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辛看到洪望楠滿腔豪情的樣子,又本能地反感起來。洪望楠那神情像極了以前的自己,與其說是反感洪望楠,倒更像是反感過去的自己。但是洪望楠太可怕了,洪望楠讓他覺得“愛國”這件事簡直就像瘟疫一樣,無法逃脫,無法快樂。他企圖轉移話題,苦笑說:“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老大已經出生了。你也不小了,快結婚吧,彆到後來跟我一樣,來個老來得子,人的誌向都磨沒了。”洪望楠像是在鼓勵他:“你的誌向不會磨沒了的。你把你的日本老板都給辭退了,還不夠有誌向?”聞辛對洪望楠的理解表示感激,歎息一聲:“當不了救亡英雄,至少不當拿日本人錢的狗熊。”“你以後的生計怎麼辦?”聞辛頹然說:“活一天是一天。”洪望楠反駁他:“你說這話可不是好父親。孩子才兩個月不到,每天都在長大,他活一天就要算一天的!”聞辛不語了。洪望楠看了他一眼。談話陷入冷場。過了半天,聞辛忽然問:“我跟你去了內地,我的家眷肯定會得到照顧?”洪望楠熱切地看著聞辛,他從聞辛期待的眸子裡看出了一絲希望:“你的工資,廠裡會付得比日本老板多……”聞辛打斷他:“我是說老婆孩子的安全。”“這可以由你自己選擇。你可以讓他們住在上海租界裡,也可以讓他們去重慶。”聞辛想了想:“再給我兩天考慮吧。”洪望楠伸出食指:“一天,怎麼樣?”聞辛不悅了:“真就差這一天兩天的?”洪望楠的語氣很誠懇:“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去上海,再從上海跟一批中央老廠的人秘密去香港。他們三天後就出發。”聞辛最怕的就是誠懇,隻好妥協:“好吧,一天就一天。我考慮好了,給你往上海發電報。”洪望楠笑了:“不用花冤枉錢打電報,我就在這裡等你一天。”聞辛焦躁起來:“你不要這麼逼我!我有兩個孩子,還有老婆和傭人,怎麼也要讓我跟他們好好告彆吧?”“你需要多長時間跟他們告彆,我就等你多長時間。路上你不想談談老中央廠的熟人?”聞辛瞪著洪望楠,終於笑出來,又無奈地搖搖頭:“你這個人,不如把我綁架了吧。”洪望楠如實相告:“倒是有人想把你綁架到內地,被我攔住了。我覺得對一個有良知的科學家,綁架是傷害他的良知。”聞辛一驚:“誰要綁架我?”洪望楠輕輕擺擺手:“不會發生的事,就不要打聽了。”聞辛愣愣的,又是畏懼,又是錯愕。洪望楠安慰地伸出手,和他握了握:“那我先出去一趟,你從現在就可以抓緊時間考慮。”說完向前院走去。聞辛叫住洪望楠:“你這麼一說,我還考慮什麼?就是要抓緊時間安排家眷的事情。順便告訴你,從後門出去,向左拐,有一家山貨店,賣的筍乾很好,也比彆家便宜,彆空手回上海,也是要做人家姑爺的人了。”洪望楠回過頭,衝聞辛微笑著感謝:“那我就看看。我已經兩三年沒有閒情逸致逛商店了。”說著從雜院的後門出來,向左拐彎,朝馬路對麵走去。後門不遠處的樹蔭下,站著老唐。他和小丁偵查了半天,發現雜院有前後門,他讓小丁盯梢前門,自己來到後門。剛點上煙,一抬頭看見一個穿淺色絲綢長衫、戴草編禮帽的男子已經出來了,他吸了一口煙,眼睛盯著男子,然後不慌不忙地跟上去。他相信這個男子就是洪望楠。乾彆的也許不行,但看人這方麵他是很有自信的:偵查盯梢二十多年,什麼人應該是什麼樣兒,他鼻子一聞就能聞得出。洪望楠慢悠悠地沿著馬路向前走,老唐慢悠悠地跟著。洪望楠走進一家山貨店,一個正在撣塵的五十多歲的老板趕緊跟他鞠躬。他瀏覽著貨架上的各種貨物,心不在焉,或者說在急切地打發時間,好等到聞辛的最後拿主意。“掌櫃的,請教您啊,筧橋本地的山貨什麼最有名?”老板滿麵堆笑:“上海人最喜歡的是這幾種筍乾,這幾種醃筍,還有這幾種小核桃。先生可以先嘗嘗。”說著把一個核桃鉗子遞給洪望楠。“謝謝。那我就不客氣了。”洪望楠存心消磨時間,拿起一個小核桃,用夾子夾開殼子。老板搬起門後的一個梯子,招呼洪望楠:“先生慢慢看,價錢我們都好商量。”說完扛著梯子到門外樹下去掛“大減價”的旗子去了。掛完了旗子,老板爬下梯子,梯子晃了一下,他發出“哎喲”一聲。站在樹下的老唐看都不看他一眼,依然抽他的煙,老板一下子看出來了:這是上海人。洪望楠把幾件挑好的山貨和乾貨擱在木頭櫃台上。老板回到店裡問:“門口那個上海先生不是跟你一道來的?”洪望楠有些訝異:“哪個上海先生?”說著迅速走到門口,往外看了一眼,沒看見任何人,疑惑地走回櫃台前。老板一邊包紮貨品,一邊聊天:“站在樹下抽煙的那個先生,我一看就曉得他是上海來的。筧橋小地方,鎮上的人相互都是熟人。鎮子外麵駐紮的日本兵我們都看熟了,他們部隊一調防,我們都能看出來是新到的日本兵。”老板接著發了一通上海人牢騷:“上海人的血,比我們冷一點,你要是出了點災禍,他就像沒看見一樣。剛才我爬在梯子上,梯子差一點倒了,那位先生就像沒看見,沒聽見。所以我說,他一定是跟先生你一道從上海來的。”洪望楠追問:“你看見的那個上海先生現在站在什麼地方?”老板用手勢比劃:“喏,一出門,左邊數過去,第五棵樹。”洪望楠留了個心眼兒,拎著大小紙包跨出店堂的高門檻,站在台階上,向左瞥了一眼,從店門口數過去的第五棵樹後麵果然冒出一線青煙。他步下三級石頭台階,直接穿過馬路,然後順著馬路往前走,走得怡然自得,不緊不慢。他故意把手裡的小紙包掉落在地上,彎腰去撿的時候,順便回望,馬路對麵的老唐來不及躲閃,整體形象被洪望楠的眼睛攝入一瞥:黑色褲子,月白襯衫,黑色布鞋,戴著墨鏡。走到雜院的大門口,洪望楠猶豫片刻,還是走進院門。井台上突然傳來一聲呼喊:“洪先生!”洪望楠抬起頭,看見小丁麵前放了個打井水的木桶,兩手甩著水珠,顯然剛從木桶裡捧了水喝。“小丁!”洪望楠如釋重負,“你來了,太好了!”小丁從井台上跑下來:“我擔心你不安全,想來想去,還是從上海跟過來了!”洪望楠像是離亂重逢一樣握住小丁的手,靠近他,壓低聲音說:“剛才碰到一個人,好像是在跟蹤我。”小丁暗暗吃了一驚,臉色變了:“是個什麼樣的人?”“沒看清。個頭兒跟我差不多,黑褲子,白褂子,戴墨鏡,就看見這幾樣,對了,穿的是華昌鞋社的布鞋。”小丁驚訝極了:“連鞋你都看清了?”“你是一個人來的嗎?”小丁“啊”了一聲,幾乎要跳起來,尋思莫非洪望楠看穿了他跟老唐是一夥的?洪望楠沒注意到小丁的異常,自顧自分析說:“所以他不是季家鳴派的人。那就一定是跟蹤我的。不管怎麼樣,你來了,我們就多一份戰鬥力,看他到底是誰的人,想乾什麼。”小丁暗暗鬆口氣說:“你找到聞先生了吧?”“找到了。談得很好!假如能甩掉神秘的跟蹤者,我覺得這次應該能把聞辛帶到上海,組織到第三批去內地的隊伍裡。”小丁也裝出一副很高興的樣子要拉洪望楠到鎮上吃午飯,可洪望楠還要跟聞辛談話,小丁算盤落了空,心神不寧地走出小院。老唐對小丁很不滿:“你怎麼不把洪望楠騙出來呢?”小丁擦了一下額頭的冷汗:“他哪有那麼好騙?”老唐急得跺了一下腳:“笨蛋,哪怕你把他叫到這裡,我們兩人就可以動手了!”小丁嘟嘟囔囔:“你盯他梢,他已經發現了!我把他叫出來,我們兩人都會暴露。城關外駐紮著一個團的日本兵,日本兵常常進鎮子來辦事買東西,開了槍我們誰都彆想跑!”老唐很鎮定地拍拍小丁肩膀:“這我比你懂!我們兩個人,對付他一介書生,還需要開槍?跟我學學,鎮定一點!我打聽了,這個鎮子外還住了一家人,也是原來中央飛機製造廠的員工,不過就是給職工管澡堂的。你告訴洪望楠,那個老工人想去內地,所以到處打聽聞辛……這樣,他肯定會跟你出來。這條巷子非常好,很僻靜,適合下手。把姓洪的抓住,再去抓那個姓聞的。這下兩個都跑不了了。”老唐指著院門右邊一根電線杆說:“你看,我藏在這後麵,你把他往巷子那頭引,我從後麵動手……難就難在抓活的,帶活口回去……你身手還不錯,會摘人下巴不?”小丁恐懼地搖搖頭。老唐表示遺憾,他打定了主意:“好,那我就摘他的大髖吧。他殘一條腿我們會辛苦點,要抬著他走幾步,好處是不擔心他逃跑。”聞太太聽說丈夫要到內地,不停地哭哭啼啼,生怕這一走再也見不到他,要跟他一起走,聞辛默默地收拾完東西,太太還在哭,搞得聞辛又是傷感,又是浮躁。洪望楠走過去要勸慰聞太太,聞太太馬上對他怒目而視,隻得搬起一個小凳子走到院子的柳樹下坐了下來。聞家女傭在朝南的三間房前廊簷下抱著嬰兒顛顛晃晃地來回走,五音不全地哼著搖籃曲,洪望楠看著嬰兒,出神了,連小丁走到他身邊都沒注意到。小丁告訴洪望楠,鎮上還有一個老中央廠的工人,五十多了,也想去內地的新廠。洪望楠一聽很高興,急忙問那人在哪裡。小丁說那人住在筧橋鎮南,剛才他來找過聞辛,他也認識洪望楠,現在就在大門口。到了大門口,小丁虛張聲勢喊了幾聲:“陶師傅!”陶師傅當然沒有出現,小丁假裝引著望楠朝巷子南口走,洪望楠停下來:“你去找他,我在聞辛家等著。我怕聞太太嘮叨多了,聞辛會心軟變卦。”說完便轉身要走。戴著墨鏡的老唐,手拿一把匕首衝到了洪望楠麵前,洪望楠還沒來得及反應,小丁就從洪望楠身後撲來,兩手從背後扼住他的脖子。老唐對小丁說:“手腳輕一點。洪先生不是你們乾特務的,不會防身。”小丁的手鬆了一點,右手握著的手槍抵在洪望楠的腰部。洪望楠一頭霧水:“小丁,你到底是誰的人?”老唐替小丁回答:“哈哈,誰給鈔票多,小丁就是誰的人。現在小丁是我的人。好了,回到上海,洪先生就會知道,我們是誰的人了。走吧。”洪望楠沒動。老唐猛然出腿把他絆倒,沒等他起身,雙手在他大髖關節處猛一使勁,大髖關節錯位了。他爬不起來了,臉色頓時變得蠟黃,一層細汗從額頭上冒出來。他支起上半身看了看自己的腿,軟綿綿地拖在地上,就像不屬於他的一段異體。老唐對自己的絕活表示滿意,說:“彆看它,它暫時對你沒用了。不過也就是疼一點,以後還能用它走路。小丁,把洪先生架起來。”小丁和老唐分彆拖住洪望楠的兩條胳膊,把他從地上拖起來。一陣劇痛讓他失聲吼叫起來。老唐讓小丁架著洪望楠,自己彎腰替洪望楠拍打身上和腿上的灰土。洪望楠又大叫一聲。老唐冷冷地盯著洪望楠的眼睛:“我知道扭傷腿有多疼。我也扭傷過。自己不傷,怎麼治彆人呢?你褲子上還有點灰,我不給你撣了,你什麼時候不老實,我再接著撣。”洪望楠冷汗如雨:“這種時候欺負自己同胞的,就隻有漢奸走狗!”老唐對小丁無奈地搖搖頭:“所以我覺得還是摘下巴比較好,至少能讓耳根清淨。”他拍拍洪望楠的肩膀說:“彆生氣,等你吐出我老板想聽的話,我再把腿給你組裝回去,比你們組裝飛機容易多了。”小丁提醒老唐:“聞辛怎麼辦?”老唐問洪望楠:“怎麼樣?聞辛被你招降納叛了沒有?他答應跟你一塊兒去內地了嗎?”洪望楠並沒因為疼痛而失去理智:“勸不動他!早知道這樣,我就不來筧橋了!”老唐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好吧,反正姓聞的不會跟你走了,那我們就先對付你一個。”現在洪望楠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隻好聽任老唐的擺布。在這個時候,他心裡想到的居然是桑霞,而不是王多穎。王多穎依照洪望楠的囑托照看賀曉輝,一見麵吃了一驚,這個世界真是太小,前兩天馬路上正是這個人幫自己解了圍,她心裡一直惦記著,沒想到在這裡遇到了。賀曉輝也認出了她,居然還有心情開玩笑:“你找我還錢來了?”賀曉輝旁邊的一張床已經空了,現在這裡成了個單獨病房,說話方便了許多。王多穎坐在賀曉輝的床邊,用勺子喂賀曉輝吃烤牛肉和紅菜。賀曉輝很不習慣讓人喂,他伸出手要拿勺子:“還是我自己來吧。”王多穎靈巧地躲開賀曉輝的手:“護士說,你自己來,就隻吃一小半。”賀曉輝苦惱地說:“可是這裡的洋餐我實在吃不下去!”賀曉輝的孩子氣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王多穎反而覺得他容易打發了:“這是博士指定你吃的。流了那麼多血,牛肉和紅菜都是補血的。”“我這副腸胃,南瓜、番薯、番薯藤,都裝得進去,就裝不了這些,一吃就頂到這兒了!”賀曉輝指著自己的下巴說,“對了,野地裡長的苦菜我吃起來都香,苦菜,知道嗎?學名叫……蒲公英。”王多穎好奇起來:“蒲公英也能吃?”賀曉輝臉上漸漸有了笑意,開始咀嚼他的回憶:“好吃得很。二月份趁著苦菜沒打花苞,隨便一挖就是一大筐,用煮滾的水一燙,泡上一夜,第二天光剩下清香,一點苦味都沒了。放點兒鹽巴和醋,嗯……再放點野蔥,那味道,新鮮,清香,就像吃了一口春天到嘴裡,到肚裡……一個冬天的濁氣,都給衝走了……”“說得這麼好,我都想吃了!”王多穎切下一大塊牛肉,趁機塞進賀曉輝的嘴裡。賀曉輝一下子沒察覺,香甜地咀嚼著。“那時候部隊一宿營,我們就挖苦菜。宣傳隊的姑娘眼睛最尖,心眼也細,蹲下去站起來,軍裝的兩個口袋就裝滿了。”賀曉輝所說的一切對於王多穎都是新奇的:“宣傳隊是什麼隊伍?”賀曉輝眼神似乎蒙上了一層光輝:“一支十來個人的小隊伍。到了鄉裡、鎮裡,給鄉親老表們講我們的政策,講解反封建、反剝削的道理,光講人家聽不懂,必須編排出小戲給老百姓演唱。比如現在,宣傳隊就要跟老鄉唱抗日救亡的歌,演打日本的戲,讓老百姓對自己民族的命運樹立信心。對我們抗日隊伍建立信賴,支持我們。新四軍、八路軍裡麵有很多有名的藝術家呢!延安抗大的音樂係主任,就是冼星海。”王多穎趁機又塞了一大塊牛肉在賀曉輝嘴裡,“我知道冼星海!我看過的話劇《大雷雨》、《複活》,都是他寫的音樂!”看著賀曉輝渾然不覺地把牛肉大嚼一陣,吞咽下去,王多穎偷偷一樂。她還從來沒照顧過人,是這個像學生班長一樣的大男人挖掘出她隱藏的母性,讓她實實在在感受到照顧人的快樂。“還有……還有《青年進行曲》,也是冼星海寫的曲子。八路軍還有一個有名作曲家,跟我是本家,所以我把他的名字記得特彆牢!他叫賀綠汀。給抗日遊擊隊寫的歌,太難唱了!我們一唱就笑,誰也唱不準!是這樣,啊——”賀曉輝越說越興奮,他吃力地用那隻沒有纏繃帶的手打拍子,“要後半拍起……我們都是神槍手,每一顆子彈消滅一個敵人……還是沒唱準,左手打拍子,不帶勁。我們都是飛行軍,哪怕那山高水又深……”王多穎出神地聽著,雙眼發著光:“真好聽!”這種熱烈的、積極的生活,不正是她長久以來渴望的麼?賀曉輝的身體狀況不允許他去做大幅度動作,很快就累了,打拍子的手垂了下來:“我們新四軍遊擊隊裡,也有能歌善舞,又會打仗的藝術家,還有會寫歌子的女兵……”王多穎插話:“還有個叫紫蘭的女兵。”賀曉輝臉色馬上變了,驚訝並帶有些敵意地看著王多穎。王多穎意識到自己說錯了什麼,有些害怕:“怎麼了?”賀曉輝語氣生硬起來:“你怎麼知道這個人的?”王多穎小心翼翼地說:“桑霞告訴洪望楠的。你在昏迷的時候,總是叫這個名字。”賀曉輝低下頭不再說話。王多穎好奇心又發作起來,小心翼翼地試探:“他是你的太太?”賀曉輝忽然抬起頭,態度顯得異常激烈:“我們的部隊裡沒有太太!”“太太”這種充滿資產階級情調的稱謂顯然不符合他的審美要求。王多穎嚇得一縮頭,端著基本空了的盤子站起來,可憐兮兮地向門口走去。她擰門把的聲音驚醒了賀曉輝,他垂著頭說:“對不起!”王多穎轉身,充滿歉意地笑笑說:“應該我說對不起。那麼多嘴。”賀曉輝已經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眼裡卻閃動著無限悲痛:“紫蘭是我孩子的母親。她生孩子的時候,讓部隊藏在村裡,被日本鬼子殺死了。一個村的人都給殺死了。”王多穎震撼了:“什麼……什麼時候的事情?”“一個多月之前。”王多穎叫了一聲,手中的盤子差點掉在地上。“才一個多月!”她定定地看著眼前這個男人,他的表情變得平靜,但在他平靜的背後一定藏著深邃的痛苦,藏著一些無法風乾的秘密。小貨輪輕快地飛馳在水麵上,桑霞和王沐天坐在船甲板上,迎麵的和風吹拂著他們年輕的臉龐和濃密的頭發。桑霞從自己的皮包裡拿出一條薄外衣,披在王沐天的身上,王沐天一直對著水麵發呆,忽然轉頭看著桑霞,眼神帶著幾分忐忑:“小霞姐姐,你對我了解這麼多,我對你什麼都不了解。剛才我在想,要是今天早上在碼頭上日本兵發現了水果裡藏的藥品……要是那時候他們開槍把我打死,你在我心裡還是個謎,我不就帶著這個謎死了嗎?”桑霞平靜地注視著王沐天:“原來你一路上悶聲不響,就是在想這件事?今天早上是很危險,要是他們真對你舉起槍,你會後悔嗎?”王沐天很用力地搖搖頭,桑霞幽幽地說:“彆這麼急就回答,再想想,你才十八歲,也許你這一生會很精彩,該發生的還沒來得及發生,你不會後悔?”“我不後悔,我會很生氣!”“為什麼?”王沐天想了想,說:“因為……肯定是因為我事情做得不周到,表現得不夠聰明,才露了馬腳,才導致不可彌補的結局。那你呢?會後悔嗎?”桑霞眼神劃過一絲茫然:“我不知道……人大概非要到最後那一刻,才會知道自己是好漢還是孬種。不過我跟你說實話,我當時很害怕,怕到什麼程度呢?我有個毛病,每天早晨七八點鐘必須吃一塊糖,不然會頭暈心跳,嚴重的時候會發作低血糖。”她從褲子口袋拿出一塊糖果,剝開糖紙,裡麵是黏糊糊的不成形狀的糖果,她自嘲地笑笑,“你看,我就害怕到這個程度:糖在我口袋裡化了我都忘了吃,恐懼把低血糖治好了!”王沐天看著桑霞把糖果扔進河水,他有些聽不明白桑霞的話,正如他不理解死的意義。桑霞看著前方的水麵,靜靜地說:“所以人要真的麵臨死亡的一刹那,才知道自己是不是把信仰看得比生命還重。昨天夜裡在你家客廳,我碰見了洪望楠,我知道他正處在鋌而走險的前一刻,正是在危險和安全的夾縫裡,我特彆想跟他談談……”“你跟他談了嗎?”桑霞搖搖頭。王沐天有些好奇:“你想跟他談什麼?”桑霞的眼神漸漸好像燃燒起來:“談談我信仰的和他信仰的。可以不談信仰本身,因為我知道,我和他的信仰很不同。我隻想談有了信仰的感覺。”王沐天看著她火辣辣的眼睛裡出現一股癡迷,這種癡迷讓王沐天看到了不一樣的她。不過他還太年輕,他的青春還太朦朧,他還看不懂這些。桑霞繼續癡癡地說,就好像有個人坐在她麵前聽她傾訴,語氣充滿夢幻色彩:“當你有了信仰,每天看到世人忙忙叨叨,庸庸碌碌,悲悲戚戚,你突然就不明白了:多大的事情啊?值得他們這樣嗎?所有瑣碎小事都被他們當成大事去忙碌,去悲戚,去爭鬥。你會意識到,原來天下所有的事都是小事,都沒什麼了不得……你還會暗暗一笑,因為你的信仰是個偉大的秘密,是那些為小事悲戚爭鬥的人永遠不會參透的大秘密。你會為這個偉大的秘密去死,因為和這個秘密相比,死也不是大事了。”王沐天傻傻地看著桑霞,桑霞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忍不住臉紅了,嘲笑自己:“什麼呀!一派胡言!小資情調!”王沐天找不到嘲笑桑霞的理由,他隻能被她的那番話感動:“望楠哥哥一定會聽進去的。”他看到桑霞眼裡閃現出一絲柔情。小貨輪順著河道漸漸靠岸。一條舢板從岸邊劃過來,舢板上有兩個年輕男人,都是一身中式衫褲,戴著鬥笠,後一個看上去年紀跟王沐天差不多。桑霞看到他們,扭頭對王沐天輕聲交代:“這裡我是第一次來,從來沒見過這個交通站的人。你用暗語跟他們喊話。”王沐天馬上依言而行:“喂,先生,胡老板讓我帶的木瓜我帶來了。”站在船頭的年齡比較大的男人回頭看了一眼同伴,表情有些驚訝,回話:“胡老板問,價錢能再降一點嗎?”王沐天答:“都是發行的價錢。”“胡老板是你們老主顧了嘛,再降一點!”王沐天回頭看了一眼桑霞,桑霞已經站起身肯定地說:“新四軍交通站的人!”舢板快速地靠攏過來。兩個男人跳上小貨輪。剛才喊話的男人鑽進船艙,不久又出來了:“老賀哪去了?”桑霞迎上去打招呼:“你是李叔江站長吧,我是桑霞。老賀在一次行動中受傷了,幾天前動了手術,現還住在醫院……”接著把王沐天推到他麵前說:“這是我們剛發展的新同誌,叫王沐天。”李叔江看看桑霞,又看看王沐天,語氣充滿輕蔑:“胡鬨!一個是新同誌,一個是女的!你們以為這是上海租界,有法國佬英國佬保護?”桑霞和王沐天愣住了,沒想到好不容易見到自己同誌,“同誌”居然是這種態度。李叔江又問:“老賀批準你們這麼乾的嗎?”桑霞木然搖搖頭。李叔江的語氣嚴厲起來:“老賀要批準你們這麼乾,他也是胡鬨!這一條河從上海過來,會碰上多少鬼子的船!他們到處找年輕女人,女人藏到蘆葦蕩都藏不住!他們點火燒蘆葦,把藏在裡麵的人用煙熏出來!你這樣光天化日,裝都不化就來了!你英勇了就算了,藥品怎麼辦?剛建立的藥品運輸線不就斷了?”桑霞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老老實實地承認錯誤:“對不起。我沒有經驗,做事欠考慮。下次一定注意……”李叔江不耐煩地打斷桑霞:“乾我們這一行,不要想下次,就想這一次,這一次出差錯,就沒下次了!”他對一塊兒來的小夥子擺了擺手,“到船頭去,注意警戒。”王沐天反感地瞪了李叔江一眼,李叔江注意到他的神情,好像故意要激怒他:“你們這種從上海來的人,最頭疼的就是自由主義,自作主張……”王沐天終於忍不住了:“上海來的怎麼了?我們天天都在日本鬼子鼻子下麵,就要靈活機動!桑霞今天還跟一個日本兵麵對麵較量,比你膽子大多了!你囉唆什麼?”李叔江瞪大了眼,看看王沐天,又看看桑霞:“嘿,老賀這是在哪裡招募的少爺,一句話都還講不得了是不是?聽不得批評,給我走!”桑霞扯了一下王沐天的衣袖,示意他彆再說話,他反而挺起胸膛:“我就聽不得你的批評!我也不走!抗日救亡不是你私家的生意,我還要到你家應聘,你讓我走我就走啊?有什麼了不起的?對誰都這麼凶!有種跟日本人凶去!”李叔江也是火暴脾氣:“我現在就開除你的抗日資格!到了碼頭,你馬上下去!”王沐天哼了一聲:“我不受你領導,我受桑霞同誌和賀曉輝同誌的領導!老賀都不敢開除我抗日的資格,蔣介石、毛澤東都沒資格開除我抗日的資格!”李叔江乜斜王沐天一眼:“上海來的學生兵,就是嘴皮子打仗!”王沐天雙眼要噴出火來:“你再一口一個上海來的,我就跟你打仗!”說著挽起了袖子躍躍欲試。李叔江看他這架勢,哈哈一笑,似乎完全不把他放在眼裡。桑霞不容分說地把王沐天推進船艙:“王沐天同誌!進船艙去!反省二十分鐘!”老唐神通廣大,吃午飯的時候買來一張竹床,翻過來加了一對竹杠,竹床變成了擔架,和小丁一前一後慢慢騰騰抬著洪望楠到了筧橋鎮城關外,等轎車回上海。他拿了一個包子喂到洪望楠嘴邊,洪望楠瞪他一眼,把臉轉開。老唐希望洪望楠理解他們的苦衷:“你彆恨我,也彆恨小丁,我們跟你個人之間可沒有私仇。”“我跟所有漢奸走狗沒彆的,就有私仇。”“姓洪的,閉上嘴!”老唐沒說話,小丁倒是跳了起來,踢了一下洪望楠的腿。洪望楠慘叫一聲,疼得滿頭大汗。小丁翻臉翻得挺快,這是因為他的身份轉得快,他還沒辦法讓自己適應“漢奸走狗”的稱呼。老唐看著年輕氣盛的小丁,很傷感地歎了口氣:“隨他發怨氣吧。老板付我們鈔票,不光付我們飯錢,也付給我們挨打受罵的錢。”上午被雇傭的轎車從街道開過來,停在了馬路對麵,老唐衝司機喊:“下來,幫我們一塊兒抬人!”司機動也不動,好像沒聽見一樣……老唐怒了,他最恨的就是傲慢:“你聽不見啊?還是發瘟了?”他怒氣衝衝地走到對麵馬路對著司機喊,“叫你幫著抬病人!”司機說話了:“我又不掙抬人的錢。再說我的車不拉病人。”司機的口氣呆板,表情也怪異,老唐有些奇怪:“你搞什麼鬼?”衝到司機旁邊,剛要拉開車門,車後座的門突然開了,從門裡躍出的人手持雙槍,一支槍的槍口對準老唐,另一支槍對準小丁。小丁一看到出來的人,腿發軟了:“千萬彆開槍,老季……是這個人!”他指著老唐,“是這個人逼我的,我不乾他就要把我殺了!我知道我錯了……我會戴罪立功!”說著忽然跪了下來。季家鳴麵無表情地看著小丁:“你和陳師傅你們倆把洪先生給我抬過來。”轎車司機應了一聲,下車跑過公路,把擔架前麵的竹杠子搭在自己肩膀上。躺在擔架上的洪望楠看到季家鳴,又驚又喜,似乎還有後悔,後悔當初不讓季家鳴跟著一道來,不然現在也不至於成了殘廢。把洪望楠抬進轎車,季家鳴用槍指著老唐,對小丁說:“你將功贖罪的機會來了:把這個人給我綁起來,就用你們抬擔架的繩子。”小丁牙齒和手指並用,將一根麻繩從擔架上解下來,走到老唐身後開始捆綁他,老唐還沒從形勢的逆轉裡走出來,破口大罵:“小癟三!我早就該明白,不費勁得到的東西都太便宜,太便宜的都不是好東西!”小丁使勁推了老唐一下。老唐扭過頭又對季家鳴說:“你這個部下真是便宜貨,我一拳一腳都不用花費,他就把你給賣了!”季家鳴用手槍押送小丁和老唐向竹林深處走去。季家鳴問老唐:“是誰派你跟蹤洪望楠的?”老唐說話很實在:“是錢讓我跟蹤的。你付錢,讓我跟蹤誰都行。”季家鳴麵向小丁:“小丁,我再給你一次立功贖罪的機會,那邊有塊石頭,拿過來。”小丁把一塊香瓜大小的石頭拿了過來。季家鳴繼續問老唐:“我問你,誰派你來的。不要再跟我俏皮,說鈔票派你來的。”老唐還在逞英雄:“說了你也不認識。”“小丁,石頭準備好,照準他的後腦勺,砸。”小丁咬緊牙關,舉起石頭。老唐大叫:“姓平野!那人叫平野穀川!是日本一家公司的!”季家鳴哈哈大笑:“你也不貴重啊,不費我一槍一彈就把你主子給賣了!日本哪一家公司?”老唐沮喪地說:“我就知道是一家貿易公司……”季家鳴轉向小丁:“小丁,準備好了沒有?”老唐又大叫:“等等!我真的就知道是個什麼株式會社,做貿易的……”季家鳴把槍插進腰裡,放下外衣的前襟:“這裡不能久留,我又沒工夫審問你,就給你一個一般漢奸的公正待遇。”他把一個弱音器拿出來,安裝在小丁的手槍上:“丁正堂,試試槍法。”小丁說了聲“是”,舉起手槍。老唐罵小丁:“王八蛋……”還沒罵完,小丁已經勾動了扳機。這是老唐留給世界最後的一句話。老唐生得無聊,死得無聊,他的人生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悲劇,最大的可悲是,居然沒有一個人為他的死掉半滴眼淚。小丁當然也是要死的。因為季家鳴絕不會對一個叛徒心慈手軟。季家鳴從竹林回來的時候,被五花大綁在後座中間的聞辛正在衝洪望楠大發雷霆:“你忍心我就這樣離開我太太和孩子嗎?我剛出大門,想買些香煙帶到路上,怕內地買不到煙,就被你們綁架了……”季家鳴到底還是把聞辛給綁架了。洪望楠有苦難言,徒勞地辯解說:“聞辛,綁架跟我一點兒關係都沒有!”季家鳴押著老唐小丁進竹林的時候,洪望楠從後備箱裡發現了倒黴的聞辛,這件事完全是季家鳴自作主張,完全跟他沒關係。可是現在他卻根本無法洗脫自己的嫌疑。聞辛額頭青筋暴出,根本不聽解釋:“你們是一夥兒的!”季家鳴陰沉著臉走過來:“誰再出聲,我這裡有最省事的辦法讓他安靜。”他吩咐司機:“開車!”季家鳴血管裡流的,很可能不是血,是冰碴子。隻要能達到目的,他不介意用任何手段。他隻追求效果,他的行為底色也許是冷靜,但他的外在表現卻是冷漠,是冷酷。洪望楠恨恨地盯著季家鳴的後背:“季家鳴,我會向上級報告你的!你這樣對待一個將要擔負大任的專家,我必須請求上級給你處分!”季家鳴頭也不回:“誰的上級?你的上級和我的上級是兩碼事。假如我一開始就聽從我上級的指令,不讓你插手,就不會出這麼多節外生枝的事了!你這一插手,浪費了我這麼多人力和經費,也耽誤了時間!”洪望楠的臉因痛苦和憤怒變得扭曲:“救國救亡是自願的,本來聞先生已經有了九分五的自願,現在全讓你毀了!”聞辛在一邊心灰意冷地說:“好了,洪望楠!我人都給綁來了,你跟他再把戲往下唱,不難為情嗎?”小貨輪靠了岸。一個中年男人跳上棧橋,跑到船上。李叔江對桑霞指著中年男人說:“船交給他,你們跟我下船,休息一下。”中年男人牽起船上的繩子,把它繞在碼頭的鐵樁子上。幾個戴搬運工帽子、墊肩的年輕男子從棧橋上跑來,跳上船,開始搬運筐子。李叔江和桑霞把筐子分揀開,留下那六個寫有特殊編碼的筐子。一艘烏篷船在夕陽裡沿著逶迤的河道駛來,六個筐子被搬上船,李叔江和隨他一起的年輕交通員一前一後駕船。桑霞和王沐天在煤油燈下把六個藤條筐裡的水果倒在甲板上,從木瓜裡掏出藥劑,裹上棉花胎,塞入一根根掏空的楠竹杠子。然後桑霞把竹杠子的頭端封起來。王沐天非常認真地仿效她,一隻大蚊子叮在他的太陽穴上,他都毫無感覺。桑霞看了眼王沐天:“還在生氣啊?”王沐天滿臉的不服氣:“他憑什麼那麼傲慢!”桑霞點了一下王沐天的腦門兒:“他是為我也為你好。一個男孩子,心眼兒大點兒,我都不計較。”看王沐天不說話,桑霞接著說:“出來行動,會碰到各種人,不是每一個人都讓你喜歡。這不是在家裡,你媽說你你能頂撞,管媽老羅說你你也可以回嘴,現在你在革命隊伍裡,上級批評下級,都頂嘴都解釋,還怎麼執行任務,怎麼打仗啊?”王沐天伸長脖子:“我巴不得現在就打一仗!讓他看看,我是不是膽小鬼!是不是就配聽他挖苦打趣!”他沒有料到,他的願望很快就實現了,李叔江果然不再對他挖苦打趣了。下了烏篷船,天已經黑透,月亮升上半空,幾個人又踏上了鄉間小路,交通員扛著兩根竹杠子走在最前麵,桑霞和王沐天各扛了兩根竹杠子走在中間。有狗吠聲傳來,王沐天循聲看去,狗吠的起源處亮著模糊的燈火。李叔江走在最後,肩上扛了四根竹杠子。王沐天竹竿裡裝的藥多,桑霞要求跟他換一換,王沐天躲開了她。李叔江小聲製止他們:“噓!不要說話!快走!”他用下巴指著燈火狗吠處,“那邊的鎮子上住了一個營的日本兵,離這裡隻有兩裡路。”狗吠越來越狂亂。李叔江囑咐大家:“萬一碰到鬼子的巡邏兵,你們三人就先走。記住,藥品是幾百個傷員的生命。”前麵是蘆葦灘,從蘆葦裡傳出一片蛙鳴。交通員打手勢讓跟在身後的王沐天和桑霞停下:“這裡就是新四軍部隊來人跟我們接頭的地方。”王沐天四處看看,似乎真正進入中的曆險了。走在最後的李叔江隨後出現在小道上,他把四根竹杠子從肩上小心翼翼地放到地上,擦了一把額頭上和脖子上的汗。王沐天借著月光仔細打量著他,他注意到王沐天在看他,便也看著王沐天,眼睛閃閃發亮,王沐天趕緊把目光轉向彆的地方。交通員嘿嘿一笑,誇王沐天:“嘿,你這個小上海佬兒,不錯啊,走旱路不比我這個江北佬兒差!”桑霞低聲笑起來。王沐天顯擺說:“我們在上海經常跟鬼子打遊擊,腳板練出來了!”“你們打遊擊?怎麼打?”王沐天自豪地說:“在法租界、英租界,也有時候在華界,貼標語,撒傳單,在鬼子的卡車輪子上紮眼,還偷了一個日本軍官的摩托車……”李叔江忽然把手指放在唇上:“噓……”聆聽片刻,才說:“人到了!我去接一下!”說著便鑽進了蘆葦叢。王沐天好奇地問交通員:“他是順風耳嗎?怎麼聽得見有人來了?”交通員說:“你剛才沒注意,青蛙一下子都不叫了,這就是有人來了唄。”李叔江又出現了,他站在蘆葦深處,對著三人擺擺手,要大家過去。五個身背武裝的年輕戰士站在月光裡,李叔江指著桑霞對戰士們說:“來,給你們介紹一下:這是我們新四軍聯絡站上海分站的副站長,桑霞同誌。”他又指著為首的戰士對桑霞說:“小桑,這人叫方塊九,姓方,沒人叫他大號,新四軍四支隊的偵查連長,一場仗活下來就打撲克。”大家都笑起來。方連長跟桑霞握手,一揮手其餘幾個戰士走上來,扛起地上的竹杠子。李叔江伸手和方連長兩手相握:“方塊九,一路平安!”方連長看著桑霞和王沐天幾個人,半開玩笑地說:“當然,好幾個人等我回去接著打撲克呢!”他最後一個扛起竹杠子,很快消失在蘆葦叢裡。李叔江帶著大家走出蘆葦蕩稀疏的水灘,往停泊在水邊的烏篷船跑去,跑到半道,他們身後突然響起槍聲,李叔江回過頭說:“壞了,方塊九他們碰到鬼子巡邏兵了。這是三八大蓋的槍聲。萬一鬼子人多,那些藥品就完了!”王沐天的表情顯得有些古怪,李叔江對他和桑霞說:“你們倆在這裡等著,哪裡都不要去,發現有人就往蘆葦深的地方躲,等我們回來!”轉身對交通員一揮手,“我們走!”兩人一閃身,消失在蘆葦叢裡。槍聲密集起來。桑霞從小皮包拿出小手槍,又拿出幾發子彈:“阿沐,你在這裡等著,我跟李站長去!”好不容易逮住表現機會,王沐天躍躍欲試:“我也去!”桑霞低聲斥責王沐天:“不行!要是出了意外,我跟你母親怎麼交代?你是你母親的命根子!再說,上海的工作非常需要你!我剛才跟你說過,戰士要一切行動聽指揮!”李叔江追上了方連長一行人,要大家往北走,由交通員帶領,他和方連長負責掩護。月光照著扶搖動蕩的蘆葦,桑霞伏在深處的地上,看見三四個日本兵從她麵前一麵開槍一麵跑過去。王沐天匍匐行進到她身後,無論桑霞如何聲色俱厲,始終賴著不肯走。這是他第一次接觸打仗,不但沒有感到害怕,反而還有一絲興奮和激動。他看到李叔江埋伏在蘆葦叢中,等到一個日本兵衝到離他隻有七八米了,輕輕一勾扳機,日本兵倒下來,接著又迅速換了個位置,再次射擊,又有一個日本兵倒下去。現在,王沐天一點也不反感李叔江了,甚至有些佩服起來,這人雖然粗魯,但是還是很有本事的。總有一天,他會成為李叔江那樣的人,不,比李叔江更強的人。日本兵扔出一顆手榴彈,手榴彈落在李叔江的身邊,嗤嗤打轉,李叔江一腳將它踢出去,手榴彈在空中爆炸,一小片夜空被染紅了,紅色的夜空居然顯得有幾分壯麗。桑霞使勁推了王沐天一把:“快回去!”王沐天站起身來看了看她,轉過身,貓著腰往回跑去。跑了七八步,他停下來,見桑霞低著身體向雙方接火的地方潛行,他忍不住又轉回去,他的自尊和虛榮都不允許自己當個小逃兵。忽然,王沐天看到一顆子彈飛來,李叔江右胸中彈,在蘆葦叢中翻滾。一個日本兵端著槍上來,舉起刺刀朝血泊裡的李叔江刺去,剛刺了一下,日本兵身後飛來一顆子彈——開槍的是從日本兵身後潛行過來的桑霞。日本兵晃了晃,倒在蘆葦裡。桑霞出現在日本兵五步遠的後方,她見那個日本兵正在蹬腿,又補了他一槍,日本兵停止了掙紮,她卻渾身發抖,緊張和亢奮讓她近乎窒息。桑霞呼喚李叔江,王沐天緊跟著出現,兩人焦急地看著胸口被血濕透的李叔江。李叔江微微睜開眼睛,微弱地說:“快……撤!”方連長跑過來,趕緊背起李叔江,衝桑霞和王沐天喊:“快撤!一個連的鬼子都給驚醒了!馬上會包抄上來!”桑霞拉起王沐天,跟在方連長的身後,很快鑽入蘆葦蕩,方連長說:“前麵就是進山的路,進了山就好了。鬼子不敢跟著我們進山,怕中我們遊擊隊的埋伏。”走了片刻,桑霞發現王沐天不見了,便壓低聲音叫喊起來,沒有回應,趕緊折身尋找。王沐天自作主張,要跟日本兵來個短兵相接,他趴在蘆葦蕩的窪地裡,身邊擺著三顆日本兵的手榴彈,槍口對準前方。這是他從剛剛死去的日本兵身上搜到的戰利品。五六個日本兵弓著腰,端著上了刺刀的三八大蓋從五個方向跑上來,形成包圍圈。王沐天開了一槍,沒打著目標。他有點驚慌,來不及瞄準,又開了一槍。日本兵開始小心翼翼地收縮包圍圈。桑霞貓著腰跑來,從五十多米以外看見了王沐天深陷的危機,心急如焚。王沐天拉開手榴彈的弦,向一個衝近了的日本兵扔出一顆手榴彈,日本兵立刻臥倒,等煙霧散開,王沐天看見那個日本兵已經從他麵前的蘆葦裡鑽出來。王沐天拿出在上海逃避巡捕和日本兵的賽跑速度,瘋狂奔跑。拚命追趕王沐天的日本兵沒有注意到在路旁還埋伏有人,經過桑霞身邊的時候,桑霞舉起手槍,將日本兵撂倒了。方連長此刻也匆匆趕了回來,震怒地瞪著王沐天:“怎麼回事?”王沐天有些心虛了:“我想掩護你們的……”方連長低聲斥責:“搗亂!往山坡那邊突圍!李站長還等著我們!”桑霞拉著王沐天跟著方連長向蘆葦蕩高處跑去,回到李叔江躺的地方,隻看見被壓倒的蘆葦上一灘血跡,李叔江又不見了。方連長點著王沐天的鼻子:“都是你,逞能!”王沐天瞠目結舌,沒想到自己又給大家帶來麻煩,心裡祈求著希望李叔江能夠沒事。他們身後的槍聲又激烈起來。三個人朝低窪處看去,隱約看見李叔江一個人在阻擊日本兵。一顆手榴彈從敵方投過來,爆炸聲驚天動地。方連長一把揪掉帽子,對桑霞和沐天一擺手:“你們快撤,往山上走!我去看看!”王沐天瞪著眼睛:“李站長呢?”“還問個屁!快走!在山下的土地奶奶廟前麵等我。不準擅自行動,再亂跑我要不槍斃你我是你兒!”方連長怒氣衝衝地說完便鑽入蘆葦飛速潛行,眨眼間消失了。桑霞和王沐天坐在土地奶奶廟門口的台階上。王沐天把頭枕在兩個膝蓋頭上,睡著了。當他醒來的時候,聽到了李叔江犧牲的消息。李叔江為掩護大家,在重傷情況下拚儘最後力氣,又乾掉了幾個日本兵。王沐天的第一場真正的戰鬥就是這樣結束的,一切快得就像一眨眼。眨眼間一個優秀的戰士就離開了大家,因為他的無知和好奇,還有他的逞強。黎明到了,桑霞和沐天跟著方連長默默在山路上行進,王沐天停下來,回過頭,看著山下。桑霞見王沐天對著山下發怔,走過來,輕輕拉了他一下。他看著桑霞,眼睛漸漸濕潤了。他為自己的魯莽和好強而懊喪悔恨。他終於意識到,在這之前,他隻能算是個大膽的人,那一天他明白了,他和一個合格的、勇敢的戰士之間的距離還有很遠。他和李叔江、和桑霞之間的距離還有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