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瑟希望能夠立刻進行乞靈儀式,但波荷埃醫生說這是不可能的。首先他們經過了長途的跋涉,都非常疲憊;其次儀式需要準備一些道具,沒有這些道具,什麼都做不成。醫生認為,經過了一晚的休息後,亞瑟會變得理智一些。當第二天的陽光照在大地上時,亞瑟便會為與自己平日所學截然相反的古怪想法而感到羞愧。但亞瑟想起第二天就是瑪格麗特去世正好一周的日子,似乎對他來說,那一天能讓他們的咒語發揮更大的作用。當第二天早晨三人下樓互相問候時,每個人臉上都帶著倦容。很顯然,他們誰也沒有睡覺。“你還是和昨晚的想法一樣嗎?”醫生嚴肅地問。“是的。”醫生緊張地猶豫著。“如果你想要貫徹古老巫師的規矩,那一天都得禁食。”“要我做什麼都可以。”“我沒問題。”祖西激動地笑了起來,“我完全可以一天什麼都不吃。”“真是太荒唐了。”波荷埃醫生說。“你答應我會試試的。”冗長的夏日緩慢地流逝著。天空亮得刺眼,醫生不禁想起了埃及。當埃及的地表熱得仿佛澆上了一碗熔化的烈焰,天空就是像現在這樣的明亮。亞瑟焦躁不安,根本無法安心地待在屋內,於是扔下醫生與祖西獨自外出了。他漫無目的地走著,步履如飛,但一點兒也不覺得疲倦。似火的驕陽照在他身上,可他渾然不知。時間過得很慢。祖西躺在床上,試著讀一點兒書。她的神經繃得很緊,一隻提桶掉在院子裡的鵝卵石上發出的聲音也會讓她嚇得驚叫起來。太陽漸漸升高,沒過多久,整扇窗戶上都抖動著金色的光束。時間流逝,正午到了,然後下午,接著,傍晚來了。空氣裡絲毫沒有涼爽之意。此時,波荷埃醫生正坐在客廳裡,雙手抱頭,努力回想著自己曾經讀到過的內容。他的心跳得非常快。這時,夜降臨了,星星一顆接一顆出現在了夜幕中。空氣中沒有一絲風,沉悶極了。祖西走下來,與波荷埃醫生聊起天來。他們的聲音很低,就好像怕被人偷聽似的。他們已餓得發昏了。又過了好幾個小時。時鐘每次的鳴響聲都讓他們感到一股說不清的恐懼。村子裡的燈火逐漸熄滅了,人們都入睡了。祖西早已點上了燈,現在兩人對坐在燈旁,靜靜地注視著燈光。一陣涼意傳遍了她的全身。“我覺得現在就像有一具屍體躺在屋子裡。”“亞瑟怎麼還沒回來?”兩人各說各的,誰也沒關心對方到底說了什麼。窗戶敞開著,但空氣仍舊悶熱得讓人無法呼吸。四周的寂靜很不尋常,祖西不由得緊張起來。她試著回想巴黎街道的喧囂,車輛的轟鳴聲,以及下班回家的人們摩肩接踵的聲音。她站了起來。“今晚一點兒風也沒有。看那些樹,葉子一動也不動。”“亞瑟怎麼還沒回來?”醫生重複說道。“也沒有月光,謝訥一定一片漆黑。”“他已經走了一天了,應該回來了。”祖西感到一陣胸悶,大口喘著粗氣。終於,外麵馬路上傳來了腳步聲,亞瑟出現在了窗口。“你們準備好了嗎?”他說。“我們一直在等你。”他們拿了幾件波荷埃醫生認為必要的道具,和亞瑟一起沿著荒涼的鄉路向謝訥走去。路旁的石楠花樹張牙舞爪,延伸到漆黑的夜空裡,流露出一種不祥的感覺。他們走路時沒有發出一絲聲音。透過星光,隱約能看到環繞著他們的那片荒蕪。路似乎長得沒有儘頭。他們早已精疲力竭,幾乎邁不動步子。“一定得讓我休息一會兒。”祖西說。亞瑟與醫生沒有回頭,但是停了下來。祖西坐在了路邊的一塊巨石上。那兩人一動不動地站在她麵前,耐心地等待著。過了一會兒,祖西逼著自己站了起來。“我們走吧。”她說。那兩人繼續趕路,一句話也沒說。他們神情恍惚,按著預定的路線鬼鬼祟祟地前行,就像是在按照他人的意誌行動一樣。突然,前方不再有路,取而代之的是謝訥那森嚴的大門。“跟緊我。”亞瑟說。他向一旁走去,他們沿著木柵欄,緊跟在他身後。祖西感覺他們的腳下是一條狹窄的小道。四周一片漆黑,祖西幾乎看不見兩步之外的東西。最後,亞瑟停了下來。“我之前來過這兒,把入口弄得好進了一些。”他扳下了欄杆上的一片木板,溜了進去。祖西緊跟其後,波荷埃醫生殿後。“我什麼都看不見。”祖西說。“把手給我,我帶你走。”在藤蔓纏繞的歐洲蕨和密密麻麻的樹木間行走非常困難,他們時不時地被絆住,波荷埃醫生甚至還摔倒了一次。他們似乎走了很長一段路。祖西非常焦慮,心跳得很快,早已忘記了身體上的疲憊。這時亞瑟停了下來,並指了指他的前方。他們從樹林中的一塊空地望去,看見了哈多的彆墅。所有的窗戶都黑著,隻有屋簷下的幾扇透出明亮的燈光。“那裡是閣樓,也是他的實驗室。你看,他正在工作。屋子裡沒有其他人。”那輝煌的燈光讓祖西著迷。誰也不知道奧利弗·哈多夜以繼日地到底在做什麼。在這與世隔絕的地方,到底發生著怎樣可怕的事情?那個瘋子獨自在這大房子裡做著可怕的實驗,誰又知道他究竟發現了怎樣的秘密?“不用擔心他會出來。”亞瑟說,“他一直要在那兒待到天亮。”他再次握住了她的手,領著她往前走。他們又回到了樹林裡,過了一會兒便走上了一條小徑。這條路走起來輕鬆多了。“波荷埃醫生,你準備好了嗎?”亞瑟問。“是的。”樹越來越濃密,夜色愈加陰沉,星星都被雲層遮住了,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到了。”亞瑟說。他們停了下來,看到前方有一塊綠地。綠地四周圍著四條交叉道路,中間有一把石椅,在黑暗中隱約可見。“這裡就是我最後一次見瑪格麗特的地方。”“我什麼都看不見。”醫生說。亞瑟把兩個用做香爐的扁平的黃銅碗遞給了波荷埃醫生。醫生忙碌地準備著,亞瑟站在祖西身旁看著。隻見醫生來回走動,彎腰忙碌著。他們聽到了一陣木頭發出的劈啪聲,接著便看到黃銅碗中躥起了火苗。他們並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在燃燒,隻見一大片厚重的煙霧升了起來,空氣中充滿了一種刺鼻的香味。醫生時不時地背光站著,火光清晰地勾勒出了他的輪廓。他那瘦長略微有些弓背的身形顯得特彆神秘。祖西看到了他的臉,發現醫生的臉上流露出一種很強烈的情感。手頭的工作深深影響了他,趕走了他所有的疑慮與恐懼。他看起來就像是某個專心研究超自然事物的古老煉金術師。祖西的心痛苦地跳動著,她感到非常恐懼,忍不住伸出雙手抓住亞瑟。他默默地挽起了她的胳臂。這時醫生在地上畫起了奇怪的符號。火焰漸熄,隻剩下了一小束火光,但他的視野似乎一點兒未受到影響。祖西看不清他畫的符號。接著他往火盆裡加了一些小樹枝,火焰又躥了起來,像一把利劍一樣劃亮了黑暗。“來吧。”他說。就在這時,祖西感到了一股無法解釋的恐懼。她感到自己的頭發都豎了起來,渾身冷汗涔涔。她的四肢像灌了鉛一樣沉重,根本無法動彈。她心中湧出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若不是她的腿無法動彈,她早已不顧一切地逃跑了。她渾身顫抖。她試著說話,但如鯁在喉。“我不行,我害怕。”她嘶啞著聲音嘟囔道。“你一定得來。沒有你,我們什麼都做不了。”亞瑟說。她無法理智地安慰自己。她忘記了一切,隻剩下對死亡的恐懼。她的心跳得快極了,差一點兒暈倒。亞瑟用力地抓住她,她的臉抽搐起來。“讓我走,”她喃喃地說,“我不要幫你,我很害怕。”“你一定要來,”他說,“一定。”“不行。”“我告訴你,你一定要來。”“為什麼?”她心中死一般的恐懼化成了一股突然的憤怒。“因為你愛我,而這是唯一能讓我獲得安寧的辦法。”她痛苦地發出了一聲哀號,心中的憤怒轉變成了羞恥。原來他也知道自己的秘密!她的臉一下子紅到了發根。隨後,她又感到一陣憤怒,因為他竟然殘忍地利用這一點嘲笑她。此時她已恢複了勇氣,向前走了幾步。波荷埃醫生告訴她站在哪裡。亞瑟站在了她前麵。“沒有我的命令絕不能移動。如果走出了我畫的符號,那我就無法保護你了。”波荷埃醫生站了一會兒,沒有一點兒聲息。接著他開始用拉丁語吟誦奇怪的詞語。祖西雖然能聽到他的聲音,但聽得很模糊。她並不明白那些詞語的意思,而且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她分辨不出單獨的詞語。他的語調嚴肅得讓人發抖,完全沒有了往常慣有的嘲諷。亞瑟像石頭一樣一動不動地站著。火焰熄滅了,他們隻能透過餘燼的微光模糊地看到彼此,就好像處於死亡的幻象中一樣。四周一片寂靜,接著“巫師”又吟誦起來,這一次他的聲音略微大了些。他似乎在念誦某些詭異的禱詞,但誰也聽不懂他說了些什麼。這時,燃燒著的灰燼突然全熄滅了。灰燼並未燒完,但卻突然滅了,就好像被一雙無形的手掐滅了一樣。四周的黑暗愈加陰沉,比最黑暗的夜晚還要漆黑無光。他們看不到周圍的樹,也看不到石椅反射出來的白光。他們彼此站得很近,但就好像獨自一人站著一樣。祖西儘力睜大眼睛,卻什麼也看不見。她飛快地抬起頭看,發現星星都不見了,她隻能看到頭頂上方一小塊區域,其他什麼都看不見。天黑得十分可怕。就在這樣的黑暗中,波荷埃醫生的聲音顯得十分駭人。他的聲音與之前不同,就像是從無底的混沌中傳出來的一樣。祖西攥緊了拳頭,不讓自己暈倒。突然,一陣突如其來的強風打斷了醫生的聲音。祖西驀地一驚,剛剛還寂靜得讓人無法忍受,現在卻一副山雨欲來的架勢。四周的樹在強風中猛烈地搖晃著,樹枝咯吱作響,樹葉相互摩挲,發出了嘶嘶的聲音。他們就在颶風的中心。四周的大樹似乎要被這暴虐的狂風連根拔起,腳下的土地也因此震顫起來。狂風在他們身邊呼嘯而過,醫生提高了嗓音,想控製住那暴風,但沒有成功。不過奇怪的是,他們站著的地方一絲風也沒有。包圍著他們的空氣和之前一樣平靜,祖西的頭發也一絲不亂。他們站立的位置平靜得近乎不自然,耳朵裡卻傳來激烈的嘈雜聲——這絕對是一件可怕的事。突然,醫生提高了嗓門,聲嘶力竭地喊著那未知的語言。他的聲音中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嚴厲。接著他便呼喚瑪格麗特,將她的名字喊了三遍。狂風怒吼,祖西幾乎聽不到醫生的召喚。恐懼再一次襲遍了她的全身。恐懼至極時她想起了醫生的命令,於是不敢移動位置。“瑪格麗特,瑪格麗特,瑪格麗特。”話音剛落,四周就恢複了寧靜,中間沒有一點兒間隔,就像一塊石頭掉到地上一樣連貫。那可怕的風暴聲沒有逐漸減弱,上一秒颶風還在咆哮,下一秒就變成了絕對的、死亡般的寂靜。接著,不知從哪兒傳來了女人的哭泣聲,離奇又清晰。祖西的心跳都快停止了。他們聽到了女人的哭泣聲,並認出了那是瑪格麗特的聲音。亞瑟的唇間發出了一聲痛苦的呻吟。正當他準備動身向前走去時,波荷埃醫生伸手阻止了他。那哭聲令人心碎。這是一個失去了所有希望的女人的哭聲,是一個被恐懼折磨著的女人的哭聲。如果可以動彈,祖西一定捂上雙耳——她一點兒也不想感受那哭聲中的痛苦。過了一會兒,儘管四周仍舊一片漆黑,天空一顆星星也沒有,但亞瑟還是看到了她。她坐在石椅上,就像上次與他說話時一樣。她痛苦至極,並沒有用手掩住臉。她看著地麵,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般從她的臉頰流下。她的胸膛因哭泣而起伏著。這時亞瑟知道,自己所有的懷疑都是正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