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洛陽北門熙熙攘攘,人來車往,絡繹不絕。遠遠的,五輛馬車飛馳而來,轉眼奔到近前,魚貫駛進徽安門。尾隨而至的狄公四人勒住戰馬。元芳吃驚地道:“他們進城了!”狄公深吸一口氣道:“怪哉!跟上!”四人縱馬馳進城中。大車台位於北市的西頭,其實就是個巨大的停車場,方圓七八十丈,裡麵停放著各式馬車。此時正值晚飯時分,大車台內車來人往,好不熱鬨。隨著一陣車輪的轟鳴,五輛馬車駛進大車台。後麵不遠處,狄公、元芳、張環、李朗率幾名衛士飛馬趕到。狄公勒住坐騎與元芳交換了一個眼色,對張環等衛士道:“你們在外麵等著。”張環點了點頭。狄公與李元芳一提馬,戰馬小跑著奔進大車台內。五輛馬車停在大車台的中間一排,五名車夫跳下車來,四下觀察著。不遠處的一輛馬車後,狄公和李元芳露出頭來。隻見領頭的一揮手,五人快步向最後一輛馬車走去。武元敏在馬車廂裡坐起身來,向窗外望去,五名車夫快步走到她乘坐的那輛馬車前,領頭的道:“打開車門!”武元敏吃了一驚,四下看了看,伸手打開大黑箱子蓋,跳了進去,關上箱蓋。箱蓋剛剛合上,車廂門就打開了,車夫抬起大黑箱子搬出車外,而後鎖閉車門。五人抬著箱子向大車台外走去。狄公衝李元芳使了個眼色,二人尾隨五名車夫而去。五名車夫抬著箱子走進旁邊的一個大車店。店小二趕忙迎上前來:“幾位把式,要住店呀?”領頭兒的點點頭。小二道:“咱們店裡隻有大通鋪。”領頭兒的道:“行啊,這就帶我們去吧。”小二吆喝一聲,領著五人向店裡走去。後麵人影一閃,李元芳跟了上去。大通房裡已經住了十幾個車把式,有的嬉笑聊天,有的倒頭睡覺。門一開,店小二領著五人走了進來道:“幾位,這兒行嗎?”領頭的道:“挺好,我們要把頭兒那五張鋪。”店小二點了點頭:“成啊,您幾位隨便吧,我給您打水去。”領頭的一擺手,其餘四人抬著箱子走進大通房。李元芳扒著門縫向裡麵看了看,轉身向店外走去。狄公與幾名衛士在店門前等候,腳步聲響,李元芳快步走了出來。狄公迎上前去低聲道:“怎麼樣?”李元芳道:“他們住進了店裡的大通房。”狄公雙眉一揚道:“大通房?”李元芳點了點頭。狄公沉思著,片刻,他猛抬起頭叫道:“不好,他們要溜!”李元芳道:“什麼?”狄公一揮手道:“走!”門“砰”的一聲打開了,狄公、李元芳率衛士們衝進了大通房。果然,靠牆頭兒的窗戶大開著,五名馬夫已經不見了。李元芳狠狠一跺腳道:“上當了!”狄公道:“狡猾的家夥,看起來,他們早有準備!”李元芳狠狠一巴掌拍在自己大腿上:“又讓他們溜了!”狄公冷笑一聲道:“他們跑不了。留兩名衛士監視大車台,其他人跟我來!”路邊停靠著一輛破舊的廂式馬車。遠遠的,五名車夫抬著大黑箱子快步走到馬車旁,眾人放下箱子,領頭的若無其事地四下觀察著,確定周圍無人跟蹤,他一擺手,眾人飛快地將箱子抬上馬車,鎖好後門,翻身上車。馬車疾馳而去。不遠處的巷口,狄公和李元芳露出頭來。李元芳道:“大人,他們是不是發現我們了?”狄公搖搖頭道:“不,這是為保證安全事先安排好的退路。馬車早已停在大車店的後門外,隻等這幾人來到。”李元芳問狄公道:“追吧?”狄公道:“不要靠得太近。”元芳點點頭,對身後的張環、李朗道:“上馬!追!”眾人翻身上馬,衝出小巷隨後追去。破舊的廂式馬車在朱雀大街上飛馳,狄公四人緊緊跟隨。馬車駛進玉雞坊,在一座大宅院的後門前停下。不遠處的巷口,狄公、元芳遠遠地探出頭來。隻見大宅的後門徐徐打開,馬車緩緩駛入。後門轟然關閉。狄公深吸一口氣。元芳問道:“這是誰的宅子?”狄公搖搖頭道:“繞到前麵去看看。”四人縱身上馬,向大宅前麵繞去。馬蹄聲踏破了承福坊內的寧靜,狄公一行縱馬而來,停在一座大府門前。狄公抬頭望向府門上方懸掛的匾額,匾額上鐫刻金字:“沙府。”狄公深深地吸了口氣,一旁的李元芳吃驚地道:“沙爾汗府!”這座大府,正是將作大監沙爾汗的宅第。狄公的臉上露出了微笑,他長出一口氣道:“果然是他,看起來,我們之前的判斷並沒有錯,隻是查抄沙爾汗府有些操之過急。”李元芳低聲道:“大人,我進去看看吧?”狄公略一沉吟,搖了搖頭道:“這五名車夫進入沙府,便已經坐實了沙爾汗的身份。可以確定,他就是善金局血案的元凶首惡——神秘的北山。”李元芳點了點頭道:“不錯,卑職也是這樣想。”狄公道:“沒有一個陰謀的策劃者,會蠢到在籌策的計劃中舍棄自己的性命。因此,至少有一點可以肯定,沙爾汗並沒有死。”李元芳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狄公道:“還是那個問題,他是怎樣將突勒騎兵帶入善金局中,又是怎麼在火起之後率襲擊者全身而退的呢……”李元芳應道:“大人,這個問題一直令卑職非常困惑,善金局守衛森嚴,沙爾汗怎麼可能將近五十名襲擊者全部帶入局內?這也太不可思議了。”狄公緩緩點了點頭:“我也是想不通這一點。好了,元芳啊,還是那句話,不要著急。今日我們的收獲已經很大了,回府等候曾泰的消息。”李元芳點了點頭,二人撥轉馬頭。忽然,狄公猛地勒住戰馬。李元芳道:“大人,怎麼了?”狄公飛快地撥轉馬頭,目光望向了沙府之側的承福坊大牆……狄公猛地睜大雙眼道:“一牆之隔!”元芳不解:“大人,您說什麼?”狄公道:“還記得嗎?我們一訪沙爾汗府時,曾經說起,他的府邸與善金局隻有一牆之隔。”元芳點點頭道:“記得……”狄公道:“前日我們突襲沙爾汗府又在後園之中發現了地下暗道。”李元芳恍然大悟道:“啊,大人的意思是……”狄公噓了一聲,微笑道:“不可說,不可說呀。元芳,是誰在負責清理善金局火場?”李元芳道:“洛州長史和司馬,臨行前,卑職托付大將軍王孝傑監督清查。”狄公點點頭道:“張環、李朗。”二人道:“在。”狄公吩咐道:“你二人率衛士晝夜監視沙爾汗府。”二人領命。狄公跟元芳說道:“元芳,走,去火場!”馬車停在沙府後院中。五名車夫在車旁低聲說著什麼。塔克走了過來,領頭兒的車夫跑上前去道:“二爺,我們回來了。”塔克道:“怎麼樣,一路順利嗎?”領頭兒的道:“非常順利。”塔克道:“沒有人跟蹤吧?”領頭的搖搖頭:“您就放心吧。”塔克點點頭,對一名家丁道:“叫人把箱子抬到後堂去。”家丁點點頭,小跑而去。塔克對五名車夫道:“你們跟我來。”幾人快步向前麵走去。後院中一片寂靜。忽然,馬車動了起來。公主武元敏從大黑箱子裡爬了出來,側耳聽了聽,外麵沒有動靜就衝到車門前拚命晃動車門,可車門從外麵鎖上了,任憑她怎樣用力,也無法打開。武元敏憋足一口氣,用儘全身力氣向車門撞去。“哢嚓”一聲巨響,門軸撞斷,武元敏衝出車廂。她一頭紮在地上,摔了個嘴啃泥,疼得“哎喲”一聲叫了出來,她趕忙捂住嘴四下看了看,周圍空蕩蕩的沒有人。武元敏跳起身,藏在馬車後,探頭向後門方向望去。後門前站著兩名手持鋼刀的家丁。武元敏屏住氣,轉身將車門關好,向前麵跑去。善金局後巷廢墟前,“呼啦”一聲,巨大的青石板揭了起來,霎時塵土飛揚。狄公、李元芳、王孝傑、洛州長史、司馬湊上前去向下一看,石板下是一條寬寬的密道。眾人發出一片驚呼,狄公和李元芳對視一眼,臉上露出了笑意。王孝傑吃驚地道:“真的有條密道,大帥,您,你是怎麼知道的?”狄公笑道:“往往看似最不合理的事情,其實卻是最合理的。沙爾汗的家與善金局隻有一牆之隔,挖一條密道通往這裡並不是件困難的事。正是因為有了這條密道,沙爾汗、假車夫以及數十名突勒騎兵才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地潛進來。也正是有了這條密道,才令沙爾汗和襲擊者能夠在善金局火起之後,攜一百一十萬兩金銀及時離開。”王孝傑道:“大帥,末將服了!”狄公深吸一口氣道:“走,我們進去看看!”密道中一片漆黑,火光閃動,狄公、李元芳、王孝傑率幾名衛士高舉火把,緩緩向密道深處走去。前麵不遠處出現了一道石門,李元芳快步走上前去,伸手推了推,石門紋絲不動。狄公道:“此處已是密道的儘頭,以我想來,這扇門定是由機關控製的。”說著,他接過火把四下尋找起來,元芳也舉著火把在牆壁上尋找著。王孝傑奇怪地道:“大帥,你們找什麼呢?”狄公道:“開啟石門的機關。”王孝傑道:“什麼是機關?”狄公邊找尋邊回答道:“機關是由銷簧、機括組成,可以隱蔽的方式開啟暗門、暗格等秘密所在的消息鈕。”王孝傑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道:“您找到了嗎?”狄公緩緩搖了搖頭道:“看起來,這扇門是依靠沙府內的機關總掣開啟的。”李元芳道:“卑職也這樣想,否則一旦外人找到密道,便能夠隨意開啟暗門,這豈不是很不安全?”狄公點了點頭。王孝傑道:“大帥,末將叫人進來,將這什麼勞什子門砸開不就行了!”狄公沉吟片刻,搖了搖頭道:“現在還不是時候。這一次,我們必須找到確鑿的證據才能動手。否則一旦為聖上所知,我們的麻煩就大了。”李元芳道:“大人,那五名車夫從突勒騎兵的潛伏地點攜帶物品回到沙爾汗府中,這難道還不是鐵證如山嗎?”狄公道:“可你想過沒有,我們要如何才能證明這五名車夫是受了沙爾汗的指使呢?換句話說,如果我們無法直接向皇帝舉證,證明沙爾汗有罪,那麼,一切行動就都是徒勞的。沙爾汗是聖上的寵臣,我們不能再魯莽行事,否則一旦觸怒天顏,不但無法破案,還會陷自己於死地。”元芳點了點頭道:“可要證明這一點太難了。尤其是沙爾汗已死,我們已經無法取證。”王孝傑憤憤地道:“聖上偏信寵臣,早晚有一天會鬨出大事。多年前的薛懷義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狄公製止道:“孝傑,今後在外麵,絕不可說這樣的話,否則會大禍及身的。”王孝傑長歎一聲,點了點頭。狄公道:“聖上雖然寵信沙爾汗,但與社稷安危相權,孰輕孰重,還是分得清的。前一次,我搜查善金局之時,聖上雖然不悅,卻也並沒有阻攔。”李元芳與王孝傑對視一眼,點了點頭。狄公道,“取證雖難,卻也不是沒有任何機會。目前,有兩個人可以讓沙爾汗現形。”李元芳雙眉一揚道:“哪兩個?”狄公道:“這兩個人身高同樣不過五尺;同樣是突勒人;同樣是雙手殘疾;也許他們是同一個人……”李元芳恍然大悟道:“鐵勒和塔克!”狄公點了點頭:“善金局馬車案,我們已經能夠證明鐵勒有罪,是嗎?”元芳道:“不錯。”狄公道:“因此,如果我們能夠找出失蹤的鐵勒,便能夠從他的口中得知誰是北山,沙爾汗也隨之暴露了。”元芳道:“不錯。”狄公道:“同樣,如果我們能夠證明善金局中的鐵勒與沙爾汗府中的塔克是同一個人,便可以進入沙府,抓捕塔克,從他的口中得知真相。”李元芳道:“大人,您說得很有道理,可,可要如何才能做到呢?”狄公深吸一口氣道:“找到一個失蹤的人,總要比與死人打交道容易得多。不要著急,讓我想想,好好想一想。”李元芳點了點頭。狄公轉身道,“我們先走吧。”三人向密道外走去。狄公、李元芳、王孝傑走出密道,狄公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吩咐道:“孝傑,這條密道你要晝夜派兵嚴加守衛。”王孝傑點了點頭:“放心吧大帥,我派衛隊在這裡守著。”狄公環視周圍眾人道:“今日在場之人,要絕對保密。有敢泄密者嚴懲不貸!”眾人凜然道:“謹遵鈞命!”話音剛落,遠處傳來曾泰的叫聲:“恩師!”狄公抬起頭來。曾泰、如燕、鳳凰飛奔而來。狄公趕忙迎上前去:“怎麼樣曾泰,搜查的結果如何?”曾泰沮喪地搖了搖頭:“一共查到七個洞穴,全是空的。什麼也沒發現。”狄公深吸一口氣道:“我已經想到了,那五名車夫是來清理現場的。”一旁的鳳凰焦急地道:“國老,公主,公主也不見了!”狄公猛吃一驚道:“什麼?”如燕道:“我們搜遍了整個上靈村,也沒有找到公主的蹤跡。叔父,我懷疑她偷偷上了歹人的馬車!”狄公與元芳對視一眼,倒抽一口涼氣道:“馬車現停在北門大車台,我與元芳仔細檢查了,裡麵沒有人。”如燕驚叫道:“啊,那,那她會在哪裡?”元芳顫聲道:“大人,她,她不會是躲在那隻大黑箱子中,被,被運進沙爾汗府了吧?”鳳凰驚呼道:“什麼,進了沙爾汗府?如燕,我們馬上趕到沙府要人!”“冷靜!”狄公一聲大喝,如燕和鳳凰吃了一驚,轉頭望向他。狄公道:“此事隻能暗查,絕不能明火執仗地去沙府要人!”鳳凰道:“可國老……”狄公微笑道:“大閣領不必心焦,公主雖然少不更事,行為頑皮,卻是絕頂聰明。我保證她一定會安然無恙。”鳳凰歎了口氣道:“國老,俗話說宰相肚裡能撐船,我要是有您那麼大的心就好了。”狄公道:“大閣領,我看這樣吧,你辛苦一天了,回去休息。找公主的事,就交給我與如燕,你看如何?”說著,他衝如燕使了個眼色。鳳凰道:“這能行嗎,萬一聖上罵我偷懶……”狄公笑道:“聖上不會知道的。”鳳凰也笑了:“當真?”狄公道:“老頭子怎能騙你一個小姑娘?”大家都笑了起來。鳳凰道:“一天一宿沒合眼,我這倆眼皮兒都快粘上了。”如燕笑道:“好了,快走吧。我送你。”說著,二人手挽手向外走去。狄公望著二人的背影微笑道:“如燕做事越來越老到了,好,好啊。”元芳道:“大人,等天黑了,我夜探沙府,一定要把公主找回來!”狄公道:“如果她不跟你回來呢?”元芳怒氣上升,哼了一聲道:“大人放心,諒她也不敢!”狄公笑了笑道:“元芳啊,你心裡充滿了憤怒,我看還是如燕去比較妥當。”元芳不服,爭辯道:“大人……”狄公擺了擺手道:“而且公主是個女孩子,如燕前去,遇到緊急狀況也好處理。”元芳勉強點點頭道:“是。”沙府後花園中一片寂靜,風吹動竹林,發出沙沙的輕響。遠處燈影晃動,塔克手提燈籠快步走過小橋,來到後園門前,用鑰匙打開月亮門的鐵鎖,快步走了進去,“咣當”一聲,大門關閉。假山後人影一閃,武元敏跳了出來,她活動了一下凍僵的身體,快步走到月亮門前,扒著門縫朝裡麵看了看,而後,轉身爬上牆旁的一棵槐樹,從樹杈躥上牆頭,縱身一躍,跳進了院中。園中靜悄悄的沒有人。後堂屋簷下掛著一溜風燈。堂門前一字擺著五輛尚未完工的馬車。武元敏快步走到後堂門前,伸手輕輕推了推門,裡麵反鎖著。武元敏失望地歎了口氣,四下尋找著。忽然,擺在堂門前的馬車進入了視線,她眼前一亮,快步走到馬車旁,回頭看了看,迅速打開車門跳了進去。車廂內非常小,隻能容一個人半躺著。武元敏看了看,臉上露出了笑容,她回手關閉車廂門,裹緊外衣,靠在車廂壁上,緩緩閉上了雙眼。不一會兒,便沉沉睡去。狄府中靜悄悄的,狄公在堂中端坐榻上雙目緊閉。柳條巷瘮人的白骨、善金局反常的馬車、神秘失蹤的銀匠案……一幅幅畫麵在腦海中飛速掠過……李元芳扒著門縫往裡看著。腳步聲響,曾泰端茶走了過來,他輕輕拍了拍元芳的肩膀,李元芳轉過頭來。曾泰指了指堂中,元芳點點頭。元芳輕聲道:“自打回來以後就鑽進正堂,一個多時辰了,不吃不喝。”曾泰道:“是呀,茶都送了第四遍了。哎,元芳,你把回來之後的事情,對我說說。”元芳點點頭,看了看堂中,拉著曾泰走到一旁,坐在了台階上。狄公雙目緊閉,腦海中恰似風馳電掣,經過的事如閃電般飛掠而過。猛地,一個畫麵定格在眼前……他回憶起那日在沙府中與沙爾汗關於鐵勒的對話。狄公問道:“哦,老夫記起了。阿史那社家族在前隋文帝初,投順了當時的朝廷。後因平定東突勒有功,龍朔年間,被封為左屯衛大將軍。顯慶初,步真擢流沙道安撫大使,招降了九九藏書突勒咄陸部。”沙爾汗道:“大人真是好記性,正是。”狄公道:“是步真招降了鐵勒?”沙爾汗道:“是的。”狄公點了點頭道:“鐵勒在洛陽有親戚嗎?”沙爾汗道:“聽說,他的親族家人都在處木昆一役中戰死了。”狄公猛地睜開雙眼道:“步真!”“砰”的一聲堂門打開,李元芳和曾泰衝了進來,而人對視了一下,元芳道:“大人,您說什麼?”狄公站起身來笑道:“我說步真!”元芳和曾泰莫名其妙地對視一眼道:“步真?”狄公道:“還記得,我們一探沙府之時,沙爾汗曾提到阿史那社步真。”曾泰道:“阿史那社步真是誰?”狄公道:“顯慶四年,是他在鷹娑川招降了鐵勒。這樣,元芳、曾泰,你二人分頭前往兵部和吏部,請他們替我查一查左屯衛大將軍步真現在的下落。”李元芳、曾泰道:“是。”說著,二人快步走出門去。狄公長長地出了口氣,端起茶碗,一飲而儘。門聲一響,管家狄福快步走了進來道:“老爺,有位客人前來拜訪。”狄公一愣道:“哦,是誰?”狄福道:“他穿著黑鬥篷,不肯說自己的姓名,隻是讓小的將這個交給您。他說您一看就知道了。”說著,他將手中的名帖遞了過去,狄公接過看了看,登時雙眉一揚道:“快請!”狄福轉身跑出門去,不一會兒便帶著一個身穿黑鬥篷的人走了進來。狄公迎上前去道:“夫人。”黑鬥篷揭下風帽,正是鐘氏,她快步上前,盈盈下拜:“國老。”狄公趕忙道:“不必多禮。夫人夤夜來此,是不是府裡出事了?”鐘氏長歎一聲道:“國老,這兩天妾身總是噩夢連連。”狄公關切地問道:“哦,什麼噩夢?”鐘氏滿麵戚容地道:“妾身每晚都夢見亡夫沙爾汗站在麵前,痛斥妾身不賢。”狄公雙眉一揚道:“哦?”鐘氏道:“這幾日,妾身食不下咽,睡不安寢,隻要太陽落山,便覺心驚膽戰。”狄公道:“夫人,夢由心生,你不必過於當真。”鐘氏道:“可妾身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夢!”狄公道:“怎麼講?”鐘氏道:“前夜大雷雨,妾身夢見亡夫滿麵血汙貼在我的臉上,他的皮膚冰涼,臉上的味道腥臭難聞,太,太可怕了。妾身真的難以判斷,那究竟是夢境,還是真實之中的事。”狄公詫異道:“夫人在夢中能夠感覺到冰涼和血腥?”鐘氏雙眉愁鎖道:“正是。”狄公倒吸一口涼氣道:“那就說明,那並不是夢。”鐘氏一聲驚叫,不由站起身來:“國老,國老說什麼……”狄公一揚手道:“夫人不必驚慌,本閣也隻是以常理推斷,人在睡夢之中,是無法感受到觸覺和味覺的。如果,你真的感到了冷和臭,那就說明,你看到的是真實發生的東西,而不是夢境。”鐘氏顫抖著,緩緩坐下道:“也許,也許是我的心理作用……外子已葬身火海,怎麼可能跑到榻旁與我講話?”狄公深吸口氣,沒有說話,鐘氏平靜了一下自己的情緒道:“國老,還有一事。”狄公道:“夫人請說。”鐘氏道:“昨夜大雨,夜半時分,妾身聽到後園之中有響動,於是便冒雨前去探看……隻見我家後園燈火通明,五輛馬車停在後堂門前。數十名工匠在十幾名手持鋼刀的黑衣人監視下,手持鑄瓢往來於後堂和馬車之間,將鑄瓢中盛放的東西倒在馬車的車廂壁上。當時雨太大,彆的我也看得不是十分仔細。但大概情況就是如此。”狄公道:“數十名工匠?”鐘氏點了點頭。狄公道:“夫人看清了究竟有多少工匠嗎?”鐘氏搖了搖頭道:“那些工匠往來於後堂和馬車之間,匆匆忙忙,難以辨清,再加上距離太遠,風雨又大,因此……”狄公接過鐘氏的話道:“他們手中拿著類似瓢的東西,向五輛馬車上澆著什麼,周圍還有手持刀槍的看守……”鐘氏道:“正是。”狄公聽罷點了點頭。鐘氏長歎一聲道:“國老,不知為什麼,最近我總覺著府中的人和事都非常詭異,尤其是那個塔克,整天神神秘秘,真不知道他究竟在搞什麼……有時妾身甚至感覺,是不是外子並沒有死,而是躲在什麼地方在暗中指揮。”說著,她不禁渾身一抖。狄公道:“夫人,你提供的這個情況對我們來說非常重要。謝謝你。”鐘氏施禮道:“國老言重了。妾身說過,幫您也是幫自己,誰也不願意整天生活在恐懼和迷霧中。”狄公點了點頭道:“夫人,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鐘氏道:“國老但講無妨。”狄公點點頭:“目前發生在善金局和你府中之事,並沒有你看到的那樣簡單。回府之後你要一切小心。”鐘氏望著他道:“國老的話,倒令妾身有些不解了。”狄公道:“以後,你會明白的。”說著,他將名帖遞給鐘氏道,“一旦發現情形不對,立刻派人告訴我。”鐘氏點了點頭,起身道:“那國老,妾身就告辭了。”狄公道:“我送夫人。”鐘氏趕忙道:“不敢勞動國老大駕,妾身悄然而來,悄然而去。”狄公道:“那就恕不遠送了。”鐘氏點點頭,戴上風帽,快步走出門去。狄公望著她的背影,長長出了口氣,喃喃地道:“數十名工匠,用瓢往五輛馬車之上澆東西……這是怎麼回事?”忽然他雙眼一亮,抬起頭來,“難道是失蹤99lib?的銀匠!”他馬上又搖了搖頭道,“不,不,如果是銀匠,他們為什麼要用瓢往馬車上澆東西呢,這不是銀匠該做的事呀?”窗外滾過一陣悶雷,狄公抬起頭來,靜靜地思索著。電閃雷鳴,大雨傾盆而下。沙府籠罩在一片雨霧之中。馬車裡,武元敏睜開惺忪的睡眼,猛地,她坐起身來,驚恐地向外望去。馬車外,雷聲雨聲混合著嘈雜的人聲,亂成一片。武元敏倒吸一口涼氣,趴在窗邊,向外望去。一道閃電亮起在車窗前,車身猛地一晃,武元敏身體歪斜,頭重重地撞在車廂壁上,額頭處發出“哧啦”一聲輕響,武元敏一聲低呼,趕忙退開半步,伸手向自己額頭處摸去。額頭上不知被什麼東西燙的脫掉了一層皮。疼得武元敏直咧嘴,她驚詫地向車廂壁摸去,手剛剛觸到廂壁,立刻燙地縮了回來。武元敏奇怪地望著車廂壁,沉吟半晌,躡手躡腳地走到車門邊,輕輕推開門,向外望去,登時驚得目瞪口呆。隻見原本寂靜的後園中,站滿了手持鋼刀,虎視眈眈的家丁,二十多名工匠手持鑄瓢,將瓢內銀白色的液體倒進馬車兩層車廂壁間的空隙裡。武元敏深吸一口氣,緩緩打開車門,飛身跳下馬車,隱身在車側,向後堂方向望去。隻見後堂門戶大開,工匠們手持鑄瓢往來於後堂和五輛馬車之間。武元敏不解地搖了搖頭,剛想起身,猛地,一隻手狠狠掐住了她的後脖頸。武元敏不由失聲驚叫,一隻手飛快地捂住了她的嘴。後堂中一片漆黑,閃電頻頻亮起。門“吱呀”一聲輕響,一條黑影掩了進來,回手關閉房門。正是鐘氏,她脫掉身上的黑鬥篷,抖落雨水,扔在一旁。“這幾日你好像很忙啊。”黑暗中響起了一個聲音。鐘氏猛吃一驚,連退兩步,靠在門上道:“誰?”霹靂一聲,閃電亮在窗前,一個人背窗麵門而坐,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麵。鐘氏顫聲道:“你,你是誰?”閃電再起,一張臉映入了鐘氏的眼簾。鐘氏一聲慘叫,瞳孔登時放大,窗外響起一聲炸雷。“啪!”狄公的名帖落在地上。那人俯身將名帖撿起,打了開來。隻見一道閃電亮起,照著那人眼中泛起一絲寒光。雷聲滾滾,大雨如注。曾泰來到正堂門前,伸手推開大門,叫道:“恩師!”正在堂中踱步的狄公迎上前來道:“曾泰,怎麼樣,查到了嗎?”曾泰搖搖頭道:“學生在吏部考功和司封二司查遍了十六衛大將軍的名冊,就連檢校、勳官都查到了,本朝冊封過的大將軍總共有四十八位,並沒有一個叫阿史那社步真的。”狄公道:“沒有?”曾泰道:“是的。”狄公深吸一口氣道:“這怎麼可能呢?永徽四年,右威衛大將軍程知節拜蔥山道行軍大總館,進討咄陸可汗,揭開了平定突勒各部的序幕,三年後,聖上擢大將軍蘇定方為伊犁道行軍大總管,率軍窮討,詔左屯衛大將軍阿史那社步真為流沙道安撫大使。當時,我年紀尚輕,在並州任法曹參軍,連我都知道這段往事,吏部怎麼可能沒有記載?”曾泰道:“是呀,學生也覺著奇怪。”這時門外響起了李元芳的聲音:“大人!”狄公一愣,轉頭向門口望去。大門打開,李元芳引著王孝傑冒雨走了進來,王孝傑拱手笑道:“大帥,孝傑又來了!”狄公趕忙迎上前道:“孝傑!”王孝傑道:“大帥,您所說的左屯衛大將軍步真,其實就是繼往絕可汗……”狄公一驚道:“哦?是他。”元芳道:“卑職奉命到兵部查找左屯衛大將軍步真,可查遍所有封略籍冊,都沒有這個名字。這時,卑職想起了孝傑,他是右威衛大將軍,而當時平定突勒的蔥山道行軍大總管,便是他的前任宿國公程知節老將軍,於是卑職找到了孝傑……”狄公笑道:“果然,你找對了人。”王孝傑笑道:“步真老殿下乃是太宗皇帝親封的繼往絕可汗,地位崇高之極,在當時便稱為半朝鑾駕,就連太宗皇帝都與他兄弟相稱。然他與我右威衛元宿程公卻是老朋友,關係非常密切,與我也是忘年之交。他的籍冊歸宗正府管理,在兵部是不可能找到的。”曾泰長出一口氣道:“難怪,我在吏部考功、司封二司也是空手而歸,原來事情竟然是這樣。”狄公點點頭道:“繼往絕可汗是第一次平突勒時,太宗皇帝賜封的管理東突勒之地的大可汗,爵同太子。然而,因他歸漢已久,在突勒沒有勢力,無法立足,多年前受咄陸部圍攻,回到了洛陽。我久聞繼往絕可汗大名,隻是不知他就是阿史那社步真。”王孝傑點了點頭。狄公道:“孝傑呀,步真殿下住在哪裡?”王孝傑道:“他就住在崇政坊內,已年近八旬。”狄公點點頭道:“我們立刻前去拜會!”繼往絕可汗府位於崇政坊內,朱漆大門,六層台階,地位崇高之極。高宗親題的金字牌匾高懸門庭。雨漸漸停了。官轎落在府門前,狄公下轎向府內走去,元芳、曾泰、王孝傑隨後跟隨。步真在內侍的攙扶下迎出銀安殿,狄公幾人搶前三步,躬身行禮道:“內史狄仁傑、千牛衛大將軍李元芳、大將軍王孝傑、洛州刺史曾泰參見大王!”步真一把扶住狄公笑道:“宰相大禮,步真愧不敢受!”狄公道:“大王威名,如雷貫耳,後生小子,安得不禮!”步真揮手讓道:“久聞狄公賢名,今日得見,誠不虛也!快,快請殿內落座。”狄公道:“多謝大王!”步真笑道:“孝傑呀,替孤招呼李大將軍和曾大人。”王孝傑笑道:“殿下就放心吧。”步真笑著拉起狄公的手,向殿內走去。狄公道:“大王,今日造訪,乃為鐵勒而來。”步真一愣:“鐵勒?”狄公道:“就是三十多年前,大王任流沙道安撫大使時,咄陸部歸降的鐵勒。”步真猛醒道:“啊,鐵勒,鐵勒,看孤這腦子,啊……”說話之間,五人已走進殿內,分賓主落座。步真道:“狄公緣何問起鐵勒呀?”狄公道:“不瞞大王,近來,鐵勒牽涉了數起大案,而今,此人失去蹤跡。而知道其生平之人少之又少,隻得叨擾大王。”步真點了點頭:“是啊。這些都是陳年往事了。鐵勒是咄陸部首領莫度的兒子……”狄公猛吃一驚,下座的李元芳、曾泰、王孝傑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脫口喊道:“鐵勒是莫度的兒子?”步真點了點頭:“是呀。莫度有兩個兒子,長子叫鐵勒,次子便是賀魯。”狄公倒吸一口涼氣道:“鐵勒是賀魯的親哥哥?”步真道:“是的,但他與其父莫度、其弟賀魯的性格卻大不相同。”狄公道:“哦?”步真道:“鐵勒是一個善良耿直的人,不好殺戮,沒有野心。當年蘇定方大將軍血戰處木昆,咄陸部大敗逃亡,在鷹娑川遇到了孤率領的大軍,莫度和賀魯本欲率族人做困獸之鬥。關鍵時刻,是鐵勒領衛隊逼走了好戰的父親莫度和弟弟賀魯,率全族投降於孤。”狄公驚呆了,李元芳、曾泰、王孝傑麵麵相覷。步真道:“後鐵勒隨孤與大將軍蘇定方進京獻捷,先帝因功授其都尉,鐵勒極力推辭。他對孤說喜歡金銀製器之法,想到善金局供職。孤奏明聖上,聖上準奏,就這樣,他才到了善金局。”狄公道:“之後,他和大王還有聯係嗎?”步真道:“起初,鐵勒經常來看望孤,然之後出了些變故,聽說兩年前,他的雙手被金水所燙,成為傷殘。孤曾遣人看他,他說傷殘之人羞於見孤,於是來往便少了。”狄公深吸一口氣道:“大王,鐵勒除善金局後巷的一間班房外,還有其他住處嗎?”步真愣住了:“班房?鐵勒住在班房?”狄公道:“怎麼,不是嗎?”步真笑道:“當然不是。堂堂四品輕車都尉,怎麼可能住在班房之內?”狄公急切地道:“大王知道他家住在哪裡?”步真道:“當然知道。鐵勒與很多突勒降人一樣,都住在歸義坊內。”狄公站起身,長揖到地:“多謝大王!”轟隆一聲巨響,朱漆大門被踹開,洛州刺史府的衙役捕快一擁而入。狄公、李元芳、曾泰、王孝傑走了進來。這裡正是賀魯和烏勒質逃亡前所住的小院。曾泰高聲喊道:“給我仔細搜!”眾衙捕暴雷般諾了一聲,迅速行動起來。狄公、元芳、曾泰、王孝傑快步向正堂走去。正堂門窗緊閉,裡麵沒有絲毫動靜。狄公剛要推門,元芳上前一步,擋在他身前,回手拔出了腰懸的幽蘭劍,伸手在門上輕輕一推,“吱呀”一聲,堂門打開,李元芳緩緩走了進去。元芳走進堂內,猛地,眼前寒光一閃,兩柄彎刀閃電般從門後擊出,快得異乎尋常。李元芳長劍一抖,身體飛快地旋轉。耳輪中隻聽得叮叮當當,一陣金鐵撞擊聲,屋中火花四濺。躲在門後偷襲的兩名黑袍人連連後退。李元芳猱身而上,掌中長劍劃了個圓弧,直取兩名黑袍人咽喉。黑袍人一聲大喝,回身出刀,彎刀在瞬間竟劈出五六刀之多。好個李元芳,掌中幽蘭劍如長蛇吐信,伸縮之間已將黑袍人的一輪快刀架開,黑袍人的彎刀還沒來得及收回,李元芳的幽蘭劍帶著一道寒光,如鬼魅一般閃擊而來,劍尖閃電般點中兩名黑袍人的手腕,黑袍人一聲大叫,雙刀落地。二人大驚轉身向後窗奔去,李元芳縱身而上,雙腿連環將兩名黑袍人踹得騰空飛起,重重地摔在地上。曾泰一聲大喝:“給我拿下!”三班衙捕一聲呐喊,衝進屋中,將兩名黑袍人繩捆索綁。李元芳踏上一步,用突勒語厲聲喝道:“烏勒質在哪兒?”兩名黑袍人沒想到麵前的人竟會說突勒語,登時目瞪口呆。李元芳長劍一抖,點在一人的咽喉上道:“彆讓我再問第二遍!”黑袍人道:“他,他沒和我們在一起。”狄公和王孝傑快步走了過來:“元芳。”元芳道:“大人,孝傑,他們便是烏勒質麾下的那支神秘騎兵。”狄公和王孝傑吃了一驚。王孝傑道:“元芳,你怎麼知道?”元芳道:“剛剛這二賊使用的刀法與烏勒質完全相同,隻是速度稍差而已。”王孝傑咬牙切齒地道:“他奶奶的,終於找到你們了!”狄公走到二人麵前,用突勒語道:“有件事應該讓你們知道,你們的主子賀魯已經被捕,現正關押在天牢之中!”兩名黑袍人猛吃一驚。狄公道,“說實話,待事情結束後就放你們回突勒,否則便是死路一條!”兩名黑袍人對視一眼,搖了搖頭。一旁的王孝傑劍眉倒豎,虎目圓睜,伸手拔出腰刀,架在一名黑袍人的脖頸上厲聲喝道:“說,否則老子宰了你!”兩名黑袍人吃了一驚。狄公用突勒語道:“你們知道他是誰嗎?”二人搖了搖頭。“你們突襲振遠隘口,殘殺守隘軍士,將他們剔成白骨,那些軍士便是他的麾下。”兩名黑袍人一聲驚叫,眼中露出恐懼之色。王孝傑重重地哼了一聲。狄公威嚇道:“你們不說實話沒有關係,我就將你們交到他的手裡,你們想想,自己會是什麼下場!”王孝傑咬牙切齒地道:“我他娘的抽了你們筋,剝了你們的皮!”兩名黑袍人嚇得連連後縮。狄公一聲大喝:“說!”兩名黑袍人連連點頭道:“說。我們說……”狄公衝王孝傑使了個眼色。王孝傑收回鋼刀罵道:“他娘的,賤骨頭!”狄公輕輕咳嗽一聲道:“你們是烏勒質的手下?”黑袍人點點頭:“對,我們是賀魯太子的衛率——馭風者。烏勒質將軍是我們的首領。”狄公問道:“馭風者?”黑袍人道:“正是。”狄公與元芳三人交流了一下眼神。王孝傑道:“馭風者,大帥,我好像聽說過這個名字。”狄公抬起頭道:“哦?”王孝傑解釋道:“馭風者是一支神秘的騎兵,曾是沙漠中最剽悍的強盜,專門劫掠往來行商和各國使團。據傳聞,這些人來無影去無蹤,從沒有人看到過他們的真實麵目,遇到他們的人便成了沙漠中的白骨。”狄公緩緩點了點頭。王孝傑繼續道,“幾年前,馭風者在沙漠中騎劫突勒商隊,吉利可汗派鷹師追剿。自那以後,就再沒有聽到過馭風者的名字。誰知竟被賀魯收為麾下。”狄公深吸一口氣,緩緩點了點頭,目光望向兩名黑袍人道:“你們怎麼會在鐵勒家中?”黑袍人愣住了:“鐵勒,我們不知道誰是鐵勒。”狄公一怔,元芳三人麵麵相覷。猛地,狄公明白了:“賀魯住在這裡,是嗎?”黑袍人點點頭道:“是的。我們是隨太子殿下來到這裡的。”狄公道:“這裡還有什麼人?”黑袍人道:“還有一個管家,叫李九。”狄公對曾泰道:“命衙役們搜查全院,找到這個李九。”曾泰答應著下去傳令。狄公又問道:“這一次,你們來了多少人?”黑袍人道:“五十人。”狄公道:“其他人在哪兒?”黑袍人道:“隻有我們兩個跟隨太子和烏勒質將軍進城,其他人都在城外,我們也不知在哪裡。”狄公和元芳對視一眼,元芳輕聲道:“上靈村中的突勒人,果然就是他們。”狄公緩緩點了點頭,又問道:“你們到洛陽來的目的是什麼?”黑袍人道:“我們隻是跟隨太子殿下,保護他的安全,其餘的就不知道了。”狄公道:“你們兩個為什麼不跟隨賀魯和烏勒質離開洛陽?”黑袍人道:“我們奉太子之命在此守衛。”狄公深吸一口氣,緩緩點了點頭,揮手道:“押下去!”捕快們答應著將二人押了下去。狄公轉頭對李元芳道:“元芳,看起來,賀魯和烏勒質逃走前,就住在這裡。”元芳點了點頭道:“鐵勒與賀魯是親兄弟,定是他將房子讓給賀魯與烏勒質居住,自己住進善金局中。”狄公深吸一口氣道:“恐怕事情沒有這麼簡單。”元芳不解道:“哦?大人的意思是……”狄公道:“這裡院落寬闊,房舍眾多,就是再有十個人也住得下,鐵勒有什麼必要搬到善金局去住?再者,你想到過沒有,鐵勒是四品都尉、善金局的官員,有他住在這裡,賀魯和烏勒質豈不是更加安全?”元芳點了點頭道:“也對呀!”狄公歎道:“這裡麵恐怕是另有蹊蹺啊!”話音剛落,門外響起急促的腳步聲,衙役們推著一個管家模樣的人走了進來。班頭道:“國老、刺史大人,找到了,這家夥藏在後院的水缸後,想趁亂逾牆逃走,被我等拿下了!”狄公點點頭道:“好,做得好。”說著,他走到那人麵前道,“你就是管家李九?”那人臉色土灰,顫聲道:“是,是,小的李,李九。”狄公問道:“你為什麼要逃跑?”李九結結巴巴地道:“小,小的,小的見這麼多官爺衝進來,嚇蒙了,這才逃走!”狄公一陣冷笑道:“俗話說得好,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沒做壞事,為什麼要怕官差?”李九張口結舌,答不上來。狄公直視著他道:“我給你提個醒,曾經有幾個突勒人住在這裡……”李九的臉色變了。狄公冷冷地道:“再讓我往下說,你的腦袋恐怕就保不住了!”撲通一聲,李九跪倒在地連連磕頭道:“大人饒命,小的實說,住在這兒的是突勒太子賀魯、將軍烏勒質和兩個護衛。”狄公與元芳、曾泰對視一眼道:“我來問你,賀魯住此期間,都有誰來這裡見過他?”李九道:“有個穿黑鬥篷的叫北山,經常到這兒來。”狄公道:“你見過他的真麵目嗎?”李九搖搖頭:“他從來都是蒙麵來蒙麵去,沒見過他的臉。”狄公四下看了看道:“鐵勒呢?”狄公一看他的臉色,衝曾泰一努嘴。曾泰一聲大喝:“來人,將此賊拖到門前斬首!”外麵的班頭暴雷也似答應了一聲,率人衝進房中,拖起李九就走。李九聲嘶力竭地喊道:“饒命啊,我說,我說……”狄公一擺手,衙役們放開了李九。李九哆裡哆嗦地道:“大人明察,此事與小人無關,都,都是賀魯和烏勒質做的……”狄公一聲大喝:“說!”李九渾身一抖,瑟瑟地道:“是,是!這裡本是善金局鐵老爺的家,小的是這裡的管事。那是兩年前的一個夜裡,家裡人都睡了……小人被一陣敲門聲給驚醒,我打開房門,就被賀魯、烏勒質帶來的馭風者一頓暴打,然後被北山他們逼著我去找老爺。從那天起,賀魯和烏勒質將老爺拘禁在後堂地下的密室中,給,給了小的一些錢,替他們打點,隻要他們來到洛陽,就會住在這裡。”狄公追問道:“也就是說,鐵勒還活著!”李元芳、曾泰、王孝傑都驚呆了。李九哭喪著臉道:“是,是呀。就在後堂的密室裡。”曾泰道:“他,他真的還活著?”李九連連點頭。狄公重重地哼了一聲道:“你這個卑鄙小人,定是貪圖錢財,才出賣主人,做了賀魯的爪牙,真是罪該萬死!”李九連連磕頭道:“大人饒命,饒命啊!”狄公道:“想活命,就馬上引我們到後堂,打開密室,放你的主人鐵勒出來。”李九連連道:“是,是。”後堂地麵上的暗門“砰”的一聲彈了起來。狄公一揮手,元芳、曾泰、王孝傑隨他走進密室。密室很小,靠牆放著木床和桌子,牆壁上點著一盞油燈,發出微弱的光。一個雙頰瘦削、顴骨凸出的矮個子靠在床頭,雙目微睜,氣若遊絲。狄公緩緩走到他麵前,問道:“你是鐵勒?”矮個子有氣無力地點點頭。狄公道:“我是狄仁傑。”矮個子眼中發出求助的光,他張了張嘴道:“國,國老,救……”狄公點了點頭道:“放心,你現在已經安全了。”說著,對身後的衙役道,“把他抬到我的府中,請醫生為他療治。”衙役們答應著,上前將鐵勒抬出密室。狄公長長出了口氣。曾泰歎道:“真想不到,結果竟會是這樣。恩師,鐵勒被關在密室中兩年之久,替他在善金局當差的又是誰?”狄公道:“問得好,這裡麵大有文章!”李元芳道:“大人,他是真鐵勒?”狄公點點頭道:“這點應該錯不了。”李元芳滿腹狐疑:“此人與塔克非常相像,就連胡子都一模一樣。”狄公猛地抬起頭道:“哦!”李元芳點點頭:“剛剛一見鐵勒,卑職便險些脫口喊出來。”狄公的臉上露出了微笑:“看起來,我的判斷並沒有錯……”元芳和曾泰對視一眼點了點頭。狄公轉身吩咐道,“曾泰,你立刻傳李永之妻樂氏到府!”狄府後堂裡,鐵勒靠坐在榻上,狄福正一勺一勺給他喂藥。門聲一響,狄公、元芳、曾泰、王孝傑快步走了進來。狄福攙扶著鐵勒慢慢坐起身來,就著榻沿兒叩下頭去:“謝國老救命之恩!”狄公微笑道:“你身體虛弱,就不必行此大禮了。狄福,快扶他起來。”狄福趕忙扶鐵勒坐起身來。狄公的目光望向鐵勒的雙手。隻見鐵勒的雙手非常正常,沒有任何殘疾。狄公長出一口氣,衝曾泰使了個眼色。曾泰朝外麵喊道:“帶進來!”門聲一響,一名仆傭帶著李永之妻樂氏走了進來。狄公衝她招了招手,樂氏走到榻前,猛地,她停住了腳步,睜大雙眼死死地瞪著鐵勒。鐵勒讓她看毛了,低頭看看身上,又看看周圍。狄公仔細觀察著鐵勒的反應。樂氏張大了嘴,指著鐵勒道:“是他,就是他!”喊叫聲中,她撲上前去,扯著鐵勒喊道,“你把我丈夫騙到哪兒去了?你這天殺的!還我丈夫……”鐵勒傻了,張口結舌地道:“什,什麼丈夫?你,你……”曾泰一擺手,掌固攔住樂氏道:“你認錯人了,走吧,走吧。”樂氏喊道:“沒有,我沒有認錯,就是他!”她猛地轉過身,撲向狄公喊道,“大人,就是他!他就是雇主!”狄公點頭道:“好了,我知道了,你去吧。”掌固將樂氏拉出門去。鐵勒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大人,這,這是怎麼回事?什,什麼雇主?”狄公解釋道:“在你被軟禁期間,另外一個鐵勒,替你在善金局當差。此人不但提供馬車送你的弟弟賀魯逃出洛陽,還在兩個月前,將二十多名銀匠騙出城外,至今,生死不知,下落不明。”鐵勒目瞪口呆道:“另,另外一個鐵勒……”狄公與曾泰交換了一下眼色道:“鐵大人的手似乎並未傷殘?”鐵勒一愣道:“卑職的手……是哪個說卑職的手有傷殘?”狄公道:“將作大監沙爾汗。他說兩年前,你在一次範鑄當中出了岔子,金水溢出,將雙手燙為傷殘。”鐵勒咬牙切齒地罵道:“沙爾汗,這個奸賊!”狄公與曾泰對視一眼道:“沙大人可是當今聖上的寵臣呀?”鐵勒哼了一聲:“國老,沙爾汗是個不折不扣的內奸!請您立即具折,向聖上揭露他與賀魯的奸謀!”狄公精光一閃道:“哦,有這等事?鐵大人不要著急,將事情的原委慢慢道來。”鐵勒深吸一口氣道:“那是兩年前,也就是我出事前兩個月。一天傍晚,卑職下值回家,在門口碰到了沙爾汗……沙爾汗從後麵趕上來把我叫住,我問他有何吩咐。沙爾汗說他與我是兄弟,怎的如此客氣。我也不知該如何作答。他約我下值後小敘,席間他與我言及自突勒歸朝,已近三十年,我說歲月不居,當年還是個二十歲的小夥子,轉眼已經垂暮了。他問我難道想在洛陽終老一生,我說他這話有些莫測高深了……他告訴我而今突勒國內的形勢發生了很大變化,我的弟弟賀魯重掌咄陸五部,憑實力,已可與吉利可汗分庭抗禮……我問他為什麼說起這些。他說如果我能夠與賀魯重歸於好,兄弟二人內外並舉,何愁突勒不重回我們手中。我告訴沙爾汗,鐵勒自歸降天朝以來,忠貞不貳,決無異心,再不敢起回歸漠北之念。至於舍弟賀魯,三十年前,鐵勒便與之分道揚鑣,經年之後怎能再有所寄托,說完此話我就告辭而去。”狄公等人靜靜地聽著他的訴說,鐵勒繼續道:“經過那次事兒,卑職在局內儘量躲避沙爾汗,避免尷尬。反倒是他泰然得很。而且,再也沒有提及此事。事情過了兩個多月,一天深夜……”鐵勒正在房間裡歇息,門“嘭”的一聲被踹開了,鐵勒從榻上驚醒,坐起身來。寒光閃動,長刀架在鐵勒的脖子上,烏勒質冷冷地望著他。鐵勒驚問道:“你是什麼人?”賀魯緩緩走進房中,陰森森地道:“我軟弱的哥哥,怎麼,不記得我了?”鐵勒一聲驚叫道:“賀魯,是你!”賀魯道:“是我,沒想到?”鐵勒暗吃一驚道:“你,你怎麼會知道我住在這裡?”“當然是我告訴他的。”身穿黑鬥篷的北山緩緩走了進來。鐵勒道:“你是誰?”北山徐徐摘下頭上的風帽,原來竟是沙爾汗!鐵勒不禁大驚:“是你!沙大人,聖上對你天高地厚之恩,你為何要做此悖逆之事!”沙爾汗與賀魯對視一眼,兩人一陣狂笑。沙爾汗道:“聖上對我的確很好,可是我想要的,她卻不能給我!隻有賀魯太子可以幫助我。”鐵勒看了賀魯一眼道:“賀魯,你想做什麼?”賀魯目露凶光:“我來討債呀!十八年前,在鷹娑川,你出賣了我和父親,向步真投降。現在償還的時候到了!”鐵勒沒有答話,賀魯話鋒地轉,接著道,“我來,並不想傷害你。而是給你一個還債的機會。”鐵勒看了他一眼:“哦,怎麼還?”賀魯道:“五年前,父親死在吉利可汗和狄仁傑手中。現在我要你幫助我殺掉這兩個仇人,重掌突勒大權!”鐵勒長歎一聲道:“隻要你做了可汗,戰火就要重燃,百姓們又要遭殃了。賀魯,放棄這種想法吧,安安穩穩地生活不好嗎?為什麼一定要像父親那樣?想一想二十年前那場慘禍,就是因為你們要與天朝開戰,結果我們的部族險些滅種……”賀魯一聲大喝:“你給我閉嘴!你這叛徒,不許你提父親!你不幫我,我就宰了你!”他從烏勒質手中接過長刀,用力一推,鮮血從鐵勒的脖頸流了下來。鐵勒心一橫道:“你就是殺了我,我也不會幫你。動手吧!”說著,他閉上了雙眼。賀魯望著他,雙眼血紅,猛地,他調轉刀柄狠狠砸在鐵勒的額頭上,鐵勒登時昏死過去。狄公聽到這裡深深地吸了口氣:“他們的計劃是要殺死吉利可汗和我?”鐵勒答道:“賀魯是這麼說的。”狄公緩緩點了點頭。李元芳、曾泰、王孝傑麵麵相覷,堂上一時鴉雀無聲。鐵勒看了看堂上眾人,輕聲道:“國老,您可能也知道,賀魯為好戰的咄陸五部貴族所擁戴,吉利可汗是他的絆腳石,隻有殺死吉利可汗,他才能夠重掌突勒大權,也才能夠與天朝開戰。眾所周知,狄國老主張邊境和平,支持吉利可汗,說句實話,如果沒有你們二位,兩國早已開戰。我想,賀魯正是由於這個原因才要對您和吉利可汗下手。”狄公點頭道:“是的,本閣知道。鐵大人,賀魯沒有對你說起這個計劃的具體內容嗎?”鐵勒搖了搖頭道:“沒有。從那天起,我就被關進了密室。但從賀魯的話裡不難聽出,他們到洛陽來就是籌策這個計劃的。”狄公緩緩點了點頭:“現在一切都清楚了。鐵勒被關押之後,沙爾汗用身高和外形與鐵勒相似的塔克假扮鐵勒。然而,塔克的雙手是天生殘疾,於是,沙爾汗才編出了金水溢出將鐵勒雙手燙毀這套謊言。”李元芳和曾泰點了點頭道:“不錯。”狄公道:“從剛剛樂氏看到鐵勒時的反應已經完全可以證實塔克就是失蹤銀匠們的雇主。”元芳道:“大人,現在可以說證據確鑿了!”狄公點了點頭,微笑道:“鐵大人,你提供的這些情況非常重要。而今你身體未複,好好休息,改天我們再談。”鐵勒道:“謝國老。”狄公幾人從後堂走了出來,向正堂而去。元芳道:“真想不到,賀魯竟是衝著大人和吉利可汗來的。”王孝傑憤然道:“這個畜生,與他爹莫度一般,都是利欲熏心的殺才,真真該死!”狄公道:“從得知賀魯真實身份那天起,我就已經隱隱地感覺到了這一點。”曾泰道:“哦……恩師,您早已想到了?”狄公道:“賀魯太子乃咄陸五部之首,身份何等尊貴?是什麼事情才能夠令他不懼凶險,親身闖關潛入洛陽?”曾泰道:“是啊!”狄公長歎一聲:“突勒的好戰貴族早已不耐煩吉利可汗的和平政策,對於他們來說,隻有戰爭才能帶來金錢、土地和權力。五年前的幽州,我協助吉利可汗擊潰莫度叛軍,助其複國。吉利可汗與聖上盟誓,兩國交好,永絕兵患。因此,這些咄陸貴族非常明白,想要開戰,就必須逾越吉利可汗與我這兩條鴻溝。於是,除掉我二人就成了他們的當務之急。這也就是賀魯冒險來京的目的。”元芳道:“咄陸五部是突勒最強悍的部落,擁有五個鷹師、十六個豹師,吉利可汗雖有虎師拱衛,然周圍強敵環伺,依卑職看來,他的處境也十分堪憂。”狄公緩緩點了點頭。王孝傑道:“元芳說得不差。末將回京之前,突勒的幾個豹師在涼州附近活動異常頻繁,看起來,也與這個陰謀有關。”狄公深吸一口氣道:“通過鐵勒的敘述可以確定,銀匠失蹤案、善金局血案都是圍繞著刺殺吉利可汗和我這一核心計劃展開的。所幸的是,真鐵勒被救出,沙爾汗最終暴露其內奸的身份,這是對方沒有料到的。”說到這兒,狄公臉上露出了微笑,“善金局血案發生後,不管是從出城追剿金銀的左右衛騎兵或是來自城門方麵的消息,都能夠證實一點,那就是沙爾汗、馭風者、失蹤的銀匠以及一百一十萬兩金銀都還在洛陽城中。”曾泰點了點頭:“學生認為現在正是最好的時機!恩師,動手吧!”李元芳也興奮起來:“卑職之見與曾兄相同。二襲沙爾汗府,抓捕塔克,撬開他的嘴巴!”狄公一揚手道:“越是這個時刻,越要沉住氣。你們想一想隱藏在上靈村草垛中那五輛神秘的馬車是做什麼用的?五名車夫為什麼要將它們停在北門大車台?你們再想想,我們突襲沙爾汗府,在後園中看到的恰恰也是五輛馬車,而且,與上靈村中的五輛馬車從外形到顏色一模一樣。這難道會是巧合嗎?”李元芳想了想不解道:“這裡麵定然隱藏著什麼玄機。”狄公點點頭道:“說得好,這之中的玄機又是什麼呢?”眾人麵麵相覷。狄公又道,“今日傍晚,沙爾汗的夫人鐘氏前來見我,她對我說,昨夜大雨,看到後園中燈火通明,數十名工匠手持瓢狀器皿,往那五輛馬車上澆著什麼東西。”元芳與曾泰相視道:“哦,有這等事?”狄公道:“而我們突襲沙府,打開暗道,卻隻看到幾個做銅活兒的木匠。這些奇怪的事情,又該怎麼解釋?”元芳聽著狄公的話,思索著點了點頭。曾泰道:“是我們太急了。”狄公耐心地道:“雖然目前我們已經掌握了沙爾汗犯罪的確鑿證據,但對於整個案情來說,並沒有勘破——失蹤的銀匠仍然不知所蹤;罪魁禍首沙爾汗及馭風者潛隱行跡;百萬兩金銀尚不知藏匿何處。實際上,我們什麼也不知道。一旦我們貿然行事,打草驚蛇,所有的線索便會立刻中斷,我們長時間跟蹤得到的一些寶貴線索也會喪失作用。因此,我要告誡你們,出擊的時候還沒有到。大家要忍耐,再忍耐,等候他們先動起來,那樣,我們的機會就來了。”元芳三人彼此對視,都點了點頭。狄公拍了拍元芳的肩膀道:“相信我,這一時刻應該不會太久了。”元芳解嘲道:“還以為快結束了,誰知道,還早哩。”狄公微笑道:“彆泄氣,我們離真相隻有一步了。”話音未落,狄福飛跑而來,氣喘籲籲地道:“老爺,老爺,小姐回來了!她找著公主了!”狄公雙眉一揚道:“哦,現在哪裡?”狄福一指:“在正堂!”狄公衝眾人一擺手道:“走!”如燕和公主武元敏坐在榻上聊得正歡,猛地,武元敏從榻上跳起來,吃驚地喊道:“是他!懷老先生就是狄公!”如燕笑道:“是呀!”武元敏道:“是茶館裡說書人說的《狄公案》中,能審陰司審鬼魂的狄公!”如燕提高聲調,一字一頓地道:“正是。”武元敏一撇嘴道:“騙人!”如燕笑道:“我騙你乾什麼,真的是。狄公叫什麼?”武元敏脫口答道:“狄仁傑呀。”“公主殿下,老臣就是狄仁傑!”隨著話音,正堂門打開,狄公、李元芳、曾泰、王孝傑快步走了進來。武元敏趕忙跳起身,又驚又羞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狄公微笑著走到近前,躬身施禮道:“公主殿下,老臣有禮。”身後眾人隨狄公一齊行禮。武元敏好奇地望著狄公道:“你真的是大名鼎鼎的狄公?”狄公微笑道:“那不過是世俗之人訛傳,老臣不過是個普通人,與令尊同殿為臣。”武元敏不住地上下打量狄公道:“可說書的說你能審鬼魂!”狄公笑答:“那更是無稽之談。斷案的方法多種多樣,所謂審陰司、審鬼魂不過是心理戰,是假的。殿下不必當真。”武元敏略感失望地哦了一聲。此時,從狄公往下,所有的人還都保持著行禮的姿勢。李元芳不滿地道:“我說公主殿下,你準備讓臣等撅到什麼時候呀!”武元敏嚇了一跳,抬頭一看,這才發現眾人仍在向她行禮,她“撲哧”一下笑了,眼珠子一轉道:“這樣吧,除了這個李元芳之外,其他人都免禮。”眾人一愣,站直身體。李元芳“哼”了一聲,根本不理她那套,同大家一起直起身,憤憤地道:“這廝甚是無賴……”狄公道:“哎,元芳……”武元敏瞪著李元芳道:“你罵我,我告訴皇帝去!”李元芳冷笑一聲道:“你最好現在就去,她正等著殺你呢!”武元敏嚇得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狄公一拽李元芳道:“元芳,你這是做什麼,她一個小女孩兒,怎麼和她一般見識。”李元芳氣憤道:“這廝甚不成人,從來不替旁人著想。為自己好玩兒,轉眼就不見了蹤跡,害得大家滿山遍野,城裡城外的找尋!”武元敏哭道:“誰讓你們找我了!我都跑到鄉下去了,你們還不放過我!你以為我願意跑啊,我爹要把我嫁到突勒去啊!要你到突勒去,你願意嗎?你……”這一下哭得大家直發毛,狄公瞪了李元芳一眼,李元芳也有些不知所措,哼了一聲,扭過頭去。狄公走到武元敏身邊,哄勸道:“好了,公主,不要哭了。哎,對了,如燕啊,你是怎麼找到公主的?”如燕道:“我剛進沙府的那會兒,雨下的正大,在後園門前看到兩個家丁拖著個人走了出來,仔細一看,正是公主,我這才出手將那兩個家丁打倒,將她救了出來。”狄公道:“還真是湊巧得很啊,公主。”公主抽咽兩聲,點了點頭道:“本來我躲在後園的馬車上睡覺……”狄公眉頭一揚道:“哦,後園的馬車裡?”公主點點頭道:“是,後園裡有五輛馬車,我在最後一輛裡麵。”狄公深吸一口氣,與元芳、曾泰二人對視一下,二人也湊了過來。狄公又問道:“後來呢?”公主看了李元芳一眼道:“到了半夜,下起大雨,我聽到外麵有喊叫聲……忽然間醒了過來,額頭一下碰到車廂壁上被燙掉了一塊皮,我用手去摸車廂壁,可燙了!我悄悄往外看去,看見有二十多名工匠手持鑄瓢把一種液體往馬車的夾縫裡灌,旁邊還有手拿武器的家丁看守。我從車裡跳了下來,想湊近點兒看,沒想到被院裡的家丁發現,抓住了我。”狄公拳掌相擊道:“公主所言,與鐘氏所說完全相同。”元芳眉頭一揚道:“哦?”狄公道:“公主,你看到這些人將瓢裡的液體倒在馬車的車廂壁上?”公主點點頭道:“差不多吧。”狄公道:“你剛剛還說,頭碰在馬車的車廂壁上,被燙脫了一層皮?”公主摸著額頭道:“是呀,你看看……”狄公定睛一看,果然,武元敏額頭上有塊紅色疤痕。狄公道:“如燕呀,你先帶公主殿下去休息吧。”如燕連忙回答:“是,公主殿下,請跟我來吧。”武元敏站起身跟著如燕向門外走去,忽然,她停住腳步轉過身道:“狄公,你要小心,有人想殺你。”狄公吃了一驚,抬起頭來。屋內所有人都麵麵相覷。狄公微笑道:“公主說什麼?”武元敏咽了口唾沫道:“我在一所破廟裡,聽兩個穿黑鬥篷的人說的……”元芳與曾泰、王孝傑對視了一眼道:“那兩個人長得什麼樣子?”武元敏看了李元芳一眼道:“凶巴巴的乾嗎?他們都帶著風帽,我沒看見。”元芳剛想說話,被狄公攔住了,他躬身道:“多謝殿下關懷,老臣自會小心。”武元敏點點頭,跟著如燕走出門去。王孝傑笑道:“這丫頭說話,真是有些不著邊際。”曾泰也笑道:“大將軍與我所見一致。咱們這位公主啊,恐怕是腦子不太好使。”李元芳看見狄公在一旁沉思便問道:“大人,您在想什麼?”狄公眉頭一緊道:“沙府後園中的馬車我見過,有兩層車廂壁,中間有近一寸的空隙。公主說將液體澆在車上,就應該是倒進兩層廂壁間的空隙中。”李元芳道:“不錯,那馬車我也看見過,確實如此。”狄公道:“公主又說,車廂壁滾燙,以至於觸碰之下,竟能將人燙得皮膚滑脫……究竟是什麼東西如此之燙?這些人在做什麼?”李元芳請命道:“大人,卑職再探探沙府?”狄公深吸一口氣,緩緩點了點頭。沙府後園一片寂靜,隻有廊柱下的風燈發出微弱的光。一道人影閃電般掠入園中,正是李元芳。他隱伏在後山牆旁,四下觀察著,令人驚奇的事情發生了,後堂門前的五輛馬車竟然不見了。李元芳四下張望,見園中無人,就舔破窗紙向後堂中望去,堂裡空空蕩蕩。李元芳略一沉吟,縱身而起,消失在夜色中。已是深夜,坊市中一片寂靜。距沙爾汗府後門不遠處的一個露天茶棚中,張環、李朗率幾名衛士嚴密監視。人影一閃,李元芳如大鳥一般從天而降,落在茶棚前。張環、李朗一驚,趕忙跑過來:“李將軍。”元芳點了點頭道:“有動靜嗎?”張環搖了搖頭道:“沒有。”元芳道:“剛剛我潛入府內查看,發現原來放在後堂門前的五輛馬車不見了。”話音未落,靜夜中傳來吱呀一聲輕響,緊接著,沙府後門緩緩打開。李元芳噓了一聲,拉著張環、李朗躲進茶棚。五輛馬車從後門中緩緩駛出,向坊外而去。張環驚道:“與上靈村的五輛馬車一模一樣!”李元芳點了點頭,低聲吩咐道:“留下兩名衛士繼續監視,其餘人隨我跟上。”眾人奔到茶棚後,牽出戰馬翻身而上,尾隨馬車而去。五輛馬車在街道上緩緩行駛,走得非常慢。李元芳、張環、李朗率衛士們遠遠跟蹤。張環輕聲道:“李將軍,這馬車怎麼走得如此之慢?”李元芳深深點了點頭道:“是有些奇怪。哎,這是什麼地方?”張環看了一眼四周道:“好像是北市。”李元芳猛地明白了:“他們要去大車台!”話音未落,李朗輕聲道:“李將軍,馬車拐彎了。”李元芳抬頭向前望去,果然,馬車轉過街角向西駛去。李元芳一擺手道:“跟上!”靜夜中,五輛馬車緩緩駛來,為首的車夫長鞭一抖,馬車拐進了大車台。遠處,跟蹤的李元芳一行勒住了坐騎。張環輕聲道:“他們進去了。”不遠處的牆角後,兩名監視的衛士跑了過來道:“李將軍。”李元芳點點頭道:“有什麼動靜嗎?”衛士道:“沒有。從下午五輛車放在這兒就再沒有人來過。”李元芳對張環道:“你們在此等候,我去看個究竟。”張環連忙答是。李元芳騰身而起,身形急縱向大車台奔去。大車台內停著五行八作、各式各樣的數十輛馬車。不遠處大車店的房頂上人影一閃,李元芳落在屋脊上,定睛向大車台內望去。台內的車輛一排排停得非常整齊。從上靈村來的五輛馬車與剛進來的五輛馬車,十輛一模一樣的車停在最後一排,五名車夫正站在車旁閒聊。李元芳伏在屋脊仔細地觀察著,並沒有發現什麼異樣。過了一會兒,領頭兒的車夫對其他人擺擺手,車夫們跳上馬車。屋頂上的李元芳騰身而起,疾掠而去。張環、李朗率衛士們牽著馬在街角等待,頭頂人影閃動,李元芳從房上縱身跳下,低聲道:“來了!”頃刻間,大車台內響起了馬蹄聲。五輛馬車緩緩駛了出來,向北門方向而去。馬車一改剛剛緩慢的速度,走得非常快。張環道:“嘿,它怎麼突然快起來了?”李元芳略一沉吟道:“留兩名衛士繼續監視大車台,其餘人隨我跟上!”張環道:“我帶一個人留下。”李元芳點點頭,眾人飛身上馬,尾隨馬車而去。五輛馬車呼嘯著駛過南門。李元芳率眾衛士遠遠跟隨。五輛馬車飛馳在街巷上,李元芳率衛士不遠不近地跟著。李朗道:“李將軍,他們好像是在城裡兜圈子。”李元芳哼了一聲道:“我倒是要看看他們究竟想做什麼?跟上!”五輛馬車飛奔而去,停在沙爾汗府後門,後門打開,馬車魚貫而入。遠處,李元芳勒停戰馬,深深吸了口氣,對李朗道:“你留在這兒繼續監視,我回府向大人稟告。”回到狄府,李元芳將情況一一承稟,狄公猛地轉過身,問道:“什麼?後園中五輛馬車不見了!”李元芳道:“正是。卑職尋遍後園也沒有發現馬車的蹤跡,於是便趕到後門找到負責監視的張環,沒說兩句話,沙府後門打開,後園中那五輛馬車就駛了出來。”狄公雙眉一揚道:“你能肯定是後園那五輛馬車?”李元芳道:“與上靈村那五輛車從樣子到顏色都一模一樣。”狄公點了點頭道:“你繼續說吧。”李元芳道:“車走得很慢,大約用了半個時辰才到北門大車台。”狄公道:“他們去了大車台?”李元芳道:“正是。卑職隨後潛入暗中監視,看到上靈村來的五輛車與沙府後園來的五輛車並排停在最後一列。呆了大約一盞茶工夫,新到的五輛馬車離開大車台,在城中繞了個圈子,又回到沙爾汗府。”狄公一驚,問道:“上靈村那五輛車呢?”李元芳道:“仍然停在大車台。張環率衛士在那裡監視。”狄公輕輕鬆了口氣,喃喃地道:“沙府之事真是愈演愈奇呀!五輛馬車招搖過市,在大車台停了一下,又駛回府內。這是什麼意思?”李元芳道:“卑職也覺著納悶兒。”狄公沉吟片刻道:“元芳,你馬上命人傳令,負責監視的所有衛士加緊戒備,絕不可放過任何蛛絲馬跡。”李元芳道:“卑職馬上就去!”卯末辰初,街道上熱鬨起來。大車台外,一輛輛馬車疾駛而出,向上東門方向而去。張環和另一名衛士坐在大車台對麵的早點攤兒上,一邊吃飯一邊監視著車輛的情況。隨著一陣車輪的轟鳴聲,兩輛黑色高槽幫的敞篷馬車緩緩駛出大車台,車上沒有拉貨,卻走得很慢。張環對衛士道:“沒見到上靈村的車出來吧?”衛士搖搖頭。話音剛落,又是三輛黑色高槽幫馬車緩緩駛出大車台,向上東門方向而去。張環看了看天色,喝了口茶。遠遠的,五輛黑色高槽幫馬車緩緩駛來,停在上東門前。一名隊長率軍士快步上前道:“你們是哪兒的?”車夫賠笑將手中的文牒遞上前去道:“我們是西市李家綢緞莊的。”隊長盤問道:“出城做什麼?”車夫道:“到開封辦貨。”隊長點了點頭:“車上有什麼?”車夫道:“什麼也沒有,是空車。”隊長衝身後的軍士一揮手道:“檢查!”幾名軍士快步上前,將五輛馬車裡裡外外、前前後後、上上下下仔細地檢查了一過兒,並無可疑之處。隊長一擺手道:“好了,走吧。”馬車緩緩起動,向城外駛去。車輪經過之處,地麵上的青石被軋得裂了開來。大車台內已經不再出車。坐在對麵早點攤兒上的張環顯得有些忐忑不安,他看了看天色,又朝大車台看了看,對身旁的衛士輕聲道:“不對呀,我怎麼覺著裡麵的車都走光了!”衛士道:“我數著呢,走了四十六輛了。”張環站起身道:“你睜大眼睛在這兒盯著,我進去看看。”衛士連忙稱是。張環三步並作兩步走進大車台,放眼一望,登時目瞪口呆。大車台裡空空蕩蕩,一輛馬車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