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舍中的人按照我的吩咐,取了清醋來。我將醋倒入公子洗手的溫水中, 用巾帕攪勻, 端到公子麵前。“公子伸手出來。”我說。公子沒說話, 依言伸出手。我坐在一旁, 將他的手浸入水中,用巾帕給他細細擦拭。他的手生得很好看,手指修長,卻並不細弱, 也不像許多男子那樣骨節粗大。因為平日練武, 他的手掌上有一層薄繭, 但這大約隻有我知道,絲毫不影響他的精致之感……我忽然發現, 我平日雖也給他洗手, 卻不似今日看得這般仔細。“霓生。”正當我走神,公子開口道, “你為何不想見那雲氏?”我抬頭,隻見他看著我。“公子希望我見她麼?”“不過覺得你還是見見為好。”“為何?”公子道:“那是你祖父的田莊, 與她認識認識,知道落在了何人手中, 將來你想去贖亦有去處。”我原本覺得他能為我著想, 十分感動。但聽得這話, 不禁捏了一把汗。公子倒是想得周到,竟連我下一步要做什麼都猜到了。我不以為意,道:“將來是將來, 無論誰是主人,那田莊總在,怎會找不到人?”“哦?”公子目光玩味,“你現在倒是無所謂,我先前說替你贖,你怎不肯?”我不打算再跟他在這事上鬼扯下去,糊弄道:“公子又忘了,這田莊在雲氏手中乃是天意,我不過遵照行事罷了。”他不滿道:“霓生,我每次與你說到要緊之處,你總說問卦。”我眨眨眼:“公子切莫瞧不起問卦,我且問公子,先前我曾說這田產必不會落在他人名下,準是不準?”公子“哼”一聲,沒說下去。他雖對鬼神之事仍頗有微詞,但自從河西之後,這招對付他總有奇效。我看著他一臉彆扭的樣子,心中暗笑,隻覺越看越順眼。片刻,我將醋水換成清水,給他再洗了洗手,道:“公子聞聞看,那腥味還在麼?”公子將手指抬起,嗅了嗅,眉間倏而展開。馬韜走了之後,再無旁事打擾。我和公子都奔波了一日,各自疲倦,回到房中之後,我便給公子張羅沐浴安寢之事。青玄的確不會拾掇,給公子的準備的日用之物短少得厲害。我為公子找換洗的裡衣,發現上下衫不是一套;想給公子準備蘭湯,發現香料已經用完了。公子卻無所謂,說區區裡衣,穿在底下也無人知曉,沒有蘭湯清水也無妨。這不是第一次,自從河西回來之後,公子對許多東西都不似從前般講究。我好奇地問他:“公子從前不是說,居不可無香,沐不可無蘭麼?”“那是從前。”公子倚在憑幾上,不以為然地翻著書,“難免遇到講究不得的時候,這般苛求做甚。”話雖在理,不過我還是頗為同情那些因為公子各種講究而追捧他的人,不知道他們若得知公子已經不再像他們想的那般精致,該如何再說他好話。白日奔波了許久,我甚是疲憊。待得公子沐浴過了,我也去洗漱。待我磨磨蹭蹭了許久,再回到公子房裡查看時,發現公子還沒有睡。他拿著一本書坐在榻上,正慢慢翻著。“公子怎還未睡?”我問。公子答道:“你還未給我掐背。”我:“……”他還說不必講究。這些日子我自在慣了,已經忘了要做這事。公子十分自覺地背過身去,催促道:“快些,做完便歇息。”仿佛是我強迫他一樣。我隻得走過去,站在榻旁,給他揉起肩膀來。許是這些日子都在路上奔波,他的筋骨似乎比上次又結實了,我隻得加重些力道。公子看上去似無所覺,一邊任我□□,一邊悠哉地翻著書。我看著他,忍不住道:“公子,日後還是讓青玄來吧。”“嗯?”公子頭也不回,“為何?”我說:“青玄是男子,力氣比我大。”“他前兩日也給我掐過。”公子輕哼一聲,“比你還笨手笨腳。”我心裡翻個白眼。青玄怎會連掐背都掐不好,他一定是故意的。公子瞥我:“你不願乾?”“不過問問。”我忙道。這時,我想起一事,岔開話,“公子此番出來,可告知了長公主和主公?”公子道:“告知了。”“便說是來淮南?”“非也,我說去譙郡。”公子翻著書,“祭祖。”我:“……”“譙郡就在豫州,我等回程會路過。”片刻,公子補充道。這話確實,淮南回雒陽的路上,可借道去往譙郡,倒是不算遠。但公子去了什麼地方,想瞞過長公主是不可能的。我說:“公子這般行事,不怕長公主和主公怪罪?”“嗯?”公子反問,“怪罪又如何?”我:“……”的確不能如何,連違背家中意願跑去從軍,桓肅和長公主暴跳如雷,最終也沒能拿他怎樣。倒是我,長公主大約會覺得我是個不安分的狐狸精,拐跑了他的寶貝兒子……公子大概是看我沒說話,以為我對此有慮,道:“有我在,他們也不會為難你。”我笑了笑,道:“我知曉。”心想,他們要是想為難一個奴婢,可以有無數的方法不讓你知道。公子能這般無憂無慮真是好。他想去什麼地方就去什麼地方,想找什麼人就找什麼人,從來不必像位卑者那樣那樣思前想後,甚至要為得到主人多一些眷顧而如履薄冰。不過說實話,這想法讓我心中癢癢。我巴不得長公主遷怒於我,以為留著是個禍害,等我掙夠錢要走的時候,她能夠痛快放手。這樣,我就能繼續將手上的地契自買自賣,正大光明地回到田莊裡……想著這些,心情不禁飄飄然,精神愉悅。許是白日裡太勞累,我一邊給公子揉著肩,一邊連打了幾個哈欠。“你今日做了何事?”公子轉頭看我。“未做何事。”我說。“頭低下些。”他說。我不明所以,把頭低下。卻見公子忽而伸手,在我額頭上摸了摸,把我嚇一跳。“也未見發熱。”公子疑惑地看著我,道,“你去河西時,時常每日奔波也不見疲色,今日怎這般不耐累?”他的手指溫暖,觸感柔軟。我想,那是因為我今日為了田莊的契書鬥智鬥勇,動腦子比動手腳累多了。“我也不知。”我無辜地說罷,又打了一個哈欠。公子看著我,露出無奈之色。“你去歇息吧。”他說。我自是求之不得,嘴上卻體貼地說:“公子若還覺得,不若我去喚青玄來?”“不必。”公子淡淡道,“他來不如不做。”我勉為其難地應下,又儘職儘責地取來長衣披在公子身上,告辭而去。待得出門去,外麵的涼風迎麵而來,我打了一個冷戰,可手上卻是溫暖。額頭上,仿佛還留著方才觸碰的痕跡,我不禁抬手想去摸一摸,可伸到一半,又打住。我深呼吸一口冷冽的空氣,晃晃腦袋,讓自己清醒一些。傻瓜……我在心底對自己嗤道,自往廂房中走去。第二日一早,公子和一行人秣馬整裝,太陽升起之後,便啟程會雒陽。馬韜雖邀宴不成,但還是來了送行。他雖然對公子的身家打聽了清楚,卻顯然沒有摸對公子的脾氣,不但領來了一群聒噪的府吏和鄉紳文士,而且還妄圖請公子抒發抒發感想,賦詩一首。公子自不會答應,不過他也比平時顯得更有耐心,委婉地推拒之後,又與眾人寒暄一陣,方才登車離去。望著鐘離縣的城牆漸漸遠離,我心裡又生出些惆悵。不知今日一彆,下次再見到又該是何時。不過這一路來,老張行事頗是穩妥,那交托之事,對於他而言當是易如反掌。不過我還在陶氏那裡留了一手,若老張出了令人生疑之事,陶氏定然會讓人給我捎信。而最安心的,自然是契書。它如今實實在在地拿在了我的手上,木已成舟,料得不會出什麼亂子。公子此番終於如願以償,帶上了他的青雲驄。上次他去河西的時候,嚴詞拒絕了長公主給他安排的大隊仆從。所以,青雲驄這般嬌貴的馬,自然也隻好留在了府中。這對於公子是個大損失,他從得到青雲驄起,就夢想著騎著它縱橫馳騁。如今他來淮南,仆從中馬夫雜役一應俱全,公子自然也可如願以償。據青玄說,離開雒陽之後,公子很少乘馬車,每日都騎著青雲驄。這當然是好,因為他騎馬,我就能在馬車裡睡覺,不用在旁邊伺候。回程的路上,公子興致頗好。出了鐘離縣城之後,天氣甚好,鄉野景色亦不似雒陽蕭瑟,仍有蔥鬱之氣。公子坐在馬車裡,倚著憑幾,時而看看外麵的景色,時而翻翻書,神色悠然,卻全無出去的意思。我忍不住道:“公子不去騎馬麼?”公子看我一眼:“為何要騎馬?”我說:“公子帶了青雲驄來,莫非不就是為了好生馳騁一番?”他一臉無謂:“來路上馳騁過了,青雲驄這些日子甚是勞累,讓它歇歇也好。”我應一聲,心想,公子倒是會為馬著想。不過公子骨子裡還是個風雅的性情中人,就算是匆匆出門,也不會忘了帶上茵席茶炊之物。路上,每每遇見風景優美之處,他便停下來小憩一番。從前出門,他喜歡也喜歡這樣,不過公子乃內秀之人,講究獨自賞景修身養性。而現在,他有些不一樣,話變得多了起來。我在旁邊烹茶的時候,他總要問東問西,比如這是個什麼地界,當地風物如何,有何來曆。或者問我從前有沒有來過,何時來過之類的。“公子問這麼許多,是喜歡淮南麼?”我好奇地問。公子道:“常言百聞不如一見。我足跡至此,卻對身處之地一無所知,豈非白來?”他雅會去多了,什麼事也能扯些道理出來,我不置可否。不過看他這般悠哉的樣子,我愈加確定,他是因為雒陽太無聊才跑出來的。一行人離開鐘離縣之後,即沿來路北上,往豫州而去。未出兩日,進入了汝陰地界。因得要去譙郡,道路與我來時走的並非同一條。但過不久,仍然可看到荊州的流民,三三兩兩,有的就躺在地上,也不知是死是活。公子看著車窗外的景色,神色沉凝。我看看他,猶豫片刻,問道:“公子,表公子身體如何了?”“嗯?”公子回頭,看了看我,神色平靜,“你甚牽掛他?”我說:“淮陰侯將表公子托與我照料,自當牽掛。且我離開雒陽匆忙,隻是托人往侯府中帶了口信,未曾向淮陰侯和表公子告假,也不知會不會怪罪。”“有甚可怪罪。”公子不緊不慢道,“逸之脾性你又不是不知,從不亂發脾氣。我出來前去看了他,已經能下地,興許待我等回去,他便可行走了。”這確實是個好消息。不過想了想,我又有些惆悵。沈衝好得太快,便意味著淮陰侯府不再需要我,我跟沈衝朝夕相對的好日子也就到頭了。我問公子:“表公子可知曉公子要來淮南?”“知曉。”“他如何說?”“他說久仰你祖父之名,讓我也替他祭拜你祖父。”這話聽著著實十分舒坦,我不禁露出笑意。“我上回聽表公子說,他身體好了之後,要回東宮?”我接著問。公子道:“正是。”我說:“淮陰侯亦應許麼?”“不應許又如何。”公子唇邊泛起一絲苦笑:“逸之好不容易撿了命回來,淮陰侯便是再不願意,也須得順著他。”我微微點了點頭,看著他:“公子如何打算?”公子訝然:“什麼如何打算?”“便是將來之事。”我說,“如今荀氏已倒,公子可不必再留在太學,可應召入朝。”此事,倒是我一直未公子想著的。隻是沈衝突然遇刺,我一直待在淮陰侯府,無暇與公子細說。“入朝?”公子道,“我在白馬寺那幾日,朝中倒是又來了人,不過是想召我去做個著作郎。”著作郎是秘書監屬官,專司朝廷文史著作之事,多擇選名望卓著之士充任。公子年未滿二十便得此位,對於士人來說,自是殊榮。但著作郎首在名望,日常之事不過埋首於文牘,將來升遷也多是到太常屬下的太學之類去處,於公子的抱負而言,卻是無所裨益。我看他滿不在乎的神色,似是已有想法,道:“如此,以公子之見,何職為宜?”公子沒有回答,卻道:“霓生,這些時日,我總在想一事。”“何事?”我問。公子道:“荀氏權傾天下,卻一夕盛極而敗,其因為何?”因為你母親搗鬼。我心道。“自是因為荀氏不臣,邪不壓正。”我答道。“這不過是囫圇搪塞之言。”公子道,“我問的是細處。荀氏手握禁軍,把持朝政,無論何處看來皆是難以撼動。”我說:“那也是失了道義。若非如此,皇後如何策反北軍和殿中諸將,又如何得了宗室支持?雖最終宗室兵馬未動,但若非宗室為後盾,隻怕皇後不敢冒險。”“便是如此。”公子淡淡一笑,“無論是亂是和,總離不開兵馬。”我訝然:“公子之意……”公子不答,卻忽而望向車窗外,道,“霓生,那可是淮水?”我循著望去,隻見不遠處出現了一片茫茫水景,在萬裡碧空之下,甚為好看。“正是。”我說。公子頗有興致,待得走了一會,見到一處河岸景色開闊,即令從人往那邊去。我早已習慣了,跟著他下了馬車之後便張羅起來,麻利地讓仆人鋪陳茵席,點爐烹茶,呈上小食。公子坐在茵席上,觀賞著河景和飛過的水鳥,感歎道:“湯湯兮,輕翾於飛。”青玄望著河上,亦讚歎不已,問我:“霓生,這河上總這麼多水鳥麼?”我正烹著茶,抬頭瞥一眼那邊:“嗯。”青玄道:“那定然有許多魚。”說著,他笑嘻嘻地看向林勳,“老林,上回去河西的路上,你不是做了烤魚?”“嗯?”另一邊站著的林勳聽到這話,亦是目光一亮,望著那水麵,摸了摸下巴:“看著應當有許多魚,隻是不曾帶網,也不知附近人家能不能借到。”我看著他二人,歎口氣。“你們可知,為何此處這麼多魚?”我問。二人相視一眼,皆搖頭:“不知。”我說:“因為本地人從不來打魚吃。”青玄和林勳皆訝然。“為何?”林勳問道。我歎口氣:“你二人可聽說過三十年前的汝陰之戰?”公子聞言,瞥了我一眼。青玄一臉茫然。林勳卻眼睛一亮:“我聽說過。那是前朝大亂時的事,高祖還是個諸侯,而天下勢力最大著,乃是河東公孫晤和前朝宗室劉闔。二者爭奪豫州,在汝陰大戰一場。據說打得可慘了,死了二十多萬人,淮水都染紅了。”我點頭:“當年二十多萬人都死在了水上,汝陰大小河渠中都漂滿了屍首,血水和屍臭半年才褪。從那以後,此地的魚蝦就長得十分肥大,但百姓都不敢撈來吃,也不敢下水。”青玄看著我,臉上有些不定之色:“為何不敢下水。”我看著他,不答反問:“方才路過鄉邑時,你可見到了有些雙腿殘疾之人,路也走不得,隻好肘行於地?”青玄猶豫了一下,點點頭。我說:“你若看到他們的衣裳底下就會知曉,他們其實並非沒有腿。”青玄吃一驚,盯著我:“那……”“他們之所以落下殘疾,都是因為少時不曉事,到水中去捕魚。這水中的魚蝦吃人肉太多,他物已經無味,便每日就在水中等候,若有人來捕魚,便會蜂擁而至。”我說著,看著他微微變色的臉,陰惻惻一笑:“故而他們那衣裳底下,腿仍在,隻是被魚蝦啃得沒了肉,隻剩下白骨。”四周倏而一片寂靜。青玄臉色煞白。林勳瞪著眼,朝那河水瞥了瞥,神色不定:“霓生,你說的是真是假?”公子的嘴角抽了抽,終於“噗”一聲笑了出來。他無奈地看著我,搖頭歎氣。二人看看公子,又看看我,露出醒悟之色。“霓生,你又唬人!”青玄跺腳。我覺得這事壞在了公子,若不是他,我還能玩久一點。“這可不是唬人,”我笑笑,“不信,你二人去撈魚試試。”“去就去。”青玄道,“老林,你方才不是說去捕魚麼,捕些來。”林勳往彆處望了望,道:“也不知他們喂好馬了不曾,我還是去看看。”說罷,溜走了。青玄氣結。我認真地對他說:“老林既然不去,那便還是你去吧。”青玄即刻道:“我又不會不與,且……且我要給公子去取書。”說罷,也走了開去。我看著他的背影,不禁笑了笑。這時,茶燒好了,我盛出來,放在公子麵前。公子看著我,沒有喝,卻意味深長。“這些故事也是你祖父的那些書裡說的?”他問。“自然不是。”我說,“我們鄉中的老人也愛講故事,什麼離奇的都有。”公子莞爾,將杯子拿起,吹去熱氣,淺嘗一口。片刻,他忽而道:“上次我去逸之院子裡時,你給他做的那茶,我怎從未喝過?”我一愣。驀地聽他提起,那日院子裡的事重新浮現,我頰上微微一熱。“那茶是淮南鄉中的土法。”我解釋道,“淮南尋常鄉人喝茶,不過煮些茶湯再加些彆物調調味,清而寡淡,表公子身體有傷,我故而做給他喝。公子平日烹的茶這般講究細致,定然要嫌棄此法粗鄙。”公子不以為然:“我又不曾吃過,你怎知我會嫌棄?”我看著他,訝然。“公子要喝?”我問。公子說:“要。”我說:“可此處無烹茶食料。”公子朝遠處望了望,片刻,道:“這有何難,那路邊上的,可是個茶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