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子還沒徹底反應過來,但腿已經跟著跑了起來。身後的人站起來追,但他們不夠靈敏,速度很慢,在跑過一個轉角後,就被甩開了。程真這才氣喘籲籲地問:“你剛剛在乾什麼?吃飯啊?”“你吃得下去?”那峳緊皺著眉頭,絲毫沒有鬆懈。“能、能不能慢點?我一身傷哎!”“不能。”我去,真噎人。但程真居然覺得,還能被他噎也算不錯了。“那你至少和我說說你怎麼過來的行不行啊?我加速,加速。”她一邊說話,一邊緊蹬著腿。“被陸遇行帶來的。”那峳說得輕描淡寫。程真歪頭仔細看他,發現他身上真沒什麼傷,除了臟點,長出胡子來以外,感覺沒受太大罪。她不確信地又問了一句:“就直接……過來的?”沒說話,等於默認。這不公平哎!程真在心裡哀嚎。憑什麼她要曆經磨難,跟西天取經似的啊!她是不是被那個李離耍了啊!“你為什麼不走?”那峳沒受傷,也沒被控製,他為什麼乖乖坐在那裡呢?又是一陣沉默。說實話程真也習慣了,有時候沉默著沉默著,這個話題就過去了。這又不是刨根問底的時候。但這次,等了半天,那峳擠出一句:“等你。”促促的,聲音很輕,以至於程真聽完一陣恍惚,不確定是不是真的。“你剛說什麼?”“沒什麼。”那峳抿了抿嘴唇,“我記得我進來的路,我們得回去。”出去重要,程真也沒再多廢話,一路跟著跑。但很明顯,人腦記路,總不是太確切,遇到多個口的時候,那峳總要停下回憶。七扭八拐的,他們居然回到了和之前那座機關盒子一樣的中心地帶。不同的是,這裡沒有那塊鹽堿水坑,石碑倒是還在。程真抬起頭,那兩座巨大的神像乍看沒什麼區彆,但給人的感覺卻完全不一樣。她忍不住看了好幾眼,猛然驚醒,是表情!表情不一樣!之前的那兩座神像是一般佛像會有的表情,莊嚴肅穆,所以看上去除了很巨大很震懾之外,沒什麼奇怪的感覺。而這兩具雕像的表情非常悲愴……沒錯,就是悲愴。佛像的神情無非那幾種,莊嚴,寧靜,也有像金剛一樣凶神惡煞的,偶爾也有笑的,但程真從未見過一座佛像露出一副泫然若泣的神情。它們屹立在黑暗裡,頭微微低著,似乎在憐憫這片土地。那峳感覺到了阻力,回頭發現程真正仰著頭,癡癡望著神像,臉上的表情竟和神像如出一轍。他手下發了狠,使勁兒握了一把程真的手指。“喂……”程真吃痛,這才清醒過來,卻不知道那峳為什麼突然掐她。隻是也來不及問了,他們的對麵走過來一群舉著火把的人。那峳果斷拽她回頭,但身後也有人圍了上來。“他們,我覺得,不像正常人。”程真左右看著,小聲說。“廢話。”“呃……你不是能聽懂嗎?你知道他們剛才在說什麼嗎?”那峳眉頭緊鎖,臉色出奇地難看:“他們在感謝什麼神,或者是什麼人,名詞聽不懂。然後說,你終於回來了,有救了。”說這話時,那峳轉頭看著她的眼睛,似乎想確認什麼。“你是不是覺得,覺得,”一次次捏著自己的拳頭,程真終於把心底的疑惑說出了口,“我和他們有關。或者說,我和他們,是一樣的。”前後圍上來了幾十口子,全都一副麵癱臉。但檮杌那種沒人見過的動物,殺也就殺了。真要傷人,心理壓力就不一樣了。程真最怕的還不是這個,她最怕的是無法自處。“嗬……”沒想到那峳居然笑了出來,他本身就不是個愛笑的人,偶爾笑一次還大都是嘲笑,更彆提笑出聲了。程真懵懵地看向他,發現原來還是嘲笑,“大明星,你是想說,你是怪物嗎?”被他這麼直白地說出來,程真喉嚨一緊。手上忽然一疼,她低頭看見那峳用一條項鏈下麵的墜子,把她的手滑出一條口子。她抽回手,納悶地問:“你乾嘛啊?”大敵當前,怎麼自相殘殺。“你是會流血流淚的,如果你是怪物,那他們是什麼!”那峳一把把項鏈朝最近的一個人臉丟去,他故意把鏈子掰出不少豁口,一根根都是刺。然後那個人躲都沒躲,項鏈擦過他的臉,劃出一道傷口,露出了裡麵的,黑色。沒有血流下來,他眉頭都沒皺,似乎並無知覺。他們已經不能算作人了,隻是披著人的外表的,逐漸乾涸的怪物。那峳的刀也不在了,他們現在赤手空拳,假如對方不怕痛,那他們就不會躲,他們會一直殊死搏鬥到最後一秒。那就太糟糕了。程真暗暗活動了一下手腕,她其實已經沒力氣戰鬥了。可危機時刻會反抗的,才是人。先從最近的開刀,那峳一個箭步竄過去,膝蓋猛頂向他的肚子。感覺不對,他心裡一陣惡心,這一下的感覺竟像踢在一隻破皮包上。但好在還是撞飛了,連帶著後麵幾個人一齊摔倒,然而,其他的人根本沒有看地上倒著的人,仍麵不改色向前走來。程真那邊更要命,她發現自己的腿抬不高,因為綁著太多繃帶。能動用的隻有手臂和頭,在用頭撞翻一人後,旁邊的另一個人卻抓住了她的肩膀。她嘗試著掙脫,突然發現對方力氣極大,她稍微動了動,肩膀就像要被掰斷。她知道她不能動了,因為對方真的不會鬆手,她再動,就等於自殘。“那個……能不能先幫個忙?”聽到她說話,那峳回過頭,一臉的無奈。剛想衝過來,他們都聽到遠處傳來一聲斷喝。聽不懂,但語氣十分像是在說,停下。那峳停了下來。所有人都停了下來。程真感覺肩膀上的手鬆了點,她一矮身,終於掙脫了,迅速站到了那峳旁邊去。一個人從人群後麵走了出來,來人和那些怪物走姿完全不同,和正常人沒兩樣,身材甚至還有些輕微發福。程真站在那峳背後,能明顯看出他的背一點點挺直了起來。不用問,程真也猜到是誰了。陸遇行。終於,終於看到他了。殺父仇人。就在她想要衝過去的那一秒,那峳突然握住了她的手腕,她氣急敗壞想要抽回手臂,那峳從未有過地朝她吼了一句:“彆動!”被嚇了一跳,程真縮了縮肩膀,火氣終於降了一點。她想和那峳有一個眼神交流,但那峳卻隻是死死盯著陸遇行,似乎一刻都不敢放鬆。“跟個女孩這麼大呼小叫,不像話。”陸遇行全然一身輕鬆,穿著現代衣服,說著普通話的他,看起來像是跟他們一波的,“彆緊張,我們聊聊。”程真把牙咬得咯吱吱響,陸遇行看著她的表情,忍不住笑了:“在自己家裡,居然露出這種表情。”“誰他媽拿這裡當家啊!”程真實在忍不住了,甩開那峳的手,衝過去,掐住了陸遇行的脖子,“說,我爸是不是你殺的?”那峳少有的露出了不敢置信的表情。殺人,到了這個份上,那峳已經不驚奇了。但他覺得,實在沒必要做到這份上。選擇殺掉這種乾脆利落的方式,這種決絕必定是有原因的,要麼是趕時間,要麼是他們真的已經沒有任何一點人性了。地下王國沒有法律,很明顯這裡的人還保持著當初的生活模式,在那種時候,全都是死刑。假如真是這樣,也不是不能理解,但就因為陸遇行這個異類,讓一切都顯得不合邏輯起來。他們中間怎麼會出一個懂得現代漢語,能偽裝得和現代人毫無差彆的人呢?究竟是同族,還是從外麵拉攏來的?無論如何,這代表著這裡並沒有想象中封閉,他們或多或少和外界有聯係。這就糟了。怪物外形的怪物,和人外形能混在人群中間的怪物,肯定是後者更恐怖。“脾氣還挺大,”陸遇行不慌不忙,輕笑一聲,單手扣住她的手腕,程真頓時一驚,那力氣太誇張了,她絲毫不懷疑單單這樣握著就能把她腕骨捏碎。陸遇行眼底一暗,揚手將她甩了出去,那峳上前一步,撐住了她的腰,“我們還是回去好好吃頓飯,聊一聊吧。”“聊個……”“好。”那峳乾脆地應了下來,程真瞪著眼睛抬頭看他,他仍舊盯著陸遇行,卻仿佛微乎其微搖了搖頭。程真環顧著周遭圍著的人,他們不進不退,堵在那裡。她閉上眼睛,強迫自己滿滿地吸了幾口氣,將周身的氣焰掐到最弱。她需要知道真相,她也明白,不知道真相的話他們是逃不出這裡的。她隻是有些害怕,真相這個詞自帶恐怖意味。“行,不就是頓飯麼,正好老娘也餓了。”她甩甩手,不再看陸遇行。“好,這就對了。”沒有任何交流,陸遇行走在前麵,其他人整齊劃一地分散到了兩邊,開出了一條路,待程真和那峳跟上,就很快封住了後路。他們又回去了剛剛那間石室,桌子上東西也沒動,陸遇行找了個位子坐下,程真跟著那峳,坐在了他的對麵。又進來了幾個人,坐在他倆左右,完全包圍起來。剩下的人全都堵在門口,水泄不通。程真從來沒坐過這種氣氛的飯桌,這根本不是鴻門宴,這就是鬼宴啊。打個比方,對麵坐著的是閻王,周圍全是陰差,吃完這頓飯就決定了是還陽還是下地獄。“這些東西,你們大概吃不慣吧。”陸遇行指了指桌上一盤黑漆漆的東西,“這個你可以嘗嘗,火烤的,味道還不錯。”“廢話少說,開門見山吧。”說得好!程真在石台下麵拽了拽那峳的袖口,表達高度讚揚。那峳毫不留情把胳膊收回去,反手在自己腿上寫了個字。還沒寫完程真就看出來了,在下麵狠狠踩了他一腳。傻。這種時候了,居然還有心情笑她,這個人的心到底是怎麼長的。但多虧了這個插曲,她的神經難得地放鬆了一點。“說來話長了,還是你們問吧。”看得出來,陸遇行是真的企圖整理語言,但最終還是放棄了。那峳用胳膊碰了碰程真,意思讓她先問。程真眼珠轉了轉,緊張地看著周圍的人:“你和他們……是一樣的嗎?”“放心,他們完全聽不懂外麵的話。我就是普通人。”“你剛剛的力氣,可不是普通人。”“我已經這把年紀了,身體經不起這麼來回來去的折騰。找他們借了點補身體的藥吃而已。”“那你為什麼幫他們?他們為什麼聽你的?”陸遇行笑了:“這是兩個問題了。兩個都很簡單的問題,你用最簡單的邏輯就能想明白。”能讓一個人心甘情願深入險境,最簡單的原因——程真毫不猶豫:“錢。”而能讓毫無溝通的陌生人言聽計從,必然是獲得過信任。而對於這些封閉的人來說,會獲得他們的信任,絕對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你幫他們辦事,已經很久了。”程真用的肯定句,“你從他們這裡拿東西,嗬,隨便拿兩件就夠你買棟彆墅的吧。”“你以為我願意和這些不人不鬼的東西打交道嗎!”突然的揚聲,不止程真,連身邊那些跟石頭似的人好像都難得的有了點反應。陸遇行這才重又壓低了聲線,手在石台上不停攥拳,“我是沒有辦法了。我太太本來身體就不好,常年要吃藥。我那個不成器的兒子,欠了彆人不少錢,還欠著信用卡,不還就得進去。我也是一時糊塗,收了學生的賄賂,被學校開除了。我就是需要錢。誰不想要錢呢。幫他們做一件事,就夠我全家吃喝無憂。我為什麼不做?更何況,也不是什麼難事!”“我不管你有什麼理由……我不管你老婆得了什麼病,兒子犯了什麼渾。我不在乎。”程真雙手撐著石台站起來,微微探過身,惡狠狠對著陸遇行的眼睛,“你想要錢,我能理解。對,每個人都想要錢,但不是每個人都會傷天害理!我爸爸是真的信任你,一心覺得自己拖累了你們,你居然都下得去手……”她用力將憤恨的嘶啞咽下去,“無論你承不承認,你,已經變成怪物了。”在最後的瞬間,程真似乎看到了一絲彷徨在陸遇行眼底閃過,但她真的不在意。她直起身子,緩緩地坐下了,臉色也回歸如常。她不恨了。她現在隻想讓陸遇行死。“說吧,從頭,就從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