼呢?”步真解釋道:“通常,突勒部隊的箭支是與我軍交鋒時在戰場上收集、繳獲而來的,數量非常有限。因此,每遇大戰,突勒統帥最發愁的就是如何搞到大量羽箭。孤所經過的幾次戰役中,突勒各軍就是因箭支配發不夠,而在戰鬥中陷入被動。”狄公深吸一口氣道:“是這樣……”忽然,他的聲音停止了,張著嘴,一動不動。他想起了那日,皇帝跟他在禦書房的情形:武則天將奏折重重地摔在禦案之上,厲聲喝道:“這個武攸德,真是該死!”狄公道:“陛下息怒。涼州軍械局一案已基本清晰,南平郡王武攸德違反朝廷禁令,與其姑表兄——涼州軍械局司正趙永榮,倒賣羽箭,牟取暴利。然目前,證據尚未收集齊整,臣請陛下,暫時不要驚動南平郡王,待證據確鑿後,再作區處。”武則天深吸一口氣,緩緩點了點頭道:“也罷,此事就交由你全權處置吧。”狄公躬身道:“是。”狄公雙眼一亮,輕聲道:“武攸德……”如燕和鐘氏對望一眼道:“叔父,您說什麼?”狄公深吸一口氣,臉上露出一絲笑容,他站起身長揖到地:“大王,您今日一席話點醒懷英這夢中之人呀!”步真不解道:“哦?”狄公道:“大王,莫怪懷英乖張,有幾句話要吩咐如燕三人。”步真笑道:“狄公言重了,請便。”狄公衝如燕、鐘氏和李永招了招手,三人快步走上前來,狄公低聲說著。入夜,南門附近一片寂靜,寒風掠過,發出一陣陣瘮人的呼哨。厚載門前,四名值守的軍士往來巡弋。一名軍士跺了跺腳道:“這鬼天氣可真夠冷的。”另一軍士也道:“可不,我這腳都凍麻了。什麼時候了?”那軍士答道:“初鼓了。咱們是二鼓下值,還有不到三刻了。”“下一班是誰呀?”“你真操心,都快凍死了,還管這麼多,隻要不是咱們就行啊!”幾人笑了起來。西市大街正對南門,街道上空蕩蕩的。萬籟俱寂中,兩條黑影在房屋的掩護下飛奔而至,正是如燕和鐘氏。二人身穿黑色夜行服,手持長長的竹竿,隱身在鋪戶的山牆後,探出頭來,向城門望去。城門距此有一箭多地。鐘氏輕聲道:“太遠了,再靠近。”如燕點了點頭,輕輕揮手,二人趁著夜色的掩護向前奔去。西市最南頭的一條胡同名叫珍珠巷,緊靠著十餘丈高的城牆。如燕和鐘氏奔進巷中,來到城牆下。鐘氏點點頭道:“嗯,這裡的距離差不多。動手吧!”如燕點點頭,豎起竹竿。鐘氏有些擔心:“你行嗎?”如燕道:“哎呀,真囉嗦,你就快上吧!”鐘氏點了點頭,縱身一躍,飛快地爬上了竿頂,雙手抓住竿頂,身體緩緩下墜。如燕用儘全身力氣,把住竿尾。慢慢的,鐘氏的身體已快貼近地麵,她一聲低喝道:“放!”說時遲那時快,她的身體向上一躍,整個人如彈子一般疾飛而出向城牆撲去。如燕“撲通”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趕忙跳起身,向上望去。隻見鐘氏的身體急如流星,向城牆飛去,然而,眼瞧著馬上就能夠著了,可鐘氏的身體恰在此時下落了。如燕一把捂住了嘴,眼見鐘氏的身體越墜越快。如燕的心不停地下沉,鐘氏的身體急速下墜,猛地,她右手一甩,一柄鐵抓向上疾飛而出,扣在了城頭的垛口處。“哢”的一聲輕響,鐘氏的身體停止了下落。如燕長出一口氣,拍了拍胸脯。鐘氏深吸一口氣,雙手抓住繩索,飛快地攀上了城頭,縱身一躍,跳了上去。她四下觀察了一下,隻有遠處有幾名值守的軍士。她麻利地解下鐵抓,連退幾步,用儘全力把鐵抓擲向城下的珍珠巷。“當啷”一聲,鐵抓落地,如燕跑上前去,拾起鐵爪。鐘氏將繩尾拴在城垛上,一圈圈繞緊,而後,衝下麵一揮手。如燕抓緊鐵抓,縱身躍起,繩索帶著她貼上了城牆,她雙手連倒,轉眼間便爬到垛口,縱身一躍,跳上城頭。就在此時,不遠處燈光一閃,兩名值守的軍士走了過來。如燕和鐘氏趕忙隱藏在垛口外。兩名軍士邊聊天,邊向譙樓走去。如燕對鐘氏輕聲道:“你在這兒等著,我馬上回來。”鐘氏點點頭。如燕騰身而起,大鳥一般向譙樓撲去。譙樓內點著幾隻火盆,熱氣騰騰。門前的灰牆上,掛著一張木製的值夜時間板,板上掛著很多小木牌,每個木牌上麵寫著一個值夜小組的名字。時間板上刻著時辰,下麵的木牌上便是對應的值勤小組。十幾名守夜的軍士橫七豎八地睡在鋪上。另外幾人圍著桌子閒聊。一軍士道:“夥長,下一班該咱們了吧?”夥長道:“好像是吧!”那軍士道:“這天兒值夜,可真夠瞧的,您聽聽這風都帶著哨兒。”夥長笑道:“你小子就是嫌苦怕累,不就是一個時辰嘛,忍忍就過來了。”話音剛落,門“砰”的一聲打開了,一股寒風吹了進來,油燈立時熄滅。幾人不由一陣驚呼。黑暗中,一隻手伸到時間板下,將醜時值夜小組的牌子與子時值夜小組的牌子調換了一下。夥長慢慢地走到門前,向外望去。門外沒有動靜,隻有北風呼嘯。夥長道:“是風,把油燈點著。”說著,他關上了大門,向回走去,忽然,他停住了腳步,目光望向牆上的時間板。軍士道:“怎麼了,夥長,看什麼呢?”夥長奇怪地道:“嘿,怪了,我明明記得咱們是子時當班,可這時辰板上,怎麼掛著咱們是醜時呀?”軍士笑道:“嗨,肯定是你記錯了。”夥長點點頭道:“也許吧!”另一軍士笑道:“跟傻小子似的,白等了半天。”夥長道:“越到後半夜越難熬。行了,既然咱們不是下一班,就躺下睡會兒吧!”幾名軍士連連點頭,打著哈欠躺在了床上。譙樓上響起了子時初刻的梆鈴。城頭上的軍士道:“嘿,子時初了,怎麼接班兒的還不來呀?”“這幫小子,能晚來就晚來,真差勁!這大冷天的,誰該替他們多站一刻鐘啊!弟兄們,彆管他們,反正出了事與咱們無關。走啊!”幾人連連點頭,紛紛向城頭走去。城門前空無一人。人影閃處,如燕和鐘氏飛奔而來,四下觀察了一番,衝不遠處的大街揮了揮手。五輛銀馬車從福來客棧中駛出,向城門而來。如燕和鐘氏警惕地四下望著。不一會兒,銀馬車來到城門前,狄公和李朗跳下馬車走上前來。鐘氏豎起大拇指道:“先生,我真是服了。這等巧計,彆人就是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來。”狄公笑了笑道:“如燕,我說的你們都記住了吧?”如燕點了點頭道:“放心吧,叔父。”狄公道:“事成後,我們在小劉莊會合。李朗與小姐留下,其他人立刻隨我出城。”說著,他跳上馬車,鐘氏坐在他身旁。狄公又叮囑道,“還有,我們離開後,切記不要關閉城門,一定要讓皇帝知道,我們已經離開了洛陽。”如燕笑道:“放心吧,叔父,我才懶得關呢!”狄公笑了。如燕又對鐘氏道,“叔父就交給你了,嗯……”說著,她做了個怪相。鐘氏瞪了她一眼道:“那麼大個姑娘,沒正經的。快開門吧!”如燕和李朗跑到城門前,將厚厚的城門打開,五輛馬車魚貫駛出城去。如燕和李朗望著馬車消失在茫茫夜色中,轉身向城中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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