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恩還不肯甘休,反手一撥,想將原振俠推開去,再去對付宋維。原振俠一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這時,宋維一麵站起身來,一麵道:“上校,我們在戰場上已經打得夠多了,為甚麽還要在這裡打?”這一句話,令得萊恩陡然靜了下來。不但是萊恩靜了下來,所有的人,也都有一種愕然之感。宋維這個人,究竟是甚麽來曆,沒有人知道。隻是他自萊恩開始敘述他的奇事之後,就不斷地用怪異的言語,甚至怪異的行動來作穿插,使人隱約感到,他和萊恩所講的那件事,是有著極大關聯的,可是萊恩卻又偏偏不認識他!這已經使他看來極其神了。而如今,當萊恩聲勢洶洶衝過來,要和他打架之際,他又說了這樣一句話,那更是令人詫異!(萊恩為甚麽因為一個聽來十分普通的問題,而大動肝火,各人心中也有懷疑。但這時不可理解的事接踵而來,各人也沒有閒暇去想這個問題了。)宋維這一句話,是說他和萊恩上校在戰場上打過仗的!那是在甚麽時候的事?當然不會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甚至也不會是韓戰,那麽,就是越戰了!而萊恩上校所講的奇事,就是在越戰期間發生的!在眾人的錯愕之中,宋維已經站了起來。每個人的目光都停在他的身上,連在他身前的原振俠,也轉過頭去望著他。宋維的神情十分鎮定,帶著幾分造作出來的冷漠:“各位一定從我的話中想到了,我曾是一個軍官,越南軍隊中的軍官。”萊恩上校指著他:“你曾和我在戰場上交過鋒?”宋維勉強笑了一下:“不止一次了,上校。我們曾集到你的詳儘資料,所以,你剛才一進來的時候,我已經認出了你,也知道你將要和我們講些甚麽!”萊恩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奇怪,我怎麽對你一點印象也沒有?”宋維笑了一下,他的笑容,始終帶著一種難以形容的陰森:“我看,一來是由於你們的情報工作欠佳,二來是由於這場仗,自始至終是你們在明,我們在暗的緣故。我領導部隊,專門對付你的情報單位基地,前後一年多,你連對方的指揮官是甚麽樣子都不知道,可知帝國主義的侵略戰爭,早已注定是要失敗的!”萊恩給宋維的話,講得臉上有點掛不住,冷笑了一聲:“軍官先生,我看你現在,也不見得在為你軍事上取得了勝利的國家效力!”宋維苦澀地笑了一下,主人揚聲道:“兩位請彆在政治的歧見上多發表意見,說話的時候,也請注意一下修辭。”主人的話,當然是針對了宋維剛才所說,甚麽“帝國主義侵略戰爭”之類的話而說的。若是事情陷入了政治歧見的紛爭之中,那是十分乏味的事,所以立時有不少會員大聲附和。萊恩吸了一口氣,直盯著宋維:“軍官先生,你想告訴我們甚麽?”宋維緩緩地搖著頭:“彆再這樣叫我,我現在已經不是軍官,隻是一個……一個……可以說,隻是一個流浪漢。為了……為了……”從他講話的前後語氣聽來,他接下去應該講的,自然是為了甚麽才會變成一個流浪漢的。可是他講了兩次“為了”之後,現出十分傷感的神情來,卻沒有再講下去。萊恩對他的敵意,是十分明顯的:“宋維先生,對於你為甚麽脫離了軍籍,而成為一個流浪漢,我們沒有興趣……”卻不料,宋維陡然發出了一下十分尖銳的笑聲來,道:“彆人沒有興趣聽,你會很有興趣的。上校先生,不過我不會告訴你!”萊恩顯然不明白他這樣說是甚麽意思,隻是不屑地聳了聳肩:“說些大家都有興趣的事吧!”這一次,宋維居然十分爽快,立時道:“好,這件事,大家一定感到有興趣的。剛才萊恩上校提到的,在他陣地上,那個大雷雨之夜發生的進攻,是由我指揮作戰的!”宋維這句話一出口,人人都不由自主地,發出了“啊”的一聲。而且,真的感到了極度的興趣。大雷雨之夜,越軍進攻,美軍堅守,其中的經過,大家都聽萊恩說過了。在整個越戰而言,這場進攻,可以說是微不足道的一場小戰役。可是,也就是在這場小戰役之後,萊恩登上了了望台,發現日間被埋下去的四具體不見了。其中還包括了後來又出現了,和阮秀珍私奔的傑西在內。所以,人人意識到,宋維必然會從另一個角度,來講述這件奇事。在驚詫聲之後,所有的人都靜了下來。萊恩的聲音有點發顫:“你……是進攻的指揮官?”宋維像是根本沒有聽到萊恩的話,在停了一會之後,他自顧自道:“當天日間,天氣是悶熱異常,我就知道晚間一定會有一場大雷雨。雷雨可以令敵人的戒備鬆懈,有利於我軍進攻。”萊恩在這時,咕噥了一句:“趁黑夜、趁大雨進攻的伎倆,一點也不新鮮!”宋維仍然不睬萊恩,繼續講著:“日間,我們聽到敵軍陣地上傳來軍號聲——對不起,我習慣稱美軍為敵軍,當時,事實上確然如此!”他作了一下聲明之後,沒有人有甚麽異議。事實的確如此,從來也沒有一場戰爭,像越戰那樣,交戰的雙方,充滿了如此深刻怨毒的仇恨。那幾乎是人類曆史上最瘋狂的一場戰爭!宋維吸了一口氣:“我們曾經在敵軍的陣地附近,布置了許多陷阱,這是我們進行這場民族戰爭的特色。由於敵軍有著壓倒性的武器優勢,我們雖然得到世界上許多國家的支持,但是在武器裝備上,還是不能和敵軍相比。”萊恩用極不耐煩的口氣,打斷了他的話頭:“彆分析越戰中雙方武器的優劣了,說實在的事情吧!”宋維冷冷地白了萊恩一眼:“事實證明,戰爭的勝敗,決定在人,不是決定在武器。我們使用了一切可以殺傷敵人的辦法,有一些,是十分原始的。”萊恩又插言道:“十分野蠻的!”宋維冷笑:“我看不出用削尖的竹子來致人於死,和用機把人射死之間,有甚麽文明和野蠻的分彆!”原振俠攤著手:“兩位,請彆再以過去的敵對立場,來作這一類辯論,這是永遠沒有結果的事。我們是奇事會的會員,我們要聽的,是奇異和不可思議的事!”原振俠在這樣說的時候,望定了萊恩。萊恩悶哼了一聲,退開了幾步,坐了下來,揚著頭,看來他不準備再打斷宋維的話了。宋維在停了片刻之後才開口:“這些陷阱,我們自己都可以識彆,但敵人一不小心就會中伏。陷阱之中,有一種,是把一種有著十分尖銳硬刺的野果子,浸在一種毒液之中,使得尖刺之上,染滿了毒,這種尖刺,當一個人不小心踏上去時,可以刺穿普通的鞋底。而在叢林之中,地上有一些帶刺的野果,那是最不引人注意的事。這種陷阱,對於殺傷敵人的巡邏隊,特彆有效,因為敵軍的巡邏隊,隻是注意有沒有人伏擊,絕想不到使他們進入死亡的陷阱,就在他們的腳下!“這種陷阱,還有一個好處,就是中伏者在中毒之後,通常都是在一小時左右,毒才發作。一發作就死,身上一點傷痕也沒有——當然腳底會有幾個被尖刺刺出的小孔,但是誰會去留意一個死者的腳底呢?”萊恩上校聽到這裡,忍不住又喃喃地道:“卑鄙,真卑鄙!”宋維隻是略向萊恩望了一眼,並不理睬他,自顧自道:“當日,聽到敵軍陣地中吹起了哀號,我知道敵軍中有人死亡,可是我又確知,我們未曾和敵人有過正麵的接觸,所以我知道敵軍的死者,是中了埋伏的陷阱而死的。由於我們所設陷阱的種類十分多,所以我一直不知道,死者是中了那一類的陷阱而死。直到今天,聽了萊恩上校的敘述,我才肯定,死者是踏中了有毒的刺果而死的,因為上校說他們身上一點傷痕也沒有。而其他的埋伏,可以令中伏的死者,死得十分可怖。”宋維把一切說得十分詳細,所有聽的人,都屏住了氣息。宋維的敘述,彷佛把聽的人,都帶進了當日越南戰爭的發生地點。悶熱、泥濘、充滿陷阱的叢林,敵對的雙方,用儘了一切殺人的方法,要把對方殺死。從使用最先進的武器,到最原始的陷阱,血肉模糊,慘不忍睹。宋維又道:“那種毒藥,是我家鄉的一種偏方,用將近十種劇毒的動物和植物配製成功。我是越南北部人,我的家鄉,接近寮國和中國的邊境。正如各位剛才所說,在東方,有許多神的藥物,可以致人於死,而現代醫學卻無法查出死因。這一類神藥物,在我家鄉都有密的配製合成的方法,絕不外傳。那一帶山區,一直十分神,有關蠱毒的事,在那裡也特彆多。“各位,我之所以說得這樣詳細,隻想說明一點,根據神配方配出來的毒藥,根本是沒有解藥的。一旦毒藥混進了血液之中,中毒的人非死不可,沒有任何生存的機會。“我既然肯定了傑西少校四個人,是中了那種我們家鄉的,山地土語稱為‘歸歸因根’的毒藥而死的,他們真的是死了!”各人聽到這裡,已經覺得十分聳動。蘇耀西更不由自主地,發出了一下低呼聲:“是,我知道這種毒藥‘歸歸因根’的土語,解釋出來是必死無疑的意思。”宋維聽得蘇耀西這樣說,用一種十分奇訝的眼光望定了他,不斷地眨著眼。蘇耀西解釋了一下:“家父和一件相當怪異的事有過關聯,這件事和巫術有關。所以我們兄弟,曾對各種神的咒語和藥物都下過研究,知道這種劇毒的名稱,也知道這種毒藥的成分之一,是一種很小的壁虎。”宋維凝視了蘇耀西半晌,點了點頭。原振俠緩緩地吸了一口氣,蘇耀西所講的怪異的事,他是曾經親身經曆過的。這件事,已被記載在名為《血咒》的故事中。宋維在點了點頭之後,悶哼了一聲:“毒藥的配製,不是很容易的事。我和家鄉保持聯絡,不斷有毒藥的供應,這使我在民族解放戰爭中,立了不少功勞。”宋維在這樣講的時候,掩不住他心中感到勝利的神態。可是聽到的人,卻個個不寒而栗。他說的“立了不少功勞”,自然換句話說,是他用這種毒藥殺了不少人。一個會員道:“宋先生,你講到現在,不過是肯定傑西少校和另外叁個人死了。這上校早已說過了,似乎和奇事無關?”宋維沉默了片刻,才道:“聽到敵軍的陣地中奏起了哀號,我當然高興,曾派出了叁個士兵,去偵察一下敵軍死亡人數。叁個人偵察回來,報告說死的敵人一共是四個。我當時聽了,也沒有在意,因為我已決定,天色一黑必有雷雨,我要布署趁機進攻。“果然,到了晚上,雷聲隆隆。我的部隊,藉著雷聲和漆黑的天色掩護,從四麵八方,接近敵軍陣地。等到大雨開始時,我們已來到敵軍陣地極近之處,萊恩上校,你說是不是?”萊恩上校麵頰抽搐了幾下,點著頭:“是,敵人離我們極近,近到了……幾乎可以聽到敵人的呼吸聲。真是……”他想起了當日激烈的戰事,聲音不禁有點異樣。宋維繼續說:“我是總指揮,我把指揮所設在離敵軍陣地極近處,這樣才能鼓勵部下奮勇進攻。我的指揮所,就在日間敵軍埋下了四具體之處。”宋維講到這裡,萊恩上校陡然震動了一下,眼睛睜得極大,盯著宋維。宋維在那一刹那間,臉色變得極其難看,甚至身子不住發起抖來。抖了好一會,他才吞了一口口水:“由於要發揮每一個人的戰鬥力,在我的身邊,隻有一個通訊兵。我伏在地上,大雨濺起來的泥漿,使我和那個通訊兵的全身,都成了一個泥人。我通過無線電對講機,知道進攻的情形,雖然攻勢很強,但是敵軍也守得十分嚴密。我下令要在東翼打開一個缺口,就可以令敵軍陣地瓦解,因為根據情報,東翼的守軍比較弱。”正在用心聽著的萊恩上校,不由自主地發出了“啊”的一聲。宋維向萊恩望去:“我的判斷是不是正確?”萊恩想了一想:“是,如果你集中力量攻東翼,那裡的防守較弱,如果突破了東麵……我的陣地可能守不住。”他遲疑了一下:“可是當時,並沒有對東翼特彆地加大壓力,為甚麽?是你的部下不聽命令?”宋維搖頭:“不是,是我沒有機會下這個命令!”萊恩現出十分疑惑的神色來,因為宋維的話不是十分容易理解。在激烈的戰鬥之中,看到了敵人的弱點,有了進攻的方法,可以說沒有甚麽比這個更重要的了,何以宋維會“沒有機會下這個命令”呢?一時之間,所有的人都靜了下來,等著宋維作進一步的解釋。這時,也人人都可以注意到,宋維的臉色難看到了極點,他甚至用雙手掩住了臉片刻,才能夠繼續講下去:“當時,我才轉過臉去,要對在我身邊的通訊兵下達命令,好通過他把命令傳給我的部下。可是,我一轉過頭去,我就看到,我就看到……”當他講到這裡時,或許是由於精神的過度緊張,他把每一句話都重複了兩遍,而且在急速地喘著氣。喘了好一會,他才道:“我看到在大雷雨的衝刷下,地上有四處地方,出現了凹形。我知道就在下午,這裡曾埋葬了四個死人,新掘過的土地,泥土雖然又鋪了上去,總比原來的鬆軟,給大雨一淋,凹陷下去,是十分正常的現象。可是……可是那四處凹陷下去的地方,卻在裂開來,天!我看到了泥土裂開來,在大雷雨之下,我看到了四個人,自泥土之中,掙紮著,慢慢地,天!像是甚麽昆蟲的蛹,在繭中要掙紮出來一樣,硬是從泥土中掙紮了出來!”宋維的語音越來越是尖利,當他講到後來的時候,簡直已是在尖叫一樣。再加上他講述的事情是如此之詭異,所以聽得人人都起了一股寒意!萊恩上校更不由自主地發出了一下呻吟聲來。宋維轉過身去,抓了一瓶酒在手,大口喝了幾口,才籲了一口氣:“當時,我心中是恐懼極了。在最初的一刹那,我想到的是死人複活,僵!但是多年和敵人鬥爭的經驗,卻又立即告訴我:我中計了,敵軍在這裡設下了埋伏,我中計了!“正當我這樣想的時候,恰好又是連續的幾下閃電。那四個人,這時已經站了起來,在閃電之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們的動作。”宋維又大口喝了兩口酒:“我看到他們正在用力向臉上抓著。他們的頭臉上,都包紮著布,他們雙手用力抓著,想把包紮在頭上的布抓開來!”萊恩上校又發出了一下呻吟聲,身子也把不住在發著顫,喃喃地道:“……傑西頭上的布,是我親手……包上去的!”宋維繼續道:“其中兩個,已將布拋了開來。在閃電之中,看到他們的臉,毫無疑問,他們是死人……活人不可能有那麽難看的臉色,也不會有那樣的眼神。當他們四個人,全都把臉上的布扯開了之後,他們根本沒有看到我。我也留意到了,他們的手中並沒有武器,我真正不明白這是怎麽一回事,我感到了極度的恐懼!”他講到這裡,略頓了一頓:“作為一個革命軍人,本來是絕不應該恐懼。我……不是怕死,我在戰爭之中,不知有多少次麵臨死亡,我一點也沒有恐懼過。可是那時發生的事,卻是超越了死亡的,根本是全然不可思議的可怖。我……可以不怕死,但是一想到死了之後,被埋在地下,卻在大雷雨之夜,自泥土中掙紮出來,還要扯去包在頭上的布……這卻令人不寒而栗……”所有的人都十分靜,過了好一會,原振俠才道:“從傑西在叁天後,還能在西貢出現,和他所愛的女孩子私奔這一點看來,死而複生,似乎並不可怕!”宋維望了原振俠一眼:“當時我怎麽知道?他們的身上……本來全是泥,可是由於雨實在大,一下子就把他們身上的泥,全都衝成了泥水,順著他們的身子流下來。他們也開始蹣跚地向前走出來,就在這時,我突然感到,有人在我的身後抓住了我。“在這樣的情形下,我震驚本已如此之甚,再忽然感到有人抓住了我,我根本連想都來不及想,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在腿旁拔出刀子來,反手就是一刀!“等到我一刀刺出之後,我才想起,我身邊有通訊兵在!我轉過頭去看,那一刀,正好插進了那通訊兵的心口,是他!多半是他看到了四個死人從地下冒了起來,驚駭過度,所以抓住了我。我誤殺了他,但這當然不能怪我的,是不是?”沒有人回答他這個問題,宋維苦澀地牽動了一下口角:“我也來不及拔出刀來,搖搖晃晃站了起來。那時,那四個人越走越快,如果不是有閃電,大雨之中,我已經幾乎看不到他們了。當閃電亮起來,我看到他們的背影,我大聲呼叫著,喝令他們停下來。“可是那時,雷聲、炮聲、雨聲交雜在一起,我的呼叫聲,連我自己也聽不見,那四個人還在向前走著。“我在那時,忘記了自己還有指揮戰鬥的任務,我不應忘記的,可是在那種情形下,我簡直已無法作主。我拔腳追了上去,我隻記得,我每踏下一腳,濺起來的水花和泥漿,就打在我的臉上,我要不斷昂起臉來,讓大雨把我臉上的泥漿衝掉,才能勉力地向前看。雨越來越大,好幾次,我都不知道那四個人到甚麽地方去了,我奔得已經夠快的了,可是他們卻像是比我更快。“我一直向前追著,整個人像是瘋了一樣,我非要弄明白我看到的是不是真實發生過的事不可!不然,我一定會真的瘋掉!“一直追出了好遠,來到了一條河邊,當地的地形我十分熟稔,那正是我們要把敵人徹底消滅的地方。那條河的河水本來很淺,水流也不急,可是這時,由於雨實在太大,雨水彙集了起來,河水滾滾,水勢極急,在閃電中看來,簡直是洶湧之極。“到了河邊,我才發現那四個人,竟然毫不考慮地在涉水過河,河水浸到了他們的胸際,濺起老高的水花。我再大聲叫喚,那時,我和他們相距不過十多公尺,他們仍然艱難地向前走著。我一麵也踏進了水中,一麵已拔在手,向前射擊。“我是軍隊中著名的神手,連射了叁,我相信已射中了其中的叁個人。因為我看到有叁個人身子一側,立時被洶湧的河水卷走了。”他一口氣講到這裡,才停了一停。萊恩的雙手緊緊地握著拳。宋維喘了幾口氣:“那叁個人……我相信他們在中之後,順著河水,一直被衝到了大河中,自然連體也找不到了!”萊恩語音艱澀:“你為甚麽不開第四?”宋維用力搖了一下頭:“我……當時想,如果令得四個人全消失的話,那麽,就再也沒有人來向我解釋那是怎麽一回事了,這會令我一輩子生活在一個謎團之中,會使我成為瘋子!所以我一定留下一個活口,要他告訴我,究竟是怎麽一回事。而且,那剩下的一個人,已經來到了河的中央,開始向前遊出去,我也不容易瞄準他。我也跳進水中,他向前遊得十分快,我追不上他,可是他遊到了對岸之後,上了岸,卻隻是呆呆地站著不動。等我上了岸,我直接來到了他的麵前。“當時的情形,真是詭異極了。一個我眼看他從泥土中掙紮出來的人,這時卻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麵前。這個人的身上,穿著敵軍的軍官服裝,我當然不能沒有戒備。我握在手,來到了他麵前,可是他卻像是不知道我是他的敵人一樣,隻是站著,雙眼發直望著我。我向99lib?他大聲呼喚,他也不回答,在有閃電的時候,可以看到他的臉色蒼白得可怕,事實上,那時我自己的臉色,隻怕也不會比他好多少!“我們這樣對立著,過了幾分鐘,他才突然道:‘我應該到甚麽地方去?’我大聲道:‘你被俘了!你已經是我的俘虜!’他像是對‘俘虜’這個詞十分陌生,一點反應也沒有。直到我手中的,指住了他的臉,他揚起手來,要把他麵前的撥開去之際,他才陡然震動了一下,視線停留在他手上所戴的一隻銀戒指上。“同時,他像是歡欣莫名地叫了起來:‘我要到西貢去,秀珍在等著見我,我要到西貢去!’他叫著,竟然當我全然不存在一樣,又向前疾奔了起來。我大叫著,在後麵追,一麵追,一麵叫:‘告訴我,你究竟是死人還是活人?你在玩甚麽把戲?你不說,我有辦法使你說出來的!’”宋維在說到這裡的時候,真是在聲嘶力竭地叫著,就像當時,他在追傑西時大叫著一樣。雖然人人都知道,傑西在叁天之後就到了西貢,並沒有成為宋維的俘虜,可是這時聽得他那樣叫嚷,還是怵然。因為越共對待敵軍俘虜所用的酷刑,是舉世著名的,誰都可以想得出,如果傑西真的成了俘虜,宋維會用甚麽方法對付他!宋維又喝了兩口酒:“我在追上去的時候,至少有十個以上的機會可以殺死他,但是我的問題未有答案之前,我是不會向他射擊的。他奔得十分快,我離他越來越遠,當我想到,反正我追不上他,不如把他殺死算了時,他已經在我的射程之外。而沒有多久,我已經失去了他的蹤跡,一直到天明,大雨停止,我雖然擅於追蹤,但由於豪雨把一切留下的痕跡全衝走了,所以我一直沒有再找到他過,一直……沒有。”宋維講到這裡,停了下來。萊恩喃喃地道:“各位,傑西和另外叁個人,的確是複活了的。”宋維苦笑了一下:“我一直在思索這個問題,我不相信死人會複活,隻是不知道他在玩甚麽花樣。直到今天,我才可以肯定他是死人,因為中了那種毒藥的毒,必死無疑!”宋維講得這樣肯定,更使眾人感到詫異。四個死人,一起複活,其中叁人又死於下,隻有一個離去,照宋維的敘述,離去的傑西少校,在開始的時候,根本像是不知道要做甚麽,直到看見了自己手上所戴的戒指,才想起了西貢和秀珍來!那麽,他自己是不是知道曾經死過,被埋在地下?何以他在幾天之後,就完全和常人一樣?他怕打雷,是不是由於他是在大雷雨之夜複活的?千百個疑問,歸納起來,其實隻有一個:他如何會複活的?眾人交頭接耳,自然無人有甚麽答案。就在這時,大家忽然聽到萊恩提高了聲音叫:“宋維先生,你準備到哪裡去?”給萊恩這樣一叫,大家才注意到,原來宋維已趁大家不注意他的時候,走到了門口。這時,他已經把門推開了一些,看來是準備離去了。他停止了推門的動作,,可是卻並不轉過身來:“我的敘述已經完畢了,我要走了!”萊恩向他走了過去,到了他的身後,道:“不,我覺得你的故事,還沒有完結。”宋維陡地震動了一下,縮回了放在門柄上的手,便又垂了下來。他維持著這個姿勢,過了好一會,才道:“不,已經講完了!”萊恩卻固執地道:“還沒有,像你剛才指出我的故事還有下半部一樣,你的故事,一定也有下半部!”宋維仍然不轉過身來,萊恩的聲音聽來更堅決:“何必隱瞞?有,就講出來!”宋維動作有點僵硬地轉過身來,望了萊恩一下,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又往回走來,回到他原來的座位上,坐了下來。這時候,奇事會的會員,互相望著,心中都訝異莫名。當萊恩責問宋維的時候,還有不少人以為他是無理取鬨,可是宋維居然走了回來。由此可知,他的故事,真的是還有下半部的!當宋維坐下來之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宋維像是對“下半部”故事,十分難以啟齒一樣,口唇掀動了好幾次,都沒有發出聲來。大家隻好耐心等著,隻有萊恩冷冷地道:“或許,是從秀珍講起?”宋維一聽,身子又震動了一下,用極低的聲音念著:“秀珍,秀珍!”當宋維這樣低念著秀珍的名字之際,人人都可以聽得出,他的心情十分複雜。萊恩上校麵上的肌肉不住地在抽搐,看來,有另一個人用這種充滿了感情的聲音,念著秀珍的名字,也會使他有說不出來的惱怒。剛才,在他自己的敘述之中,誰都可以聽得出來,他和阮秀珍之間,已經有了十分不尋常的感情,至少是他單方麵,對秀珍有了不尋常的感情。但直到這時,幾個觀察力比較敏銳的人,才看出萊恩其實已經深愛上了阮秀珍,再也不是普通的不尋常感情了!有幾個看出了這一點的人,都不禁在心中這樣問:阮秀珍究竟美麗到了甚麽程度?何以會令得萊恩上校不顧朋友之義,陷進了愛情的泥淖之中。宋維在念了幾遍之後,喉際又發出了一陣怪異的聲音來。不過他一開口,聲音倒相當平靜:“那次進攻,因為我忽然去追趕那……四個人,而失去了指揮,結果進攻並沒有成功。那個通訊兵死了,在戰場上死一個人,自然不會有人追究,我也未曾對任何人提起過這件事。隻是自己不斷設想著各種答案,但是卻沒有一個答案,是符合實際情形的。“戰爭一直在繼續著,我們很快就取得了勝利。在統一了祖國之後,我們又去援助鄰國的革命事業……”當他講到這裡的時候,由於越南軍隊“援助鄰國革命事業”,實際上是殘酷之極的軍事侵略,所以有不少人,都以小動作來表示對他這種說法的抗議,有的人挪動著身子,有的輕聲咳嗽。宋維也覺察了這一點,他解嘲似地道:“我已經是一個逃兵,我那樣說,隻不過是習慣而已,請各位原諒。”表示抗議的人,都接受了他的解釋,他才又道:“我被派到了柬埔寨,在那裡,軍事行動每天都有發生。雖然那件事,仍然一直盤踞在我的腦海之中,但是既然沒有答案,也就隻好不了了之。直到有一天,我巡視營房,發現一小隊士兵,正在輪流……侮辱一個女人……”他的聲音有點顫啞,萊恩此時沉聲道:“不必說得太詳細了吧!”宋維點了點頭:“這種事,本來是十分常見的,作為指揮官,也眼開眼閉就算了。可是,那個女人……當時幾乎是全裸的……我隻看了她一眼……就再也無法不看她……那些士兵一看到我,一哄而散。那女人坐了起來,她掠著散亂的頭發,用水汪汪的眼睛望著我,並沒有要掩遮她自己的意思。”宋維的聲音越來越是低啞,所有的人都要屏住了氣息,才能聽到他的話。他頓了一頓:“這個女人,就是秀珍。的確,是應該講得簡單一些,因為一切全是那麽卑鄙和淒慘……當時,我伸手拉了她起來,她顫聲求我:‘長官,是不是可以幫我忙?我丈夫是一個美國人,他被軍隊捉去了,是不是可以幫我找到他?’她一麵說著,一麵彎腰在地上,拾起她的衣服來。唉!她在那時,身形誘人,我……我……”宋維講到這裡,又停了很久。萊恩盯著他,眼中像是要冒出火來一樣。宋維最後歎了一聲:“她……取出了一張照片來給我看,說:‘這就是我丈夫,長官,你有沒有見過他?’我才向照片看了一眼,就整個人都怔住了!照片上的那個人,那個美國人,我是絕不會忘記的,在那個大雷雨之夜,從泥土中掙紮出來,我一直追著他,一直追到河邊,和他麵對麵站著。當時每一下閃電,都可以使我清清楚楚看到他的臉。除非世界上有完全相同的兩個人,不然,這個女人的丈夫,一定就是使我不斷地做噩夢的那個人!“當時,我呆了許久,才問她:‘這是你的丈夫?他叫甚麽名字?’她道:‘他叫傑西,以前是美軍的少校,不過他早已脫離軍隊了!’“一聽到傑西少校的名字,我更可以肯定了。因為當日,我們探聽到,敵軍陣地上葬下去的四個人之中,就有一個高級情報軍官叫傑西的,就是他!“這時,我真是驚訝之極,反倒問她:‘他被軍隊抓走了?甚麽軍隊?’那女人哭著道:‘不知道,反正是軍隊。’我再問了她幾句,發現她和她丈夫在一起,是我追不到傑西之後的事。我當然也極想把傑西找出來,以我的地位,如果他是被我們的軍隊捉走的,尋找起來,自然容易得多。所以我就把那女人……秀珍留了下來,那時,她還有一個不到一周歲的孩子……”萊恩上校一直用充滿著敵意的眼光盯著宋維,宋維在一抬頭,和他的目光接觸之際,冷笑了一聲:“是的,我承認,我把她留下來的目的,是因為她的美麗。我從來也未曾想到過,一個女人可以動人到這種程度。我並沒有強迫她,她極其順從,為了要知道她丈夫的下落……我想她早已沒有了自己的存在,所以甚麽……都不在乎了。”原振俠感歎了一句:“女人偉大起來,可以令所有男人都愧煞。”萊恩上校雙手抱住了頭,不再望向宋維。宋維道:“遇上了秀珍這樣的女人,隻要有可能,誰都想把她……據為己有的,我又怎能例外?”當宋維這樣講的時候,他反向萊恩望去,萊恩仍然雙手抱著頭。宋維歎了一聲:“我是高級軍官,秀珍有求於我,我要她在我的身邊,她當然不敢違抗。而且,我說甚麽,她沒有不依從的,照說,我應該滿足了,可是……可是不多久,我就發現,從她眼中看出來,我根本不是甚麽,可能我是甚麽樣子的,她都未曾留意過。她順從我的唯一目的,就是想通過我,找到她的丈夫!她的整副心神,都放在尋找丈夫這件事上,而在她的心目之中,除了她丈夫之外,也根本沒有第二個男人!”一個年紀老邁的會員讚歎著:“一個遭遇如此悲慘的聖潔女人!”這個會員的語聲並不是很高,可是萊恩和宋維兩人,卻異口同聲地,不由自主地道:“謝謝你稱讚她!”其餘的人都默不作聲,人人都同情秀珍的遭遇。而且每個人都可以看得出,萊恩和宋維的敘述,雖然在提到對秀珍的感情之際,還有點掩掩飾飾,但是兩人實際上,都深愛著秀珍!這真是十分奇異的愛情,男女之間的情愛,本來就沒有甚麽道理可循,但是像他們那樣,也真的太奇特了一些。宋維深深吸了一口氣:“當我發覺了這一點之後,我更加努力去尋找傑西少校的下落。我不管他是死還是活,或是死而複活的奇人,過往神明原諒我,我不是安著好心,我不是為了秀珍去找他的,我是為了自己,要把傑西少校找出來!”他這樣說法,有不少人不明白是甚麽意思,但是明自了他意思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吸了一口涼氣——宋維的意願太可怕,實在也太卑鄙了!原振俠用嚴厲的眼光望向他,可是宋維卻十分坦然:“人總是自私的,我尋找傑西的目的,是要把他找出來,殺死!好讓秀珍死了這條心,她就會注意到有我這個人存在……你們乾甚麽用這樣的眼光望著我?我敢說,萊恩上校要去找傑西,目的和我一樣!”萊恩陡然叫了起來:“你放屁!”宋維連聲冷笑:“你喜歡掩飾,我也不反對。我卻是赤裸裸的,我要得到秀珍,就必須殺死傑西!”宋維把自己的卑鄙意願,如此毫無保留地暴露了出來,令得眾人不知該如何反應才好。他自己卻像是豁了出去一樣,全然不理會人家對他的看法如何,昂著臉,道:“一個多月後,我打聽出來了,原來傑西不是被越南軍隊抓走,而是被赤柬軍弄走的,而赤柬軍如今正和我們處於敵對的地位。又聽說傑西已經加入柬國的抗越聯盟,很得到重用,正在指揮抗越聯盟的部隊,和越南軍隊作戰!“為了要把傑西找出來,我主動地請上級批準,把我指揮的部隊,調到和抗越聯盟軍隊活動最頻繁的地區去。秀珍很樂意跟我去,她帶著孩子,希望可以見到傑西。在大大小小多次戰役之中,我們俘虜了不少抗越聯盟的士兵,向他們盤問傑西的下落。有幾個十分肯定地說,見過這個美國人,可是究竟他屬於哪一個單位,卻說不上來。“各位自然都知道,柬國的所謂抗越聯盟,實際上分成叁派。有‘民主柬埔寨’,領導人是西哈努克親王;有‘民族解放陣線’,領導人是宋雙;有赤柬的波爾波特集團。兵力以赤柬為最多,可是在俘虜的口中得到的情報,傑西更可能是在宋雙的部隊中。所有的抗越軍隊都在叢林、山區采取遊擊戰,令人難以捉摸……那情形,就像美軍在越南和我們作戰時,我們所采取的戰略一樣。“我為了要把傑西找出來,布置了許多場進攻,甚至不顧危險,深入叢林追蹤。傑西沒有找到,倒受了上級不少嘉獎,真叫我啼笑皆非。秀珍本來認為,可以通過我找到她的丈夫,但是幾個月下來,仍然隻有一點模模糊糊的消息,我猜想她多半是等不及了,不耐煩了,所以有一天早上我醒來,她已不在我的身邊,她帶著孩子走了。”宋維講到這裡,聲音傷感到了極點,停了片刻:“我下令整個部隊去找她,可是她一定是一早就走的,有人看到她進入了山區。我甚至下令部隊進山區去找她,可是我的副司令卻趁機提出了強烈的反對,並且把我為了尋找一個女人,而把部隊置於敵人攻擊的危險範圍內的決定,報告了上級。在我們的軍隊中,這種決定所犯的錯誤,是極其嚴重的。”萊恩悶哼了一聲:“在全世界任何軍隊之中,這種行動都是嚴重的錯誤!”宋維苦笑了一下:“上級立即派了人來,解除了我的職務,並且要把我押解回金邊,去受軍法審判。就在押解到金邊的途中,我逃走了。”宋維揚起手來,雙手有點發抖:“我在軍隊中,本來有極好的前途,可是為了秀珍,我卻變成了逃兵,不過我一點也不後悔。”對於宋維對他自己的前途所作的抉擇,各人都沒有甚麽表示,那全然是他自己的事,他有權為自己的將來,作任何選擇的。自然,越南軍方會感到十分痛心,一個畢生從事戰鬥的職業軍人,竟會為了一個女人而瘋狂,做了逃兵,而且絕不後悔。宋維發出了幾下自嘲似的冷笑聲:“我逃脫了之後,仍然要去找秀珍。軍方自然通緝我,可是我卻有辦法,不斷地逃避追緝,尋找秀珍……但是我卻再也沒有找到她。一直到今天,我才知道秀珍在難民營中遇到了萊恩上校,已經到了曼穀!”萊恩怒視著宋維,尖聲道:“你可不以再去騷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