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唐簡直氣瘋了,他猛然掐住王沐天的兩腮,王沐天的臉被掐得走了形,上牙死死咬住下唇。老唐從口袋抽出手槍:“你到底吐不吐?”從兩邊馬桶隔間的壁板上,冒出若乾人的腦袋,吃驚地看著持槍的老唐和頭臉水淋淋的王沐天:“這是什麼爹啊?對兒子用槍的?”“特務還是拆白黨吧?”老唐把槍口對著眾人一晃,指著剛才說話的男人:“管閒事是吧?我平生最恨的就是管閒事的人!”男人們的腦袋頓時縮了下去。老唐繼續把槍口指著王沐天:“吐!吐!吐!”王沐天存心氣老唐,用力吞咽了一下,嬉皮笑臉地看著他:“味道這麼好,怎麼能吐出來?”看到王沐天居然真把字條給咽了下去,老唐傻眼了,不過他並不打算放棄,用槍頂住王沐天的胸口:“那張紙上寫了什麼?”王沐天低頭看了一眼槍口,眨眨眼。老唐的槍口在王沐天肋骨縫裡鑽動:“你不說我開槍了啊!子彈從這裡進去,穿過你活蹦亂跳的心,再在你脊背上開一朵花,穿出去,精彩吧?”王沐天很冷靜地說:“不會的,你不敢開槍。英國老閘巡捕房離這裡五分鐘的路,剛才那麼多人看見你拿槍,你打死我你也死定了。”老唐感覺這次跟蹤實在窩囊透頂,這事要傳出去以後還怎麼在江湖上立足呢?他越想越絕望,揮起手,用槍把朝王沐天的頭頂一敲,一道鮮血慢慢從王沐天濃密的卷發裡流出來。這時候有人敲馬桶隔間的門:“我是永安公司治安員,請你們立刻出來!我已經給英國老閘巡捕房打了電話,他們會來檢查你的持槍許可證!”老唐很不情願地開了門。他剛從巡捕房出來,可不願意再進第二次。趁著老唐和治安員談話,王沐天猛地向廁所門口跑去,堵在門口圍觀的男人們馬上為他讓開路。老唐大驚,甩開治安員追去,門口的幾個男人卻存心晃來晃去,讓他一時衝不出人群。王沐天蹲著從櫃台的出入口出來,朝門口方向看去,看見老唐的腿往左邊走了幾步,又停住,轉向右邊,瞬間從他視野裡消失。他鬆了口氣,終於擺脫了噩夢一般的老唐。老唐沒想到自己“一世英名”,居然栽在一個小赤佬手裡。晚上平野打電話問他事情辦得怎麼樣,他懊惱地誇獎了一番王沐天,借以彰顯自己的無辜:“那張紙被他吞到肚子裡了。我估計一定是重要情報。這位小赤佬年紀輕輕,打遊擊已經是個油條了!反跟蹤、甩盯梢,樣樣精通,再加上狡猾無賴,不知誰教會他的!”平野聽完了他的敘述,很客觀地發表評論:“這就叫才華。乾什麼都要想象力豐富。你缺的就是想象力。”躺在白鐵床上的賀曉輝悠悠醒過來,昨晚發生的一切似乎很遙遠,遙遠得就像過了一個世紀。他一睜眼便看到桑霞手裡的花,咧開無色的嘴唇嘲諷地笑了笑,聲音沙啞地咕嚕了一句:“把我也弄得這麼小布爾喬亞。”桑霞不作聲,從花束裡拿出一把手槍,塞在他的枕頭下,然後從小皮包裡拿出一張紙,舉到賀曉輝眼前:“今天和王沐天在十六鋪茶攤接頭,已教授聯絡暗語,當即被盯梢。對方緊追王,王脫身,並將寫有暗語的紙條吞咽。我在王家的身份被三伯伯查明,怎麼辦?”等賀曉輝看完,桑霞虛張聲勢地大聲說:“你想吃點東西嗎?我給你帶了五芳齋的醬鴨……”賀曉輝疑惑地看著桑霞,桑霞衝他眨眼,然後用手指指屏風的另一邊,示意隔牆有耳。他明白了,桑霞現在做事越來越成熟穩重,這讓他感到放心。桑霞把手掌伸在床沿上,賀曉輝用食指在上麵寫字,寫一個,她點一點頭。她收回手,拿過剛才給他通報消息的那張紙,反過來,用鋼筆開始在上麵寫字:“對三伯伯先發製人是什麼意思?”賀曉輝繼續用食指在桑霞手掌寫字,桑霞大聲地說:“那好啊,我馬上去給你買一碗油豆腐線粉湯來,多放點白胡椒。”桑霞在紙上寫:“爭取三伯伯,會這麼容易嗎?”賀曉輝又在她手心寫了幾個字。桑霞看著他,他看上去頗有信心。“好了,我這就去給你買。唉,煙癮發作了吧?我給你點根煙吧!”桑霞把紙條撚成一根燈芯,從皮包裡拿出打火機、煙盒,抽出一根煙,放在賀曉輝的嘴唇上。她用打火機點燃紙條做的燈芯,然後用指尖捏著燈芯,湊到煙頭上,把剩餘的燈芯放進煙缸,看著它燃儘。在古色古香的梅隴閣飯店雅間內,三伯伯和朱玉瓊對麵而坐,朱玉瓊旁邊的桌上,擺了一副碗筷,一個小盤裡放著從桌上各個盤子裡夾出的菜肴,一個酒杯裡斟滿了酒,空對著一張椅子——那是留給她死去丈夫王世輝的。三伯伯為朱玉瓊倒酒,朱玉瓊端起杯子,對著空椅子說:“世輝,再敬你一杯!”三伯伯拿起酒壺,充滿溫情地看著她,等她乾了,又斟滿了杯子。朱玉瓊嬌嗔:“大白天不可以喝醉的!”三伯伯微笑:“你的酒量喝這點酒,玩兒一樣的!”朱玉瓊已經帶了三分醉意:“那倒是的。我嫁到王家那天,堂小叔一大群,都來敬我這個堂嫂嫂,都想看堂嫂嫂出洋相,結果他們反倒都出了洋相給堂嫂嫂我看了!”三伯伯也陷入回憶:“你記得我給你敬酒沒有?”“沒有。”朱玉瓊笑了,“你當時肯定在生我的氣。”三伯伯端起酒杯喝下去:“沒有,我隻是生我自己的氣。”朱玉瓊看著眼前的男人,他也許風度翩翩,也許威風瀟灑,可是卻已經老了。而她自己也老了,他們都老了。服務生端著一盤紅燒滑水放在桌上,朱玉瓊看著這道菜,不禁傷感:“這個菜我結婚那天,老羅燒得真好!哎喲,還跟昨天一樣,一眨眼守寡都守了兩年了……”她又喝下杯中酒。三伯伯再給她倒滿一杯,自己舉起杯子,在她的杯子上碰了碰。放下杯子,三伯伯輕輕握起朱玉瓊的手說:“上半輩子我福氣不到,你歸了世輝,下半輩子呢,我來陪你,世輝……”他轉向那個空椅子,“你心裡一定曉得,我想陪玉瓊走最後的一段,我會好好陪她的,你放心好了。”朱玉瓊動情地看著他,不知不覺淚水已經溢滿眼眶。“今天是你的祭日,隻有我們兩個給你過,相信世輝你不會怨怪孩子們的,對吧?因為你是個最開明的人。他們心裡也最敬重你這個父親。他們現在正做的事,證明他們心裡牢記著你是怎麼走的……”說完這些,三伯伯對著空椅子舉了一下酒杯,一飲而儘。洪望楠來到永青茶行,把第一個月的薪水和一筆安慰金發給了即將奔赴內地參加建設飛機廠的十幾個員工,眾人一一接過錢,道謝而去。這筆錢對於他們來說無疑是雪中送炭。待他們散去後,季家鳴來到閣樓,告訴洪望楠他已經找到了聞辛。聞辛已經從日本的通訊公司辭職,說自己得了瘧疾,日本人很怕傳染病,就批準了辭職。現在他帶著全家搬到了杭州城外筧橋鎮的姐姐家去了。洪望楠似乎看到了希望,決定馬上去一趟杭州。季家鳴說什麼也要跟他一塊兒去,洪望楠明白他的想法一向簡單粗暴:說服不了,就綁架。當然不同意他去。季家鳴對洪望楠的婦人之仁頗不以為然,警告說:“這次再讓他逃走,我們就不一定找得到他了!”洪望楠又激動了:“抗日是自願的,你綁住他的人,能綁他的心嗎?而且,我覺得上次我差不多已經說服他了。”季家鳴尖刻地看著他:“你覺得?”“我能感覺到他心動了。年輕的時候,聞辛是那麼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人,現在這麼畏畏縮縮,一定是迫於生活,是暫時的,隻要喚醒那個真正的聞辛……”季家鳴冷笑一聲:“年輕的時候革命不算真革命。汪精衛怎麼樣?年輕的時候,砍他頭他都要革命。今年五月來上海了,跟日本人勾結上了!我問你,哪一個汪精衛是真汪精衛?”洪望楠懶得聽季家鳴那套歪理,“反正我反對綁架!”“那你是沒在鄉下住過!有幾頭牲口上來就願意拉犁駕轅圍著石磨打轉兒?一頭都沒有!你就得用鞭子抽,用繩子綁,到頭來,你能說它們不是好牲口?再說,好牲口歹牲口,不妨礙乾活就行。就把他當頭牲口,當一部機器,拖著就走,到了地方,讓他該拉磨就拉磨,該駕轅就駕轅。”“在你拿繩子綁拿鞭子抽之前,你讓我再去跟他最後談一次。”“白費口舌!”“請你給再給我一次白費口舌的機會!”季家鳴的眼神流露出一種“百無一用是書生”的鄙夷:“你怎麼回事?長了一顆娘兒們的爛好心還是怎麼的?讓我膩味!”洪望楠自顧自地說:“要讓一個科學家跟他的家人分開很久,去很遠的地方工作,假如他不是心甘情願,他的創造力、生產力,都會大大地打折扣。科學是活的,需要科學家不斷發揮創造力。我一定會說服他的!”“你連我都沒說服!”“你……”洪望楠冷冷地看著季家鳴,“你這樣的人,要不是戰爭,要不是執行這項特殊任務,我一輩子都不會認識你。”季家鳴被激怒了,憤怒地瞪著洪望楠。洪望楠不再理會,轉身向門口走去。季家鳴叫住了他。“等等!”季家鳴注視著洪望楠的背部,語氣和緩下來,“我想聽聽,我是什麼樣的人?”洪望楠一動不動:“你這樣的人,覺得什麼都不如暗殺和綁架解決問題來得徹底。你對暗殺綁架有癮。”季家鳴的表情忽然變得很奇怪。他和洪望楠原本是兩個世界的人,但是現在他們卻是合作關係,這真是一個很不好笑的笑話。他隻希望這個笑話趕緊結束。不過在笑話沒結束之前,他還是會配合笑一笑的。王多穎沒找到王沐天,到了賽納公寓去找洪望楠,也沒見到人。她不想回家,又無處可去,隻好在大廳捧著一本書邊看邊等,一本書快看完了,洪望楠還是沒回來。公寓經理走到她身邊,關切地詢問她等的是幾號房間,她說328號。經理好像記起了什麼,說:“哦,知道了!上午是你把鑰匙交給當夜班的吳經理的嗎?”王多穎不解,經理解釋說:“吳經理告訴我,328號的一個小姐早上把房門鑰匙交給他了,讓他轉給328號的房客。”王多穎大腦一片空白,片刻後才反應過來,嘴角疼痛般地抽搐了一下。事實再清楚不過,洪望楠的房間還有彆的女人出入!洪望楠在欺騙她,她不知道如何麵對這個騙子,匆匆衝出大廳,隻想趕緊逃離。坐在黃包車上的洪望楠看到從大門出來的王多穎,趕緊叫她,她也不理,隻沿著人行道繼續快步走去。洪望楠趕緊下車追了上去,這才發現她的眼眶已經蓄滿淚水,隻等著找個機會決堤,洪望楠感到奇怪:“你怎麼來了?來了怎麼又走了呢?”王多穎就像沒聽見,自顧自往前走。洪望楠著急了:“怎麼了?誰欺負你了?”王多穎卻哭得更加不可遏製。洪望楠攔在王多穎前麵:“告訴我,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王多穎站住,淚水放肆地流了出來:“是的!”“誰?”王多穎終於爆發了:“你!還有那個女人!”洪望楠不明所以:“女人?哪個女人?”“你帶到房間裡去的女人!”王多穎發出絕望的嘲笑,“福州路哪家鹹肉莊的?還是馬路邊的野雞?你還把房門鑰匙交給她!”洪望楠明白了,上午他的確帶了個女人到他這裡,是桑霞。桑霞要為賀曉輝找新的地方養傷,他便邀請桑霞到他這裡看看。因為昨晚折騰了一夜,桑霞身上臟,要在他這裡洗個澡,為了避嫌他先出去了。事情就這麼簡單,他心裡很想為桑霞鳴不平:桑霞怎麼能是什麼鹹肉莊的女人呢?不過他能告訴王多穎這些嗎?他還要保護桑霞和賀曉輝的特殊身份。雖然事實上連他也不知道他們是什麼身份。王多穎當然不知道洪望楠的苦衷,她隻想痛痛快快地宣泄:“你叫我沒有急事不要到這裡來,原來就因為金屋藏嬌,藏了一塊鹹肉莊的鹹肉!”洪望楠心急火燎地拉住王多穎:“你要判一個人死刑,也要容他請個律師,辯護一下吧?我可以為自己當辯護律師嗎?等我辯護完了,你想怎麼判我,就怎麼判我,好不好?”王多穎神經質地打了個哆嗦,猛然甩開洪望楠的手:“你放開我。”“你先答應我,好嗎?”“你的手還不知乾過什麼呢,不要碰我!”洪望楠終於火了:“你怎麼這樣!”他心裡本來就有事,耐心沒可能那麼充沛。王多穎使勁抽出自己的胳膊,向馬路對麵跑去。看見一輛黃包車過來,她伸手攔住,跳上了車,很快便消失於洪望楠的視線。洪望楠無力追趕,他感到疲憊。最近幾天,他們兩人每次見麵都是不歡而散,洪望楠不明白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心神恍惚地走進公寓大廳,公寓經理告訴他,有位小姐拿著本書不吃不喝等了他一下午。他想,也許自己的確對多穎關心不夠,多穎今天才會反應如此激烈,也許吧。他似乎在努力說服自己。電梯著陸時引起鐵柵欄門微微震動,他疼痛似的抖顫了一下,慢慢拉開鐵柵欄門,拉開大半又停住了。他想,他應該做點什麼,為多穎,或者……是為自己。他放開門把,轉身向大廳走去。三伯伯攙扶著朱玉瓊從門外進來,朱玉瓊臉上的兩片醉紅在透露著她的舒適和滿足。她用帶醉態的手勢,不準確而誇張地把三伯伯的手從自己手臂上擼下去:“我自己可以走的……我又沒醉……不要攙著我,好像我是個老太婆……”三伯伯退後一步,她卻搖晃著向前衝去,三伯伯馬上又扶住她,她有些沮喪:“是不行了,是老太婆了,三杯酒就不頂用了。”王沐天站在頂層樓梯上問:“姆媽,你怎麼了?”朱玉瓊抬起臉,看著兒子,眼裡閃過一道絕望,但馬上就回到醉態裡去了:“你媽沒用場了,三杯酒就喝得斯文掃地。”王沐天步下樓梯,攙扶著母親進了小客廳,給母親泡了杯茶。朱玉瓊問他:“晚飯吃的什麼?”“老羅燒的鄉下濃湯。”朱玉瓊不滿地擺擺手:“老羅省糧食,所以一個月要燒四五次鄉下濃湯,一聞到我就要吐出來了!七月裡的卷心菜、洋蔥,不燒是臭的,燒好了還是臭的!”她似乎剛發現自己在哪裡,“我又不打牌,你扶我到這裡來乾什麼?”執意要回自己房間睡覺。從客廳裡傳出音樂,三伯伯開了留聲機。回到臥室,朱玉瓊坐在床上,忽然醉意全無,一把把王沐天拉到自己身邊,眼睛看著門口,低聲說:“你藏在後院棚子裡的東西,家裡有人看見了。巡捕在我們家前後門都放了暗哨,你住在家裡不安全。你是姆媽的命,你沒了,姆媽的命就沒了,曉得嗎?”此刻這個大大咧咧的女人在兒子麵前,口吻簡直有些哀求的意味。王沐天的小把戲還是沒瞞過母親,心虛地點點頭。朱玉瓊閉上眼,擺擺手,有這樣不省心的兒子,她的確是累了。王沐天輕輕關上房門,走到樓梯口,正要下樓,三伯伯叫住了他。三伯伯看著他的眼光有種異樣,輕聲說:“你來,坐在陽台上乘風涼吧。今天是東南風,陽台上比樓下涼快。”他隻得乖乖地退回去,和三伯伯一起走到陽台。三伯伯坐在左邊的藤椅上,用手裡的蒲扇輕輕給右邊藤椅上的王沐天扇風。兩人都似乎各懷心事,都沉默著,氣氛顯得很沉悶,這種感覺王沐天是不曾有過的,他現在和三伯伯在一起很不自然。突然,樓下王多穎的房間爆發出一陣暴風驟雨般的鋼琴聲,王沐天本就心虛,心驚肉跳地眨著眼皮。鋼琴聲打破了他們之間的沉默,三伯伯注意到王沐天的額頭:“你的頭怎麼了?”王沐天不由自主地抹了一下被蓬鬆的卷發覆蓋的一小塊繃帶:“撞在電線杆上了。”“怎麼會撞在電線杆上呢?”“我一邊走路一邊讀書,就撞上去了。”“阿沐啊,你現在可以當撒謊博士了。”三伯伯放下了蒲扇,“自己撞上去會撞到那個地方嗎?明明是被人打的!你跟桑霞一塊兒在做什麼?”他不想再聽王沐天扯謊,直接把話挑明了。王沐天不敢去看三伯伯,繼續聽著他訓話:“你這個歲數的孩子,都有一種錯覺:死亡離你們是遙不可及的。哪一個主義灌輸到你們腦筋裡,你們就把自己的命拿出來,交給那個主義,好像不死不足以證明你們的忠誠。桑霞是灌輸了哪一個主義,我不知道,不過我不能讓你拿出命來,交給她的主義。”王沐天做出很茫然的樣子:“桑霞是什麼主義?”三伯伯皺起眉頭:“你不要跟我裝傻。自從桑霞來到這個家裡,你就整天跟她嘀嘀咕咕,出沒無定。現在桑霞不見了,你也快從這個家裡消失了。”王沐天委屈:“我不是在家嗎?”“那桑霞呢?她到哪裡去了?搬走了?跟她姑媽都不打個招呼?她生長在國外,在上海人生地不熟,搬到哪裡去住?所以她的背後一定有一個組織,這個組織是靠一個主義聯盟在一起的。我說得沒錯吧?”三伯伯直擊要害,王沐天顯然不是他的對手,不知如何對答。三伯伯不再看王沐天,接著說:“從新加坡來的那封電報,你從我口袋偷走,看了。這個家裡,隻有兩個人知道這封電報的內容,你和我。不對,三個人,還有桑霞,你不可能不把電報內容告訴她的。我倆知道真正的桑霞現在在哪裡,她在上帝那裡。那麼到上海來的這個桑霞……”三伯伯忽然停住說話,他看到了桑霞。桑霞正從大門款款走來,如同剛剛從一個晚會告辭。王沐天的雙眼發亮,蹭地一下站起來:“小霞姐!”三伯伯看他慌裡慌張的樣子,搖頭苦笑,這孩子的魂都被桑霞勾走了。桑霞抬起頭,衝陽台上的二位打招呼:“Hi there. Good evening!”她走過院子的花壇,走向樓門。三伯伯關掉了小客廳的留聲機,看著愣在陽台的王沐天說:“阿沐,你表姐回來了,你不去看看?”王沐天從陽台上進來,像一個演員在台上忘光了台詞和動作,不知怎樣往下演。桑霞端著托盤進了大客廳,把托盤放在大餐桌上,揪下一塊麵包,蘸了蘸湯,放進嘴裡,香甜地咀嚼著。王多穎臥室又不失時機傳出激越的鋼琴彈奏。桑霞不禁奇怪:“阿穎在跟誰發脾氣啊?”三伯伯饒有興味地看著桑霞:“你聽得出她在發脾氣?”“我自己也彈琴,發脾氣的時候彈琴就跟這個一樣。”桑霞指指王多穎房間的方向,笑了。三伯伯點點頭:“有趣。我有時候懷疑小霞學過心理學。”他搬開一摞舊書,在一把太師椅上坐下來,“你這位娘娘啊,彆人天天給她理東西,她照樣天天給你亂擺攤子!”王沐天趁機走到三伯伯背後,用又輕又小的手勢指指三伯伯,又指指自己,表示他們之間有過談話。桑霞好像渾然不覺,對王沐天說:“阿沐,你沒事的話,就去看一會兒書,我跟三伯伯談談心。”三伯伯一愣,王沐天更是錯愕得臉都變色了。他木呆呆地站起身,向門口走去,走到門口,他又回過頭說:“小霞姐姐,你答應借給我的那本書,一直都沒給我,不如現在去給我拿吧。”桑霞卻紋絲不動:“明天再給你拿。你先找本彆的書看吧。我跟三伯伯談的話很要緊。”看來桑霞是存心要放棄這個攻守同盟的機會,王沐天猜不透桑霞的心思,隻好磨蹭著走出門,慢慢地登上樓梯。三伯伯坐直身子:“小霞想跟我談點什麼?”桑霞也坐正身子,要攤牌了:“三伯伯,您已經知道我不是桑霞,為什麼還要跟我打啞謎呀?”三伯伯沒料到桑霞如此直接,如此單刀直入,這樣一來倒顯得他鬼祟了。他看著桑霞,桑霞也看著他,她的目光似乎是坦然的,坦蕩的,甚至是坦誠的,看來她早有準備。他忽然笑了,竟是那種長輩的、憐愛的微笑:“你這麼迷人可愛的一個姑娘,誰能忍心戳穿你呢?”桑霞反問:“不戳穿我,你不好奇嗎?”三伯伯的表情有種看透世事的圓滑,“我過了好奇的年齡了。一個像你這樣的小姐,一眼就能看出是從一個良好的家境出來的。”桑霞似乎沒有絲毫猶豫,便主動和盤托出:“您看得沒錯,我父親是南洋最大的藥材商,在新加坡、越南、印尼、馬來亞、菲律賓都有製藥廠,引進了歐洲和美國的製藥設備和醫療設備。我上麵有四個哥哥,我行五,您可以想見,我是父母掌上明珠中的明珠。我在美國讀大學,不過大學隻上了三年就回到了馬來亞,後來又在新加坡讀完了大學。”三伯伯問:“為什麼放棄美國呢?”桑霞的目光忽然變得尖銳:“因為我不能忍受美國人對中國人的態度。他們排斥華人,他們對中國人的鄙視不用眼睛去看,也不用耳朵去聽,用鼻子聞都聞得出來。”三伯伯注意到桑霞的神情:“那麼……”桑霞看出了三伯伯的疑惑:“看來您還是好奇的。好吧,我就徹底戳穿我自己吧。我和娘娘真正的侄女桑霞是至交,我們分享的東西很多,分享愛好、書籍,還有女孩子間最核心的秘密:戀愛和失戀。當然我們最重要的分享是我們共同的理想。”三伯伯目光凝聚在她臉上,似乎要在上麵尋找理想的痕跡。桑霞一字一字地說:“我們的理想是共產主義。是桑霞介紹我給她的組織的。”王多穎房間的鋼琴響起來,鏗鏘,激昂,恰到好處地配合著桑霞的講話。鋼琴聲音太響,樓梯上的王沐天聽不清楚他們在說什麼,但他看到了三伯伯臉上流露出的一刹那的驚愕,而桑霞卻顯得安靜沉穩。他心煩意亂地抽了一口雪茄——那是三伯伯的雪茄,他搞不明白桑霞在明知道事情暴露的情況下何以還能如此鎮定。三伯伯的驚愕是突如其來的,他本來已經調整好自己,但還是沒有預料到這個年輕女子的先發製人如此不留餘地,如此生猛。他用勉強的微笑來掩飾他的震驚。“我這次回國,就是來完成桑霞在黨裡的使命。因為她兩年前為了祖國抗戰在美國組織募捐,從舊金山回到新加坡的輪船上染上了疾病,在船上去世了。”桑霞的神情變得有些黯然,“桑霞跟我說過,他父親跟他姑姑幾乎斷絕來往了,因為她的母親忍受不了這個姑姑。”三伯伯問:“那麼,桑霞在你們組織裡的使命是什麼呢?”桑霞抱歉地搖搖頭:“對不起,這我連自己的父母都不會告訴的。”三伯伯陷入沉默,本來他才應該是主動的人,是掌控局麵的人,但是這一切被桑霞完全攪了局,以至於讓他忘了所有牌理。桑霞把湯盆裡的最後一點湯舀進嘴裡,然後用麵包抹淨湯盆,這是吃慣西餐的人才有的行為。三伯伯要從亂局抽身了:“那你為什麼要把這些告訴我呢?”桑霞笑笑:“我知道三伯伯對我很有興趣。而且,我也知道您不是一個普通人,但您身後到底是什麼背景,我還看不出來。”“你不怕我告發你?”桑霞平靜地分析說:“首先,以您的教養,我相信您不會出賣一個信賴您,跟您說真話的晚輩。另外,您和娘娘的感情這麼深,而且我看得出,您對娘娘一片真情,您告發了我,在娘娘眼裡,全等於告發桑霞,甚至阿沐。娘娘是不會原諒您的。”“這麼有把握!你不怕另一種結果嗎?假如玉瓊知道她受了你愚弄,會原諒你嗎?”桑霞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我相信她會原諒我。”“太自負了吧?”三伯伯已經讓自己放鬆,他現在的口吻像是在拉家常。這正是他的智慧,既然暫時無法控製局麵,倒不如順應局麵,他喜歡讓遊戲儘量曲折一些,這樣遊戲才有意思。桑霞繼續分析:“娘娘單純,是因為她太相信直覺了。她依賴這種直覺,事物和世界在她眼裡反而簡單。她直覺地判斷是非、善惡。她會原諒我,但不會原諒一個出賣晚輩的長輩,因為她直覺到這些晚輩的品行端方,無從責備。”桑霞對朱玉瓊的洞察和總結使三伯伯對她刮目相看,準確,甚至是精確。他的目光甚至帶著欣賞之意:“不得不承認,你的見地不俗。”桑霞狡黠地衝三伯伯眨了眨眼,那樣子看上去像個小狐狸,她居然對同樣像是老狐狸的三伯伯談起了交易:“所以我想來想去,覺得回到這裡住才最安全。三伯伯對我的打探,就像我們對您的打探一樣,不會停止。在相互打探的過程中,我們也許還能互惠,各取所需。”三伯伯不動聲色地看著桑霞,似乎在琢磨交易的可行性。既然雙方已經攤牌,談話差不多就可以結束了。門鈴響起,管媽走到大門。對著窗口的桑霞看到洪望楠從大門外走進王家,神色有些變了,三伯伯觀察著她,似乎隱約猜到了一些什麼。王多穎仍然專注地彈琴,或者專注地發泄,沒有注意到王沐天已經輕輕走進來。王沐天站在姐姐身後,若有所思地聽著琴聲,眼睛不經意地琴譜,也是不經意地從姐姐肩膀後麵伸出手,替她翻譜。王多穎這才發現房間有人,跳起來:“你乾什麼!嚇我一跳!”“給你翻譜啊。”“誰要你翻!進出我的房間這麼隨便!”王沐天像個小無賴:“你也可以隨便進出我的房間啊。”王多穎氣呼呼地坐了下來,說:“誰要進你那個臭烘烘的豬窩!”說著,猛然發現王沐天手裡的雪茄,“好啊,還抽雪茄!偷三伯伯的吧?”王沐天故作老練地彈彈雪茄:“小霞姐說,你用彈琴發脾氣,真的嗎?發誰的脾氣?”這話觸到了王多穎的痛處,她臉色沉下來:“你出去!”王沐天依舊沒心沒肺:“老阿弟關心你,你這麼不買賬?你跟誰生氣了?我也聽得出,你彈琴彈得像砸東西:咣咣咣,碎了一個盤子!咣咣!一隻鐵鍋飛上了牆……到底生誰的氣?”門輕輕地被敲響了,王沐天跳起來,打開門,看到洪望楠站在門口,關切地看著王多穎。和桑霞談話已經結束,三伯伯站起身來走出大客廳,朱玉瓊從樓上下來:“哦,我下來你就要走啊?”三伯伯轉身:“你不是睡了嗎?怎麼又起來了?”朱玉瓊酒已經醒了,說:“打了一會兒瞌睡,現在比早上還清醒!再說,阿穎白天不彈琴,這個工夫窮彈八彈,響得呀,就像在我腦殼裡彈一樣!”轉頭看看王多穎關著的房門,“把我鬨起來了,她又不彈了!這個孩子……那你就陪我再坐一會兒吧。”走進客廳,朱玉瓊一眼看到桑霞,不禁驚喜起來:“哎喲,這個丫頭回來了!小霞,你在家我們不感覺,你走了,一到晚上,這房子裡像空了一半似的!”她轉向三伯伯,“不曉得怎麼搞的,有她睡在書房裡,就給我壯膽呢!”三伯伯微笑看著桑霞,剛才兩人那股劍拔弩張的勁頭完全消失了。桑霞關切地看著朱玉瓊說:“兩天不見,娘娘好像瘦了一點。”“我巴不得瘦一點!過去做的那些旗袍,料子多貴啊!現在一件都穿不得了!想改一改給阿穎穿,人家還看不上!”朱玉瓊坐下,打量桑霞,“對了,你這兩天出去,沒帶換洗衣服,怎麼過的?”桑霞看了一眼三伯伯,三伯伯不動聲色,現在兩人已經有了心照不宣的秘密:“住在飯店裡,夜裡洗了澡換上浴袍,我就把這條裙子脫下來,洗乾淨,再用熨鬥熨乾。”朱玉瓊誇張地朝向三伯伯,“三哥你看,我家三個孩子加在一塊兒也沒有小霞能乾!所以她出遠門到這裡,她姆媽也不會擔心。”在王家大門外街道的電話亭子裡,老唐又出現了,他回到住處洗了個澡,發了一會兒呆,馬上又變得樂觀起來。樂觀——這也正是他工作的主要動力。老唐向平野彙報情況:“人找到了。他現在進了古神父路86號的洋房裡。”“那裡是法租界的心腹地段。你打算怎麼辦?”老唐很謙虛地說:“所以我向你討教。”平野下達指令:“從現在開始,不準丟掉他。他每去一個地方,找誰,都要記下來。”老唐有些激動,他又重新贏得了平野先生的信任,信心百倍地說:“明白了。您放心,我會把握時機順著藤蔓摸葫蘆,大大小小的葫蘆最後都能摸到手。再見!”老唐還是大意了,他沒注意到在他身後還有一個年輕人站在電線杆後麵,正在悄悄觀察著他。這年輕人是永青茶行的小丁,洪望楠離開永青茶行後,季家鳴派小丁跟蹤洪望楠,確保洪望楠不被盯梢。現在小丁發現老唐在盯梢洪望楠,於是他盯梢老唐。在抗日時期的上海,常常出現這種“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事情,盯梢者很難搞清楚自己是蟬,是螳螂,還是黃雀,或者是黃雀背後的什麼狩獵者。王多穎出門巡視了一圈兒,沒發現什麼異常,叮囑管媽不要多嘴,回到臥室。洪望楠看著神秘的姐弟倆,大惑不解:“你們這麼提防三伯伯……”王多穎朝他“噓”了一聲,走到鋼琴前,輕輕彈起一個優美單純的旋律,“現在可以說話了。”洪望楠接著發問:“你們懷疑三伯伯是日本方麵的?”王沐天表情很莊重,經過昨晚和洪望楠的一番出生入死,他們已經有了良好的信任基礎,他說:“說不定他是俄國方麵的,要麼是法國、英國方麵的,也說不準他是自己單方麵的,我們一律提防。又不是光提防三伯伯一個人,管媽、老羅、管花園的大福,統統提防。”王多穎邊彈鋼琴邊插嘴:“包括朱玉瓊。”王沐天瞪了她一眼:“朱玉瓊是你姆媽!”王多穎不屑地說:“我記得她是誰,謝謝你提醒!你說三伯伯是自己單方麵的,什麼意思?”洪望楠接過話:“現在上海,各國割據,為哪國搞情報的都有,為自己搞情報的也有。有人為錢搞情報,有人為政治搞情報。為錢搞情報的人就像做現貨生意,到處搜羅大米白麵,再囤積起來,誰出價高就拋出去。”王沐天坐在琴凳上,把姐姐換下來。他的彈奏水平很初級,但用來掩護談話已經足夠。王多穎和洪望楠很快又把話題扯到了神秘的“公寓女人”上,洪望楠要解釋,王多穎馬上用手捂住耳朵:“我不要聽你解釋!”洪望楠很無辜:“我現在的工作,有時候會有女同誌配合,你為什麼胡思亂想,出口傷人?”王沐天看了他們一眼,為了掩蓋他們的爭執,把彈琴的音量增加了上去。王多穎根本不信:“你冒這麼大的風險跑來,就為了跟我辯解兩句,那就是你心虛!”她好像要把洪望楠的借口堵死,同時也沒想過要給自己留條後路。解釋是心虛,不解釋是不在乎,王多穎也太難對付了,無論說什麼,她都能找到破綻。洪望楠張了一下嘴巴,不說話了。王多穎一看洪望楠不說話了,繼續發難:“你為了工作男女授受不親,我懂,我理解,我不怪你好了吧?你可以走了嗎?”“我們沒有授受不親!”洪望楠哭笑不得,不知道如何為自己辯解。王多穎冷笑一下:“好的,沒有授受不親,無非在一道過了一夜兩夜!為重大的工作,我統統理解!”洪望楠忍不住失望:“阿穎!你怎麼會有這麼臟的腦筋!”“我的腦筋臟?”王多穎一下子暴跳起來,“為了工作,你們做出什麼事都不臟,我說說反而臟了!”王沐天趕緊把鋼琴彈得震天動地,他也聽不下去了:“姐姐!你想到哪裡去了!”洪望楠筋疲力儘地說:“那個女同誌隻是在我公寓裡休息了一下……”“一下?一下算多少鐘點?五個鐘點還是八個鐘點?還是從夜裡月落星稀直到?99lib?太陽升起?事實是一直到上午九十點鐘,她才姍姍出門,把你房門的鑰匙交給了公寓夜班經理。我沒有說錯吧?”王沐天的手不是在彈鋼琴,簡直是在打鐵了。樓下客廳的朱玉瓊再也無法忍受這噪音,衝到王多穎臥室門口,用力敲門:“喂!有這樣彈琴的嗎?琴都要給你彈散架了!”王沐天用眼神示意姐姐坐到他的位置上繼續彈琴。他走到門口:“姆媽,這是新式彈法,我剛剛聽了一張唱片,是美國作曲家歌圩溫作的曲,聽過嗎?”“美國貨的音樂,這麼難聽啊?”“多聽聽,聽慣了就不難聽了。”朱玉瓊嘟囔了幾句,王沐天把她拉走。這一折騰,倒是破了洪望楠和王多穎的僵局。洪望楠走到王多穎身邊,他們坐在一張琴凳上:“我再告訴你一遍,你這是庸人自擾。”王多穎發泄了半天,把自己也折騰累了,不再逞強,開始了軟弱的抱怨:“那就是說,你們的公寓有個長舌經理,是吧?他編出瞎話來讓我慪氣,讓我坐在黃包車裡流了一路眼淚,對吧?”洪望楠拉起王多穎的手:“阿穎,我們倆最應該互相信任。沒有和你定親之前,我就把你當成自己的親人,跟你一直情同手足。和平也好,打仗也好,以後這個國家、這個世界還不知會發生多大的變故,但我們倆是不會變的。到老了,病了,一個看護一個,一個把一個送走,最終再跟了去,這些都不會變的。”這番告白洪望楠說得情真意切,王多穎很快被感動了,看著他流下眼淚。他又輕輕抱住她,在她的腮邊溫情地親吻了一下:“阿穎,我們聚少離多,要是再彼此不信任,心裡就會更苦,懂嗎?”王多穎為自己過激的行為感到羞愧,她像做保證似的用力點點頭。一切似乎風平浪靜。三伯伯一邊抽雪茄,一邊在被各種家具擠得不成方圓的空間裡踱步,他有心事。擺牌戲的朱玉瓊也看出來了:“你是不是有話要跟我說?”三伯伯有些猶豫地“嗯”了一聲:“我還沒有想好怎麼跟你說。”朱玉瓊反而緊張了:“真有話?”三伯伯走過去,替她撿起掉在地上的兩張牌:“這副牌可以扔掉了,方的都玩兒成圓的了!特彆是三伏天,東西都返潮,摸上去黏糊糊的,像塊肉皮!”朱玉瓊卻不以為意,笑眯眯地說:“這是老宅裡搬過來的。我婆婆生前玩的。你說像肉皮,差不多,有時候我覺得還帶體溫呢!”三伯伯凝視著她說:“小霞說你懷舊,看來她看得很準啊。”東拐西拐,這話題算是扯到了桑霞身上。“小霞說的?”一提桑霞朱玉瓊就馬上有了精神,“這姑娘我跟她有靈通,要不是沒出五服,我就又做媒婆又做婆婆,讓她嫁給宇風!”“剛才你不是說沒想好怎麼跟我說嗎?現在想好沒有?”朱玉瓊的樣子好像在等千鈞霹靂。三伯伯剪斷雪茄的煙頭,靠近朱玉瓊,雙眼充滿關切:“你聽了不要慌,啊。”朱玉瓊孩子似的點點頭,在三伯伯麵前,她是不願意讓自己成熟的——也許她從來就沒有成熟過。三伯伯緊張地看著朱玉瓊:“上次放貸的幾根條子賠了。”朱玉瓊張大嘴巴,兩隻眼睛瞪著三伯伯,過了片刻,方才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哎喲,我當什麼事呢!賠了拉倒,我曉得我是沒有偏財運的人。”她繼續玩牌,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三伯伯好像也鬆了口氣,解釋說:“米價漲得飛快,有金子的人一夜之間都把金子拋出去,囤米囤油。你不要擔心,我已經讓人到鄉下收米去了。”朱玉瓊又隨遇而安了:“有你,我擔什麼心啊?”“還有,你們家在江灣的老宅,宅基還是好的,我想雇一班工匠,把它修繕起來租出去。這樣你每月可以有一筆進賬。”朱玉瓊滿不在乎:“江灣都快成日本城了,萬一租房的是日本人,怎麼辦?我是不要把房子租給日本人的!”“當然不租給日本人。還有很多從敵占區逃難來的江南大戶,想在上海長住,就租給這種人。”三伯伯要走了,朱玉瓊搖著蒲扇跟到門廳,看著三伯伯拿起衣架上的帽子和外衣,上去替他拉了一下背後的折子:“喲,這件衣服是翻新的?”三伯伯回過身“嗯”了一聲。朱玉瓊很不解:“這麼省乾什麼啊?做一件新衣服也不要幾個錢!明天我到‘老人和’綢緞行去給九_九_藏_書_網你選一塊料子……”三伯伯笑笑:“不用了。這衣服不過是麵子經了日曬,掉色了,其實沒有什麼磨損,翻一次新,又可以穿兩三年。”朱玉瓊很有些不安:“你在我們身上這麼舍得花錢,自己倒儉省成這樣……”三伯伯坐下來穿皮鞋,拿起牛角鑲紅木的鞋拔子,慢悠悠拔鞋:“男人要靠骨子裡的派頭,不靠外表時髦。太時髦了,反而輕浮。隻要戴的表是好表,抽的煙是上等煙,皮鞋是個體麵牌子,最要緊是張嘴要有好談吐,進出哪個會所、俱樂部人家都不會小看你。”朱玉瓊接過他用過的鞋拔子,讓他騰出手係鞋帶,兩人的動作處處顯出默契。三伯伯又說:“再說,這仗還不知道要打多久,原棉、生絲在現貨交易場行情看漲,通貨膨脹厲害得很,過日子穩些好。多件衣服,少件衣服,對一個男人,有什麼兩樣?”王多穎聽著門廳的對話,小聲告訴洪望楠:“好了,三伯伯要走了。”洪望楠也打算回去,站起身說:“還有一件事我要囑托給你。賀曉輝動了手術,假如我明後天回不來,你就以我的名義去診所探望他。”他拿出一個預先準備好的信封,“這裡麵的錢應該夠了。這個老猶太會看我的麵子多少打點折扣。萬一他獅子大開口,你給他簽個名,等湊齊了錢再給他送去。”王多穎接過信封,認真地點點頭。等三伯伯走後,洪望楠對王多穎說:“走,陪我去看看你媽。”王多穎冷淡地說:“你去吧,我不去。我天天能看到她。”洪望楠溫柔地批評王多穎:“跟自己母親生氣生了一年,你也太任性了。”說起這些,王多穎又開始憤憤了:“要不是她當時裝病騙我,去年我就大學畢業了,說不定也像那些學生一樣,到你們廠裡去做誌願工人,跟你一塊兒造飛機,痛痛快快投身抗日,哪像現在這麼窩囊?”洪望楠安慰她:“小姐,耐心一點,隻要廠裡允許我們接家眷,我頭一個接你去!”看王多穎紋絲不動,便不再勉強,和她告彆,一個人上樓去找朱玉瓊。桑霞從樓梯上下來,剛上了幾級台階的洪望楠抬起頭,四目相遇,兩人匆匆一笑。洪望楠慢慢登上樓梯,桑霞慢慢地步下樓梯。兩人在同一個台階上再次對視一笑,然後擦肩而過。那對視,那一笑好像若有所失,若有所得,含有無限意味。朱玉瓊走到小客廳沙發前坐下來,漫不經心地拿起茶幾上的一本書翻開。書裡夾著一副老花鏡,她將眼鏡戴上。和剛才的她相比,似乎添了一點歲數,也多了一絲憂悒。洪望楠輕輕從樓梯口走到朱玉瓊麵前,輕輕叫了聲:“王媽媽!”朱玉瓊驚訝地抬起頭,見是洪望楠,趕緊摘下眼鏡站起來,她有些激動:“望楠!嘿,你這個小鬼頭,怎麼跟孫猴子一樣,一眨眼就變出來了?”洪望楠扶朱玉瓊坐下:“我從內地回來幾天了,一直想來看看你,就是抽不出空。”朱玉瓊恍然大悟:“這我就有數了,阿穎這幾天漂亮起來了,想問又沒敢問她,原來是為悅己者容!快坐下,陪我說說話!”她剝出一顆鬆子,放在洪望楠麵前的茶幾上。洪望楠生怕朱玉瓊多想,便跟她訴苦:“但凡有辦法,我會儘早把阿穎接到我身邊。現在我是怕她吃不下那份苦。上海再不濟,大米總是有的吃,您看,還有鬆子這樣的零食。我們那裡一片荒涼,蔬菜糧食都常常斷炊,一斷炊我們就隻有美國軍用罐頭吃,我早就吃倒了胃口,彆說阿穎了。”朱玉瓊心疼地看著洪望楠:“沒想到造飛機這麼苦……”她倒沒多想,對洪望楠她是很放心的,這孩子她看著長大,對他的印象一直是積極,上進,有責任心,女兒跟著他也算是有了照應。兩人東拉西扯說了會兒話,洪望楠看時間不早,站起來,打算告辭。朱玉瓊跟著站起來,拉住洪望楠的手:“望楠,我知道,你總是讓著阿穎,外麵看她秀秀氣氣,其實心裡倔得很,讓你受委屈了。”洪望楠輕輕拍著朱玉瓊的手安慰她:“我比她大九歲,我不讓她誰讓她?”見朱玉瓊把他往樓梯上送,忙笑著攔住,“您不要送了,我還要去阿穎房間拿帽子。”“路上當心點。”朱玉瓊憂心忡忡地拍拍他的肩膀。洪望楠答應一聲,剛走到樓梯口,卻聽到管媽接到一個要找洪先生的電話,他吃了一驚,從管媽手裡拿過話筒:“喂,哪一位?”“是我,小丁。現在路口有個人在等你,你最好現在不要出來。”桑霞在浴室裡洗臉,一直悄悄聆聽著外麵的動靜,聽到洪望楠又回來,心下疑惑,不知道出了什麼狀況。王多穎被王沐天鬼鬼祟祟拉著到了後院棚子,王沐天指著一個挖開的坑,坑裡露出報紙和破布包著的摩托部件。王多穎一看緊張了,王沐天告訴她,這是從日本人手裡繳獲的,他希望她幫忙把這些東西運出去。“運送到哪裡?”王沐天神秘地說:“運送到英租界老閘外一家修車行。”王多穎蹭地一下站直了:“這不叫幫你忙,這叫幫你找死。你在外麵闖禍,拆爛汙,要我幫你收拾?”說完扭頭就走。王沐天從後麵拉住她:“我幫了你那麼大的忙,營救了望楠哥哥……”王多穎板著臉:“那不是幫我的忙,你幫的是抗日救亡!”“營救望楠的時候,我不是出生入死?我的幾個朋友不是九死一生?”“哦,原來你救望楠是有私心的,現在要拿那件事跟我做交易。”王沐天辯白:“這不是交易,這是跟你建立統一戰線,聯盟起來抗日!”“我看這就是交易。我不乾。”王多穎又抽身走去,王沐天跑上前,攔住她的路,馬上換了一副無賴麵孔:“姆媽今晚告訴我,家裡已經有人知道我把摩托埋在這裡,不趕快把它運出去的話,一旦消息走漏,我們全家都要進巡捕房,你也跑不了。想想看,你進了巡捕房什麼滋味,你這一張麵孔可以落一百多隻蚊子!”王多穎瞪著王沐天:“你這腔調怎麼像拆白黨啊?”王沐天討好地笑了:“隻要你幫我忙,你罵我什麼黨都行。你是個女的,又漂亮,碰上巡捕盤查,容易混過去……”王多穎打斷他:“我是你姐姐,你就忍心用我演美人計啊?”王沐天喊起了口號:“抗日救亡,匹夫有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