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1 / 1)

畢業歌 嚴歌苓 7395 字 1個月前

王多穎終究拗不過弟弟的死纏爛磨,答應幫忙,走出大門去找黃包車。她的行動自然逃不過這兩天一直秘密監視王家前門的巡捕的眼睛,除了巡捕,還有一個陰魂不散的老唐。老唐坐在一個掛著“夜宵”招牌的小鋪門口,看著王多穎叫住一輛黃包車,然後跳上黃包車。他看看手表,很警惕地從鋪子裡走了出來。在老唐身後的不遠處,小丁也在緊張地盯著老唐。黃包車順著王家的圍牆來到王家後門口,後門從裡麵打開了,車夫將車蹬進後門。王沐天把摩托部件放進一條棉被,再把它們包起來,吃力地用繩子把被子捆紮好,又拿來一個紙板箱子,把剩餘的部件放進去,和王多穎一起把被子搬上黃包車,放在車座上。王多穎上了車,把沉重的大鋪蓋卷抱在懷裡,像抱著一個孩子。王沐天把那個箱子放在腳踏上,自己也跳上車,兩人的腳都踩在箱子上。看守後門的巡捕已經接到同夥的消息,看到黃包車從後門出來,大喝一聲:“停下!”黃包車停下來,巡捕問車上裝的什麼東西,車夫說是小姐和少爺。巡捕疑惑地湊近車子,伸出手正要撩開簾子,簾子卻自己打開了,王多穎嗬斥車夫:“車怎麼不走了?我說急著趕路的!”巡捕認出這是王家小姐:“這麼晚了,小姐去哪裡啊?”王多穎把簾子撩得更高,讓巡捕看見她和王沐天身上抱著的大鋪蓋卷,沒好氣地說:“日本兵把我姨媽家的房子燒了,被子褥子都燒了,我媽讓我們給她家送鋪的蓋的去!”巡捕看了一眼鋪蓋卷,又看看姐弟倆:“為什麼放下簾子?天又不冷!”“我媽說,外人不知道我們是姐弟,就看見一對年輕男女這麼晚混在一塊兒,以為是不規矩的呢!”巡捕對車夫一擺頭:“走吧。路上不要說什麼日本人燒了房子什麼的,禍從口出,懂嗎?”黃包車又往前走去。車廂內王多穎嚇得拍著胸脯小聲對王沐天抱怨說:“這是最後一次幫忙,彆指望還有下一次!”王沐天趕緊拍姐姐馬屁:“姐姐你真是智勇雙全!”他也拍拍胸脯,“你的忙我會一直幫到底,誰讓我是你弟弟呢!”王多穎打了一下王沐天後腦勺:“油嘴滑舌!”老唐騎著自行車悄悄尾隨黃包車,他身後二十多米處,小丁也騎著自行車悄悄跟蹤著他。現在又形成了蟬、螳螂和黃雀的格局:王家姐弟是蟬,老唐是螳螂,小丁是黃雀。洪望楠也是蟬,不過他是幸運的,身後沒有螳螂。他站在大客廳的窗前,看著前院,目光焦慮。桑霞推門進來,他回過頭,看見桑霞濃密的短發濕漉漉的,身上穿著帶馬來民族風味的居家衣褲,桑霞衝他打招呼:“我來拿今天的報紙。”在王家相遇,雙方客氣得像是陌生人。洪望楠上下打量著桑霞說:“你穿這身衣服,更像熱帶姑娘了。”桑霞糾正說:“不是像,就是個熱帶姑娘。我生在熱帶,長在熱帶,就是熱帶的一部分。現在我走出了熱帶,可是熱帶不會走出我!”洪望楠又審視一遍桑霞:“聽你這麼一說,再看你,還真是的!”桑霞走到攤著雜誌和報紙的茶幾前,翻看著,好像無意地問:“你好像給困在這裡了?”“嗯。本來準備乘夜班車離開上海。”洪望楠看看表,苦笑,“現在車都快開了。”桑霞抬起頭,一雙眼睛充滿疑問:“離開上海?”“哦,出去辦件事,一兩天就回來。”洪望楠好像保證似的,“我會按時趕回來給老賀辦出院手續的。”桑霞微笑著輕輕搖頭:“不要來回趕,你忙你的,到時我去接老賀出院。”洪望楠的語氣斬釘截鐵:“不行。法肯斯坦是我的朋友,結賬的時候說不定還能跟他殺殺價。這個老猶太對你們這些陌生人,在賬單麵前會很無情的。”桑霞看著洪望楠,脫口說出一句:“我當然盼你能早點回來。”這話就有了親近的意味,洪望楠的心不禁又有些心神激蕩。桑霞沒有再刻意掩飾自己的關心,輕聲說:“上海之外,到處都是戰場,很危險的。你回到上海,才能證明你脫險了。”洪望楠的眼光充滿柔情,桑霞卻回避了他的目光,拿起一份報紙站起身來:“報紙找到了!”洪望楠目送著桑霞。桑霞在門口停住,似乎要回頭,但是克製了自己,慢慢走了出去。這裡是王家,這家的人和洪望楠的關係非同一般,在這裡搞情調,搞柔情蜜意,多少顯得有些可笑。夜總會的燈光總是朦朦朧朧的,這裡才是適合搞情調的地方。菲律賓爵士樂手們演奏著一支慢節奏的爵士樂,憂傷的旋律中,稀稀拉拉的幾對舞伴在朦朧的燈光裡曼舞。凡達倫坐在僻靜的角落,桌上放著一杯酒。他在等人。三伯伯推開門快步走來,凡達倫欠起身,向三伯伯招招手。三伯伯點點頭,一邊將帽子和外衣交給一個穿黑色禮服的服務生。然後走到凡達倫的桌旁,隨便地坐下來,兩人直接用英語交談。簡單問候過後,凡達倫很快將話題引入正題:“很好,假如你帶來了我需要的東西,就更好了。”三伯伯環顧四周,悠悠地說:“也許今天,也許明天,東西就能到手。”“這話你好像說了三遍了。”三伯伯微微一笑:“四遍——那要看誰在計數。錢準備好了嗎?”“準備好了。你想要法幣還是美元?或者黃金?”凡達倫緊盯著三伯伯,“或者,你想要比錢更有價值的東西?”三伯伯微微一笑:“沒有比錢更有價值的東西。”凡達倫反駁:“有啊,比如大米和原棉。”“那是暫時的。”凡達倫頓了頓,說:“感興趣斯大林和希特勒正在乾什麼嗎?”三伯伯看著凡達倫,這個荷蘭人由於認識一些尖端人員,總能夠提供一些不太尋常的消息,不過他表麵卻不動聲色,就好像把這些消息當成街頭新聞一樣。“他們準備簽訂一項互不侵犯條約。德國、蘇聯一旦和解,美國和英國很可能會把抵抗法西斯的重心轉向歐洲,大大消減他們在亞洲的投入,降低對中國抗日力量的援助,這對政治、經濟形式又是一次顛覆。”凡達倫觀察著三伯伯的反應,“還有一線可能性,就是蘇、德和解之後,蘇聯會把更多軍事力量調到遠東,這樣就會牽製部分日軍在中國的部隊。你不想儘早弄到關於蘇德談判的細節,再販賣給需要這些細節的人物嗎?”三伯伯努努嘴:“那要看你開什麼價。”凡達倫哈哈大笑:“你看,我就喜歡跟你做買賣,談價錢的時候這麼放鬆!”服務生拿著一個精致的雪茄煙盒走過來,放到三伯伯麵前,三伯伯打開盒子,拿出一根遞給凡達倫,又拿出一根抽了一半的,開始剪斷煙頭。服務生打燃打火機,為兩人點煙。凡達倫看著服務生離去的背影,吐出一口青煙:“假如搞到中央飛機製造廠正在投產的飛機的資料,這些寶貴的細節就對你免費,算我的禮物。”三伯伯輕蔑地笑了:“蘇聯和德國,美國和日本,美國又和中國,中國再和蘇聯……什麼是勾結,什麼又是結盟?遠交近攻,戰國時我們老祖宗的政治,現在這些人還在運用。”黃包車行到中途,王沐天忽然叫住車夫,滿頭大汗的車夫回過頭,喘息著對王沐天發牢騷說:“我不要你拉我的車,回頭把我車弄壞了,我的飯碗就砸了!”來到一個弄堂口,停住了。王沐天把簾子掀開,讓姐姐下去。王多穎下了車,還是有些擔心,問:“前麵不會碰到盤查了?”王沐天說:“快到地方了,應該沒問題。你趕快回家吧,省得姆媽著急。”王多穎哼了一聲:“你現在想到姆媽會著急了?你帶的錢夠嗎?”說著從小皮包裡拿出皮夾,抽出兩張鈔票塞在弟弟手裡:“望楠剛剛給我留下的。辦事手頭寬裕點好。”濃鬱的法國梧桐樹陰影下,老唐看到王多穎從黃包車裡跳下來,接著黃包車夫又抓起車杆,拉著車繼續向前走去。老唐是聰明人,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再次騎上車,追隨黃包車奮力向前。王沐天沒有注意到老唐,卻從簾子裡看到貼近的小丁,於是趕緊給車夫打招呼:“師傅,我記錯路了,麻煩你原路返回!”累得半死的車夫氣壞了:“你怎麼路都記不準呢?當我拉這麼重的車好玩啊?”牢騷滿腹的車夫正準備往回返,卻聽到小丁隔著窗口喊:“洪先生,快下車!乘黃包車跑不快!快點,我掩護你!”王沐天愣住了,洪先生?還沒容他多想,抄到黃包車前麵的老唐已經舉起手槍,命令車夫:“停車!不然我開槍了!”本來氣壞的車夫又嚇壞了,立刻扔下車把,趴倒在地。小丁閃到一棵樹後,將槍口對準老唐。黃包車被撂在弄堂中央。老唐沒有意識到自己成了那隻夾在中間的螳螂,舉著槍迅速向黃包車靠攏,他又發出了專為壞人服務的那種討厭的獰笑:“洪先生,出來吧。”王沐天被車子擱在一個很不舒服的姿勢上,懷裡依然緊抱著那個巨大的鋪蓋卷。老唐破鑼一樣的嗓門從車外悠悠地傳進來:“洪先生,彆怕,我們不會怠慢你的……”王沐天從小窗口看出去,見小丁從老唐身後一步步挪過來,手槍對準老唐的後腦勺……他實在不明白這兩個人究竟在乾什麼。趴在地上的車夫瑟縮著抬起頭:“麻煩你們,等我走了你們再打,好吧?我是他們雇來拉車的,認都不認識他們……”老唐不耐煩地嗬斥車夫:“安靜點!”又很有禮貌地對著車內的王沐天說:“喂,洪先生彆怕,我是來接你去會談的,談完了馬上送你回來,絕對保障你的安全……”說著便輕輕地撩起簾子……“啊?”老唐傻了眼,“怎麼是你啊?”王沐天也嚷了起來:“怎麼又是你啊?這次又把我認成洪先生,叫誰呢?我不姓洪,姓王,你這麼大歲數叫我先生,我要折壽的。”扭頭對車夫說,“他找錯人了,跟我們沒關係,快走。”但是老唐還是把手槍對準了王沐天:“不準動!”王沐天指著自己的鼻尖喊:“你眼睛睜大點,看我像你要找的洪先生嗎?我今年還不滿十八歲!師傅快走啊!”車夫動也沒動:“我不敢走!他們這種人,你一動他就開槍!”王沐天看看老唐,又看看車夫說:“他不敢開槍,這裡是英租界,一開槍巡捕馬上封鎖路口,他就跑不了了!”老唐氣急敗壞:“你這個小癟三,我就知道你有來頭,幫洪望楠演金蟬脫殼是吧?好,我吃了你們一記悶虧,讓姓洪的跑了,隻好拿你交差了。給我下車!”王沐天大叫:“你滑稽嗎?怎麼老跟我過不去呢?我跟我姐姐給我表姨媽送鋪蓋,因為她家遭火燒了,沒有被褥,不能睡覺,你抓我乾什麼?”“那你姐姐為什麼剛才又下車了呢?”“她不舒服,肚子疼,我讓她先回去休息,可以嗎?”老唐的手槍口頂住阿沐的腮幫,使勁往裡鑽動,王沐天的臉被頂得變形了,老唐冷冷地說:“你指望我相信你這個小癟三的鬼話?我不會上當的!”“不許動!”老唐身後傳來一個聲音,接著他感覺後腦勺上多了一個東西,憑他多年的經驗,一下子猜到是什麼東西了,不由臉色大變:“不要開槍!”小丁從後麵躥上來用胳膊彎勒住老唐的脖子:“你把槍放下。”老唐趕緊放下槍,又叫一聲:“不要開槍!”小丁說:“說實話我就不開槍。誰派你來的?”“我老板。”“你老板是誰?”“你不認識他。”“介紹介紹我就認識了。”“是一個洋人。”“東洋人吧?”老唐裝糊塗:“搞不清楚,在我這樣的鄉巴佬看來,洋人都一樣。”小丁從後麵踢了他一腳:“胡說!”老唐揉著屁股,可憐巴巴地說:“真的,你放開我,我可以帶你去找他!”王沐天看看小丁,又看看老唐:“你們二位好好打,我要先走一步了。我姨媽還等著被褥睡覺呢!”說著趕緊跳上黃包車,催促車夫,“快走,他們有的打呢,顧不上我們。”車夫瑟縮著抓起車杆子,拉起黃包車向弄堂口狂奔。老唐不甘心地叫起來:“小赤佬,你彆跑!”小丁揪住老唐的後脖領,把他拽起來:“跟他有什麼關係?我們倆的事情還沒完呢。”老唐低下頭:“我現在就可以帶你去英國總會,去找我老板……”小丁命令老唐:“把褲帶解開。”老唐瞅瞅四周,還不好意思:“這可是公共場所啊。”“少廢話,解不解?”小丁的槍又舉起來了。老唐趕緊解褲帶,磨磨蹭蹭半天也沒解開,他是很聰明的,其實一直在尋找轉機。小丁看出了老唐的企圖,“彆玩花樣,把褲帶抽下來給我,兩手提著褲子。”老唐抽下褲帶,搭在脖子上,用兩手提著褲子。小丁把老唐的褲帶往腦後一扔。這時他們頭頂的二樓傳出一聲關窗的聲音,發出“砰”的一聲。這一關窗壞了,小丁走神了,他抬頭向樓上看去,老唐趁機反手抱住小丁,把他從頭頂摔過來,小丁摔倒在地上,手槍被甩了出去。老唐躥上前去,撿起小丁的手槍,對準小丁,又從小丁身上摸出自己被繳獲的手槍,得意地笑了:“去,把老子的皮帶撿回來。”小丁乖乖地找到老唐的褲帶,把它撿起。老唐把槍口轉向小丁的額頭:“把褲子給老子提起來,係好。”小丁隻好就範。“你知道這叫什麼嗎?這叫以牙還牙。”老唐嘟囔著從口袋裡取出一副精巧的手銬,一隻銬子銬住小丁的手,一隻銬子銬在他自己的皮帶上。把拿手槍的手放進口袋,隔著一層布頂住小丁的腰眼:“跟我走吧。”“去哪裡?”“一會兒你就知道了。”洪望楠接到了王沐天的電話通知,王沐天簡單說了現場情況,要他趁現在趕快走。放下電話的洪望楠拎著簡單的行李包急匆匆地朝大門口走去,迎麵正好碰上回家的王多穎,他問:“阿沐呢?”“他事情還沒有辦完,叫我先回來了。”洪望楠釋然地上去抱住她。王多穎不習慣在大庭廣眾下擁抱:“怎麼了?”洪望楠擦了把冷汗:“你回來就好……急死我了……”陽台上坐在藤椅上的桑霞看見了他們離亂鴛鴦的模樣,不禁流露出感觸和豔羨來,想,他們才是天經地義的一對吧。王沐天來到上午放摩托馬達的那家修車行,使勁敲門,沒人回應。他退後兩步,向二樓張望。樓上沒有燈火,也沒有動靜,他不甘心,更加用力地敲門。一個錫克巡捕從馬路一頭走來。王沐天看看腳邊放著的鋪蓋卷和紙板箱,要是被查到就完了,他一屁股坐在了鋪蓋卷上。錫克巡捕捏亮手電筒,光圈鎖定王沐天,王沐天也看著他,一副可憐無辜的淪落人模樣。錫克巡捕用生硬的中國話詢問王沐天:“你在這裡乾什麼?”王沐天指著店鋪的鋪板門:“投奔親戚,學手藝。”“親戚呢?”王沐天越發地可憐巴巴:“我……不知道。本來說好等著我的。”“這家是你什麼親戚?”“是我表哥。修車的。我來跟他學修車。”“表哥姓什麼?”“姓圖。”錫克巡捕用警棒敲了敲王沐天的鋪蓋:“你這裡麵裝了什麼?”王沐天心裡有些驚慌,表麵強作鎮定:“睡覺吃飯的東西啊。還有路上撿到的破爛。”“打開我看看。”隨著一聲開窗子的聲音,女人的嗓音在他們頭頂上響起:“哎喲,這不是小弟嗎?你怎麼這個時候才來啊?”錫克巡捕向樓上看去,窗口冒出一個蓬著燙發的女人影子。女人繼續說:“小弟你等一等,你哥下去給你開門了啊!”鋪板門裡麵響起拔門閂,開鎖,解開鐵鏈的一連串聲響,讓巡捕岔了神。接著兩扇鋪板“嘩啦”一下洞開,車行老板從裡麵衝出來。車行老板和老婆剛才在二樓窗縫看到錫克巡捕問王沐天話,擔心巡捕把王沐天抓走,把他給供出來,趕緊出來解圍。錫克巡捕看車行老板和王沐天所說一致,提著警棍走了。錫克巡捕剛走,車行老板便朝王沐天一巴掌甩出去,王沐天已有準備,身體一低,同時一轉身,耳光抽空了。車行老板更火了,撿起一把長柄扳手,王沐天向一輛被千斤頂頂起的舊轎車後麵逃去,邊逃邊說:“不怪我!我敲了半天門,你不開……所以把紅頭阿三等來了!”女人突然爆發出一陣浪笑:“他正在要緊時候,皇帝老子來了,他也不會開門的!”車行老板瞪著女人:“你個婊子,少插嘴!”女人瞟了一眼王沐天:“好了好了,人家小弟弟給你送錢來了!你把他打跑了,明天你少買多少大米啊!”“當啷”一聲,車行老板把扳手扔在地上。王沐天長舒一口氣,至此,他算是徹底解決了摩托車的問題。一家下等客棧裡,老唐押著小丁走在陰暗陡峭的樓梯上。不知從哪間屋子傳來女人呻吟般的低唱和琵琶彈奏。一個提著大水壺的男子跟老唐打招呼,問客房是不是開好了,老唐傲慢地哼了一聲:“你們這也叫客房?還不如難民所乾淨!”老唐也是講究的人,要不是最近實在手頭緊,他可不願意住在這裡——一般情況下,他隻住難民所。老唐押著小丁走進一間屋子,用鑰匙打開手銬,把小丁的兩隻手都銬住,再把他推倒在一張破舊的木床上。他拿起一個枕頭,捂住小丁的頭和臉,把手槍捅入枕頭,很陰沉地說:“這樣打死你,誰都聽不見。”小丁在枕頭下發出嗚嗚的聲響,手腳亂動。老唐繼續給小丁施加心理壓力:“這一帶的上三流下九流我都認識。當了二十年巡捕,他們已經領教過我的厲害。假如我現在把你打死,再趁著黑天半夜把你背出去,找個地方挖個坑把你一埋,用不了幾個月,你這副皮囊就拱出蚯蚓來了。除了你老婆和老媽,誰也不會想你。”小丁被嚇破了膽,嗚咽著說:“我……沒……老婆!”老唐惋惜地說:“那就剩下老媽時不時想到她怎麼白白地十月懷胎,白白養活你一場。”小丁掙紮地更加猛烈,老唐不得不跳到床上,腿跪在小丁的背上,以製止他的掙紮。小丁恐懼極了:“不要……不要……開槍……”“那我問你,中央飛機製造廠現在的廠址在哪裡?第一批製造的是什麼型號的飛機?”“我不知道!”老唐的手槍發出“喀嚓”一聲,子彈上膛了。小丁一動也不敢動,在枕頭下嗚嗚嚕嚕地說話:“彆開槍……我真不知道!連我的上司都不知道!我上司的上司也不知道,還不準我的上司打聽!我們的差事就是保護洪先生的安全,負責聯絡他要找的人……”老唐用槍口在小丁後腦勺上使勁鑽著:“你想讓蚯蚓在你身上鑽洞嗎?”小丁絕望地說:“鑽洞我也不知道啊!”老唐有些氣餒了:“隻有洪望楠一個人知道?”“還有彆的人知道!”老唐眼睛一亮:“什麼人?”“現在在飛機廠的人也知道。”老唐琢磨了半天,才明白小丁說了等於沒說:“廢話!那就是說,你對我的老板來說一文錢都不值,廢物一堆。好吧,既然一文不值,我就把你扔到坑裡,讓蚯蚓去做窩。你自己數數,從一數到十,數數就不那麼害怕了。來吧:一,二……”小丁又嗚嗚哭起來。老唐恨鐵不成鋼:“你這廢物,連數都不識?行,給你兩條路,你自己挑。頭一條路,是到坑裡讓蚯蚓拱得千瘡百孔;第二條路呢,我放你回去,從洪望楠嘴裡給我套出我想知道的東西,比方說,廠房的準確方位在哪裡,哪座廠房生產發動機,哪一座生產飛機翅膀和機身,哪一座又生產飛機上的武器……”小丁也是笨,先假裝答應老唐他就可以安然脫險了,可是他偏不這樣,而是非常誠實地回答:“他不會跟我說的……”其實老唐是有心給小丁指出一條明路的,他們也算是同道,他對同道都會留幾分麵子的,但是這個同道實在太蠢,老唐不禁仰天長歎:“想讓你這個廢物有點用處都不行……”他隻得又幫小丁想了個主意,“那好吧,你利用保護他的機會,把他送到我手裡來。”小丁不作聲,好像在考慮。老唐很怕小丁不答應,趕緊說出誘人的條件:“事先會付給你一半酬勞,假如你把事情做得精彩漂亮,而且……充滿想象力,我的老板會給你另一半酬勞,再加一筆獎金。”小丁好像動心了:“他要是不給呢?”老唐懶得廢話:“你不信是吧,那好,你就挑我給你的頭一條路去走吧。”小丁又不吭聲了,他在盤算。老唐對此表示理解:“上海人最喜歡說的話就是合算不合算,哪個合算,哪個不合算,你想想吧。”老唐老鷹捉小雞一樣把小丁從床上拎起來,綁在矮凳子上,現在小丁鬥誌全無,聽任老唐發落。老唐坐在他對麵的床上問:“洪望楠乘的火車班次你知道嗎?”小丁說:“班次不知道,就知道是十一點鐘從上海開往杭州的快車。”老唐看了一眼手表:還有二十分鐘到十一點。他拽下枕巾,塞進小丁嘴裡,他很過意不去:“先委屈你一下啊,等我倆成了同行,我請你喝賠罪酒。”說完快步走到客棧櫃台,拿起櫃台上的電話,接通了火車站問訊處。女接線生告訴老唐,這兩天杭州都在下暴雨,發往杭州的火車今天都誤點,老唐興奮了,飛快地掛了話筒,向櫃台裡的人遞上小費:“馬上給我去叫一輛汽車差頭。我要趕火車。”等車子到了,他拉著小丁馬不停蹄向火車站方向趕去。兩人很快到了火車站,老唐跟在小丁五六步之後。小丁四處看了一眼,滿眼都是混亂和肮臟,一個嬰兒在不遠處尖聲啼哭,他轉向老唐:“洪先生肯定吃不消這種地方的。他現在大概在頭等車廂候車室等車。”老唐把臉對著前方,嘴唇幾乎不動,目光陰沉地數落著小丁:“我跟你說了,假裝跟我不認識,不然洪望楠看見你跟我在一起,你就又成了一文不值的廢物了。”兩人來到頭等車廂候車室,老唐站在玻璃門一側抽煙,小丁從門口走進潔淨的頭等候車室,一排排沙發上坐著穿著整齊、舉止文靜的乘客。角落裡放著一架三角鋼琴,一個女學生坐在那裡閒閒地彈奏。這時,廣播喇叭傳出女廣播員甜膩的嗓音:“旅客們,讓大家久等了,開往杭州的列車,馬上就要進站……”這列車大家等得太久了,人群馬上潮水般向檢票口湧去。頭等旅客們的表現也不比其他旅客文明,他們在此刻也成了洪水猛獸,大呼小叫,攜家帶口,從頭等車廂候車室往外衝。小丁被夾在人和包裹、箱子裡,動彈不得,眼看就要跌倒,關鍵時刻老唐挺身而出,從側麵伸出一隻手,拉住了他。小丁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老唐擺擺手,他不喜歡接受感謝:“找到沒有?”小丁抱怨說:“還沒看清,就廣播了!”火車站月台上,大部分乘客從車門上車,小部分人從窗子上車。小丁和老唐擠在混亂的乘客人群中,東張西望,依舊沒有看到洪望楠。小丁失算了,洪望楠這次雖然坐的是頭等車,但卻一直在普通候車室裡用草禮帽蓋著臉打瞌睡。等所有人差不多進去了,他才戴上草禮帽,拎著皮包快步走到已經十分清寂的檢票口。空蕩蕩的月台響起開車的鈴聲。小丁站在月台中央,茫然四顧,突然看見洪望楠的身影一閃,上了車尾部的門,他馬上朝著離洪望楠最近的一個車門跑去。老唐跟著他跑上來。但車門在他們麵前合上了。漸漸加速的火車帶起的一陣亂風,使月台上的紙屑飛旋起舞。老唐惱火極了:“真不合算。花了我這麼多車錢,人也沒追上。你知道他去杭州找的那個人是誰嗎?”“知道。他叫聞辛,原來中央飛機製造廠的無線電總工程師。”老唐是個樂觀派,一聽到這個消息,臉上的失落和沮喪一掃而光,立刻振奮起來,看來小丁還是有用的:“你知道這位工程師的住址嗎?”小丁如實回答:“大致知道。”老唐迫不及待了:“我們租一輛轎車,直接追到杭州。”他馬上走到壁掛式公用電話跟前,去給平野打電話,他極其謹慎地用身體擋住話筒:“抓到一個中統的人……”電話中的平野頗感意外:“嗯?”老唐激動地喘息著說:“他是被派來保護洪望楠的,太年輕又太草包。洪望楠乘火車去杭州了,我們沒有趕上火車。現在我打算帶著這個年輕草包直殺杭州,他知道地址。洪望楠在杭州沒有家,也沒有那麼多熟人朋友可以保護他,對付起來比較容易!”平野說:“好。”“我打算雇一輛轎車,走公路過去。”“費用多少?”“三十五塊。”“殺一殺價錢。”“這是殺過價以後的價。”火車從夜幕裡穿過,一個個亮燈的窗口被速度拉成一根光的帶子。洪望楠用草禮帽蓋著臉,仰靠在一等車廂的軟椅上打盹兒。一輛轎車亮著大燈從公路上開來,和火車遠遠地並行。坐在後座上的老唐和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小丁都在東倒西歪地打盹兒。老唐睡覺的時候嘴角還流著口水,他這一天一夜全用在跑路上,幾乎一刻都沒有休息,可見天底下沒有不勞而獲的成功。天色漸亮,路燈的光亮顯得疲憊而陳舊,但是空氣卻是新鮮而活潑的。王沐天深深地呼吸著,他為今天馬上要到來的行動而激動,今天他要協助桑霞去給新四軍送藥。他偷偷瞟了一眼桑霞,桑霞身著白色短袖衫、米色卡其長褲,有種彆樣的風情,而她麵上輕鬆的微笑又為這風情更添幾分風韻。他們飛快地蹬車,一盞盞路燈被他們從身邊甩向身後。到了果品批發行後院,桑霞登上那輛中型卡車的車輪,撩開蓋在車廂上的帆布,王沐天看見帆布下裝著幾十筐水果,筐上都蓋著蓋子,捆紮了繩子。桑霞從小皮包裡拿出鑰匙,打開車門,對王沐天說:“你先上車,我馬上就來。”桑霞走進批發站,向同事小包確認:“所有藥品都裝進去了?”小包既是桑霞批發行的同事,也是地下組織成員的同事。他說:“全裝進去了。四百支麻醉劑裝在六十多個菠蘿和木瓜裡麵,是掏出瓜瓤和果肉裝的。藏著藥的水果一共裝了六個筐子,在車廂最裡麵,靠著駕駛室。”桑霞生怕有什麼閃失:“筐子上都做了記號?”小包很確定地回答說,還是按照原來的記號做的。一切無誤,桑霞高興地跟小包告彆:“好,那我們就上路了。”小包卻對自己並不滿意:“真恨我自己,不會開車,讓你這麼個女同誌去冒險!”桑霞開朗一笑:“風險麵前,男女平等。”“女人都去冒險了,還要男人乾什麼?”桑霞回頭又笑著反對:“男人去冒險,把女人留下光是擔心嗎?有時候冒險的滋味比擔心好受多了!”說完拉開門出去了。王沐天坐在卡車駕駛員的位置上,摸摸這裡,扳扳那裡。卡車忽然動起來,向前麵衝去,他趕緊踩刹車,卡車停住了,他沒有緊張,反而眉飛色舞起來:原來開車也很容易嘛。桑霞走到卡車旁邊,佯裝生氣:“我看見了啊!”王沐天滿不在乎:“看見了吧?沒想到這麼簡單!再給我十分鐘,我肯定能把車開跑!”桑霞眼神漸漸嚴肅起來:“阿沐,你又忘了,我們是一個嚴密的組織,該你做的事你必須去做,不該你做的事,你碰都不能碰。你隻要記住一點:我們是去給蘇州的水果發行站送貨的。”王沐天不服氣:“萬一遇到緊急情況,多一個司機,不是更靈活方便嗎?”桑霞指著副駕駛位置:“坐回你自己的位子上去。”上了車,桑霞手握方向盤,目光平靜地注視著前方:“今天我們的行動非常重要,關係到上百個新四軍傷員的生命,也關係到我們剛剛建立起來的醫藥轉運站,所以我要求你絕對服從我,配合我。你的玩心太重,很多事其實你是帶著玩心去做的。現在必須收起你的玩心,守紀律,聽指揮,像個真正的戰士——其實你已經是個真正的戰士了。”後麵一句的鼓勵讓王沐天很開心。桑霞踩了一腳油門,卡車平穩地向前行駛,很快來到初陽普照的馬路上。她扭頭看了一眼沐天,笑了笑,領頭哼唱起《畢業歌》,王沐天會心地跟著唱起來。王沐天的感覺棒極了,就像乘坐了一輛坦克或者裝甲車,所向披靡。雖然前麵等著他們的,除了危險就是未知,可是因為跟桑霞在一起,連危險和未知都似乎顯得彆有風情。迎著被黃浦江托著的朝陽,卡車開到新碼頭,桑霞把車停在棧橋前沿。兩人剛跳下車,便看到一群搬運工湧上前來。桑霞的目光飛快地在人群中掃視,她指著一個健壯的光頭青年、一個中年工人、一個帶絡腮胡的工人說:“你,你,還有你!站到這邊來!”三個搬運工興奮地走到桑霞跟前。剩下的工人們卻不甘心,始終不肯離開,舉著手叫嚷——“我力氣大,一個頂倆!”“我腿快,搬運快!”桑霞抱歉地衝大家笑笑:“對不起大家了,今天用不了你們這麼多人,下回再勞駕大家!”一個瘦弱的工人擠到桑霞麵前:“行個好,女東家!我一家老小等著我掙錢回去買糧食呢,掙不著錢,全家就要挨餓!”桑霞猶豫了一下:“那好吧,也算你一個。”其他工人見狀,也紛紛上來央求,有的動手拉住王沐天的衣服,王沐天善性大發,為難地看著桑霞:“小霞姐,怎麼辦?這些搬運工的家都是給日本鬼子燒了,從外地逃難到上海的,掙不到工錢,他們家裡的人都沒有飯吃!”桑霞看看四周,低聲說:“可是我們不能用這麼多人,人多手雜,會亂的!亂起來就危險!”她不再理會王沐天,登上卡車輪子,躍入車廂,“實在對不起大家,我們就這麼點貨,不需要這麼多人手!”眾人並沒有散去,依舊木然地看著桑霞,眼光裡滿含乞求,桑霞衝他們抱歉地笑笑,囑咐下麵負責照看的王沐天:“按筐子上的編號,一共二十八筐,盯著每一個筐子上船,彆讓他們搬丟了,也不能搬亂了!”被桑霞雇傭的幾個搬運工扛著筐子,排著隊從碼頭來到棧橋上,卻被那些沒被雇傭的工人們堵住。一個工人上來就搶絡腮胡子工人肩上的筐子,另一個工人搶瘦子工人的筐子,紛紛嚷嚷:“有飯大家分著吃!”王沐天看這邊吵吵鬨鬨,跑了過來,企圖掰開搶筐子的工人的手。一個工人轉向王沐天:“小東家,求求你,我家是無錫逃難來到上海的,老太太已經餓死了!我們外地人在上海扛包都沒有份!我孩子已經餓了兩天了!”絡腮胡子工人繞過去,往棧橋上走,又有工人攔住他,麵向王沐天紛紛訴苦。王沐天一陣痛心,轉向絡腮胡子工人:“你就讓他扛吧!”王沐天的善舉並沒有讓躁動平息,很快又有若乾未受雇的工人抗議起來:“那為什麼不讓我們扛?我們也是昨天一天沒等到活兒乾的!”這一來,好像錯都在王沐天身上,厚此薄彼似的,眾人紛紛聒噪,情勢越發混亂。車廂裡,桑霞把一個個筐挪向卡車尾部,由工人們扛上肩膀。一個戴帽子、披墊肩的工人衝到卡車旁,桑霞一看他不是被錄用的,請他離開,那工人說:“你們少主人在下麵雇傭我了!”桑霞吃了一驚,局麵已經滑出她的控製。又有一個衣衫襤褸的少年搬運工乾脆爬上卡車,笑嘻嘻地巴結桑霞:“大姐,我幫你抬!”說著便搬起一個筐子往外扛,桑霞製止他,他不理她,把筐子放在車尾的一個工人肩膀上。桑霞有些亂了,回頭點了一下,隻剩下最後六個筐子,筐子上用墨汁寫了01、02、03、04、05、06。她走過去,用身體擋住那六個筐子,一邊掏出幾個零錢,塞在少年的手裡:“小弟弟,錢你拿著,快下去吧!”那少年搬運工好像受了羞辱,臉孔漲紅了,倔強地說:“我不是要飯的,我能乾活掙錢!我搬得動!”桑霞看著他瘦骨嶙峋的身體,不禁直搖頭,隻得隨他。王沐天這邊已經亂得不可開交,看見筐子在工人手裡被搶來搶去,急得王沐天六神無主。押送著最後六個扛筐子的工人的桑霞一看眼前的局麵,馬上跑到前麵,用身體擋住那六個筐子,臉色異常嚴厲:“誰也不準動這幾個筐子!”王沐天的汗水從太陽穴流下來,走到桑霞旁邊,幫她護著最後六個筐子。那些沒被雇傭的工人們凶狠地撲過來,推開桑霞,跟扛筐子的工人們發生了拳腳衝突。這些饑民和災民在絕望中爆發出的仇恨力量是驚人的。王沐天徒勞地伸開手臂,護住兩個筐子,承受著兩邊的對抗力量,眼看就要支撐不住。在碼頭上巡邏的四個日本兵看見了碼頭上的大亂,一一上了刺刀,吹著哨子向棧橋衝來。三個工人爭搶的一個筐子翻到在地,繩子斷開,從筐裡滾出一個金黃的木瓜。桑霞看到那個木瓜被做了手腳,瓜體上開了個小天窗,裡麵露出一個玻璃小瓶,玻璃在太陽光下晶瑩地閃動,她趕緊撲過去把小玻璃瓶塞進瓜內,正準備把木瓜塞回筐內,剛才吹哨的日本曹長來到她麵前,用生硬的中文質問現場的人:“你們在乾什麼?暴亂嗎?誰領頭暴亂的?”日本兵用刺刀把工人們分成麵對麵的兩列。桑霞托著木瓜站起身,對曹長一笑:“沒人暴亂啊!就是貨物太少,人手太多,一些人搶不到活乾……”王沐天看見桑霞手上的木瓜有一線汁水從木瓜下麵開的口子裡流出來,順著她的小臂蜿蜒流淌。曹長指著木瓜,改說日語:“你拿的是什麼?”桑霞也改為不熟練的日語:“熱帶水果。”曹長突然把鼻子湊到桑霞手上的木瓜前,聞了一下,又改說生硬的中文了:“很香。”桑霞說:“也很甜,可惜這個瓜爛了。阿沐,你去拿幾個好的招待他們。”王沐天的心突突跳個不停,趕緊蹲下身,緊急辨識著被做了手腳和完好的木瓜。曹長上下打量著桑霞:“你會講日語。”桑霞彎下身,很自然地把木瓜放在筐子,起身微笑:“講得很差。比你的中文還差。”曹長走到王沐天正在翻騰的筐子旁邊,忽然用腳踢了踢筐子。桑霞趕緊跟過去,眼睛恐懼得像失明了一樣,但嘴唇上仍然留著一個得體的淺笑。王沐天抱著四個木瓜站起來,遞給桑霞。桑霞把木瓜遞到曹長麵前,曹長看看她,又看看王沐天,再看看木瓜,目光謎一般。最後,他輕輕搖了搖頭:“我們不允許收中國人的禮物。”突然一轉身,向自己的士兵們走去。突然的脫險讓桑霞和王沐天感到放鬆後的虛弱,王沐天輕輕扶了桑霞一把,又似乎是從桑霞那裡借一點力。日本兵開始驅趕搬運工們,有的士兵蠻橫地動手推搡,有的士兵把刺刀刺在搬運工的脊背上。王沐天本能地脫口叫出來:“他們是我們雇的工人!”曹長轉過臉,冷冷地盯著他。桑霞偷偷地拉住他。曹長轉向桑霞:“你剛才說,人手太多,我帶他們去一個缺人手的地方。”王沐天想說什麼,桑霞的手緊緊拉住他,他感到桑霞的手心全是汗水,他悲哀地說:“他們抓中國人去挖工事,修炮樓,抬大炮,會把他們累死,餓死的!”桑霞的眼睛同樣含著無限悲哀,但現在她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如同羔羊一樣被押走的中國人。她忽然看到,那個瘦小的少年搬運工走到過浮橋的時候,瞅了個冷子便往回跑,跑上了浮碼頭……心不禁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兩個日本兵追著少年跑回來,一邊舉起槍瞄準少年。少年跑到浮碼頭邊沿,衝著翻騰的渾濁江水一頭紮下去,追到浮碼頭邊的日本兵朝著少年紮下去的水麵一陣掃射……王沐天更加衝動起來,按捺不住地要跑過去。但他的手緊緊被桑霞拉住,回過頭,桑霞衝他輕輕搖頭,那目光流露出一種深邃和苦痛。他們所做的一切,不正是為了要趕走這些窮凶極惡的日本鬼子麼?但是現在他們隻有忍耐,他們隻希望這忍耐能趕快結束。所有的筐子都被碼放整齊了,小貨輪駛出碼頭,向閃爍著七八點鐘陽光的江麵駛去……馬上要進入杭州筧橋鎮的地界。洪望楠坐在長途汽車上眺望著窗外,看見日本軍隊正在打穀場上練兵,他眼不見為淨,把草禮帽蓋在臉上,仰頭靠向椅背。跟隨在長途汽車後麵的是一輛風塵仆仆的轎車。車內坐著三個人:司機、老唐和小丁,在車上休息了一陣,老唐的元氣已經恢複過來,他問司機還要多遠,聽說還有七八裡地老唐臉上露出自信的笑容,馬上就要大功告成了,洪望楠不過是一個文弱書生,跑不出他的手掌心的。長途汽車緩緩進站,洪望楠最後一個下車,他看了一眼路牌,上麵的“筧橋鎮”幾個字已經風雨剝蝕,模糊不清了。他調整了一下手裡拎的皮包,向鎮子的入口走去。沿著窄窄的青石馬路,洪望楠邊走邊觀察這個古鎮。他看到路兩邊的店鋪不少都關門了,有的貼著封條,一些店鋪改了國籍,招展著日本酒屋和料理的旗號,時不時還會有日本女人走過,她們打著花紙傘,木屐在石頭路麵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她們是安靜的、滿足的,她們又是無知的,她們既不明白,也不關心她們腳下的土地是否正在遭受著蹂躪,被她們的國家蹂躪著。從一個十字路口拐進一條小巷,小巷很是幽靜,不知從哪裡傳來棒槌打衣服的聲音,聲音在小巷裡激起回音,更顯出小巷的幽靜。洪望楠一邊往前走,一邊注視著一家家的門牌號,很快便在一家雜院的後院找到了聞辛。逃亡到筧橋鎮的聞辛大工程師,已經不再講究任何體麵,他還沒找到固定住所,先在一間臨時住處湊合著。現在他們一家四口人加上一個女傭,不分老幼尊卑,統統下榻在一間淩亂不堪的屋子裡,隻靠帳子維持隱私。聞太太正在蚊帳裡睡懶覺。聞辛先生正在焦慮,正在痛苦。他衣著邋遢,馬瘦毛長地坐在床上,用一隻腳踢著搖籃,晃悠著嬰兒,手裡拿著一張報紙在,報紙的大標題為:重慶又遭日機轟炸,陪都一片火海。聞家女傭端著一碗稀粥從門外進來:“先生吃早飯吧。”聞辛正沉浸在家國失守的悲哀中,聽到這話不耐煩地嚷起來:“吃吃吃,就知道吃!還知道什麼?知道這個嗎?”他嘩啦嘩啦抖動著報紙。女傭嚇得直眨眼。聞太太也被聞辛突發的脾氣弄醒了,呼地一下坐起來:“乾什麼?神經病!叫你吃飯也叫錯了?”聞辛把報紙扔到太太臉上:“錯了,都錯了!看看這個!這世道全錯了!睜開眼睛看看吧!兩年前南京的總統府沒了,退到重慶,現在還有地方可退嗎?沒有了!重慶也給炸成一片火海!我們國家要徹底亡了!”躺在搖籃裡的嬰兒當然無法體會父親的悲痛,反而被父親的嗓門嚇住了,爆發出一聲啼哭,突然又噎住。女傭上來抱他,聞辛推開女傭,自己抱起了孩子,“好了好了,彆哭了!”孩子又恢複了正常呼吸,“哇”地一聲繼續啼哭。聞太太愣了片刻,叫起來:“有種你當勇士,去救國救亡去!跟我們婦人孩子藏在這裡,天天著急上火,把一肚子邪火往家裡人頭上撒。前天打了老大,老大怕死你了,躲到你姐姐家,一天都沒敢回來,你有本事讓日本人怕你去!”聞辛給太太一個背影,木呆呆地拍著嬰兒,臉朝著牆上的一張相框,相框裡的大照片是一張合影,一共有十多個人,上麵有一行題字:中央飛機製造廠筧橋奠基紀念。他看著最邊上的自己,那時的他是多麼年輕,多麼得意,多麼意氣風發啊。聞太太還沒發泄夠,穿著睡衣,趿拉著拖鞋走過來:“想當大丈夫就走你的路,彆到頭來說是為了我們娘兒三個留在家裡當懦夫的。我們擔當不起這個罪責!我也不願意後半輩子聽你埋怨!我們受夠你了!好的時候,唉聲歎氣,不好的時候就是打罵!”聞辛還是木呆呆地拍著嬰兒,身體其他部位卻一動不動。“我們也不勞駕你抱孩子,還說孩子生錯了時候!”聞太太衝過去把嬰兒往自己手裡奪,猛一抬頭,看見聞辛臉上淚水縱橫,嚇了一跳,頓時安靜了。這時虛掩的門被人叩響。聞太太小聲提醒丈夫:“大概是你姐姐,快擦把臉!”門被推開了,逆光站著一手拎包,一手拿著帽子的洪望楠,他衝聞家打招呼:“打擾了。”聞辛一下子張大了嘴:“你怎麼又來了?哦,你看我家的日子太好過,想來湊熱鬨是吧?”洪望楠上前一步:“聞先生,我知道你日子難過才來的。我相信,這次我來會讓你日子好過一些。”聞辛卻一點也沒感謝的意思:“家裡這麼亂,我就不請你進來了。”說著拿起搭在床欄杆上的外衣就往門外走。洪望楠轉過身,隨著他向院子裡走去,站在了後院一棵柳樹的陰涼裡。洪望楠給聞辛點燃一支煙,自己也點燃一支,聞辛打量著他:“我記得你是不抽煙的。”“抽得不多。”聞辛挖苦說:“為了動員我,不得不陪我抽,是吧?真是煞費苦心。”洪望楠並沒有否認:“對,我是煞費苦心,不過很值得。你這樣的無線電專家,全國也沒有幾個。往你身上費點苦心,應該的。”聞辛想起還有個王多穎來:“你的年輕夫人沒跟你來?”洪望楠歎口氣:“我們還沒結婚。我到內地兩年,廠又是初建階段,結了婚帶著她不方便,不帶她呢,結婚對她沒有意義,等於讓她守活寡,我也不忍。”聞辛似有所動,輕聲說:“我記得你比我小七八歲,為這個國家你擔負得倒比我多得多。”看聞辛有鬆動跡象,洪望楠振作起來:“像《畢業歌》裡唱的,擔負起天下的興亡。說老實話,我有時候也覺得擔負不動,所以想請你出山,跟我一塊兒擔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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