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洛陽,已是深夜,街道兩旁房舍中的燈火幾乎都已熄滅,隻有街左側的一家金銀鋪的窗中還亮著燈,店門前的幌子上書:“李永金銀技。”字旁畫著各式金銀器。銀匠李永坐在桌前長籲短歎,他的妻子靠坐在炕頭縫補著發舊的衣物,一雙兒女早已睡熟。李永跟妻子歎氣道:“一個多月了,也沒接到一樁像樣兒的生意,咱靠手藝吃飯,總是連日累月開不了張,這日子可就難過了。”妻子微笑著安撫他:“你是洛陽城裡數一數二的銀匠,你接不著生意彆人也是一樣。彆急,總會來的。”李永聽了妻子的話,心裡一絲溫暖。他衝妻子笑了笑,忽然想起了什麼,從懷裡掏出了一塊小銀片兒遞給妻子:“前天我整理銀箱,發現了這塊小銀片兒,上秤稱了稱,有兩錢多重,我想抽個空給你打枚銀戒指。”妻子嗔笑道:“老夫老妻還弄這個調調,留著為難的時候貼補家用吧。”李永道:“戴在你手上我心裡踏實,而且,打成戒指一樣是銀子,一樣能貼補家用。”妻子點點頭:“好,隨你吧。”話音未落,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李永驚道:“這麼晚了,誰啊?”妻子放下手中的衣物道:“要不你去看看。”李永站起身來,打開房門。隻見門外站著一個留小胡子的壯年人,李永打量他道:“您有何事?”陌生人問道:“你是銀匠李永師傅嗎?”李永道:“正是。敢問尊駕……”陌生人打斷他的話徑直走進屋裡:“外麵說話不方便,進屋說吧。”李永無可奈何讓他進來。陌生人不忘囑咐他道:“關上門。”李永趕忙將門關閉:“不知尊駕深夜光臨小店有何驅使?”陌生人一抖袖子,伸出右手……李永登時吃了一驚,此人的右手戴著黑色手套,僵硬筆直,似乎不能動,手腕處掛著個黑袋子。陌生人將黑袋子放在桌上,對李永道:“打開看看吧。”李永遲疑地將黑袋子打開,裡麵放著一錠十兩白銀。李永愣了愣,抬起頭來望著陌生人。陌生人:“有一趟活計需要高手銀匠,我打聽過了,你的手藝在洛陽城中數一數二,因此,特來相邀。隻要你接下這趟活兒,這十兩銀子就是你的,而且隻是一半,事畢之後,還有一半。”李永正在猶豫著,妻子樂氏走了過來,李永看著妻子,樂氏輕輕點了點頭,李永定了定神:“不知是什麼活計,尊駕竟肯出如此高價?”陌生人道:“出高價請你,自然有道理。你不必多問,隻說答應不答應。”李永望著銀子。深深吸一口氣:“好,我接下了。”陌生人點了點頭:“爽快。那李師傅就收拾一下,帶上隨身的工具,隨我走吧。”李永愣住了:“怎麼,要,要外出做活兒?”“這是當然,就憑你店中這個小小的熔銀爐夠做什麼的。”“要去多長時間?”“三天便回。”李永躊躇著,目光望向了妻子。妻子微笑著道:“你去吧,家裡有我呢。”李永對陌生人道:“好吧,我去收拾一下。”徽安門是洛陽北門。已是初更,北門內的空場上停著幾輛馬車,旁邊聚集了十幾個人,大家三個一群五個一夥似在等待著什麼。遠處車輪軋軋,又是一輛馬車疾駛而來,停在空場中,車門打開,陌生人和李永走了下來。李永一見眼前的情形,登時愣住了,空場上聚集的竟然都是城裡有名的銀匠,大家見李永到來,紛紛上前招呼。李永奇怪地問陌生人道:“尊駕,你請來這許多銀匠究竟要做什麼?”陌生人笑了笑道:“當然是要做大活兒。”李永道:“多大的活兒,竟然要十幾位銀匠同時做?”陌生人拍了拍李永的肩膀:“李師傅,你不需要知道那麼多,你隻要知道做完活兒能賺到二十兩白花花的銀子就夠了。”李永止住了繼續問話的念頭,衝陌生人點了點頭。陌生人轉向大家道:“眾位師傅,請大家上車吧,我們馬上出發!”一位銀匠狐疑道:“能不能告訴我們,到底要去什麼地方?”陌生人笑道:“諸位難道還怕我把你們賣了不成?大家先請上車,到了地方自然知道。”那銀匠道:“尊駕,我們都是正經手藝人,讓你這麼不明不白地帶走,不知去處,誰知道你究竟要做什麼!”話音一落,周圍登時傳來一片應和聲。“對,告訴我們去哪兒!”“沒錯,一句交代都沒有,就讓我們跟你走,這也太說不過去了!”陌生人的臉沉了下來,冷冷地道:“那,各位師傅的意思呢?”那銀匠道:“告訴我們要去哪裡,去做什麼,否則大家是不會上車的!”陌生人一陣冷笑:“還記得嗎,你們每個人都收了十兩銀子的定錢。現在想反悔,晚了!我勸你們乖乖上車,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說著,他重重地擊了三下掌。說時遲,那時快,空場四周的黑暗中奔出了數十名身穿黑衣、手持鋼刀的大漢。銀匠們被黑衣大漢的陣勢嚇住了,不免發出一陣陣驚叫聲,李永則暗吸了一口涼氣。黑衣大漢們惡狠狠地瞪視著銀匠們,手中的鋼刀在月光下發出一陣陣寒光。陌生人冷冷地對眾銀匠道:“上車!”眾銀匠麵麵相覷,李永輕聲道:“眾位師傅,光棍不吃眼前虧,先上車吧。”銀匠們無奈之下,隻得向馬車走去。李永望著眼前的情形,心中升起一絲不祥的預感,自覺此行凶多吉少,隻是後悔已晚,不如想個什麼法子,留下點什麼物件也許能夠給自己帶來一線生機。他四下看了看,從懷裡掏出那塊小銀片,順手插在身旁店鋪的灰牆上,銀片的頭兒指著城門方向。就在此時,陌生人快步走了過來道:“怎麼,李師傅,你還不想上車嗎?”李永趕忙道:“就上,就上。”說著,隨陌生人上了馬車。頭車一聲吆喝,車夫長鞭疾甩,馬車起動,向南門奔去。轉眼之間,便消失在黑沉沉的夜色中。蒼茫戈壁,平沙莽莽,碧藍的天空中,飛鷹盤旋;長煙落日,夕陽如血,四麵邊聲號角,金鼓動地,西北雄關——涼州巍然屹立於大漠之中。關城內外,右威衛大軍往來調動。前鋒四部為清一色的騎軍——飛虎、飛熊、飛彪、飛豹;中軍六部以鐵甲軍為主,騎步混成軍為其翼——威武、威遠、威德、威銳、威盛、威戎;後軍二部為步軍——驍勇、驍果。關城敵樓前,右威衛大將軍王孝傑身披鎧甲,兀立城頭向遠處眺望,一乾衛軍主將列於身後。各軍督旗、帥旗、將旗、認標旗,旗色鮮明,軍容整肅,雖十數萬大軍調動,卻絲毫不亂,顯見主帥統軍有方。王孝傑看著遠處塵煙滾滾,遮天蔽日。他眯起雙眼思忖半刻,轉頭看著身旁的參軍,想聽聽參軍的意見,參軍連忙說道:“大將軍,北山塵煙大起,定是突勒人在調動大軍!”王孝傑點了點頭:“看煙塵飄浮的方向,突勒主力似乎在向涼州以北集結……”參軍道:“不錯。”話音未落,身後的副將指著城下喊道:“大將軍,斥堠回來了!”王孝傑定睛望去。果然,戈壁上揚起一道煙塵,斥堠的快馬飛馳而至,轉眼間便來到城下。斥堠翻身下馬,飛跑著登上城樓,手中令旗點地,單膝跪倒:“稟大將軍,突勒統帥齊戈麾下兩個鷹師、一個豹師通過北山,向涼州以北運動!”王孝傑雙眉緊蹙,緩緩點了點頭道:“再探!”斥堠答應著飛跑而去。王孝傑沉吟片刻道:“取地圖來!”參軍和副將拿過地圖,迅速展開。王孝傑仔細地看著,良久,他抬起頭道,“兩個鷹師,一個豹師,五萬餘眾,向涼州以北運動……”參軍道:“齊戈會不會想從北翼突襲涼州?”王孝傑想了想指著地圖道:“涼州以北地形平坦,大軍無法隱蔽,突襲是談不上的。如果說齊戈想憑這五萬餘眾強攻涼州,那他也太自不量力了……怪哉,突勒人究竟想做什麼?”參軍道:“突勒統帥不諳兵法,打仗素來沒頭沒腦,很多時候是打一下就跑,搶完了就走,大將軍,不得不防啊!”王孝傑低頭思索一下果斷道:“傳令,涼州以南振遠、陽明、靈兆、豐益四個隘口的駐軍立即收縮至涼州以北待命!”參軍應道:“是!”一旁的副將道:“大將軍,將守隘口的主力調離,一旦突勒人向隘口發動攻擊,我們可就被動了。”王孝傑道:“涼州以南沒有突勒主力,即使發動攻擊,也不過是小股部隊,不足為慮。立即傳令!”參軍和副將高聲答應著轉身離去。王孝傑長長地吸了一口氣,目光望向了北山方向。振遠隘口位於涼州以南,兩山之間建起一座敵樓。隘口外是一望無際的戈壁。此時,守隘大軍奉令北移,這裡一片寂靜。夕陽隱沒到地平線下,兩名守隘軍士在敵樓上往來巡視。就在這萬籟俱寂之時,遠處的戈壁上突然騰起一陣濃霧,濃霧之中傳來隱隱的馬蹄聲。兩名守隘軍士對視一眼,一人厲聲喝道:“什麼人!”沒有人回答,霧氣越來越重,迢迢濃霧中傳來了肅殺的刀聲。一名軍士道:“情形不對,你馬上向隊長稟告!”另一軍士飛步向敵樓下奔去。濃霧中寒光閃動,“倉”,隨著一聲清越的刀鳴,一排九名黑衣黑馬的騎士破霧而出。城頭軍士猛吃一驚,彎弓搭箭,厲聲喝道:“站住,再走放箭了!”九匹馬,三十六個馬蹄齊整異常,竟像是一匹馬在跳躍。九名騎士雙手勒韁保持同一水平線,側麵望去就像隻有一人。為首騎士口中一聲低喝,九匹馬轉瞬間分為三排,前三匹,中三匹,後三匹。為首者再發口令,“倉”的一聲,騎士們九刀齊出。九匹馬越奔越快。馬蹄潑風也似奔跑著,卻仍是一樣齊整。眼見九匹馬離隘口越來越近,猛地,為首騎士一聲斷喝,第二排的三匹馬驟然停住腳步,馬上的三名騎士如紙鳶一般從馬頭飛了出去,空中翻騰,竟然穩穩地落在第一排騎士的肩膀上。為首騎士又是一聲大喝,第三排三匹馬也停住腳步,馬上的三名騎士借力騰空飛起,落在了前一排騎士的肩上,三人疊成寶塔狀。第一排三匹馬仍在飛馳,轉瞬間便來到隘口前,馬上的騎士三人疊起,高度已與敵樓相仿,說時遲,那時快,站在最上麵的三名騎士縱身而起,如黑鷹一般撲上敵樓,守隘軍士還沒反應過來便被三名騎士的三柄彎刀包裹起來,隻見寒霧陡起……可怕的事情發生了,那名軍士竟在瞬間被鋼刀剔為一具白骨。三名騎士毫不停留,縱身躍下敵樓,打開了隘口大門。濃霧之中傳來一聲大喝,一隊約五十名黑衣騎士閃電般衝了出來,飛也似奔進隘口。與此同時,隊長率兩百名守隘軍士應戰,黑衣騎士的首領手舉彎刀,厲聲高喝,騎士們三人一組,突入守隘軍士當中,一場恐怖的屠殺開始了……隨著陣陣刀光,聲聲慘叫,騎士們手中的彎刀將守隘軍士的四肢、血肉剔的漫空飛舞,骨碴和碎肉飛濺在城牆之上。轉瞬之間,一具具白骨撲倒地上。守隘隊長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結結巴巴地喊道:“鬼,是鬼!快點烽火……”話音未落,身後寒光一閃,隊長的人頭登時飛了出去,緊接著兩柄彎刀閃電般舞成一團光霧,隨著“倉”的一聲,光霧消失,一副白骨倒在地上。“轟”的一聲巨響,烽火點燃,點火軍士回頭望去,兩名黑衣騎士向他奔來,軍士扔掉手中火把,縱身跳下烽火台。五十名黑衣騎士在隘口大門兩側,排成整齊的兩列。隘口外馬蹄聲響,兩騎黑馬緩緩走進隘口。一匹馬上坐著個虯髯方麵的突勒大漢;另一匹馬上端坐一個身著金袍、頭戴風帽的人。二人來到黑衣騎士列前,金袍人緩緩摘下風帽,此人正是那太子殿下,五十名黑衣騎士舉刀刺天,高呼萬歲。金袍人對虯髯大漢道:“烏勒質,繞過涼州,取道關中,直奔洛陽。”烏勒質領命:“是,太子殿下!”金袍人撥馬向關內奔去,烏勒質向著黑衣騎士們一聲長嘯,眾騎士縱馬跟隨,如一團黑雲般轉瞬消失在黑夜中。“砰”的一聲門開了,副將跑進帥府大堂向王孝傑奔來:“大將軍,振遠隘口遇襲!”王孝傑一愣道:“振遠隘口?是突勒騎兵嗎?多少人?”副將道:“烽火傳信,具體情況不明!”王孝傑厲聲道:“傳令,發兵振遠隘口!”副將答應著飛跑而去。晨曦微露,初升的朝陽映紅了振遠隘口。王孝傑走到白骨前停了下來,他慢慢地俯下身打量著那一具具白骨,吃驚地望著眼前的景象,這等慘烈的情形從來就沒有看到過,他倒吸一口涼氣,站起身顫聲道:“突襲隘口的是什麼人?怎麼,怎麼守隘的軍士都變成了白骨!”一旁的副將恐懼地道:“大將軍,這絕不是人力所為,是鬼,是鬼呀!”王孝傑猛地回過頭厲聲道:“住口!身為大軍副將,妖言惑眾,該當何罪?”副將心中一凜,趕忙匍匐在地:“大將軍恕罪!”王孝傑“哼”了一聲,問身後的參將道:“有沒有幸存的軍士?”參將搖了搖頭道:“剛剛末將率人查遍隘口,沒有發現活口,大將軍,弟兄們都陣亡了!”話音未落,身後傳來一陣呼喊,王孝傑回頭望去,幾名軍士抬著一個人飛奔而來。王孝傑迎上前去道:“怎麼回事?”一名軍士氣喘籲籲地道:“大將軍,剛剛我們在烽火台下發現了他,還活著!”王孝傑蹲下身去,此人正是那個跳下烽火台的點火軍士。軍士睜開眼,輕輕叫了一聲:“大將軍……”王孝傑輕輕地問道:“這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軍士驚恐地睜著眼答道:“大將軍,是鬼,是鬼呀……”王孝傑皺了皺眉頭:“鬼?”軍士聲音顫抖:“是,是鬼,他們像黑雲似的無聲無息地湧進城來,弟兄們轉眼間就被他們剔成白骨,太,太可怕了……”王孝傑看了看副將繼續問道:“這些人是怎樣將人剔成白骨的?”軍士眼中流露出絕望之色,結結巴巴地道:“他,他們舉著彎刀,騎在馬上像旋風一樣,圍著咱們的弟兄們轉上兩圈,弟兄們就,就,就變成了白骨……”王孝傑看了看地上的白骨,倒吸一口涼氣。軍士道:“大將軍,這些都是小的親眼所見呀!”王孝傑從參將手中接過水袋,喂那軍士喝了兩口水道:“你鎮定一下,不要害怕。仔細想想,那些人有沒有說過話?”軍士喝完水緩了口氣,點頭道:“我,我聽到他們,他們講的是突勒話……”“突勒話?”軍士答是。“有多少人?”“大約五十左右……”王孝傑皺了皺眉:“隻有五十人!”軍士驚恐地發出顫音道:“大將軍,您沒有看到,他們真的不是人,是鬼,是鬼呀……”王孝傑道:“那你是怎麼活下來的?”軍士道:“小的點燃烽火後,跳下了烽火台,他們以為小的摔死了……”王孝傑點了點頭:“這些人朝哪個方向去了?”“關內方向。”王孝傑拍了拍那個士兵的身子,對參將道:“帶他下去療傷。”參將答應著率軍士將人抬了下去。王孝傑目光望向遠方,自問道:“他們究竟是什麼人?難道真的是突勒騎兵?”他又緩緩地搖了搖頭,“突勒騎兵怎會將人剔成白骨?又為什麼要進關呢……”猛地,他抬起頭,對身旁的副將道,“命前鋒飛虎軍全力追趕!絕不能讓他們進關!”神都洛陽的夜色本就十分美麗,南市就更加出眾了,它位於都城中央,乃是酒樓倡館雲集之所,整夜鶯歌燕舞,燈火通明,人來車往,好不熱鬨。不拘是高官士大夫,還是落魄的文人秀才,隻要閒得一兩貫村鈔,便可到這裡來聽聽曲兒,解解悶兒。南市街上最有名的一家倡館名叫響花樓,因這裡的歌伎嗓音和唱功一流而聞名神都,此時已是子時,響花樓仍是門庭若市。響花樓的流花閣內燈火輝煌,鶯聲陣陣,倩影婆娑,五六名歌伎展放歌喉如珠璣玉落,十幾位舞娘舞姿綽約,嫵媚嬌柔。坐席之上隻有一位客人,此人身著黑色大食長袍,黑布蒙頭,方麵虯髯,正是奇襲振遠隘的烏勒質,他身旁放著一個長長的布包,他雙目微閉,一動不動,對歌舞伎們精彩的表演竟然無動於衷。他身後紗幔低垂,裡麵傳出一陣陣低語,燭光將兩條人影投在帳幔之上。一曲將終,為首的舞伎飛快旋轉的身體戛然而止,她向坐席上的烏勒質拋了個媚眼兒,右手輕揚,一隻小小的繡金香袋向烏勒質飛去。烏勒質仍然麵無表情,雙目緊閉,眼見香袋就要打在他臉上,歌舞伎們的臉色變了。就在此時,烏勒質猛地睜開雙眼,右手閃電般一抄,將香袋抓在手中,看了看,而後將香袋揣進懷中,再一次閉上了雙眼。歌舞伎和樂師們麵麵相覷,為首的舞伎輕輕一擺手,眾人尷尬地向門外退去。烏勒質突然睜開雙眼,厲聲道:“啊潑裡……”舞伎見他說話厲害,卻不明白他說的是什麼,隻好在那裡一動不動。烏勒質又重複了一遍,一名樂師對為首的舞伎道:“他讓你們繼續唱,繼續跳……”樂聲響起,歌舞伎們施展歌喉,翩翩起舞。烏勒質緩緩閉上了雙眼欣賞起這靡靡之音。在流花閣後的帳幔內,燈火昏暗,太子與北山對麵而坐,北山整個人隱在陰影之中,看不清麵目。外麵的歌聲一陣陣傳來,太子道:“馭風者已到,北山兄,你那邊怎麼樣?”北山道:“十天之後,善金局!”鶯歌燕舞擋不住這陣陣殺氣。夜已深,響花樓的大門已經關閉,街市上也幾乎沒有了行人,寒風漫卷落葉淩空飄舞,發出一陣陣尖厲的呼哨。“吱呀”一聲,響花樓的大門打開,太子、烏勒質與北山走了出來,舉手一揖,各自分散。寒風呼嘯,街道上空無一人,拐角處人影一閃,太子和烏勒質快步沿街而來,猛地,黑暗中響起一聲呼哨,太子和烏勒質猛地停住腳步,說時遲,那時快,兩旁的胡同中竄出三四個蒙麵人,手持鋼刀攔住了二人的去路。為首者一擺掌中鋼刀,低聲斷喝:“呔,曉事的留下隨身財物,否則要你們腦袋!”太子與烏勒質對視一眼沒有動。為首蒙麵人厲聲喝道:“他奶奶的,還不交出錢物,我看你們是不想活了!弟兄們給我上!”周圍的蒙麵人張牙舞爪,掄起鋼刀衝上前來。猛地,烏勒質右手布包一抖,隨著清越的刀聲過後,寒光陡起,轉瞬之間,寒光變成了寒霧,將三個劫道的蒙麵人包裹起來,寒霧之中,崩現起道道血光,霎時間,寒霧變成了血霧……血霧之中,一樣東西飄落在地,正是響花樓的舞伎擲給烏勒質的香袋。“倉”的一聲清響,鋼刀入鞘,烏勒質發出一陣鄙視的笑聲。小街的地麵上,兩旁的牆壁上,濺滿了模糊的血肉,三個劫道的蒙麵人已經不見了,剛剛他們站著的地方扔著三副完完整整的白骨。太子輕輕咳嗽一聲道:“走吧。”烏勒質點點頭,撮唇一呼,不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兩匹駿馬飛奔而至停在二人麵前,二人翻身上馬,疾馳而去,轉眼間便沒入了茫茫夜色中。洛州刺史府位於淳化坊內。洛陽乃武周的東都,因其地位顯赫,洛州刺史比普通的上州刺史在品秩上高半格,為正三品下。而洛州刺史府衙也理所當然比其州衙高大壯闊許多。此時正值辰牌時分,堂鼓一陣陣急促的鳴響……“砰”的一聲,正堂門洞然大開,一位身著金紫官袍、頭戴團花襆頭、腰懸的玉帶的官員疾步走了出來,他正是洛州刺史——曾泰。曾泰走進堂中,侍立堂前的洛州司馬、法曹快步上前,躬身行禮:“參見刺史大人!”曾泰點了點頭道:“陸司馬,為何擊鼓?”陸司馬道:“剛剛接到南市坊正、裡長來報,昨夜,南市東街柳條巷發生命案!”曾泰雙眉一揚道:“哦?”陸司馬道:“據坊正言講,共有三名死者,屍身血肉皆無,隻剩下三副骨架!”曾泰:“有這等事體?”陸司馬點點頭:“是啊,卑職也覺得此事頗為蹊蹺,因此才驚動大人。”曾泰沉吟片刻道:“備轎,去南市!”禦書房裡,武則天猛地站起身,“啪”的一聲將奏折重重地摔在禦案之上,她臉色鐵青,厲聲喝道:“這個武攸德,真是該死!”“陛下息怒。”狄仁傑立於階下,他身著銀青官服,氣定神閒,麵帶從容,微笑道,“陛下,涼州軍械局一案已基本清晰,南平郡王武攸德違反朝廷禁令,與其姑表兄——涼州軍械局司正趙永榮,倒賣羽箭,牟取暴利。然目前,證據尚未收集齊整,臣請陛下暫時不要驚動南平郡王,待證據確鑿後,再作區處。”武則天輕輕歎了口氣道:“也罷,此事就交由你全權處置吧。”狄公躬身道:“是。”武則天道:“懷英啊,最近守衛涼州的右威衛大將軍王孝傑屢傳塘報,說突勒騎兵進犯關河,燒殺剽掠,極其猖獗……此事令朕甚為憂心……”狄公點點頭:“臣看到了閣部的行文。陛下,這恐怕又是突勒國內的好戰貴族在興風作浪。陛下還記得,數年前在幽州夥同逆渠金木蘭謀刺吉利可汗的突勒貴族莫度嗎?”武則天:“當然記得,他是吉利可汗的叔父。怎麼,他不是已經被處死了嗎?”狄公長歎一聲道:“而今,他的兒子賀魯太子深得好戰貴族們的擁戴,在突勒國內幾有與吉利可汗分庭抗禮之勢。”武則天雙眉一皺:“哦,有這等事?”狄公點頭稱是:“所幸的是,突勒的精銳虎師擁戴吉利可汗,這才致使賀魯等人不敢妄動。”武則天道:“懷英啊,這些你是從何處得知?”狄公趕忙躬身道:“陛下,恕臣妄僭,臣與吉利可汗常有書信往來。”武則天笑了笑,擺擺手道:“罷了,朕知道,你也是為朝廷、為社稷。”狄公躬身拱手道:“謝陛下信賴。”武則天:“目前的情勢,是戰是和,依你之見該當如何處置?”狄公道:“用兵八荒之外,已違聖人之訓,再加上戰資耗費,輪輸轉運,勢必自虛國庫,一旦遭遇天災,則國本動搖,必無寧日矣。以臣之見,和為上策。”武則天緩緩點了點頭:“與朕所想甚合。懷英,兩個月後的十九號,是吉利可汗的壽誕,朕擬效太宗皇帝之故事,擇一宗室女賜予吉利可汗為妻,派使團護送之突勒,一來為賜婚祝壽,二來以和親為紐帶鞏固兩國盟好之約。”狄公笑道:“陛下雄才大略,臣欽敬之至!隻要和親一成,我與突勒便成姻好,那些好戰貴族就是想戰,也不敢說出口了。”武則天道:“數日前,我已命殿中省畫旨下達諸王公宗室家,看看誰願意獻女輔國。”狄公:“陛下,前赴突勒道阻且長,途多凶險,護送公主責之大矣,故出使之人要斟而酌之。”武則天:“是啊,朕正在考慮此事。懷英,你有合適的人選舉薦嗎?”狄公略一沉吟道:“臣倒是想起一人……”“哦,何人?”狄公笑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千牛衛大將軍李元芳。此人精通突勒語言,與吉利可汗交情頗深,再加上他熟諳邊事,武藝高強,堪當此任。”武則天雙眉一舒,點頭讚同:“嗯,朕倒是把他忘記了。”狄公道:“洛州刺史曾泰曾任涼州刺史,對突勒及邊事也都非常熟悉,可為元芳之貳。”武則天回身踱了幾步:“嗯,讓朕考慮考慮。”狄公微笑道:“陛下,說起壽誕,五日之後便是陛下的千秋聖誕了。”武則天的臉上露出了笑容:“懷英,你身領閣台,又兼洛州牧,可說得上是外治關河,內理家園,勞苦功高啊!”狄公躬身道:“這些都是臣應該做的,敢勞陛下勉慰。”武則天道:“朕壽誕之時,左班由太子為首,右班便由你為首代進。”狄公趕忙躬身諾道:“謝陛下!”曾泰在上陽宮提象門外焦急地等待著狄公,他不時探頭向宮內望去,希望狄公能夠早點出現。隻見遠處狄公慢慢走來,曾泰趕忙迎上:“恩師!”狄公一愣道:“曾泰,你怎麼在這裡?”曾泰道:“在等您呀。”狄公笑道:“等我?”他打量了曾泰一番笑道,“看你這股摯誠勁兒,一定是又有難解的案子了,是不是?”曾泰笑答:“要說您是神人呢,真是不假,一猜便中。昨夜,南市東街柳條巷發生命案,三名死者被快刀剔成了白骨。”狄公猛地抬起頭,吃驚地道:“剔成白骨?”曾泰點點頭道:“正是。學生率司馬和法曹勘察了現場,地上扔著三柄鋼刀,周圍的地麵、牆上粘滿了血肉,情狀非常恐怖。除此之外再無其他痕跡,學生難以定奪,因此特在宮門前迎等恩師,請您莫辭辛勞,與學生同到現場勘察。”狄公道:“我這個洛州牧,不僅是你的上官,也是洛陽百姓的父母官,自己地麵上出了事,當然該去。哎,對了,你派人回府,請元芳也到現場。”曾泰笑著說:“學生早就派人去了,這會兒元芳應該已經到了。”狄公拍了拍曾泰的肩膀道:“好,想在我前麵了。走!”柳條巷已被刺史府公差嚴密把守起來,看熱鬨的老百姓聚在巷口,猜論著發生了什麼樣的事情讓這麼多的差人聚集在這裡。地麵散落著三柄鋼刀。一副副白骨在陽光照射下,發出白慘慘的光。一隻手輕輕拾起鋼刀,仔細觀察著手中的鋼刀,刀刃處是平的,刀尖也呈圓角,此人正是檢校千牛衛大將軍李元芳。李元芳一邊打量著鋼刀一邊思忖著,緩緩地搖了搖頭。巷口一陣大亂,李元芳轉頭望去,隻見圍觀的百姓讓開了一條胡同,狄公和曾泰在眾衙屬的簇擁下,快步向現場走來。李元芳趕忙迎上前去:“大人!”狄公笑著對曾泰道:“他果然已經到了。好啊元芳,這才叫兵貴乎神速啊!”李元芳莞爾道:“卑職蒙洛州刺史曾大人見召,敢不從速乎!”曾泰向狄公拱拱手:“罷了罷了,無端役使皇家衛率領袖李大將軍,學生可是坐了個僭越之罪呀!”三人一陣大笑。狄公看著李元芳手拿的鋼刀,指了指道:“怎麼樣,元芳,有何發現?”李元芳將刀遞給了狄公:“大人,您看看,這把刀沒有開刃,刀尖也是鈍的。”狄公一愣,接過鋼刀仔細看了看,點點頭道:“不錯。”他快步走到案發現場,拾起另外兩柄刀看了看:“三柄鋼刀都沒有開刃。”說著,他走到三堆白骨前,仔細驗看著。白骨上一片片刀痕。狄公深深吸了口氣站起身來,沿血跡的方向查看地麵和牆壁上散濺的血肉。良久,他緩緩搖了搖頭道:“真是不可思議,就現場的情狀來看,三名死者真的是被當場剔成了白骨。”一旁的李元芳道:“大人,卑職也是這樣認為。不僅如此,從牆上的血肉痕跡及白骨上的刀痕可以斷定,凶手絕不是殺人後慢慢將死者剔成白骨,而是在死者活著的時候瞬間完成的。”曾泰驚道:“什麼,瞬間將一個大活人剔成白骨?”李元芳點了點頭。曾泰訝異道:“這,這不太可能吧。人是動的,不會死站在原地任人宰割,退一萬步講,就算是死者原地不動,任由凶手施暴,能在瞬間將一個有血有肉的活人剔成這般模樣,這需要什麼樣的刀,又需要有什麼樣的力量和速度呀……恩師,這恐怕,不是人力所能及呀!”狄公沒有回答,緩步圍繞現場踱了起來,一雙鷹眼四下搜尋著:地上的白骨;牆麵上四濺的血肉;沒有開刃的鋼刀;忽然,地麵浮土下的一點紅色引起了他的注意。狄公快步走了過去,俯身扒開浮土,一隻金絲團花香袋露了出來。狄公拾起香袋仔細觀察著,香袋下麵繡著“玉紅”兩個小字。狄公站起身來,雙目微閉,靜靜地思索著……良久,他睜開雙眼道:“元芳說得很對,可以肯定,行凶之人是在迅猛的動作之中將死者剔為了白骨。”曾泰聽了大吃一驚:“真,真有這種事?”“我想事情應該是這樣的”,狄公抬手指向巷口,“今晨卯寅之間,行凶之人走進柳條巷,突遭三名持刀強盜的圍搶……這一點從地上沒有開刃的鋼刀可以得到證實。”曾泰與元芳對視一眼道:“恩師,您的意思是,地上的三具白骨是持刀的強盜?”狄公點點頭:“不錯。”曾泰有些疑惑:“可恩師,這三把沒有開刃的鋼刀怎麼能夠證實這一點呢?”李元芳也問道:“是呀,大人,我也不明白。”狄公笑了笑道:“其實道理很簡單,你們完全可以想到。隻是你們心中有一種常人都會有的同情心理,先入為主地認為死者肯定是受害人,是嗎?”李元芳看看曾泰,又轉向狄公,點頭道:“也,也許吧……”狄公笑道:“這樣吧,元芳,我給你提個問題:如果換了你,拿著一柄沒有開刃的鈍頭鋼刀深夜跑到街上,會做些什麼呢?”李元芳道:“拿著鈍刀上街,肯定不是為了殺人;會不會是賣刀呢……”狄公“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半夜出來賣刀?”李元芳也笑了:“確實晚了點兒,大人說得不錯,這三個人拿著不開刃的鈍刀是想嚇唬半夜過路的膽小行人,搶劫財物!”狄公接道:“沒想到,他們碰上了末路豪強,就在他們將此人圍住的一瞬間,此人拔出隨身武器,轉瞬之間便將三名搶匪剔為白骨。這一點從地麵和牆上四濺的血肉可以得到證實,如果行凶人是將死者殺死之後再行剔骨,牆麵上絕不會濺有血肉。”曾泰讚道:“有道理。可恩師,我還是難以置信,世上真會有這樣的人……”李元芳拍了拍他的肩膀:“曾兄說得不錯,行凶之人的刀法之精、力量之大、速度之快,都是卑職平生僅見。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物呢?”狄公也思忖著這是一個何等厲害的人物,他點了點頭。李元芳道:“大人,有一點可以肯定,這個神秘人物絕非中土人士。”狄公聽到元芳的話眉頭一揚道:“哦?”李元芳:“中土武功以技巧著稱,講究的是閃展騰挪、飛縱提拔,發力講借力攻力,很少有這種全憑自身速度和力量的硬功夫。”狄公緩緩點了點頭,舉起手中的香袋道:“剛剛我在死者的屍骨之下還發現了這個……”曾泰接過香袋,看了看:“這是青樓歌伶使用的香袋。”狄公道:“這種香袋是歌舞伶人們在一曲終了後擲給客人的,如果客人還需要繼續歌舞便將香袋擲回,如不需要便將香袋放於桌案之上,由雜役收回。”曾泰道:“不錯。”狄公一邊自問一邊自答道:“這樣一個香袋怎麼會掉在街上?而且,掉在了凶案發生的現場,剛剛我仔細看過,這是隻嶄新的香袋,以我推斷,它很可能屬於那個神秘人物。如果這個推斷成立,那就證明行凶之人一定是從附近的青樓買醉而回,途經此地,遇到了強盜。”曾泰連連點頭:“不錯,不錯。”狄公指著香袋下端,道:“你看看,香袋上麵繡有‘玉紅’二字。曾泰,你立刻出差,拘傳南市所有名叫玉紅的青樓女子到案!”曾泰道:“是!”很快,刺史曾泰在響花樓的花廳中設立了臨時公堂,狄公居中而坐,元芳、曾泰左右侍立。十幾名青樓女子列於堂下。狄公的目光掃視了一遍下站諸女,輕輕咳嗽一聲道:“爾等都叫玉紅?”十幾名女子齊聲答道:“回大人,正是。”狄公道:“不要害怕,本官傳喚爾等,是有些情況要向你們了解,問到何人,一定要據實回稟。”眾女齊聲答是。狄公道:“這裡有一隻香袋,你們看一看,是何人之物。”說著,他衝身旁的法曹一擺手,法曹拿著香袋快步走到第一位玉紅麵前,將香袋遞了過去。第一位玉紅搖了搖頭,傳給了第二位……狄公注視著每一名歌姬的神色,香袋傳到了第六位玉紅手中,她低頭看了看道:“回大人,這是妾身的香袋。”狄公點了點頭:“你是哪間坊肆的伶人?”玉紅欠身答道:“妾身是響花樓的舞伶。”狄公對法曹道:“打發其他人回去,每人賞兩貫錢。”法曹答應著,帶領一乾女子走出門去。狄公看了看下站的女子:“你是如何將香袋遺失的?”玉紅道:“回大人,昨天夜裡,二層流花閣接的三位客人點了妾身的水牌,一曲終了,妾身將香袋擲給客人,那客人接過後揣進懷中,便不曾還給妾身。”狄公問道:“那客人怎生模樣?”玉紅道:“身穿大食黑袍,方麵虯髯。”狄公追問道:“隻有他一個人嗎?”玉紅道:“不,還有兩位客人,自始至終在帳幔中低語,未曾出來。”狄公略一沉吟:“你剛剛說,那位客人穿黑色大食長袍?”玉紅道:“正是。”狄公自語道:“也就是說,此人並非我中土人士。”玉紅搖頭答道:“不是。他說的話,我們都聽不懂。”狄公看了元芳一眼,對玉紅緩緩點頭道:“他都說了什麼?”玉紅道:“第一曲舞罷,我將香袋擲給了他,他揣進懷中,我還以為他不再要歌舞了,正要退下,他突然喊了一句,大家都沒聽懂,幸虧有個涼州樂師在場,說他要我們繼續。”狄公雙眉一揚道:“涼州樂師能聽懂他的話?”玉紅道:“正是。”狄公吩咐:“你去將那名樂師喚來。”玉紅點點頭,轉身向裡麵跑去。狄公與李元芳、曾泰對視了一眼。很快玉紅領著樂師快步走了出來,樂師向上跪倒叩下頭去。狄公命他起身回話。那樂師起身謝過。狄公問道:“聽玉紅言講,昨日流花閣中的客人說話,你能聽懂?”樂師答道:“正是。那位客人講的是突勒話。”狄公暗吃一驚,抬起頭來:“你是說,他講的是突勒話?”樂師道:“正是。那位客人說,阿潑裡呀杜……突勒話的意思就是繼續。”狄公與李元芳對視一眼,深深地吸了口氣道:“這三位客人是何時到來,何時離去?”玉紅想了想道:“大約是亥時到來,寅時離去。”狄公一擺手:“好了,你們下去吧!”玉紅和樂師磕頭退下。狄公緩緩站起身來,陷入了沉思。一旁的李元芳道:“大人,想不到這個神秘人物竟然是突勒人。”狄公猛地轉過身對曾泰道:“曾泰,你立刻撒出刺史府所有人役,遍查全城的旅社客棧,一定要找到這個神秘的突勒人!”曾泰躬身答是,轉身離去。狄公踱著步子喃喃道:“突勒,突勒……”尚賢坊位於洛陽城南,東臨伊水,西臨定鼎門。狄仁傑的府第就坐落在這裡。已是掌燈時分,府內燈火逐次亮起。狄仁傑用剪刀將燭花剪去,又放下剪刀,若有所思地緩緩踱了起來。門“吱呀”一聲,李元芳端茶走進門來,一見狄公在思考,他輕輕放下茶碗,躡手躡腳向外走去。“元芳。”狄公喚道,李元芳停住腳步轉過身,笑道:“本不想打擾您,還是打擾了。”說著,他端起茶碗遞到狄公麵前,“您還在想柳條巷剔骨案?”狄公道:“是啊,不知為什麼,此案令我心中感到一絲隱隱的不安。”元芳一愣道:“哦?”狄公緩緩點了點頭道:“此案就案情本身來說,並不複雜,然其所帶出的背後關聯卻耐人尋味。而今,突勒國內以莫度可汗之子賀魯為首的好戰派貴族占據上風,他們屢屢出兵騷擾剽掠我甘涼二州,邊關的情勢可以說非常緊張……”李元芳道:“那吉利可汗的態度呢?”狄公苦笑了一下道:“突勒不似天朝,乃是大一統的天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它是由眾多部族和部落組成,最基礎的便是咄陸五部及努矢畢五部,是所謂突勒十部,每一部都有最高長官,咄陸部稱為‘啜’,努矢畢部稱為‘俟斤’,這五啜五俟斤就是突勒國內級彆最高的貴族。目前,這十大貴族半數以上支持賀魯,吉利可汗法不治眾,也不能過為已甚。”李元芳歎道:“是這樣。突勒自英勇的統葉護可汗逝世後,就再沒有出現一位強勢可汗。吉利可汗雖然與天朝交好,然還是失之怯弱,終為好戰貴族所製。”狄公點頭道:“是呀,你想一想,而今邊關吃緊,榷場關閉,進關做生意的突勒人早已奉天朝詔令返回關外。而這個神秘的突勒高手恰在此時出現在洛陽……”李元芳接道:“而且,是化裝成大食人……”狄公深吸一口氣道:“其實,最可怕的並不是這個突勒高手,而是自始至終躲在帳幔中的另外兩名客人。”李元芳深深點點頭。狄公道:“從玉紅的敘述不難聽出,這位突勒高手不過是替那兩位密談的客人看守望風的。”元芳道:“不錯。”狄公繼續說道:“由此我們可以得出一個推論,在帳幔中密談的兩人當中,有一個便是這高手的主人,當然,此人肯定也是突勒人。”李元芳連連點頭:“不錯,不錯。我怎麼就沒想到這一點!”狄公望向元芳:“有句話叫做由仆看主,你想想,能夠役使如此高手的,會是普通的突勒商人嗎?”李元芳慢慢點頭道:“如果這個推論成立,可以肯定,這高手的主人定是一個突勒貴族。”狄公繼續分析道:“在兩國邊境形勢如此緊張的情況下,一位突勒貴族竟會在神都洛陽秘密活動,這不奇怪嗎?”李元芳心中一驚:“這裡麵一定有鬼。”狄公雙指一點:“這正是我嚴令曾泰一定要找到那個神秘突勒人的原因。”李元芳點了點頭。“今天在宮中,聖上對我提及,準備在吉利可汗壽誕之時賜婚,這就需要一支和親使團,一來護送公主赴突勒,二來為吉利可汗祝壽。而最重要的當然是鞏固兩國盟好之約。我向皇帝舉薦了你和曾泰。”李元芳一愣:“我?”狄公道:“你熟諳突勒事務,與吉利可汗和涼州主將王孝傑都是好友,這副擔子,你不挑誰來挑啊!”李元芳道:“大人說的是,國家大事,元芳責無旁貸,怕隻怕卑職才疏學淺,難當此任呀。”狄公笑道:“你太謙虛了,此事聖上仍在考慮之中。”元芳連忙應聲答是。狄公轉而問道:“孝傑與你有書信往來嗎?”元芳道:“啊,常有。上個月還接到他一封信。”狄公道:“哦,說了些什麼?”元芳笑道:“孝傑的性格大人是最了解的,左不過在信中發發牢騷,說眼看著突勒大軍騷擾邊境,剽掠地方,卻被閣部嚴相約束,不能出城與敵交戰,說自己這西北道行軍大總管做的窩囊,還不如做個當兵的,拎著刀出去與突勒人大乾一場……”狄公哈哈大笑:“這個孝傑,脾氣是絲毫未改呀!”話音未落,外麵傳來一個粗豪的聲音:“大帥,孝傑的脾氣,這輩子改不了了!”狄公一愣,元芳驚喜地喊道:“是孝傑!”狄公笑道:“這可真是說曹操曹操到啊!”正堂門“砰”一聲打開了,大將軍王孝傑滿麵笑容,大步走進正堂,撩戰袍雙膝跪倒,向狄公叩下頭去:“孝傑叩見大帥!”狄公連忙將他扶起,笑道:“好了好了,孝傑請起,你這位行軍大總管給我磕頭,我可是不敢當啊!”王孝傑“哼”了一聲:“什麼行軍大總管,我看是窩囊大總管!”李元芳哈哈大笑:“怎麼樣大人,說著又來了。”狄公也笑了。元芳踏上一步,拉著王孝傑道:“孝傑,彆來無恙啊!”王孝傑咧嘴笑道:“嗨,都好都好,就是想你們!我說老弟呀,你怎麼樣?”李元芳道:“我們一切都好。哎,孝傑,你怎麼私自回京啊?”王孝傑笑道:“瞧把你緊張的,老王不敢擅離汛地,這次是奉詔回京。”李元芳釋然一笑。狄公笑道:“皇帝大壽,自然要詔愛將回朝祝壽,啊……”王孝傑笑道:“還是大帥腦子快,一猜就是八九不離十。”狄公道:“哎,孝傑,怎麼站著說話,快,快坐呀!”三人落座,下人獻上茶來。狄公問道:“孝傑,涼州的情形怎樣?”王孝傑搖搖頭:“不瞞大帥,閣部整天讓我們防守。豈不知進攻才是最好的防守,龜縮在城裡,讓我們怎麼防,防了東邊?突勒人偷襲西邊,防了南邊,突勒人又從北麵來了……”狄公歎道:“看起來,突勒人鬨得很凶啊!”王孝傑恨恨道:“可不是。大帥有所不知,突勒人幾乎是天天來呀,有時是小股騎兵,搶完就跑。有時是集中主力突破缺口,搶占村鎮,殺人放火,劫掠而去。哎,我們呢,明明手握十萬大軍,卻隻能乾瞧著,真他娘窩火!”狄公長歎道:“難為你了,但孝傑啊,為社稷安危,為黎民百姓,你要忍耐再忍耐,絕不可妄動殺伐。一旦戰火燃起,勢必觸發北地全麵戰爭,到那時,事情便一發不可收拾了。”王孝傑點點頭:“大帥,道理我都明白,可咱也不能永遠被動挨打吧……”狄公道:“要將這一情況稟明聖上,對那些主戰貴族不妨狠狠地敲上一敲,一次讓他們知道厲害。”王孝傑狠狠一拍桌子:“著啊!嘿,大帥,還得是您,一句話就說到孝傑心坎兒裡了!”狄公一笑。王孝傑又道:“哦,對了,大帥,前些日子,涼州還出了件怪事。”狄公一愣,與元芳相視道:“什麼怪事?”王孝傑喝了口茶:“大約二十天前,突勒前軍主帥齊戈調集兩個鷹師、一個豹師逼近涼州城北,我命主力收縮。不想夜半,一支神秘的騎兵突襲振遠隘口,二百名守隘軍士,除一人幸存,其餘全部陣亡……”狄公道:“哦……”王孝傑接著說:“不光如此,最令人恐怖的是,所有死去的官兵都被剔成了白骨……”狄公和元芳幾乎異口同聲地喊了出來:“什麼,剔成白骨!”王孝傑愣道:“是,是呀,你們怎麼了?”元芳道:“孝傑,昨夜洛陽柳條巷發生命案,三名死者也被凶手剔成了白骨!”王孝傑一聲驚叫,臉色登時變了:“難道,難道他們跑到神都來了!”狄公忙問道:“他們是誰?”王孝傑解釋道:“攻擊隘口的是五十名身著黑袍的騎兵。據幸存的軍士描述,這些人像黑雲般無聲地湧進隘口,手持彎刀,圍著守隘軍士們轉上幾圈,軍士們便成了白骨。哦,對了,幸存的軍士還說,他聽到那些人講突勒話。”狄公倒吸一口涼氣,與元芳對視一眼道:“果然是突勒人……”孝傑緩緩點了點頭。狄公追問道,“後來呢?”王孝傑答道:“這些人攻破振遠隘口後,向關內而去。末將派前鋒追趕,卻連人影也沒有追到。”狄公點點頭:“看起來,他們已經來到了神都!”正說到此,曾泰快步走了進來,一見王孝傑,趕忙上前拱手:“哎呀,大將軍,期年未見,將軍風采不減呀!”王孝傑笑著拱手道:“曾大人權掌洛州,秩同開府,孝傑還未向你道賀呢!”曾泰道:“還不是仰賴聖上擢升之恩,恩師教化之德。”狄公走過來問:“曾泰,怎麼樣,有結果嗎?”曾泰搖了搖頭:“刺史府的衙役們遍查全城的驛館客棧,由於邊境封鎖,榷場關閉,外國人進不了關,因此,店家們眾口一詞,最近一段時間沒有一家說收留過波斯、大食的商人,更沒有突勒人。”狄公點點頭:“就目前的情勢來看,這個突勒人定然不敢住進客棧之中。”元芳道:“大人,他們會不會已經離開洛陽,返回突勒了?”“有這種可能……”他深吸一口氣道,“但多年斷案的經驗告訴我,他們還在洛陽。”李元芳三人對視一眼:“哦?”狄公沉吟片刻,對三人道:“你們跟我來。”說著,他快步向門外走去,元芳、曾泰、王孝傑隨後相跟。“唰”的一聲,綢布掀開,露出了下麵一座涼州衛沙盤。狄公手指涼州城道:“剛剛孝傑說道,突勒前軍主帥齊戈的五萬人向涼州以北運動……”王孝傑應和道:“不錯。”狄公向道:“他們想做什麼?”曾泰:“定是想要偷襲涼州。”元芳道:“不錯。”狄公搖了搖頭,指著沙盤道:“涼州以北地勢平坦,大軍無法隱蔽,怎麼可能偷襲?若說齊戈想憑借這五萬人強攻涼州,那就好比以卵擊石,涼州衛下轄十萬大軍,一天之內便可將其合圍,進而全殲。”王孝傑讚道:“著啊,大帥,您用兵真是沒說的,當時末將就是這樣對參軍講的。果然,第二天齊戈的主力又莫名其妙地撤走了。”狄公輕輕一擊沙盤道:“這就是了。那麼,你們想一想,齊戈向涼州以北運動的目的是什麼呢?”王孝傑輕蔑地“哼”了一聲:“突勒人打仗從來是沒頭沒腦……”狄公笑道:“你錯了,孝傑,這一次,他們很有頭腦。”王孝傑一愣:“哦?”狄公手點沙盤邊指邊說:“齊戈率軍北移,造成攻擊涼州的態勢,作為涼州主將,你必定會將南側守衛隘口的主力回收,以備不測……”王孝傑道:“正是。南側沒有突勒主力,隻有一些散兵遊勇。就像您剛剛講的,我將主力收縮至涼州城北,一旦齊戈攻城,守城軍與城外主力裡應外合,一天之內便可將其合圍。”狄公點了點頭道:“他們算準了你一定會這樣做,這才用齊戈將你的主力引回,這樣隘口便空虛了……”王孝傑吃驚地道:“大帥的意思是,齊戈主力北移不過是疑兵而已,真正目的是為了讓那支神秘的騎兵順利突破振遠隘口,進入關內?”狄公反問道:“而今邊境封閉,任何人都無法入關。除了突破隘口,你還能想出更好的辦法嗎?”王孝傑點點頭道:“這倒是不假。”狄公道:“你把整件事情聯係起來,就不難得出這個結論。齊戈為什麼向涼州以北移動?又為什麼在第二天便莫名其妙地將大軍撤回?那支神秘的騎兵怎麼會將時間拿捏得如此恰到好處,你的主力剛剛回縮,他們就來進攻隘口?這一切都證明,齊戈主力的移動,就是為了配合這支神秘騎兵闖關。”王孝傑倒吸一口涼氣道:“不錯,不錯。如此看來,恐怕隻有這一種解釋了。可,大帥,闖關的是什麼人呀,竟能讓齊戈的主力為其做疑兵?這,這也太得不償失了吧……”狄公看了元芳一眼:“剛剛我們還說過,此人的身份肯定非同等閒。”元芳點了點頭:“看起來,您的推斷馬上就要證實了。”狄公轉向王孝傑道:“孝傑呀,恐怕這支騎兵闖進隘口進入中原要做的事情,是十支齊戈的主力都無法完成的。”王孝傑愣住了:“哦?”狄公道:“是啊,這支神秘的騎兵作戰時,會將人剔成白骨,無獨有偶,昨夜洛陽的街市上竟然發生了同樣的事情。這說明了什麼?”李元芳深吸一口氣:“說明他們已經來到了神都洛陽。”狄公點了點頭:“你們想一想,他們費儘九牛二虎之力,破隘入關,潛入洛陽,會是來玩兒的嗎?”三人對視一眼,都若有所思地搖了搖頭。狄公繼續說道:“孝傑剛剛說道振遠隘口被攻破發生在二十天前,計算路途和時間,這些人的腳程再快,也不過才到達洛陽三天,他們費了如此大的氣力才來到這裡,會這麼急於返回嗎?”李元芳恍然大悟:“有道理。可大人,在偌大的洛陽要找到這幾個藏匿起來的人,那可真好比大海撈針呀!”曾泰應和道:“不錯。”狄公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曾泰呀,我來考考你這位洛陽父母官。”曾泰道:“恩師請講。”狄公問道:“洛陽有多少門,多少市,多少坊?”曾泰答道:“不算皇城和上陽宮,共有八門,三市,一百一十一坊。”狄公又問道:“洛州刺史府衙,自掌固下有多少差役?”曾泰對道:“共有差四百六十二人。”狄公點點頭,問王孝傑道:“孝傑,你衛下在南衙有多少兵力?”王孝傑答:“右威衛主力都在涼州,南衙隻有五百監府軍。”狄公的臉上露出了笑容道:“好,好極了。目前看來,這些突勒人定然隱藏於坊市之中,我們就來個打草驚蛇。”曾泰和元芳、孝傑對視一眼道:“哦,怎麼打草驚蛇?”狄公衝三人招了招手,三人湊上前來。已是深夜,崇政坊內一片寂靜。忽然遠處傳來一陣呐喊,數十名衙役高舉燈籠火把,挨門挨戶敲打。坊內所有人家都打開戶門,衙役們挨家挨戶盤查。在一戶人家門前,衙役正盤查一位中年人:“你們家幾口人?”中年人答:“連老帶幼,三十二口。”“有沒有突勒人?”中年人愣住了:“突,突勒人?”衙役不耐煩地催問道:“到底有沒有?”中年人趕忙道:“沒有,沒有!”衙役道:“行了,回去睡覺吧!”中年人小心地探問衙役道:“上下,你們這是在查什麼呀?”衙役惡聲道:“查突勒奸細,抓著就殺!”中年人嚇了一哆嗦,趕緊關上了大門。整個晚上神都的各街各坊各門各戶到處是衙役搜捕突勒奸細的聲音。洛陽南門——厚載門、定鼎門、長夏門、永通門、建春門、安喜門、徽安門全部關閉。洛陽北門——徽安門旁的城牆上貼著洛州刺史府的巨幅告示,告示前圍滿了出城的人,大家議論紛紛:“怎麼回事,城門怎麼關了?”“就是呀,昨天還好好的。這不,刺史府出告示了。”“上麵寫的什麼呀?”“上麵說,洛陽城中混有突勒奸細,目前,刺史府衙門正在全城搜查。自即日起,洛陽八門隻開城東的上東門,其餘七門全部關閉。”“啊,抓奸細呀,我說呢。走吧,走吧,奔上東門!”上東門前,出城的百姓、客商排成長隊接受捕快和軍士們的檢查。李元芳率張環、李朗等衛士身著便服站在城樓上,靜靜地向下望著,每一個出城之人儘收眼底。洛陽刺史府,鼓聲陣陣,堂棍聲聲,三班衙捕列於公堂兩廂,刺史曾泰快步從二堂走出,坐在公案之後。法曹躬身道:“大人,昨夜奉令全城查找突勒奸細,各坊已查到胡人二十名,現在堂外候命。”曾泰道:“帶上堂來!”法曹躬身答是。曾泰對身旁掌固道:“帶響花樓伶人玉紅到堂!”掌固飛跑而去。俄頃,玉紅快步走上堂來,跪下叩頭。曾泰道:“玉紅,你要仔細辨認,不可粗疏大意!”玉紅道:“妾身不敢!”說話間,二十名胡人被各坊的坊正帶上堂來,列成兩排。曾泰對玉紅道:“開始吧。”玉紅點了點頭上前仔細辨認。歸義坊的牌樓上張貼著刺史府的告示,下麵裡三層外三層圍著看熱鬨的人群。坊正站在告示下高聲喊著:“諸位街坊聽真,刺史府現正捉拿隱藏在洛陽城中的突勒奸細,哪戶家中有化外之人,或將房舍出租給化外之人的,立刻知會本坊坊正,否則以通敵論處。今日午後,刺史府即派三班衙捕進坊,挨戶搜查。”一個身穿套頭黑鬥篷的人擠出人群,向坊內走去。一隻手飛快地拍擊著朱漆大門。“吱呀”一聲門開了,一個仆傭模樣的人閃了出來,低聲叫道:“老爺!”敲門的正是剛剛看告示的那個穿套頭黑鬥篷的人,他點點頭低聲問道:“他們在嗎?”仆傭點點頭道:“在後麵。”黑鬥篷急促地道:“請他們到院中!”說著,他飛快閃了進來,關閉大門。突勒太子和黑袍客——烏勒質快步來到院中。早已等在那裡的黑鬥篷快步迎上:“太子殿下,出事了!”太子一驚,與烏勒質對視一眼:“怎麼了?”黑鬥篷急道:“除了我和南山,還有彆人知道你們在洛陽嗎?”太子答道:“當然沒有,我們才到三天,除了你們誰也沒有見過!到底怎麼了?”黑鬥篷道:“不知為何,現在滿城在抓突勒奸細,洛陽八門已有七門封閉,午後,刺史府的衙捕就要來挨戶搜查!”太子猛吃一驚:“什麼?你能肯定是衝我們來的?”黑鬥篷沉吟片刻道:“不管是衝誰來的,你們必須馬上離開,到外麵去躲避幾日。否則一旦被捕快和禁軍發現,後果不堪設想!太子殿下,你們馬上收拾一下,咱們立刻出城。”太子看了看黑袍客點了點頭,轉身向後麵奔去。不一會兒隻聽“吱呀”一聲,後門打開,兩輛平板馬車緩緩駛了出來,向歸義坊前街而去,仆傭隨即關閉了後門。狄公獨自麵對涼州衛沙盤,靜靜地思索著。良久,他緩緩舉起右手,手中握著吉利可汗送給他的大汗之戒——虎頭飛鷹。他想起了當年在幽州刺史府內,吉利可汗贈送戒指的情形。吉利可汗的話在耳邊回響:“狄大人,大恩不言謝。吉利在此,以我先人之名發誓,今生今世絕不與中華為敵。若違此誓,人神共棄!”“這枚戒指送與大人,從今日起,凡突勒國中任何人見大人如見吉利!”狄公眼圈濕潤了,他喃喃道:“陛下,人老多情,但願臣有生之年還能見到陛下。”如同當年與吉利可汗所言,他長長歎了口氣。曾泰走了進來,輕聲喚道:“恩師。”狄公擦了擦眼睛,轉過頭來:“哦,曾泰呀……”曾泰看了看狄公手中的戒指輕聲道:“您又想起吉利可汗了?”狄公緩緩點了點頭:“自石國一彆,已近五年,不知他現在怎麼樣了……哦,曾泰,有何收獲?”曾泰笑道:“恩師,全城都動起來了。今天上午,洛陽各坊帶到刺史府的胡人就達六十人之多,學生命響花樓的玉紅前去辨認,都不是我們要找的人。”狄公點了點頭,微笑道:“非常好。目前,至少有一點可以肯定,這些突勒人已經呆不下去了,他們一定會想方設法混出城去。曾泰,立刻通知元芳,越是這個時候越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絕不可疏忽大意。”曾泰應道:“是,學生馬上趕到上東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