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1 / 1)

魔法師 毛姆 5495 字 1個月前

亞瑟不願離開文寧,不管是祖西還是醫生都無法讓他做出任何決定。他們誰也不提在謝訥的樹叢裡度過的那個夜晚,但他們滿腦子都是那次可怕的經曆,一刻都無法從那夢魘般的記憶中解脫出來,那悲傷的哭泣聲時常縈繞在他們的耳邊。亞瑟的情緒非常低落,與他們在一起時,幾乎不說話。祖西與醫生努力地讓他分心,但他固執地拒絕了他們的好意。他花很多時間一個人在鄉間溜達,誰也不知道他做了些什麼。祖西非常擔心。現在的亞瑟心神大亂,什麼魯莽之事都做得出來。她猜測他對哈多的仇恨已無法受到理智的約束,他渾身每個細胞都充滿了複仇的欲望,因此,他可以做出任何暴力的事情來。又過了幾天。最後,與波荷埃醫生商量後,祖西決定再試一次。夜已深,他們圍坐在旅館客廳打開著的窗戶前,空氣悶熱逼人,像是要下雷陣雨。祖西希望能趕緊下雨,她認為亞瑟的慍怒與前幾天的高溫有很大的關係。“亞瑟,你必須告訴我們你打算怎麼辦,”她說,“待在這兒無濟於事。我們全都又累又緊張,根本無法理智地思考任何事。我與醫生希望明天你能和我們一起走。”“你要走就走,”他說,“我會一直待在這裡,直到那個男人死了為止。”“說這些真是太愚蠢了。你什麼都做不了,待在這兒隻會讓你更加糟糕。”“我已經決定了。”“連法律都幫不了你,你又能做什麼呢?”她故意這樣問,希望能從他口中得到一些線索,從而了解他內心的想法。雖然她隱約猜到了亞瑟的想法,但仍舊被那冷酷的回答嚇了一跳。“如果實在沒辦法,那我就像打死一條狗一樣一槍斃了他。”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兩人相互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他站了起來。“我應該希望你走。”他說,“你在這兒隻會妨礙我。”“隻要你在這兒,我就不走。”“為什麼?”“因為如果你做了什麼,那我就是同謀,就有可能被逮捕。我想這一點也許能讓你有所顧忌。”他一動不動地看著她。她迎上他的目光。從她的鎮定中可以看出,她是認真的。他不自在地轉過身去。兩人一動不動,陷入了無儘的沉默。房間裡靜悄悄的,就像沒有人一樣。空氣愈加悶熱,讓人透不過氣來。突然,傳來了一聲雷鳴,緊接著一道閃電劃破了厚重的雲層。祖西默默感謝上帝即將降下一場涼爽的暴雨。她感到非常不安,而將自己的情緒歸咎於天氣是一種很好的借口。天空中又響起一陣轟隆聲。那雷聲震耳欲聾,仿佛就在他們頭頂一樣。突然,起風了。那風穿梭在屋子周圍的樹林間,發出了長長的呻吟,就像是受悔恨折磨的已死之人發出的哀號。燈滅了,滅得非常突然,祖西隱隱害怕起來。隻見那燈火顫動了一下,便倏地熄滅了,就好像有人倚著煙囪將它吹滅了一樣。夜色濃黑,他們根本看不見向院子敞開著的窗戶。麵對突如其來的黑暗,三人一動不動地坐著。祖西聽到波荷埃醫生在桌上摸火柴的聲音,但似乎火柴並不在桌上。這時又傳來一陣隆隆的雷聲,但卻不見下雨。空氣悶熱極了,三人渴望能有一點兒新鮮的空氣。突然,祖西的心猛烈地跳動起來。她騰地站了起來。“房間裡有彆人。”她話音剛落,便聽到亞瑟撲向了入侵者。出於直覺,她立刻便猜到來者是哈多。但他是怎麼進來的呢?他來做什麼?她試圖大聲呼喊,但喉嚨裡卻發不出聲音。波荷埃醫生似乎暈倒在了椅子上,無法動彈,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響。祖西知道,那兩個相互仇恨對方的男人之間,正在上演一場殊死搏鬥,但可怕的是,她聽不到任何聲音。兩人沒有發出任何聲響。祖西試著做些什麼,但卻無法動彈。看著敵人就在自己手中,亞瑟心中不禁一陣狂喜。隻要那個男人還有一口氣在,他就絕不會放手。亞瑟咬緊牙關,繃緊手臂。祖西聽到了他急促的呼吸聲,但聽不到另一個人的氣息。她暗忖這意味著什麼,內心極度恐懼。他們悄無聲息地近距離搏鬥著,亞瑟意識到自己的力氣勝過對方,於是想好了對策,並一步一步引導著他的敵人走向唯一的結局。他的敵人非常強大,但亞瑟那堅韌的毅力似乎給予了他無限的力量。他們似乎搏鬥了好幾個小時,亞瑟還是沒能將對方打倒。突然,亞瑟感覺到他的對手害怕了,意欲逃跑,於是手中暗暗使勁——現在,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什麼能讓他鬆手。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使出了全身的力氣。兩人從一邊搖擺到另一邊。亞瑟感到手臂的肌肉幾乎要被從骨頭上撕扯下來,他一秒也堅持不下去了。但一想到即將功虧一簣,他的心中便充滿了痛苦。這種痛苦使他猛地抽搐了一下。頓時,哈多癱倒了下來,兩人一起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亞瑟的呼吸更加急促了。他想,若是能再堅持一會兒,那就安全了,於是便重重地撲向他腳底下滾動著的肉球,壓在了那個男人的手臂上。他用儘全身力氣,將哈多的手臂猛地一折,然後便感到那胳臂已變得軟綿綿。哈多的手臂斷了,亞瑟得意地輕聲叫了起來。這時,他的敵人已陷入恐慌。哈多發瘋似的掙紮著,一心隻想逃離那雙欲置他於死地的鋼鐵般的手。亞瑟抓住了哈多那小公牛般粗壯的脖子,用手指緊緊掐著哈多的喉嚨。他的手指深深地陷入了層層肥肉中。他將全身的力氣都灌注到了雙手中,他開心極了,因為敵人終於落到了他的手中。他一點點剝奪著哈多的生命。他想要燈光,這樣便能看到那張碩大的臉上此時此刻可怕的表情,那極度的恐懼以及圓睜著的雙眼。那雙鋼鐵般的手仍舊死死地勒著哈多。這時他的受害人奇怪地抽搐起來,因瀕死的痛苦而扭動著。那雙複仇之手就像老虎鉗一樣緊緊扼著他,他的一切反抗都是徒勞。接著,哈多的身體連續性的抽搐變成了間歇性的抽搐,然後漸漸疲軟了下來。亞瑟仍舊緊緊地勒著那粗壯的脖子。他忘記了一切,滿腦子都是憤怒、仇恨與悲傷。他想到了瑪格麗特受到的那魔鬼般的折磨和她的痛苦,他希望眼前的男人有十條命,這樣他就能把他的性命一條一條地奪走。最後,一切都歸於平靜,那巨大的肉塊一動不動。他知道,自己的勁敵死了。他鬆開了雙手,摸了摸哈多的胸口,他的心臟沒有一絲跳動——他確實死了。亞瑟站了起來。四周仍舊一片漆黑,他什麼都看不見。祖西聽到了他的動靜,這時她終於能夠開口了。“亞瑟,你做了什麼?”“我殺了他。”他嘶啞地說。“上帝啊!那我們怎麼辦?”亞瑟歇斯底裡地狂笑起來。在黑暗中,他的狂喜顯得非常駭人。“看在上帝的分上,趕緊把燈點上吧。”“我找到火柴了。”波荷埃醫生說。醫生似乎突然從長久的昏迷中蘇醒了過來。他劃了一根火柴,沒有點燃,便又劃了一根。祖西拿掉了球形燈罩,醫生點燃了燈芯,舉起了油燈,看到亞瑟正在看著他們。亞瑟的臉非常蒼白,豆大的汗珠從前額滾下,雙眼因充血而通紅。他的四肢不停地顫抖著。波荷埃醫生提著油燈往前走了幾步,將油燈向前舉著。眾人向躺在地上的死屍看去。祖西驚叫了起來。地上一個人也沒有。亞瑟大吃一驚,不禁後退了幾步。不管是死人還是活人,屋子裡除了他們三人,一個人也沒有。祖西感到腳下的土地陷了下去,她兩眼一黑,昏了過去。當她醒來時,似乎很難適應眼前的光亮,亞瑟便將她的頭往下壓。“彎腰,”他說,“彎腰。”她想起了剛才發生的一切,眼淚奪眶而出。她不能自已,躲在亞瑟的懷裡傷心地哭著,就好像心都碎了一樣。她從頭到腳都在顫抖。剛才那詭異的一幕著實嚇得她魂不附體,若不是暈倒,她一定會驚駭得大聲尖叫。“沒事了。”他說,“不要害怕。”“噢,為什麼會那樣?”“你必須鼓起勇氣,我們現在要去謝訥。”她一躍而起,就好像要逃離他一樣。她的心狂跳不止。“不行,我做不到,我害怕。”“我們必須確認到底是怎麼回事。沒有時間了,我們得趕在天亮前回來。”她想方設法阻止他。“看在上帝的分上,亞瑟,不要去。那裡一定有可怕的事在等著你,不要拿你的性命冒險。”“沒有危險了。我告訴你,那個男人死了。”“如果你發生了什麼事……”她停了下來,努力抑製住自己的哽咽,不敢再說下去。亞瑟似乎知道她在擔心什麼。“為了你,我不會冒險的。我知道我的生死對於你來說,並不是一件無關緊要的事。”她抬頭,看到他正凝視著自己,神情非常肅穆。她的臉一片緋紅,心中湧上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不管你去哪裡,我都和你一起去。”她恭順地說。“那就來吧。”他們踏進了夜色。無雨的風暴已經平息,天空中繁星閃爍。他們健步如飛。亞瑟走在最前麵,祖西和波荷埃醫生並肩跟在後麵。為了不被亞瑟甩開,他們不得不加快了步伐。夜晚不再漆黑恐怖,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清新的怡人芬芳。天空美極了。終於,他們來到了謝訥。亞瑟又帶著他們從柵欄的開口中溜了進去,這一次,他握住了祖西的手。過了一會兒,他們便來到了一塊空地。前幾天,就是在這兒,他們看到了哈多的房子。與上次一樣,在夜幕的映襯下,房子所在之處呈現出一塊巨大的陰影,也與上次一樣,閣樓的窗戶裡透出了明亮的燈光。祖西非常驚駭,她本以為這兒會一片漆黑。“我向你保證,沒有什麼危險。”亞瑟溫柔地說,“我們現在就去揭開這一切的謎底。”他向房子走去。“你有武器嗎?”醫生問。亞瑟遞給了他一把左輪手槍。“拿著。但我可以肯定,你用不上它。我本來有其他的打算,所以買了它。”祖西微微戰栗。他們來到了車道,向裝飾著房子正麵的巨大門廊走去。亞瑟按了按門把,門鎖著。“你們在這兒等一會兒好嗎?”他說,“我從窗戶進去,再給你們開門。”說完他就走了,留下醫生和祖西站在門口。他們靜靜地等著,心裡十分不安,不知道將會看到怎樣的情景。他們害怕亞瑟會遇到不測。祖西非常後悔沒有跟著亞瑟一起去。突然,她又想起了先前那可怕的一幕——當油燈亮起,本該躺著一具屍體的地方卻空空如也。“你覺得剛才是怎麼回事?”祖西突然大聲說道,“他為什麼會不見了?”“也許過一會兒就能知道了。”醫生說。亞瑟還沒有回來,她不敢想象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的腦海裡浮現出了各種可怕的想象,她感到莫名的心慌。終於,大門那頭傳來了一陣腳步聲,門開了。“雖然我確信沒有人睡在這兒,但還是得再確認一遍。破窗而入的時候費了點兒力氣。”她猶豫著要不要進去。房子裡黑漆漆的,令人生畏,她不知道等待她的將是怎樣的恐怖。“我什麼都看不見。”她說。“我拿了手電。”亞瑟說。他按下了開關,一道狹窄而明亮的光束便照在了地板上。波荷埃醫生與祖西走了進去。亞瑟小心翼翼地關上門,並借著手電掃視了周圍。他們站在一個巨大的廳中,地板上散落著一打獅子皮,都是哈多遠征非洲時的傑作。這些獅子皮讓大廳充滿了一種原始野蠻的氣氛。一個巨大的橡木樓梯通向樓上的房間。“我們必須把所有房間都搜查一遍。”亞瑟說。他根本沒指望在到達閣樓之前找到哈多,但不管怎樣,都有必要將房子徹底搜查一遍。通過手電的光束,他看到牆麵上裝飾著各種各樣的武器,有來自東方的手工打造的劍,有來自中非的原始的武器,還有中古時期戰場原始的武器。他想到了什麼,從牆上取下一把巨大的戰斧,握在手裡揮舞了幾下。“跟我來。”三人屏住聲息,就像是怕將死人吵醒一般悄悄地走進了第一個房間。手電的光束狹窄又單薄,隻能一點兒一點兒地照到屋裡的陳設,再加上四周那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眾人很難看清房間的全貌。這是一個很大的房間,家具上蒙著一層漂白亞麻布,很顯然沒有人居住。房間裡有一股黴味,說明窗戶一定很少打開。和其他古老的房子一樣,這些房間並不通向走廊,而是通向另一個房間。他們就這樣穿過了好幾個房間,最後回到了大廳裡。每個房間都彌漫著無人居住的荒蕪感。由於鑲上了橡木,所有房間都顯得十分昏暗。大廳以及通往樓上房間的樓梯上也都裝飾著木頭鑲板。他們沿著樓梯往上走時,亞瑟停下了腳步,摸了摸磨光的木板。“要是燒起來,火勢一定勢不可擋。”他說。他們穿梭在第二層的房間裡,發現這些房間也是一樣的空蕩陰鬱。過了一會兒,他們來到了瑪格麗特曾住過的地方。隻見一個碗裡麵放著一些枯萎的鮮花,她的梳子仍舊放在梳妝台上。黝黑的橡木讓整個房間顯得非常陰暗與令人不適,祖西不禁一陣哆嗦。亞瑟看了一會兒,一句話也沒說。出了瑪格麗特的房間後,他們又走上了樓梯,來到了第二層。他們發現,這裡好像已是屋頂了。“怎麼才能去閣樓呢?”亞瑟不解地向四麵看了看。他思考了一會兒,然後點了點頭。“肯定有樓梯直通閣樓。”他們繼續向前走。這裡的天花板因橫梁的關係低矮了不少,房間裡四周不見一件家具。這種空曠讓一切都顯得更為可怕。他們感到自己即將揭開一個巨大的謎團,祖西的心不停地狂跳著。亞瑟仔細地檢查著每一個房間,尋找通向樓梯的暗門,但沒有發現任何機關。“如果找不到上去的路怎麼辦?”祖西問道。“我會找到的。”他說。他們回到了樓梯口,仍舊一無所獲。三人無助地看著彼此。“很顯然,肯定是有路的。”亞瑟焦急地說,“肯定在哪裡藏著一扇暗門。”他靠在欄杆上沉思起來,手中的手電筒在對麵牆上投下了一道狹窄的光束。“我覺得暗門肯定裝在房子儘頭的某個房間裡。那裡最適合修建向上的樓梯。”他們又折了回去。亞瑟再一次仔細檢查了最儘頭的小房間牆上的鑲板。這個房間三麵都是外牆,隻有一麵無法通向其他房間。“一定就在這兒。”他說。過了一會兒,他微微一笑,想必發現了隱藏在木雕中的小門。他按了按自認為有彈簧的地方,門突然打開了。透過手電筒的燈光,他們看見了一排狹窄的木製樓梯。他們沿著樓梯向上走,看到了樓梯儘頭有一扇門。亞瑟推了推,門鎖著。他冷冷一笑。“退後一點兒。”他說。他掄起戰斧,向門閂砸去。門把被砸得粉碎,但門閂仍不投降。他搖了搖頭。就在他停了下來,四周一片寂靜時,祖西突然隱約聽到了一絲輕微的聲響。她將手放在了亞瑟的手臂上,以引起他的注意。他們豎起了耳朵。門背後仿佛有某種活物,那東西發出了一種非常怪異的聲音,既不是人類的聲音,也不是動物的叫聲。那聲音聽起來嘰裡呱啦的,音色嘶啞,語速很快,極其怪異,極其不正常,使得三人心驚膽戰。“走吧,亞瑟。”祖西說,“我們走吧。”“裡麵有活物。”他回答道。他不知道為什麼那聲音讓他感到恐懼。他的前額沁滿了汗珠。“我們一定會遇到很可怕的事。”祖西嘟囔著,整個身子不由自主地顫抖著。“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打開這扇門。”他立刻揮起戰斧,用儘全力向橡木門砸去,那恐怖的嘰裡呱啦聲淹沒在了他弄出的聲響中。沉重的斧擊如雨點般接連不斷地落在門上,整個房子都回響著咚咚的砍擊聲。隻聽哢嚓一聲,門打開了。他們一直待在黑暗中,於是突如其來的耀眼光芒讓他們感到一陣眩目。門打開時,一股熱氣撲麵而來,他們本能地後退了幾步,幾乎無法呼吸。整個房間就像一個烤箱。他們走了進去。屋子裡點著好幾盞大燈,在反射鏡的作用下,顯得更為明亮。房間裡生著一個大火盆,非常溫暖。狹小的窗戶緊閉著。他們想不明白,為什麼要把這個地方弄得如此炎熱。波荷埃醫生看了一眼溫度計,被上麵的刻度嚇了一跳。很顯然,這兒是一個實驗室。寬闊的桌子上擺滿了試管、白瓷盆、量杯和各種各樣的器具。但最令人詫異的是,這些東西都大得驚人。不管是亞瑟還是波荷埃醫生都沒有見過如此巨大的量杯或者試管。桌上一排一排擺著許多藥房裡常見的瓶子,瓶子裡麵盛著大量的化學劑。三人靜靜地站著。房間裡雖然空蕩蕩的,但卻一派熱火朝天的景象——這種差異太過怪異,以至於顯得十分神秘。祖西甚至感到在這兒做實驗的人正工作到一半,也許隻是去了另外的房間看看其他實驗的進程,隨時都有可能回來。四周一片寂靜,剛才那模糊怪異的聲音因為他們的走進而消失了。通往另一個房間的門關著,亞瑟打開門,看到了一間低矮的閣樓,頂上橫著粗大的椽子。這裡與前一個房間一樣又亮又熱。寬敞的桌子上也擺放著曲頸瓶、加熱設備、巨形試管以及各種器皿。燃燒著的火盆讓房間裡維持恒定的熱度。亞瑟掃視著一張張桌子,琢磨著哈多到底在做什麼實驗。空氣非常渾濁,彌漫著一股特彆的氣味——並不是之前經過的房間裡的黴味,而是一種令人作嘔的辛辣氣味。亞瑟在心裡默默思索著這股味道到底是從哪裡來的。這時,他看到了一個放在火盆旁的桌子上的巨大容器,上麵蓋著一塊白色的布。他一把將布扯下。這個玻璃容器約四英寸高,圓形,有點兒像浴盆,厚度超過一寸。容器裡麵是一個圓形的東西,比足球大一些,呈現出一種奇特的青灰色。那東西表麵平坦,但長了許多顆粒,並且被密密麻麻的血管覆蓋。眼前的情景讓兩位醫生想起了醫院博物館裡收藏的巨大腫瘤。祖西感到了一陣無法言語的惡心。突然,她驚叫了起來。“上帝啊,它在動!”亞瑟立刻握住她的手臂,試著讓她平靜下來,與此同時帶著無法抵製的好奇心彎下了身子。他發現那是一團肉,但又不是人肉。那東西規律地搏動著,一上一下,就好像女人熟睡時起伏的胸膛。亞瑟伸出一個手指,摸了摸它,隻見它微微一縮。“是溫熱的。”他說。他將那東西翻轉過來,卻發現它仍舊是剛才的樣子,就好像沒有首尾之分一樣。但在這一麵,那東西身上不規則地長著一些短毛發,就像人的頭發一樣。“它是活的嗎?”祖西喃喃問道。她在恐懼的同時感到非常驚異。“是的!”亞瑟似乎對此非常著迷,根本無法將視線從那令人作嘔的東西上移開。他目不轉睛地觀察著那東西均勻的搏動。“這到底是什麼東西呢?”他問道。他看著波荷埃醫生,麵色蒼白,滿臉震驚。他想到了一種可能性,但那猜測實在是太不自然太誇張太可怕了,以至於他本能地伸出雙手將這想法往外推,就好像它是實實在在的東西一樣。這時,三人猛地一驚,迅速轉過身去——他們又聽到了一開始衝擊著他們耳膜的嘰裡呱啦聲。他們忘了一切,隻顧著猜測那團令人反感的東西的真麵目。那聲音似乎離他們非常近,祖西本能地往後退去,因為那聲音似乎是從她身邊傳來的。“這裡什麼都沒有,”亞瑟說,“肯定在隔壁的房間裡。”“亞瑟,我們走吧!”祖西喊道,“我很害怕,天知道還會再出現什麼鬼東西。這不關我們的事,但我們所見的東西,有可能永遠毒害我們的好夢。”她懇切地看著波荷埃醫生。醫生臉色蒼白,非常緊張。他的額頭因高溫而汗涔涔的。“我已經看夠了,不想再看了。”他說。“那你們走吧。”亞瑟說,“我並不想強迫你們看任何東西,但我會繼續前進,不管是什麼,我都要找出來。”“那哈多呢?萬一他在裡麵等著你呢?也許你正在走進他設的圈套裡。”“我確信哈多已經死了。”這時他們又聽到了那刺耳難懂的嘰裡呱啦聲。亞瑟向前走去,祖西立刻跟了上去。她已準備好跟他去任何地方。他打開了門,那聲音突然消失了。不管發出聲音的到底是什麼,它就在這裡。這個房間占據了這一層最前麵所有的位置,因此比其他房間寬敞開闊許多。明亮的油燈照亮了屋裡的每一個角落,但開放式天花板上的橫梁全都隱沒在陰影裡。這裡同樣彌漫著剛才的奇怪氣味。那味道濃得讓人無法忍受,嗆得他們一時竟無法入內。空氣汙濁得難以描述,即便是亞瑟也感到一陣惡心。他看了看牆上的窗戶,尋思著能否打開,卻發現它們全都被牢牢地封死了。房間裡有四個火盆,全都生著火。為了讓火燒得更旺更持久,火盆正麵的封門全都打開了,隻見裡麵的焦煤正在熊熊燃燒著。極度的溫暖讓空氣更加渾濁,更加難以忍受。這個房間的布置與其他房間並無二致,隻是寬闊的桌子上除了各種化學儀器之外,還多了很多電器。桌上放著幾本書,有一本打開著,倒扣在桌麵上。整個房間裡最起眼的當屬桌上那一排巨大的玻璃器皿。這些玻璃容器與他們在隔壁房間見到的一樣,每個上麵都蓋著一層白布。眾人猶豫了一會兒,他們知道,此時此刻他們即將揭開一個巨大的謎團。最終,亞瑟掀開了一個容器上的白布。他們誰也沒有說話,隻是吃驚地睜大了雙眼。雖然容器裡也是一團肉,但可怕的是,那團新生兒大小的肉已逐漸顯出了人形。它形似嬰兒,雙腿絞在一起,就像是裹在油布裡的木乃伊。它沒有腳也沒有膝蓋,軀乾堆在一起,沒有明確的形狀,但兩側均有奇怪的隆起,就好像一位雕刻家本想做出一對軟綿綿彎在身側的手臂,但還沒完工就放下不管了,於是手臂仍舊與身子連在一起。軀乾上方是一個類似人頭的東西,上麵覆著金色長發。但這個“腦袋”非常可怖,沒有眼睛也沒有嘴,隻是一個醜陋的肉球。它通身呈現出一種病態的幾乎透明的粉色,並且有節奏地緩慢跳動著——它也是活物。接著,除了最後一個容器,亞瑟逐一揭開了罩在其他容器上的白布。他們眼前閃過了一個又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怪東西。為了抑製自己尖叫的衝動,祖西用力握緊了拳頭。有一個怪物的四肢已接近人形。它非常臃腫,手臂又肥又小,腿鼓脹著,身子又短又胖,活像一個穿中國古代官服的陶瓷玩偶。另一個怪物身軀已進化成了小孩的模樣,隻是上麵布滿了紅色與灰色的斑點。它的駭人之處在於,它的脖子岔成了兩支,各自頂著一個碩大又畸形的腦袋。兩個頭上都長著臉,但那麵容絕對是對人類的諷刺,讓人不忍觀看。當光線照到它身上時,它緩緩睜開了兩個頭上的眼睛。那眼睛沒有瞳孔,呈粉紅色,就像兔子的眼睛一樣。它詭異地凝視了亞瑟一會兒,然後又閉上了眼睛。奇怪的是,它閉眼的動作並不同步,一個頭上的眼皮比另一個頭上的眼皮閉得更快。還有一個怪物簡直是夢魘中的魔鬼。它有四隻手臂,四條腿,似乎是由兩個身體合二為一形成的,而且,它能夠爬動。它貼在巨大的玻璃容器底部,正朝著它的觀眾蠕動,似乎想知道他們到底是誰。它支起四條腿站了起來,試圖觸碰他們,祖西驚恐地往後一縮。祖西慌忙背過臉去。她無法正視它們,那些可怕的偽裝成人類的贗品讓她感到恐懼與羞恥。“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波荷埃醫生問亞瑟,語氣中充滿敬畏,“這意味著他已經發現了生命的秘密。”“瑪格麗特就是為了這些醜陋的怪物而死的嗎?”兩人默默對視,眼神悲傷,充滿了驚訝。“你還記得他說過製造生命嗎?這些畸形的東西正是他的成果。”醫生說。“還有一個沒有看。”亞瑟說。他指了指那個仍舊蓋著白布的最大號的容器。他有一種預感,裡麵裝著最可怕的怪物。他小心翼翼地揭開白布。就在白布落下的瞬間,有什麼東西跳了起來,亞瑟本能地往後退去。接著,那怪物發出了刺耳的嘰裡呱啦聲——正是他們之前聽到的聲音。那怪物並不是在說話,而是在狂叫。它的聲音雖然沙啞,但非常刺耳,像犬吠一樣忽高忽低,聽起來非常可怕。它接連不斷地叫著,音調中充滿了憤怒,就好像發出那聲音是為了用暴怒的語言表達自己的意願。它攥緊了拳頭,瘋狂地敲打著所在囚籠的玻璃壁。它的手五指分明,是人手該有的樣子。它的身子也有了新生兒的形狀,但個頭卻大許多,站起來大概有四英尺高。它的頭嚴重變形,顱骨膨脹得很大,表麵非常光滑,就像是患了腦積水一樣,前額可怕地凸著。臉上的五官尚未成型,在巨大的向前凸起的額頭的對比下顯得異常微小,並且流露出一種惡魔般的邪惡感。那微小變形的麵容隨著劇烈的憤怒而扭曲著,惡心的嘴巴裡不斷冒出白沫。它漸漸提高了嗓音,憤怒地尖聲喊著毫無意義的嘰裡呱啦聲。接著,它開始瘋狂地向玻璃壁撞去,並且敲打著自己的頭。它似乎突然對麵前的三位陌生人產生了一股無法理解的仇恨。它嘗試著向他們撲去。它時不時凶狠地咧開沒有牙齒的嘴,並做出各種可怕的鬼臉。這個沒有名字,如流產的胎兒般令人作嘔的怪物是奧利弗·哈多製造出的最像人的人造人。“走吧。”亞瑟說,“不能再看下去了。”他迅速地給壇子蒙上了白布。“沒錯,看在上帝的分上,我們走吧。”祖西說。“還沒完呢。”亞瑟說,“我們還沒有找到這些作品的創作者。”他環顧四周,發現除了他們進來的那扇門,彆無出路。他向前走了兩步,發出了一聲驚叫,然後跪在了地上。已死的奧利弗·哈多躺在長桌另一邊的地板上。桌上堆放著很多器具,所以一開始他們並沒有看到他。他的眼睛睜得溜圓,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大。他的眼神中仍保留著臨死前那份痛苦與恐慌,那張滿是肥肉的臉也因極度的恐懼而扭曲變形。他滿臉黑紫,雙眼充血。“死於窒息。”波荷埃醫生輕輕地說。亞瑟指了指哈多的脖子,上麵清晰地留著那一點兒一點兒奪走他生命的複仇之手的手指印。“我早就說過,我已經殺死他了。”亞瑟說。接著他又想起了什麼,一把握住了哈多的右手臂。他深信哈多的手臂已在那場黑暗中進行的殊死搏鬥中被折斷了。他仔細地檢查著。他清楚地聽到兩根骨頭相互摩擦的聲音——地上的死人的手臂的確是被折斷了,而且就是當時的位置。亞瑟站了起來,最後看了一眼他的敵人。那堆肥肉淩亂地堆在地板上,非常可怖。“既然找到了,現在能走了嗎?”祖西的話讓他頓時回過神來。“沒錯,我們得快點兒走。”他們迅速轉身離開,大步流星地穿過明亮的閣樓,來到了樓梯口。“你們先下去,到門口等我。”亞瑟說,“我立刻就來。”“你要做什麼?”祖西問道。“彆問了,照我說的做。我還有事沒做完呢。”他們沿著橡木樓梯拾級而下,在大廳中等待著亞瑟,很好奇他還要做什麼。過了一會兒,他風風火火地跑了下來。“快走!”他大喊道,“沒時間了!”“亞瑟,你做了什麼?”“現在沒空和你們解釋。”他匆匆帶著他們走了出去,並隨手關上了身後的門。他握著祖西的手。“咱們必須跑起來。來吧。”她不知道他為什麼如此匆忙,隻知道自己的心瘋狂地跳著。他拽著她跑,波荷埃醫生緊緊跟在後麵。亞瑟跳進了樹叢。“快!快!”他一刻也不讓他們喘息。最後,他們來到了圍欄的開口處。他扶著他們通過了來時的入口,隨後小心翼翼地把木板放回了原來的位置。他抓住祖西的手臂,快步向旅館走去。“我累極了,”她說,“真的走不了那麼快。”“走不了也得走。過會兒你想休息多久都行。”他們飛快地走著,亞瑟時不時地回望謝訥。夜色仍舊很濃,天邊閃爍著無數的星星。最終,他放緩了腳步。“現在可以走慢些了。”他說。祖西看到了他含笑的眼神,裡麵滿滿都是溫柔。他體貼地將手臂環住她的肩膀,任她倚靠。“可憐的人兒,一定累壞了吧。”他說,“我很抱歉剛才催你催得那麼緊。”“一點兒都沒關係。”她舒適地倚靠著他。那保護著她的手臂讓她覺得自己可以承受任何疲倦。這時波荷埃醫生停下了腳步。“你一定得讓我抽支煙。”他說。“隻要你願意,做什麼都行。”亞瑟回答道。他的口氣與之前完全不同,流露出這幾個月來從未有過的好心情。他看起來非常輕鬆。祖西非常樂意忘卻所有可怕的過去,讓自己沉醉於似乎姍姍來遲的幸福中。他們悠閒地在鄉間漫步。現在的他們,終於可以享受夜的美妙了。四周的空氣非常柔和,充滿了石楠花的芬芳。夜晚那迷人的靜謐極好地舒緩著他們的疲憊。夜雖然仍舊濃黑,但他們知道黎明即將到來,這讓祖西感到非常喜悅。東方的墨藍漸漸變成了淡紫色,樹木也逐漸從黑暗中顯出極其優美的形態。突然,周圍的鳥兒唱起了美妙的樂曲。腳邊的一隻雲雀撲棱著翅膀一躍而起,一邊唱著快樂的樂曲,一邊驕傲地飛向天空,迎接即將到來的新的一天。三人爬上了一座小山丘。“我們在這裡等日出吧。”祖西說。“悉聽尊便。”他們靜靜站著,祖西快樂地深吸了一口氣,黎明的空氣清爽極了。整片土地在她腳下展開,籠罩在太陽未升前朦朧的紫色晨光裡。那份美麗讓祖西內心一陣狂喜。但她注意到,亞瑟並沒有像她和醫生一樣凝視著東方,而是緊緊盯著他們來時的方向。西邊漆黑的天空有什麼可看的?她環顧四周,忍不住驚叫起來——漆黑的天空被深紅色的火光照得耀眼極了。“看起來像是著火了。”她說。“是的,謝訥此時正在猛烈地燃燒著。”就在他說話的時候,又躥起了一大片火焰,直衝雲霄——屋頂似乎坍塌了。三人看到,他們剛剛離開的房子正在被烈火焚燒著。他們站在遠處的山丘上,觀望那氣勢恢宏的場景,隻見火焰起起落落,如泰坦巨人般的火舌橫掃而過,吞噬了一個又一個房間。謝訥正在燃燒,正在不可挽回地淪為灰燼。不用多久,一切可怕的怪物與犯罪痕跡都將灰飛煙滅。現在的謝訥是一片熊熊燃燒的火場,看上去就像一個遠古時期供神明創造空前奇跡的火盆。“亞瑟,你做了什麼?”祖西問道,聲音細弱得幾乎聽不到。他沒有直接回答。他再次用手環住她的肩膀,迫使她轉過身去。“看,太陽升起來了。”隻見一道長長的光束爬上了東方的天空,地平線上出現了一輪金黃而滾圓的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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