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鏡裡,遲早早從門口探出半個腦袋,四下打量一番,這才貓著腰出來小心將門掩上,步履輕巧朝前走去。除卻走到歪脖子柳樹前時,腳下不小心崴了一下,將手中的夜明珠摔在地上之外,整個出走過程極為順遂。食夢館前既沒有遲早早所說的紅白相間的冗長燈籠引路,也未曾有勁風襲過。周遭除開在遲早早崴腳時騰起的薄霧之外,便隻剩下在夜風中兀自搖曳的柳枝了。“這不可能……那天晚上我明明看到食夢館門前有一溜冗長的紅白燈籠的。”遲早早抿了抿發白的唇角,聲音裡已染了哭腔。“哭什麼,我何曾說過不信你?”何遇反手將溯洄菱花鏡扣在案幾上,單手拍了拍她的發髻。“可是這鏡子裡麵……”遲早早咬著唇角,目色淒惶看著何遇。“鏡子裡麵的也並不定是真的。”溯洄鏡,可追溯過往,可顯過往之景。自食夢館開館時,何遇便將其藏在了食夢館的匾額之後,用來安家鎮宅,未曾想到有朝一日竟會派上用場。“何遇……”“彆胡思亂想。”何遇將手自遲早早發髻上滑了下來,攏住懷中的香爐,盤膝而坐,又似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樣。遲早早一看他這架勢,便明白他是在想事情,也乖巧的不再言語,隻雙手環膝撐著下顎,看著卷簷亭外的十裡長荷,目光悠遠。“我想起來了,那些素白竹骨燈正麵寫的是白底黑字的奠字,背麵筆法勁道寫著一個遲字。”遲早早恍然想起那天夜裡,夜風吹得竹骨白燈籠打了個飄兒,背麵露出的那個遲字。何遇攏著香爐的手倏忽一緊,似是想到什麼,一把攥住案幾上的溯洄菱花鏡,白皙的指尖自鏡子背麵上繁複的雕花上細細撫過,落到手柄上烏壓壓的枝丫上卻有一個小凹處,若不用手去觸碰,根本無法察覺。據傳,溯洄菱花鏡是由一百零八顆大小相同的天隕石打磨而成,按照星宿之位排列製成可追溯過往。但這溯洄菱花鏡有一個致命的點,若是缺少了其中一顆天隕石,所追溯的過往便會發生錯亂,抑或著說會追溯到有心之人故意而為的場景。何遇狹長的眸子微微微眯起,這世上知曉溯洄菱花鏡的人本就極少,更遑論知曉其中致命缺陷之人。除開早已仙逝的師傅之外,便隻剩那一人了。一念至此,何遇下意識偏頭去看坐在團蒲軟墊上的遲早早,遲早早單手撐著下顎,似在看十裡長荷,又似沒有。“怎麼了?”察覺到何遇的視線,遲早早下意識轉過頭來。何遇卻先一步將目光錯開,落在團團蓮葉上,“這幾日你安分些,彆再惹禍端了。”遲早早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不解的眨了眨,但瞧著何遇眉心微微擰成的川字時,還是乖巧的點點頭。食夢館的客源向來不穩定,有時候連著每一日都有,有時候又連著數日都無人。自從那日在夏之祭之後,連著數十日都未曾有客人上門。平日裡但凡無客人上門時,便會將自己關在院子裡煉香的何遇也難得閒了下來,整日不是在院子裡看製香料的書籍,就是來夏日祭內躺在卷簷亭內看《風華錄》,但無論那一種,他都默許了遲早早活躍在他的視線之內。初時遲早早還有些拘謹,但相處一兩日之後,她便逐漸能摸清楚何遇的性子了,隻要她不打擾到他看書,萬事都好商量。但偏生遲早早有個極不好的習慣,身邊若是有相熟之人,她便很想同人說話,雖說她已經極力克製了,但還是影響到了何遇。過兩日,何遇不知從何處尋來了幾本兵書,扔給她看。原本看書便會犯困的遲早早也不知撞了什麼邪,竟然看得極為入迷,一度到了廢寢忘食之步。這日,熱了數日的天難得陰了下來,躲在樹上的蟬依舊不知疲倦的叫著,遲早早翻完手上最後一本兵書,抻了個大大的懶腰,偏頭看了一眼旁側正捧著《風華錄》看的正入神的何遇。單手拎著繡了瘦骨紅桃花的團扇,有一搭沒一搭替他打著扇,腦袋偷偷蹭過去,想去看看這《風華錄》內究竟有何乾坤,能讓何遇這般著迷。遲早早的腦袋剛蹭的何遇肩側,便被一隻修長的手摁住了額頭,何遇啪的一聲將書闔上,隻留下封麵上一個衣衫半褪的紅衣美人,以及美人旁側以金粉寫著黑底紅麵的三個風華錄大字。遲早早還未來得及言語,何遇摁住她額頭的手猛地一收,她一時重心不穩便直直朝他栽了過去。何遇眉頭微擰,在她堪堪要倒過來時,先一步伸手攬住她的腰身借著巧力將其送到他身側的軟榻旁。遲早早眉眼低垂間,唇角勾起一抹頑笑,在何遇攬住她腰身那一瞬,長臂一伸將何遇放在膝頭上的《風華錄》便被她一把攥入手中。書頁翻動間,書中春光正好的美人圖頃刻便傾泄而出。美人薄紗覆體,身姿曼妙,或坐或臥,嗔癡喜怒,萬種風情中自有一番春日盛華之景。遲早早臉上神色驀的一滯,手下書頁翻動的窸窣作響,還不忘咬著唇角煞有其事點評:“唔,這美人麵容雖美,但總少了些靈動之氣……”“你倒是隻看到了美人圖。”“買《風華錄》不就是為了看花樓名妓朝霧的萬種風情麼?”遲早早眨著烏黑發亮的眸子,不解問。何遇薄唇微抿,眼底有慍色慢慢浮了上來:““鸞帳紅塵,芸芸眾生。悲歡離合,窮現世態。”《風華錄》乃是花樓名妓朝霧所著,書中所載的皆是朝霧與恩客之間的閨房趣事,中穿插了十二副臨安城最好畫師雲末親筆為其所繪的畫像。坊間人爭相購買,無外乎是為了一堵書中朝霧的萬種風情。何遇一身天青色墨竹錦袍盤膝而坐,手上攏著的朱紅雕花香爐騰起嫋嫋的煙霧,他一張如玉生煙的臉被攏在霧氣裡看得不大真切,但在他說出“鸞帳紅塵,芸芸眾生。悲歡離合,窮現世態。”這句話時,遲早早卻沒來由從他身上隱約看到了幾絲渴望的意味。是渴望鸞帳紅塵,還是悲歡離合,遲早早有些拿捏不準。“若是你覺得待在食夢館裡悶了,你可以出去走走的?”遲早早有些怯懦的將手中的書遞了過去。何遇收回看向亭外的目光,將《風華錄》抽了過去,眉眼低垂,聲色呢喃:“從前一個人也是這般過來的,如今又怎會覺得悶。”遲早早一時沒聽清楚他說什麼,正欲朝何遇身側湊,何遇長指微彈落在她額間,“左右今日無事,不若幫你綰發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