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曆史的長河裡,消失過無數的都城,它們或沉於水下,埋入黃沙,或者早已崩塌零落,蹤跡全無。從來隻有留下名字的,才能被記得。那些隻有一個名字、根本無法確定古今地點的小都小國太多了。而沒有名字的,比有名字還多,它們就那樣不見了,無法在任何人的記憶裡留下一點點痕跡。曾經的樓蘭古道,何其輝煌。提起“西域”這個詞,仿佛都閃著耀眼的光。那時大國無非千人,小的可能也就幾十人,所謂的分隔,也無非是各自為營。西域的巫蠱之術是非常有名的,在《漢書?西域傳》裡也有所記載。當時的西域,對於巫術,以及巫師的信仰是絕對的。巫術到底有沒有用,曆史上有沒有誇張的成分,這個不得而知。但那個時候,沒有什麼科學可言,天文地理自然生物全是靠推測。人都是需要主心骨的,即使到如今,敬神佛的人還是那麼多。在那個對於自身所處世界完全處於朦朧狀態的年代,且是偏遠無人管束,沒有那麼明顯的帝王統治的地代,一個能救人於水火的巫師,大過天。在確定了災難無法避免之後,所有的部族都開始行動,記錄,轉移,逃命……但就在那個時候,卻有一個百人小國,傾儘全力地修建著新的都城。他們有條不紊,他們不慌不忙,他們顯然是有目的有決心的。誰也不知道他們要做什麼,也沒人顧得上,這百餘人在曆史上徹徹底底地消失了,一點痕跡都沒留。然而他們卻留存了下來,沒有人知道他們用了什麼方法,蛇,蟲子,香爐……全部都是線索,總之他們像科學怪人一樣,實踐著長生的秘方,最終成功了。這世上沒有永恒,至少沒有完美的永恒,連宇宙都有時限。他們必須繁衍後代,不然隻是延緩滅亡的時間。或許他們的體質已經不能生出健康的小孩,或許是長生的效果開始減弱,他們犧牲了很多女人和孩子,仍舊無法阻止種族的凋零。他們永遠無法活在陽光下,縱使外麵天翻地覆地改變,他們就像沉睡的蟬蛹一般埋於地底深處。“他們,一直活著?幾千年?”不可能,程真不信。她倒不是不信這世上有人能長生,她隻是覺得眼下的狀態,不可信。“當然不是,我雖然不清楚,但很顯然,他們的內臟骨骼是承受不住那麼久的時光的。”陸遇行停了停,“所以每到一個極限,他們需要換血,甚至換皮囊。”腦袋嗡了一下,頭皮還是不可控地發緊,但心裡其實還算平靜。沒有代價是不可能的,假如他們有什麼邪術,或者古老的醫術,也不是不可能,反倒可以理解了。畢竟現代醫學上,換頭手術也已經提上日程了。“可這些,和我有什麼關係?”陸遇行笑了:“誰說和你有關係了?”他的表情帶著股嘲諷,似乎在說,你看,你自己就往套子裡鑽。可程真已經不想耽誤時間了,話已經說到這個地步,她不會給自己和彆人退縮的機會:“我到這裡以後,準確地說,是到了之前那個地方以後,就開始想起一些奇怪的東西。幻覺也好,做夢也罷。我知道我和這裡有聯係。我不是我爸媽親生的,是不是?”這次換作陸遇行的臉色變了,他沉吟了一下,說:“你都看見什麼了?”程真把自己做夢夢到的東西都說了,僥幸存活的女嬰,掛在垃圾道把手上的女嬰,一次次呼喚著她回來的自己……事實上,事情的真相,她心裡已經梳理得差不多了。她隻是想從彆人嘴裡聽到一個確切答案,死了這顆心。“看來,你的身體果然不一樣。丫頭,你和我兒子差不多大,要真有其他可能,我也不想做到這一步。但你本來就是這裡的人,也不過是認祖歸宗,想來他們也不會對你做什麼。實在是對……”“停!”程真果斷揚手打斷了他的話,“你根本不配說那個詞。”“你是他們派去,尋找她的人,是麼?”許久沒出聲的那峳突然低沉地問了一句,程真回過頭,發現他問的是陸遇行。沒有回答。“你後來被收養了,對吧?”那峳又低頭問她。程真點了點頭。“你是一個人,流落異地的?”“人海茫茫,”他又重看回陸遇行,“你是怎麼找到她的?”怎麼找到的,重要嗎?程真有點跟不上那峳的邏輯。可她知道那峳這種惜字如金的人,每句話都是有目的的。“她確實走丟過,但好在及時被我找到了,然後安排……”如同被沉木撞鐘,看似不動聲色,聲音卻炸開了。程真一個眼刀甩過去,陸遇行驟然住了嘴。“安排……安排什麼?!”她忍不住要站起來去揪陸遇行的衣領,那峳按住了她的肩膀,她隻好把火氣亂撒,“你是什麼意思!”那峳垂下眼簾:“你明白。”她明白……是,沒錯,從陸遇行說出“安排”時她就全明白了,她也明白了那峳想讓她知道的是什麼。她會遇見謝原,她會成為謝原的養女,謝原會遇見陸遇行,他會來到這裡……全部是被安排好的。全部,是因為她。甚至,甚至於她親生父母的變故。或許那真的是場意外,但她本身就是不祥的存在,即使和她沒有直接關係,但如果沒有她……如果她沒有出現,一切都會不一樣。然而第一對被安排的父母死了,她一個人流落在外,險些失去控製,於是經濟實力超群,本性溫善,又剛剛喪子的謝原,和她相遇了。天呐……“是我,”程真失神地顫抖著,“是我,全都因為我,是我,是我……”“程真……”多難得啊,那峳居然叫她全名了。可她毫無反應。多可笑啊,陸遇行居然露出了悲哀的神色,他站起來,對其他人小聲說了些什麼,就走了出去。“程真!看著我!”那峳聽得懂陸遇行說的是“差不多了”,他知道時間不夠了,情急之下他隻能狠狠掐住程真的脖子,逼迫她抬起頭,“我讓你明白這個不是讓你自憐自哀自我厭惡的!我是讓你反抗,反抗這些肆意安排、毀掉你的人生的人!你想怪罪自己,也該在乾掉他們之後!”說這話時,那峳的手一直在緩緩用力,程真漸漸覺得呼吸困難,神智卻一點點地回歸了。她從那峳的眼睛裡看到了一個從未有過的軟弱的自己,她從沒見過那樣的自己。“我能相信你嗎?”她艱難地問出了一句話。她原以為那峳不會回答這種無聊的問題,但這一次,那峳麵不改色地說:“能。”“那,你放開我吧。”就在那峳鬆開她的脖子的瞬間,程真猛地俯下背去,那峳淩空躍起,單手在她背上撐了一下,將她背後靠近過來,正伸手打算抓她的人踢飛了。程真在地上打了個滾兒,一腳踢在剛剛那峳背後的那個人的腳腕上,那人一頭栽在石台上,頭被磕了一個洞,流出了帶有腐味黑色的液體。“上來!”那峳竄上石台,伸手將她拉上去。他倆背對背站在高出一大塊的石台上,看著下麵圍得死死的人,最後對了一下眼神。鴻門宴還是鴻門宴,這場仗,是必須得打的。好在這些人不夠靈敏,他們占時間上的優勢,可手邊沒有武器,他們的力氣又很大。“彆用手,你的手力氣不夠,反而會暴露給他們。多用腿,膝蓋的力量。”那峳邊說邊跳起來做示範,他一腳踢向桌邊的一個人,那人躲都不躲,結結實實挨一下,向後一趔趄,卻沒摔倒。他順勢用腿勾住那人的肩膀,用力往下一壓,這時才上手,朝那人的肩膀狠狠一掰,隻聽“哢嚓”一聲,肯定是骨頭斷了。這人下手真黑。程真看著都覺得自己肩膀疼。不料那人一聲不吭,連停頓都沒有,翻手就用手肘朝後麵的那峳頂了過去。那峳反應已經很快了,一個後空翻,又跳回石台上,但還是被掃過了肋骨。“你沒事吧?”程真看他一直捂著肋骨。那峳搖搖頭,很痛,但沒斷。可他的眉頭就再也沒解開。自己下的手自己知道,那一下骨頭是妥妥的斷掉。骨頭斷掉的疼痛可不像是劃一刀那麼簡單,根本不是單純靠意誌力,想動就能動的。他們的身體發生的變化,實在是超出想象。在試驗了幾次之後,那峳和程真都確信了,這些人的身體已經異變了,他們沒有痛感,即使七零八落也會繼續行動。而死亡似乎也拋棄了他們,他們不懂得痛,也不懂得生與死了。程真將一個人的胳膊在石台的邊緣壓斷,緊接著用膝蓋夾住他的頭,將他上半身扣在石台上猛一用力,頸骨硬生生就斷了。她無法控製地抽了一下,手腳並用地向後蹭了幾步。她注定無法成為殺人成癮的那種人,就算是恨意驅使,少了愧疚感這一層,卻怎樣都還是覺得惡心。那些會在殺戮裡得到快感的人,她無論如何也理解不了。然而此時此刻,她更無法理解的是,在她麵前,那個耷拉著胳膊,頭不自然地轉向彆處,脖子根本梗不起來的人,卻還像僵屍一樣重複著單一的動作,企圖爬上石台,朝她撲來。未來的她是不是也會變成這樣,假如她也流著這樣的血……一個分神,腳踝就被抓住了,程真回過神來已經來不及了,忍不住尖叫了一聲。那峳暫時脫離開自己的纏鬥,反身一腳甩過去,那人橫著被踢飛了,竟還沒鬆手,程真被從石台上直接拖下去。一陣跌撞裡,心底的混亂、憤怒以及折磨,如同撐到極限的氣球,砰一聲爆了。程真根本沒顧自己的胳膊,抬起腳拚命地朝那人跺去。一腳,兩腳,三腳……狠狠地踩在他最柔軟的腹部。為什麼不死,為什麼還不死……程真終於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一直喊到肺裡再沒有一絲空氣,她向門口看了一眼,冷冷地叫:“陸遇行,你給我出來!”“你要乾什麼!”那峳立於石台中央,氣息急促,語氣也有了一些慌亂。他知道程真撐不下去了。和一般人比,她足夠冷靜,足夠聰明,足夠堅強了。可她仍舊是個普通人,把一個普通人丟進修羅場,最好的辦法是被同化,這樣痛苦會少一些。想要一直保持清醒,最大的可能性是瘋掉。程真堅持得夠久了。可她總得再撐一段。黎明之前的那段黑暗是最難過的,睡過去就永遠不會醒了。“怎麼?放棄了?”如程真所料,陸遇行並沒有走,他就像個審判者一樣,躲在背後等著結果。“你能和他們交流對吧,”程真將自己的胳膊從地上躺著、腹部爛成一個洞的人手裡摳出來,上麵指印勒得很深,“你幫我向他們翻譯一句話。”陸遇行抽了抽嘴角:“你說。”“我留下,隨他們想怎樣。但是前提是,必須放我朋友離開這裡。否則,你知道我很容易死的。”“早這樣不就對了……”陸遇行甩了甩手,讓那些人停下,剛剛張嘴吐出兩個聽不懂的音階,那峳卻用比他高的聲調,蓋過了他:“既然要翻譯,我也會。”趁著陸遇行詫異的片刻,那峳已經用同樣的語言和周圍人說了什麼了。那些人的注意力漸漸移到了他的身上。程真也注視著他。她幾乎忘了那峳當初能聽懂阿克說的瘋言瘋語,她隻知道,現在那峳說的,和她說的一定不一樣。因為陸遇行的臉色也變了。“你胡說!”陸遇行用普通話企圖打斷他。很顯然,那峳說的話觸及到了陸遇行的利益,而出於某種原因,他還不敢讓那些人知道。雖然不覺得能改變什麼,程真卻還是忍不住露出了一個笑容。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這話真沒錯。他們現在都是不要命的。完全不打算搭理陸遇行,那峳乾脆在石台上坐了下來,看上去是放鬆的姿勢,但程真看得出來,他的手肘,膝蓋全是虛的,隨時都準備著一躍而起。他在虛張聲勢。但想必陸遇行是看不出的,她能看出來,或許是因為,這段時間以來的相處,和她心裡同樣的戒備。氣氛漸漸變了,雖然動作很小,但程真明顯感覺到那些人的遊移,就好像要在陸遇行和那峳之間做一個抉擇。“你在說什麼?”她終於忍不住問。那峳回頭看她一眼,沒說話。最慌的人是陸遇行,他努力地想要解釋什麼,但似乎收效甚微。想也知道,跟這些人想解釋一件事,比登天都難。“你以為他們信任你嗎?”那峳突然切換了語言,讓他措手不及,“他們是不會信任自己族人以外的人。我們這樣的人,生來會對人有基本的信任,是因為我們生活在一個幾十億人的環境裡,如果沒有信任,我們無法存活。可他們不一樣,對他們來說,你隻是枚棋子。我就是好奇,他們用什麼製挾你了嗎?你明明可以自由出入,為什麼一次次去而複返?”那峳難得說那麼多的話,程真漸漸了解這個人的特點,他隻是不愛說廢話,但真要說起來,條理無比清晰,並且指向分明。“我說了我缺……”“缺錢?”輕促地一聲笑,“彆拿錢當借口。這種地方出來的東西,便宜的了嗎?就算彆的東西你不懂出手,黃金你總懂得拿吧,債早還上了吧,現在家裡想必奢靡至極吧?”看得出來,陸遇行很想反駁,但他嘴唇蠕動了半天,愣是一個字也沒說出來。他眼睛裡閃爍的憤恨,不知道究竟是對誰的。但很顯然他沒放棄,相反的,他一聲不吭掏出了什麼,一把甩在石台上。一摞照片。他像撲克牌一樣鋪開,混在桌麵的一片狼藉裡,程真隻看了其中一張,喉嚨就鎖緊了。下意識看向那峳,發覺他也變了臉色。那些照片裡全部都是她,她的每一步成長,她和謝原在一起,和朋友吃飯,甚至,她遇見那峳的那天。她從不知道有人那麼多年,鍥而不舍地跟著她。陸遇行回頭對所有人幾乎是嘶吼地說了一句話,在短時間死一般的沉默後,那些人竟也高呼著什麼一齊向那峳包圍了過去。“不,等一下……”程真意識到事態不妙,還想說什麼,卻沒留意身後舉起的手刀。頸後一記痛擊,她連叫都沒來得及,就眼前一黑撲倒在地了。臨暈倒前最後的一個意識,是聽到那峳喊她的名字。她在心裡說了句,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