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四軍遊擊支隊營地坐落在一片竹林中,竹林遮天蔽日,把炎熱的夏天完全拒之門外。王沐天和桑霞跟在方連長身後向竹林小道走去,一路上東張西望。這是一個新奇的世界,這裡來來往往的幾乎全是年輕人,這些年輕人看上去緊張忙碌,積極樂觀,竹林也似乎因此顯得生機勃勃。在路口站崗的是一個稚氣未脫的哨兵,王沐天走過他身邊時對桑霞說:“小霞姐,這個哨兵比我小多了,最多十六歲!”王沐天的少見多怪把方連長逗樂了:“這不算小,我們隊伍裡最小的隻有十四歲。”王沐天睜大了眼:“他們也會打仗?”“現在還用不著他們打仗,不過他們在學習打仗。聽說過延安抗大嗎?我們新四軍也有抗大分校。”王沐天不作聲了,他有些害臊,和這裡的人比起來,他以前那些行為簡直是小兒科。三個女兵端著盆提著桶快步走來,她們手臂上都戴著印有紅十字的白色臂章。方連長和她們打過招呼,指著她們去的方向說:“那邊是醫院,這邊是戰地服務隊,就是搞宣傳鼓動的。再過去一點,那邊就是團部機關。”他見桑霞四處巡視,笑了笑,“小桑找什麼呢?除了醫院有幾頂帳篷,所有單位都是靈活機動,你看這路,這裡白天當路走,晚上拉開鋪蓋就是屋。”王沐天盯著路麵:“下雨怎麼辦?”方連長輕鬆地說:“每人發一塊油布,下雨把油布裹在鋪蓋外麵,照樣呼呼大睡!”一個戴眼鏡、臂戴紅十字臂章的男兵匆匆趕來,匆匆跟方連長打了個招呼,很快便走過去。方連長說:“這位是黃大夫,菲律賓來的。醫科大學讀到二年級,學的是婦產科,不過在我們這裡是主刀大夫。你們剛才看到的三個女看護,其中就有兩個是南洋回來的。現在我們的機關、後勤、醫院、報社,隻要用得上知識分子的地方,都有很多從海外回來的學生,還有些學生是從美國、加拿大回來參軍的。”王沐天興奮地看看桑霞,桑霞的表情看上去也很激動。他們已經被這裡的一切深深打動。三個人來到一個帳篷門口,一個哨兵端槍站在封閉的帳篷門簾前麵。方連長指著桑霞和王沐天對哨兵說:“這兩位就是給我們送藥來的同誌。”哨兵對他們莊嚴地行了個軍禮,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對王沐天行軍禮,一股自豪感很自然地在王沐天心中翻滾。帳篷的地麵是被鏟除了雜草,又用泥土夯實過的,十分光潔,四麵擱著能夠折疊的藥櫃,裡麵放著各種藥瓶。方連長介紹說:“看見沒有?藥局是重兵把守的。有時候傷員傷痛熬不住,會偷跑進來拿藥,兩年裡吃錯藥的有五六個,非戰鬥減員。”一個三十多歲的藥劑師正把藥片往舊報紙做成的小藥袋裡裝。方連長指著藥劑師說:“這位是我們紅二十八軍的藥劑師,中西藥通吃!”藥劑師對來客微微點頭,並沒有太多客套。十來根楠竹杠子放在地上。王沐天走上去,掏出那把瑞士軍刀,把楠竹頭上的蓋子撬開,從裡麵掏出包著棉絮的藥劑。藥劑師默默地走過來,撿起一個小瓶子,看著裡麵的白色藥粉。桑霞走上前解釋:“這是普魯卡因,這段英文是用法,告訴你怎樣溶解。”她拿起一個扁扁的盒子,打開盒蓋,“這些是利多卡因,跟普魯卡因的用法大同小異……”藥劑師微笑著打斷了桑霞:“英文我懂一點。不過謝謝你。”桑霞窘迫地笑笑:“不客氣。”方連長要去跟團長彙報李站長犧牲的經過,留他倆在這裡參觀,轉身走出了帳篷。兩人正坐在小竹凳上休息,突然從不遠處傳來一聲慘叫。王沐天蹭一下站起來,緊張地瞪著眼睛:“是抓了俘虜在審訊嗎?”藥劑師意味深長地看著王沐天:“知道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嗎?我們是不允許虐待俘虜的,旁邊的帳篷就是手術室。”桑霞和王沐天繞著手術室帳篷外邊走了一圈兒,看到三個窗口都被窗簾遮住了。聽到裡麵又是一聲慘叫,不過這一次比上一次壓抑多了。一個女人的聲音從裡麵傳來,她在鼓勵傷員:“再咬緊一點!馬上就好了!”桑霞感到一陣揪心,小聲對王沐天說:“不是有麻醉劑了嗎?他怎麼還疼成這樣?”王沐天將手伸進小窗口,窗簾是被細繩子牽拉在帳篷壁上的,扒不開,但還是在窗口下方扒出來一條縫隙,透過縫隙,正好能夠看到傷員的上半身。王沐天倒抽一口涼氣,傷員就是昨天和他們一塊運送藥品的年輕交通員,他的雙臂被綁在床幫上,牙齒咬住一塊毛巾,一隻女性的手拿了塊白布替他擦去頭上和脖子上的汗水,他忍不住又大叫一聲。那位菲律賓來的黃大夫微笑地看著交通員:“疼就罵幾句!罵娘,罵鬼子都行!罵我我也不還嘴……來吧!快罵!”交通員的腦袋突然耷拉下來,昏死過去,旁邊的護士長緊張起來。黃大夫擦了一把汗,說:“基本好了,準備縫合吧。手術是成功的,他是因為疼痛昏厥的,應該沒關係……”王沐天再也按捺不住,衝著窗口大聲叫起來:“你當然沒關係!疼的不是你!”桑霞著急地拉住王沐天往後拽。黃大夫憤怒地循聲往外看:“誰在那兒搗亂?”王沐天掙脫開桑霞,使了一把蠻勁,窗簾給撕下來了,隔著帳篷衝黃大夫吼叫。簡陋的手術室床邊,戴著大口罩的黃大夫膠皮圍裙上、手上全是血跡,他正在給交通員縫合傷口,惱火地吩咐護士長立刻趕走這兩個不速之客。護士長從帳篷走了出來。桑霞眼淚在眼裡聚起,目光透過淚光,眼睛越發晶瑩:“麻醉劑現在送上來了,為什麼不給他用?”護士長輕描淡寫地說:“就是從大腿上取一顆子彈,又不是開膛破肚!我們這裡的戰士哪兒那麼嬌氣,做這麼小的手術還用麻藥!”王沐天激動得像個鬥雞:“就是這個交通員,昨天夜裡和我們一塊兒冒生命危險把麻醉劑運到山上,現在他都疼昏過去了,你們還不給他麻醉!你們心怎麼這麼狠?講人道主義嗎?”桑霞擦了把眼淚,大聲說:“我代表我們藥品輸送站海外和國內的同誌,請求你們給他用麻藥!”一個哨兵端著槍跑過來,槍杆橫在王沐天麵前,把他和窗口隔開,“哢嚓”一聲扳開槍保險。熱血衝上頭的王沐天一把抓住他的槍杆,和哨兵較量臂力:“送這些麻醉劑來的路上,交通站的李站長都犧牲了!是為了你們按著麻藥不用,給傷員受刑的嗎?”哨兵“嘩啦”一聲拉開槍栓。王沐天抓住槍口,頂在自己胸口上:“嚇唬誰呀?我什麼都怕,就是不怕死!好像就你打過槍,就你殺過人!你開槍啊!”正鬨得不可開交,方連長匆匆趕了過來,他喝住王沐天:“小王,我們這是軍隊,不是你耍二杆子的地方!”王沐天索性連同方連長一塊兒罵:“都是騙子!我們把藥千辛萬苦地從海外運來,又九死一生送到部隊,你們怎麼對傷員的?連麻醉劑都舍不得給他們用!你們對得起海外為抗日捐藥的愛國僑胞嗎?”方連長打量著王沐天沒說話,臉上很快露出一抹讚許之色。護士長製止王沐天:“小同誌!”王沐天矛頭又指向護士長:“誰是小同誌!我都抗戰兩年了!”他指著帳篷裡的交通員,“比起那個傷員,我還大一歲呢!”護士長無奈地笑:“好好好,小老同誌!我們的團參謀長前天動手術,從小腿上取出一塊五年前打進去的彈片,他自己拒絕用麻藥,讓我們把麻藥省給動大手術的傷員。”桑霞愣住了,王沐天也張大了嘴巴:“為什麼?”護士長輕輕說:“參謀長做這樣的榜樣,下麵的戰士沒人願意做孬種,對不對?每個輕傷員手術前,我們都征求他們的意見。”她指指帳篷內說:“這個小交通員,我們也征求了他的意見,他拒絕用麻藥,所以我們給他敷了一些有麻醉作用的草藥。”真相大白,看來這次又衝動了,王沐天偷眼看方連長,方連長也正含笑看著他們,他又看看桑霞,桑霞跟他一樣,窘迫,無地自容。看到兩人的神色,方連長終於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王沐天對營地生活幾乎是一見鐘情,他太喜歡這裡了,這裡每個人都是那麼生動自然,那麼有生氣,那麼堅強,那麼充實,他們的生命才是有意義的,他厭倦了在上海那些小打小鬨,隻希望自己能夠馬上加入到這樣熱烈、緊張的部隊生活中去。隻是琢磨了半天,一直不知道如何開口。吃完簡單的午飯,王沐天和桑霞換上了一身農家衣服,一個戰士護送他們向竹林外走,剛走半裡地,王沐天站住了,用懇求的目光看著桑霞:“小霞姐姐,幫我個忙好嗎?”桑霞看王沐天鄭重其事的樣子,不知道他又要搞什麼名堂。王沐天緊皺眉頭,像是下了很大決心,一句一頓地說:“你幫我把那輛摩托車從車行取回來,把修車錢付給車行老板,那輛車就算我給我們新四軍藥品運輸站做的捐獻。還有……我從七歲開始集郵,我父親的郵票也留給我了,你幫我把我所有的集郵簿都送給洪望楠的妹妹洪望梅,她也集郵,老是特彆羨慕我的郵票。還有我的書,所有的偵探,都送給我那個姓鄭的同學。”桑霞感覺腦袋好像有些大了:“你這是什麼意思……交代後事?”王沐天不置可否,雙腳已經要往回轉了:“最後請你幫一個大忙,這個忙最難幫,不過我相信隻有你能幫:勸勸我媽,不要難過,我抗日去了……”他突然轉過身,沿著竹林的小道向回跑去。桑霞蒙了,抗日?這小子怎麼總搞這些突然行動?王沐天跑回到方連長麵前,一個立正:“讓我留下來吧。我要當戰士,我要打仗!”方連長驚奇地打量著麵前的小夥子:“你們不是要走了麼……你現在不是戰士是什麼?”王沐天大聲說:“我要當跟敵人槍對槍,刀對刀,拚死疆場的真戰士!”桑霞追了上來,愣在一邊。方連長盯著王沐天的目光帶著欣賞之意,過了一會兒,重重拍了他肩膀一下:“小王同誌,回到上海去吧,上海的工作更需要你。在這裡當戰士,隻要心向抗日,有誌救亡,身強體壯就能當;在上海當戰士,他們十有八九都不行。你跟敵人不是槍對槍,刀對刀,但是眼睛對眼睛,鼻尖對鼻尖,耳朵貼耳朵。你想,連刀槍都不能明著拿的戰鬥,是什麼樣的戰鬥?哪種戰鬥更需要勇敢智慧還有文化?”王沐天想了想,好像覺得方連長的話很有道理:“不過……可是……”他結結巴巴起來,他想說,他真的是很喜歡這裡,卻又實在說不出來。方連長和顏悅色地說:“等戰士們傷員們知道了那些救了他們生命的藥是怎麼來的,誰送來的,他們肯定覺得你這個戰士更難當。”桑霞看到王沐天似乎已經被方連長說服,鬆了口氣,走上來拉住他,半玩笑地說:“小王同誌,我看咱們還是回上海參加鬥爭去吧。”回到上海的洪望楠,被季家鳴安置在上海郊區的一間空屋裡。季家鳴找了個正骨大夫給洪望楠做髖骨複位,大夫敷了藥,留下一些正骨草藥。聽大夫說沒什麼大問題,洪望楠放心了。他向季家鳴打聽聞辛的情況,季家鳴反倒指責起他來:“聞辛這樣的人,早就該給他來硬的。你爭取心靈的結果是什麼?差點兒丟了自己的性命!那天晚上,你從上海南站打電話給我,說小丁把跟蹤你的人抓住了,我就覺得奇怪了,丁正堂為什麼不向我請示怎麼處理俘虜。我當機立斷趕到車站,正巧碰見那人跟丁正堂在一起,活活兒是一隻狼一隻狽,我就跟著你一塊兒上了去杭州的火車。沒想到,姓丁的跟那個不來路不明的家夥連夜雇了一輛車追到筧橋去了。”洪望楠悲哀地把目光投向窗外:“我怎麼覺得,你的抗戰和我的抗戰是兩回事?我的抗戰是發自內心的抵抗,來自靈魂的不屈。這樣的抗戰,哪怕在日本人占領了中國每寸土地之後,也不會被撲滅。我們的靈魂是他們永遠占領不了的。了不起他們把我們的肉體拿去,毀滅,但除了肉體之外的一切,永遠屬於我們自己,是自由的。這一切是無形的,是組成我們民族靈魂的……靈魂怎麼能綁架?怎麼可以綁架一個人去英勇抗戰?這跟侵略者綁架我們的民族,要我們承認他們的共榮有什麼兩樣?”洪望楠回過頭,發現季家鳴早已不在屋裡了。季家鳴懶得聽他抒情,季家鳴是實乾家,他隻做他認為有用的事。他找了個泥瓦匠,用碗碴把圍牆給嚴嚴實實紮了起來。這意味著洪望楠被限製了自由。他這樣做自有他的道理:“我隻對上級負責,對你負責,也對抗戰事業負責。就因為我尊重你辦事為人的方法,才弄得簡單的事情危情四起,我一直疲於招架!”麵對季家鳴的無理,洪望楠能做什麼呢,他什麼也不能做,最多也就是把床頭的紫砂壺抓起來砸到門上。季家鳴不動聲色地看著洪望楠,冷冷地說:“在把你全須全尾送回飛機製造廠之前,什麼手段有效我就用什麼手段伺候你。我實施這個強製手段也是你逼的。怕你腿長好了,又會出去招災惹禍,到處跟人演講靈魂救國。你金貴啊,炙手可熱!上級跟我說,造抗戰的飛機,我們折不起洪望楠這員大將。委屈點吧,洪大博士!”說完拿起帽子,揚長而去。一直沒有洪望楠的消息,王多穎有些擔憂。坐在輪椅上的賀曉輝微笑著安慰她:“望楠不會有事的,你要相信我這個老兵的直覺,一定是被什麼事耽誤了。”王多穎奇怪地看著他,她本來是照顧他的,現在倒要他來安慰了,說出去都讓人笑話。賀曉輝已經完全脫離了危險,要出院養傷,王多穎推他進入電梯。狹小的空間懸吊在空中,沉默使得時空都凝固了一般。賀曉輝打破沉默:“最近雨多,在診所的無線電裡聽到廣播,說浙江、江蘇好幾個縣發了大水,大概火車停開……”王多穎點點頭:“也許吧,謝謝你為了望楠還專門聽氣象消息。”終於,又是一記震蕩,電梯著陸了,似乎兩人又都難以打破已經凝固的時空,走出去。電梯顯示到了一層,賀曉輝伸出那隻沒纏繃帶的手欲拉電梯門,王多穎的手卻先到了,兩人的手刹那間相觸,賀曉輝觸電一樣縮回手。到了外麵,他們好像一下子不習慣起來,話也少了許多,似乎隻有呆在密閉的病房裡,他們的話才會多。兩人似乎都多了個秘密:一切都是在病房裡開始的,那麼就應該在病房裡結束也好。王多穎吃了一驚,開始了什麼?哦,是友情,她相信是友情,她寧願相信。這已經很難得了,她是沒有什麼朋友的。小包不會開車,特意從外麵雇了個轎車,他和王多穎扶起賀曉輝,坐入後座。王多穎也挨著他坐了下來。賀曉輝使勁挪動一下,想給她騰出更多空間,又似乎是避免挨她太緊。王多穎看他一眼,向車門邊使勁擠了擠,幾乎欠著半邊身體。車子開動了,離開法肯斯坦診所樓,駛向塞納公寓。賀曉輝看了一眼王多穎,微微一笑:“這樣坐,你一會兒就會腰酸屁股疼。”王多穎皺眉,嗔怪地說:“說話這麼粗!”賀曉輝哈哈一笑:“文雅的人就沒屁股了?孔夫子沒屁股坐在哪裡?怎麼著書立說?”王多穎低頭笑了,賀曉輝也看著王多穎笑:“哎,我就是要看你笑。現在你不擔心望楠出事了吧?”王多穎點點頭,隻覺得心裡暖暖的。這就是友情的美好啊,關心一個人是天經地義的。進入洪望楠的房間,賀曉輝環顧著房間,很有些不習慣:“這麼小布爾喬亞!在這裡住一陣,我大概有希望成個文明人。”王多穎很認真地說:“這裡離法肯斯坦的診所很近,護士每天還會給你打一次針。不舒服了,你就給診所打電話,他們會馬上來這裡出診。”小包考慮得周全,說一會兒出去給賀曉輝買兩身衣服,好有的換洗。他告訴賀曉輝:“日本憲兵沒抓住你,把你房東的房子給封了。”賀曉輝搖頭苦笑,貪圖房錢便宜,他把房子租在華界,法租界的房子實在貴得不像話。王多穎上來勸慰:“你先住在這裡,等傷完全好了,可以在報紙上看看法租界、英租界的租房廣告。”她轉身走出門口,“我去公寓樓下的餐廳買些點心,順便跟經理再要一把鑰匙。”門剛關上,賀曉輝的神情立刻嚴肅起來:“小包,檢查一下房間。”小包馬上掏出一把小刀,熟練地打開電話機座查看,然後迅速把機座複位。兩人又端起茶幾上的台燈,掀起了床罩,打開了衣櫃,沒有發現異常。賀曉輝放心了:“現在看起來,王多穎這個人沒什麼疑點,天真、單純,思想也比較進步,不過也不能不防。畢竟她是洪望楠沒過門的媳婦。背後保護洪望楠的,是一個國民黨中統的特務站。”他緩慢地走到浴室,扶著洗手台,走向浴室窗口,“還要看看這房子藏身、作戰、撤退的條件。對付中統特務,要像對付日本憲兵一樣警惕。你哪年入黨的?”小包說:“盧溝橋事變之後。”賀曉輝看到樓下的院子裡,一條小狗叼著球撒歡地跑過,兩個西洋女人坐在長椅上聊天抽煙。“那你還太年輕,還不了解國民黨的變數。國民黨就像什麼呢?一句俗話說一個人沒有定性,變數太大,就說此人‘貓三天,狗三天’,國民黨就那樣,說翻臉就翻臉。我們贛南閩西紅軍遊擊隊聽說要接受國民黨整編,不少人開小差不乾了。想不開啊!‘四·一二’是蔣介石翻臉吧?死在他刀下多少人?圍剿又犧牲了多少紅軍!說成一家人就是一家人了?誰信得過蔣介石?跟日本人打仗還打不過來,這邊國民黨跟我們的摩擦停止過沒有?不能不防這些國民黨。”賀曉輝年紀並不比小包大多少,卻儼然以過來人自居,他有這個資格,因為他的經曆實在太豐富。王多穎帶了早點回來,小包對王多穎交代了一句就出門去了。王多穎回味著小包剛才的話,驚奇地問:“他剛才叫我小王?”賀曉輝啞然失笑:“是不是沒叫你王小姐不習慣啊。我們新四軍部隊裡,都這麼叫年輕戰士,嚴肅的時候加上個‘同誌’……嗯,小王同誌,你買了什麼好吃的?”王多穎笑了,放下托盤,把一個瓷湯缽從托盤上端下來,放到桌上:“小王同誌知道你吃西餐吃得胃口敗了,想給你吊吊胃口!醋椒魚湯,薺菜麻油包。”說著又把一個小小的蒸籠和兩個小碗擺在桌上。剛揭開湯缽的蓋子,賀曉輝馬上吸了一口氣。“嗯……香死我了!”王多穎把湯舀到小碗裡,放到賀曉輝的麵前,她指著一個小瓶說:“不夠辣的話,這是胡椒麵。”賀曉輝拿起小瓶子往湯裡使勁撒,用瓷勺攪和一下,喝了一口便皺起眉頭:“是胡椒嗎?怎麼發甜呀?”王多穎嘗了一下,叫起來:“啊呀!是白糖!”說著咯咯地笑起來把賀曉輝的那碗湯搶過來,倒進了抽水馬桶。“這麼好的湯給糟蹋了!你在家一定什麼事都不做吧?”王多穎抗議:“怎麼不做?有一次家裡來了個客人,我把鹽當成糖放到他的咖啡裡去了!”“估計那個客人從此再也不上你家門了。”王多穎眨眨眼:“猜到了吧?我就是要他從此再也不上我家門!”“為什麼?”“他說日本人好話。‘八·一三’以後,他果然給日本人重用了。”賀曉輝若有所思:“哦,明白了。你也想讓我從此不上門,所以拿白糖當胡椒放在我的湯裡。”王多穎卻沒了開玩笑的心思,神色黯然起來:“你的傷好了以後,離開這裡,肯定再也不會上我們的門了。”“我們?我們是誰?”王多穎嗔怪地看了賀曉輝一下:“你知道是誰。我和望楠啊!快喝湯吧,涼了就不好喝了。”喝完了湯,王多穎扶著賀曉輝往床上躺,兩手托著他的上半身,由於緊張和吃力,她的手在微微發抖。賀曉輝終於躺下了,眼皮緊緊閉著,細密的汗珠從唇上冒出,額頭也汗津津的。王多穎輕聲問:“每次止疼藥的勁過去了,就很疼,是吧?”賀曉輝襯衫的紐扣開了一顆,露出纏滿繃帶的身體,有的地方還在滲血,不過他還是不忘開玩笑:“還好……你想,老猶太在我肚皮上打了那麼大的補丁,那麼多針腳總是要牽牽拽拽的。他這回在我身上掏了好幾個窟窿,五年前打進我身體裡的子彈,他都順便給刨出來了……《遊擊隊之歌》唱的是‘每一顆子彈消滅一個敵人’,我呢,敵人的好幾顆子彈也沒消滅我一個人……真奇怪……人和什麼都能共存,跟子彈也能共存……現在子彈沒了,怪想它們的……”王多穎一副家長模樣:“彆說話,休息。”說著,站起身欲往後退,賀曉輝卻拉住她的手。她吃了一驚,看著他的手緊攥住自己的手。賀曉輝請求她:“彆走,跟我說話,一說話就打岔了……你記得我教你的歌嗎?特彆難唱,後半拍起……”王多穎看著賀曉輝,那種天然的母性又被喚醒,如潮水一樣湧上來,她輕聲唱起來:“我們都是神槍手,是這樣唱的嗎?”“對,你怎麼這麼快就學會了?再唱:每一顆子彈消滅一個敵人……”王多穎繼續唱。賀曉輝笑起來:“你一唱我才知道自己跑了調了。”王多穎輕輕抽出自己的手。賀曉輝臉上出現越來越多的汗珠,虛弱地說:“這支歌把遊擊隊員寫得多浪漫啊……其實真的遊擊隊員,非常苦,麵黃肌瘦,渾身疥瘡,每隔一兩天,身邊都會倒下一個或者幾個戰友,打仗犧牲的,病死的,傷口感染死的……等我好了,你教教我唱這支歌……”王多穎站起來,輕聲哼唱著向衛生間走去,拿著一塊毛巾擰開水龍頭衝洗,她審視著鏡子裡的自己:臉頰潮紅,眼睛閃耀著一種奇特的光彩。不過才短短兩天,她好像變成了另一個人,她不認識自己了,是賀曉輝讓她改變的嗎?她找不到答案,內心卻萌生出某種秘密的感覺——一種令她惶恐的甜蜜。她擰開冷水的龍頭,希望冷水能衝掉那些秘密的激情。她似乎成功了。從衛生間出來後,她看上去很冷靜了。當賀曉輝向她表示感謝,她隻是很客氣地說:“這些事,我是替洪望楠做的,你要謝就謝謝望楠吧。”提到洪望楠名字的時候,她似乎有意加重語氣。門鈴突兀地響了起來,王多穎打了一個哆嗦。她回頭去看正被疼痛折磨的賀曉輝,賀曉輝似乎忘了疼痛,瞪著眼睛,緊盯著房門。房間靜得幾乎可以聽到心跳。門外的人停了一會兒,然後聽到鑰匙插入鎖孔的聲音。王多穎慌了,她把脊梁靠上去,使勁抵住門:“請問哪一位?”“我,季家鳴。王小姐,請開門。”王多穎似乎成了木偶,求救地看著賀曉輝。賀曉輝衝她擺了擺手,小聲說:“出去吧。”王多穎趕緊理理頭發,喘了口氣,又回過頭來看著賀曉輝,他微笑著鼓勵她,要她鎮定。她打開了門。三伯伯走出辦公室,站在會客室門邊。等平野進了會客室,他才跟進去,自己坐在一張沙發上。平野觀察著室內的布置,拿起一個瓷器欣賞。三伯伯盯著平野的側影:“先生看上去很像中國人。”平野回頭:“那王先生看出我不是中國人?”“西方人覺得中國人99csw.和日本人讓他們很難區彆,其實我們中國人和你們日本人的差彆,有時候要大於中國人和西洋人。先生一定是在上海住了很多年了吧?”平野的臉又冷又硬,就像冬天的冷饅頭:“我不是來跟你扯閒話的。”三伯伯不動聲色:“哦?那你是想直接從這裡把我抓走?”“你怎麼知道我要抓你?”“那你來乾什麼?跟我做期貨現貨生意?或者做其他投資生意?”“投資生意當然好,不過我錢不夠。”“上海灘上大部分有錢人都是從身無分文的赤佬起家的。哈同、薩蓀、黃先生、杜先生最早都是癟三,原先他們是各種人等,現在都到了同一個人等,就是有錢的人等。”“在你這裡,各種東西都能投資賺錢,對吧?”平野凝視著三伯伯,“情報也可以投資。”“那得看什麼情報。”平野單刀直入:“我打聽了,跟你常打交道的那個荷蘭人想花大價錢弄到中央飛機製造廠的資料,最重要的是頭一批、第二批投產的機型。我還知道,你想要他弄到非常重要的國際情報,寧可用中央廠的情報去跟他換。”三伯伯平靜地看著平野,心裡卻在盤算。平野繼續說:“假如我跟你換呢?”三伯伯攤攤手:“我很想跟你換。不過我一個字的資料還沒獲取。”“我可以再等等,等你獲取了情報……”平野又糾正說,“哦不,資料。”三伯伯用手敲著身旁的茶幾:“平野先生很清楚,想得到什麼和能得到什麼,不是一回事。比如錢財,我渴望得到它,越多越好,永無止境,可是究竟能不能得到,不取決於我,對吧?”平野開出條件:“隻要你能給我供應中央飛機製造廠的資料,任何資料都行,我可以讓你對錢財的渴望暫時滿足一下。”三伯伯點起一支雪茄:“我是這家銀行的總經理。我手裡每天流動著萬兩黃金,平野先生,我像是給點錢就滿足的人嗎?夠格稱得上錢財,在我這裡,就是上海的一個局部了。況且,你想得到的資料,我連根毫毛都還沒看見。”“那好吧。”平野用毋庸置疑的口吻強調,“一旦你得到任何這方麵資料,我必須是你第一個主顧。明白嗎?我出的價錢一定比那個荷蘭情報販子高幾倍,一定會讓你滿意的。做生意我從來不在價錢上苛刻,這樣生意才長遠有得做。”三伯伯點頭表示同意:“對的。生意生意,比貨色為生計,談價錢為意趣。你要是眼下有什麼資料想出手,我可以幫你參考一下價錢?”平野感到吃驚:“這麼快生意就要做起來了?”三伯伯吐出一口煙:“我是上海人。上海人做生意,一寸光陰一寸金。”季家鳴到洪望楠的房間完全是一次偶然行為,他例行公事地向公寓經理詢問最近有沒有人找洪望楠,公寓經理告訴他,王多穎最近常來,現在正在洪望楠房間。直覺告訴季家鳴,王多穎的行為不尋常,這裡麵一定藏著什麼貓膩。他看到開門的王多穎神色很不對,於是更確定了自己的懷疑,王多穎堅持要跟他到樓下談,而他堅持要到房間談。他老謀深算像一隻老狐狸,王多穎哪裡會是他的對手,趁王多穎不注意,他打開了洪望楠房間的門。季家鳴的笑容簡直討厭極了,無情,冷酷。他對王多穎說:“這房子真不錯,是我給洪望楠租的,付賬是我付,每個進入這房間的人,我都有責任保護他的安全,也有權利了解他的背景,哪怕她是洪望楠的馬上要婚娶的女人。”很可惜,季家鳴轉遍了整個房間一無所獲。他不甘心,假裝離開,然後又神經質地殺個回馬槍,依舊一無所獲,這次他是真的走了。關上門,王多穎整個人幾乎癱軟在地,她也跟著做了一回地下黨,這滋味真不好受,魂都嚇沒了。她四下張望,搞不懂活生生一個大活人怎麼能夠神奇地憑空消失,莫非真有隱身術這回事?她輕輕喚起賀曉輝的名字,聽到一聲微弱的回應,聲音從浴室裡傳了出來,她衝過去。看到賀曉輝從浴池對麵的白色方形小門裡鑽了出來,他已經筋疲力儘,剛出來便歪在地板上,滿頭大汗地激烈喘息著。王多穎撲上去扶起賀曉輝靠牆坐下,後怕和激動的眼淚流了出來:“嚇死我了!”經曆這一番折磨,她和賀曉輝已經稱得上是患難之交了。賀曉輝蒼白的嘴唇動了一下,還不忘得意:“什麼中統……飯桶吧……你打開這個櫃子看看……”王多穎打開方形小門,毛巾和被單全坍塌下來。“往上看。”王多穎把頭探進櫃子裡,抬起頭,看見一道煙囪似的通道,一直通向上一層樓的同樣的儲物櫃,靠牆的地方,有一根鐵鏈。剛才季家鳴打開小門的時候,賀曉輝正抓在這根鐵鏈上。賀曉輝朝王多穎狡黠地眨眨眼:“原來這裡是運送東西的,上下通著,現在停用了,改成了壁櫃。小包把頂上的板掀掉了,我就站在這些毛巾被單上麵。那個飯桶隻要往上一看,我就暴露了。”他的喘息又加重了。王多穎扶著他往外走,他卻輕輕推開她:“我自己能走。”王多穎不放心:“傷口疼得要命吧?”賀曉輝笑笑:“奇怪,剛才一點兒都不疼了,現在又開始疼。”獵人都說,受了傷正在疼痛的野獸是最危險的,它們麵臨外來危險的時候,一刹那間會比對手有力量得多。人也一樣。對於此刻的王多穎來說,麵前的這個男人簡直不像是個人,可是說他是野獸也不合適,那他究竟是什麼?賀曉輝坐到床前,但腿抬不起來,王多穎走上前去,幫他把腿放到床上,又慢慢讓他躺倒。兩人的臉此刻離得非常近,連彼此的心跳似乎都能聽得見。王多穎感覺到賀曉輝在看她,瞥了一眼,看到他的目光充滿溫情。她的心跳又加快了,嘴上卻說:“還疼嗎?”賀曉輝避而不答:“你猜我剛才在想什麼?”王多穎低下頭,又搖搖頭:“猜不到。”“我在想,你唱歌怎麼一點兒都不跑調。”王多穎忍不住笑出聲來:“你怎麼還會想到那兒去?真奇怪!”賀曉輝閉上眼,喃喃地說:“因為我的……紫蘭唱歌也不跑調……一點兒也不跑調……”賀曉輝的呼吸勻稱深邃起來,胸口微微地一起一伏。他太疲憊,很快睡著了。王多穎注視著他,突然感到幾分羞臊,斷然收回目光,逃似的離開床邊,向門口走去。到了門口,還是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他一眼,他睡得如同嬰兒。桑霞和王沐天回到家。桑霞直接衝進浴室,脫掉衣服,把淋浴噴頭開到最大,儘情地享受水的洗滌。她仰著頭,任水的芒刺紮在她的臉上,脖子上,胸脯上,紮著她柔韌健美的肢體,紮進她濃密的短發。樓上洗手間裡,朱玉瓊用一塊毛巾給光著上半身的王沐天擦著脖子後麵的灰垢,她這兩天一直提心吊膽,現在看到兒子一點事沒有,大感安慰,笑罵說:“像是到蘇州河底下的爛泥裡打了個滾兒,滾成一條泥鰍了!”她是很容易知足的,隻要兒子不出事,那便天下太平。她要是知道王沐天昨晚的戰鬥,非給嚇神經不可。洪望梅來找母親孫碧凝,聽姆媽說王沐天回來了,便風風火火跑來找他問罪。女人在某些事上總有著天生的敏銳和洞察力,她拉王沐天到了陽台,質問了一番王沐天,王沐天的謊言很快被她揭穿,她絕望地下了結論:王沐天跟桑霞出門,是去約會的。她用英文表達她的絕望:“You love her! You are lovers!你們出去過了兩天honeymoon!”王沐天好像做了虧心事一般麵紅耳赤,半天才想起來反駁:“國難當頭,你還會有這種猜想!無聊!你不臉紅嗎?”洪望梅冷冷地說:“國難當頭,上海還不是到處有人擺喜酒,結婚生孩子。國難當頭,彆的事情插不進來,隻有談戀愛可以插進來!”王沐天心虛,表麵上卻很裝腔作勢,口裡罵著洪望梅俗氣小市民,轉身要走。他這一生氣,洪望梅倒是看出了一線希望,有些不確定自己的判斷了,趕忙伸手拖住他:“我們兩人一直那麼要好,就因為來了這個桑霞!她會抗日,我不會嗎?我跟你講過好多次了,隻要你做的,我就跟你一道做!你抗日,我就抗日!你革命,我就革命!”“抗日是我的事嗎?是我做的一樁買賣,是我開的一家店鋪,可以雇你來抗日,聘用你來革命,對吧?你的覺悟比管媽、老羅還要低!你知道什麼是抗日嗎?我告訴你,喏……”王沐天說著用手比劃起來,“日本鬼子就這麼近,近得連他們身上的汗味都聞得到……他們的槍口就這樣對著你,炸彈就扔到你腳邊來爆炸;你的上級、戰友就在你身邊倒下,流血犧牲!小姐,革命不像裡寫的那樣!”洪望梅委屈地說:“桑霞能革命,我就不可以革命嗎?”王沐天冷笑:“你……你要是去革命,我回來幫老羅剝蔥拉倒。”洪望梅大叫:“你侮辱我!”說著說著眼裡湧出豆大的淚珠來。王沐天心軟了,任她拉住他的胳膊,慢慢回到自己的藤椅上,坐下。洪望梅抽抽搭搭地說:“反正你過去對我不是這樣的,就是從新加坡來了個桑霞弄的!你是個懦夫!喜歡一個女人,跟一個女人幽會,為什麼不敢承認?”王沐天又煩躁起來:“可是我們沒有幽會!哎呀,我跟你講不清楚了!要不是我們有紀律,我就會告訴你,我們到底乾什麼了!”“你不用告訴我。”洪望梅癡癡地看著他,含淚的兩眼如同兩汪清水,“要是你沒有跟桑霞談戀愛,你就……”她吞咽了後半句話,狠狠地瞪著他。王沐天急於表現自己的清白:“就怎麼樣?你要我怎麼樣都行!”“就跟我證明!”“怎麼跟你證明?”“親我一下,我就相信你!”“啊?”王沐天這下為難了,“我……我真的……”洪望梅失望至極:“不敢證明吧?”王沐天狠了一下心,把臉湊過去,吧唧親了洪望梅一口。洪望梅馬上雨過天晴,趁機抱住他的脖子,把臉埋在他頸窩裡。他傻眼了,欲掙紮又不敢,僵硬著身體,半天不動。洪望梅側臉看著王沐天,一下子嚇住了。王沐天兩眼含著眼淚,好像被她欺負了似的,大惑不解:“沐天,你怎麼了?”王沐天一臉的悲憤:“上海之外,就是戰場,時不時死人……一個好好的人,為了掩護我,死了,連屍體我們都沒看見……你還問得出這麼輕浮、無聊的事……”站在樓上小客廳的孫碧凝看到王沐天這一幕,趕緊悄悄退到小客廳門外,假裝無事地叫起來:“望梅!小妹!你過來一下!”洪望梅從藤椅上跳起,轉向王沐天:“下次去抗日,記住叫我一道去。再瞞著我,我們一生一世不要再來往!”說完,跑進了小客廳。王沐天釋然地長出一口氣,任眼淚流下來,又憤憤地用拳頭把眼淚擦掉。他的眼淚是真的,隻是所托非人。他看到從浴室出來的桑霞出現在樓下的院子,彎著腰,用一條毛巾甩著頭發上的水,苗條的身體由於弓腰而形成完美的兩彎弧度。這麼美的人,這麼青春的身體,在昨夜的戰鬥裡,如果遭遇不測……他不敢再想下去。三伯伯從大門口走過來,埋頭梳頭的桑霞抬起頭衝三伯伯打招呼,三伯伯看到她,愣了一下,突然伸出一根手指指著桑霞,臉上浮起長輩的微笑來:“你啊!你和阿沐把我們都急死了!”桑霞麵帶歉意的微笑:“我跟娘娘賠了禮,這裡也跟您賠禮。”三伯伯打了個哈哈:“你娘娘倒不如我擔心,說阿沐跟小霞在一起,不會出大差錯的。不過,我是兩天沒有吃好飯,兩夜沒有睡安穩。我要跟法國巡捕房的法爾福上校打電話,玉瓊叫我再等等……”兩人邊說邊往房子裡走。三伯伯歎息著,似乎是在提醒:“上海租界的太平就是一層脂粉,不僅經不住一點風吹雨打,還帶有那麼一點無恥。租界外的上海人,有一點錢,就往租界裡搬,租界的商業利潤,比打仗之前還高得多。離開租界一點,就連粉飾的太平都沒有了,處處危險。所以你們以後最好不要輕易離開租界……”來到樓下大客廳門口,桑霞推開門,做了個邀請的姿勢:“我們不是沒事到租界外閒逛的,三伯伯一定猜到這點了。”三伯伯走進大廳,看到客廳裡的一些家具被整理和重新布局過,一些不常用的東西堆放在一個角落裡,空間頓時顯得寬敞許多:“真難為你,把這裡收拾得這麼整潔。”“總是要收拾的。”“收拾得像個新地方。說起來奇怪,一般人要收拾這個家的東西,玉瓊她是不肯的。”桑霞邊梳頭邊坐下來:“我不是想給娘娘收拾東西,就是想打掃一下,打掃乾淨了,就可以看到這房子原來的樣子,打掃的時候就順便歸攏了一下。我就是這麼個人,心裡悶了,積攢一大堆事情要考慮了,就會找事情做。打掃啊,收拾東西啊,都能讓我轉移注意力,不去想不開心的事。”“什麼事讓你不開心?”三伯伯要從桑霞的眼裡發現秘密。桑霞神色黯淡下來:“我眼看著一個同誌犧牲了。我第一次那麼近地看著日本鬼子殺人,何況殺的是一個好同誌。”三伯伯的目光馬上變得冷硬:“就是這兩天?”他早猜到,這兩天王沐天跟著桑霞不會有什麼好事。“前天夜裡。”三伯伯冷冷地看著桑霞,素來慢悠悠的平靜突然破裂:“你這個女共產黨!你鑽進王家來,冒名頂替,妖道惑人,唆使王家的孩子去走邪路,還帶他去冒生命危險!”桑霞沒有料到三伯伯反應如此激烈,心下震驚,表麵上卻依舊保持著鎮定:“阿沐要走什麼路,正路也好,邪路也好,唆使是沒用的……”三伯伯打斷桑霞:“閉嘴!聽我說完!我這一輩子沒有家室,沒有子女,把王家的子女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我不能睜著眼看你葬送阿沐!現在請你站起來,跟我走。”桑霞還是第一次見三伯伯如此激動:“去哪裡?”“我早就想跟你談一次話了。你以為我會讓你在這個家裡一直蒙混?找個地方,我們倆之間先把話講清楚,之後再決定拿你怎麼辦。你放心,我會讓你體體麵麵地下台階的。”三伯伯說著便頭也不回走到門口站住。是到了真正攤牌的時候了,桑霞也不再回避:“好啊,本來我請三伯伯進來,就是想跟您好好談談的。”王沐天從樓上下來,察覺到二人間的氣場有些古怪,強笑一下:“三伯伯好。”三伯伯不冷不熱地說:“我好,隻要你回來,我和你媽就好得不能再好了。”洪望楠像個局外人,甚至連局外人都不是,他隻是一團透明的空氣。隻不過兩天沒見,王多穎便似乎成了另外一個人,見到他之後,沒有欣喜和激動,甚至沒有一句問候,隻是驚慌失措地在房間四處尋找,她最終沒有找到她想找的,更加驚慌,快步走出門口,衝向馬路。洪望楠看著王多穎穿過馬路。她東張西望,對來往車輛漠不關心。或者,對整個世界她都漠不關心。她走進一間咖啡簡餐館——那家咖啡館正是桑霞和洪望楠吃過早餐的店鋪。她恍惚地走進去,目光掃過一桌桌陌生人,又恍惚地退出去,恍惚地返回到塞納公寓。她似乎還是沒發現洪望楠,隻是焦急地向門衛打探消息。“請問,你有沒有看見一個先生,中等個子,二十五六歲,胡子拉碴,穿一件淡藍襯衫、灰色褲子從公寓裡出去……要麼就是一個矮個子中年男人把他帶走的?”哦,洪望楠明白了,她在找賀曉輝。他開始感到妒忌,因為她好像從未如此在乎過自己。門衛記憶力不錯,告訴她,她說的這位先生是跟一個很年輕的先生一道走的。她像是迷失了自己,木立在門口,徒勞地尋找出口。洪望楠走上前,輕輕拍拍她的肩膀:“可能他們有急事,來不及跟你告彆就走了。他們這種人,都是來無影去無蹤,又缺乏點禮節教養……”她猛然一驚,轉過身,雙眼充滿悲傷,她似乎這才注意到洪望楠的存在,呆呆地說:“望楠,對不起,我把他弄丟了。”洪望楠輕聲說:“你沒有對不起我。”他伸出手來,拉起她的手,她跟著他一起走進電梯。電梯裡,洪望楠緊緊擁抱她,她不自覺地反抗了一下,才被動地靠在他的肩上。洪望楠輕輕地親吻她,每一吻都像一記叩問,最後他的嘴唇落在她的唇上,她又是情不自禁地躲閃了一下,再次被動地接受他。洪望楠似乎找到了答案,他放開她,走到窗前,看著樓下的院落:“賀曉輝不告而彆,傷了你的心了?”她沒聽出他的傷心:“今天季家鳴來過,盤查我半天,又裡裡外外地搜查了一遍,幸虧賀曉輝藏起來了,沒給他搜出來。後來我出去了一個多小時,是去……”洪望楠不耐煩地打斷她:“買藥。我知道你去買藥,買力道更大的止疼藥。”她終於意識到洪望楠的不悅:“我回來一看到他人沒了,馬上想到的是季家鳴,我怕他把老賀抓走……”洪望楠更加粗暴地吼道:“季家鳴抓他乾什麼?現在是國共合作時期!賀曉輝也知道我在為國民黨政府做事,他跟我倒不分國共啊,住到我這裡,跟我的未婚妻談戀愛!”她歇斯底裡叫了起來:“胡說!他跟我之間談的就是打仗、遊擊隊的生活,談新四軍裡的藝術家、音樂家、《遊擊隊之歌》……”她忽然推開浴室的門,衝了進去,把浴室門緊緊關上,似乎這樣才能證明她與世隔絕的清白。但是洪望楠趴在浴室的門上,並不打算放過她:“他跟你講打仗是吧?打的都是誰?是我服務的國民政府!他革命就是要革這個政府的命,最後由他們坐上政府的交椅。他還跟你談打倒土豪劣紳了吧?你的祖父就是有名的豪紳,所以他的革命最終會革你家的命,革你的命!因為你是豪紳家的小姐!你以為他們想建立的烏托邦有你的份兒?不要搞錯了!”裡麵一點聲音也沒有。洪望楠有些恐慌,使勁敲起門來。他握住門把,左右擰動,然後拚命搖撼著。門卻輕輕地打開了,她輕輕走出來,無辜無助地看著他,眼淚漸漸在她眼裡聚起,慢慢流出來。洪望楠猜不透這眼淚的意義。她從他身邊繞過去,走到餐桌邊,拿起自己的小包。她要回家了。電話鈴突兀地響起來。洪望楠看著她:“你接吧。我是偷偷跑回來的,不能讓任何人知道。”賀曉輝的電話,跟她告彆。賀曉輝說:“對不起,我不能跟你多說。你要多保重,跟洪望楠好好生活。說不定,戰爭結束了,我還會回到上海來,還能見到你。所以,你一定要保重。再見。”她的手從掛下的話筒上慢慢地、似乎不舍地抬起來。洪望楠看見她的肩背微微地抽動起來,越抽動越厲害,她在哭泣。“你到底怎麼了?你倆之間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她猛烈地搖搖頭。“告訴我,我比你大得多,經曆也比你多多了,告訴我實話,你們到底怎麼了……”她喊叫起來:“什麼也沒有……我不要你把他想得那麼下作!”她又蹲下來,縮在牆根,“都是……都是我不好……”洪望楠再也忍不住,他需要一個明確的答案:“你愛上他了?”她嚇了一大跳似的抬頭,臉上全是淚水,靜靜看著洪望楠,哽咽也被嚇得停住了。洪望楠蹲下來,晃了晃她的肩膀:“是不是?”她慚愧地,卻也是痛快地點點頭。哭泣這才真正決堤,她撲在洪望楠肩上痛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