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霄顯然是剛回到家,進門時連外套都沒有脫下,深色的長風衣有著剪裁硬朗的肩線,下擺筆直向下,他的眉眼同樣凜凜地向下。
垂眼睨著她,輕抬起下頜,矜傲地開口:“衛川生說,你一直在問他找我。”
“所以,談談吧。”
麵前男生的眼睛黑如點漆,額角碎發輕搭,也許是因為光線問題,五官看著比平時還要深。
在謊報軍情上,衛川生是有一套的。
夏棠腹誹。
背後的走廊隨時可能有人經過,想了想她還是先開口:“要不要去……”
“不用。”陸霄一個人擋住門口,聲線涼涼的欠缺起伏,“他們不敢過來。”
鬼知道他怎麼跟其他人說的。
夏棠的手在口袋裡攥了下寶石項鏈,深吸口氣,而後抬起眼,看著他開口:“上次你說的……那些……是認真的?”
問題出口後,陸霄下意識壓了下眉梢,他輕抿唇線盯著她的臉,靜默了幾秒。
夏棠微微屏住呼吸,仰頭注視他的眼睛,捏著手指,在這一刻等待他否認。
否認了就一切都好了。大家各退一步,打著哈哈說什麼喜歡,隻是一時衝動順口說出來的,都被這麼無視了,那點喜歡早該破裂了。
“是。”他說,破罐子破摔似的語氣,眼梢垂下,“我說喜歡你,全部是真的。”
語氣那麼彆扭,話語和視線卻直白如刀刃,一時間像是要戳穿誰的心臟。
夏棠和他對視不到一秒,就倉促收回視線,看著走廊上的地磚。
出口的聲音變低,本該很有氣勢的反問成了竊竊的抱怨:“但是你又沒告訴過我啊?……這種事不應該一開始就說嗎?”
“我以為你已經知道了。”陸霄淡聲說,“在第一次的時候。”
夏棠被堵住。
她想起那個陰雲密布的傍晚,陸霄卷起袖口,站在烏沉的天宇下,問她怎麼想那晚的事。
怎麼想他們之間的事。
“就算這樣,你就沒覺得不對勁麼?”她重新抬起頭,看著他的眼睛,“無論怎麼看,我們這樣也不像是正常戀愛啊。”
正常戀愛不會規定著時間和次數上床,不會沒有表白,沒有約會,沒有甜言蜜語,在牽手之前就先學會做愛。
正常戀愛應該是在袖子底下偷偷牽著手,晚上偷偷地打電話聊上幾個鐘頭,周末一起去遊樂園,戴著很蠢的頭箍合照。
那才是普通情侶的樣子。
陸霄站在她麵前,像被這些話語刺中似的,唇角線條繃得越發緊,眼裡就像樓道裡老舊的鎢絲燈泡,再怎麼努力發光也隔著一層炭黑的塵霧。
“我是不知道正常戀愛是什麼樣子的。”他說,“我以為我們這樣就是。”
放在往常他早該發怒地走掉了,可現在他都還沒走,像要證明什麼似的脊背仍然筆挺。柔和的暖色燈安靜地亮著,照著男生像照著一棵被雨淋過的雲杉樹。
身後長廊空蕩,仿佛有偌大的寥落都要那裡湧進來。
長在城堡裡的大少爺不知道什麼叫正常戀愛。
他從沒學過,沒見到過,沒人教過他。
他隻知道約會要去電影院,周末要帶喜歡的女孩去看流星,生日不能夠忘記送禮物。他練了半個月的鋼琴,可是最後又換成看流星雨。
夏棠垂眼看著走廊上的地磚,心想這家夥到現在也不知道裝傻的藝術。
胸口一片潮濕,就像被糾纏在綿長的雨季,涼風吹著細雨沙沙而下。一大團棉花填滿胸腔,整顆心臟悶悶得呼吸不透。
這個錯誤實在是耽誤太久了。
項鏈在口袋裡被握得溫熱發燙,她靜了很久才開口:
“……其實也沒差太多麼……”
鞋尖磨蹭著地麵,讓語調儘量無所謂:“世界上也是有很多人,是和我們一樣談戀愛的——”
歸根結底,隻是一點小小的,還來得及糾正的。
認知偏差而已。
她仰起頭,看著他的眼睛:“不如就當做我們,從現在開始分手好了。”
今夜沒有下雨,但仿佛有雷聲自寂靜處響起,轟隆隆的驟雨落下。
陸霄站在門口,視線一動不動地看著她。
夏棠一鼓作氣地繼續:
“……你看,我之後這一年要準備考試,你也馬上要去國外。趁現在分手,就是最好的時機。”
她抬頭看著他,一隻手仍放在口袋裡,腳尖無意識點著地板的紋路,棕色的眼珠在光下有如琥珀,分明又澄澈:“要是……你覺得被人拒絕很丟臉,就當做是你把我甩掉的好了。”
夏棠的確是很真心地覺得這是條好提議。
像這種又麻煩又耗時又注定沒有結果的關係,儘早結束才是最正確的做法。
那些喜歡啊,戀愛啊之類的感情,隻是青春期躁動不安裡的錯覺而已。
很快會被忘掉的。
她抬起手肘正要拿出口袋裡的項鏈,耳邊轟然響了一聲。
夏棠條件反射抖了下,縮起脖子。
手臂橫在門框上,陸霄下頜收緊,眼睛無聲盯著她。
這回他是真的生氣了,五官和棱角愈發顯得鋒利,光線在臉上交錯。
他往前一步,距離拉近,夏棠下意識後腿,立在那裡的行李箱被小腿撞了下,塞滿的箱子悶聲倒地。
卡通貼紙的那一麵朝上,沒有嘴巴的hellokitty正大大睜著眼睛。
陸霄收回視線,看向她。
夏棠繃著脊背,開口解釋:“那個……就是節省時間……我打算搬去住宿舍。”
她的鼻尖幾乎挨著麵前人的胸口,靠得太近,外套裡帶著的冷冽氣息撲麵而來,是很熟悉,很熟悉的氣味。
說話時溫熱的胸膛顫動,聲音卻壓著越繃越緊的寒意。
“要是我沒有回來,”他問,“要是我今天沒有見到你,你就要直接搬走嗎?”
夏棠仰頭:“我隻是——”
話語戛然而止,因為陸霄已經握住她的手腕。
他把那隻箱子踢到牆邊,將人拽進門內,壓在牆壁上,眼瞳裡鉛黑的雲團聚集,仿佛暴風雨降臨前的海麵。
隨時會大雨傾盆……似的。
夏棠屏著呼吸仰頭望著他,心跳聲鼓噪,汗毛豎起,隻有睫毛隨身體輕輕地發著顫,透露出一點下意識的慌張。
睫毛像結了一層汗水似的發沉,她靠著牆,眨下眼,想把那層不存在的水珠眨掉。他們的臉貼得很近,鼻尖靠著鼻尖,是隻要一抬頭就能貼上嘴唇的距離。
麵前這個人一直都是個脾氣糟糕、無法無天的家夥。
他生氣的時候是真的可以踩斷人骨頭的暴戾,隻是因為相處太久,時常讓人忘了這件事。
夏棠的手腕被用力攥住,投來的視線就跟握在腕骨上的力道一樣重。她能從他的眼睛裡看見自己的倒影。
光線越過他懸直的鼻梁,一寸一寸塗抹過臉頰,卻沒有在眼睛裡停留。他的眼睛裡滿是刺,但刺到的隻有他自己。
手腕上的力度慢慢地鬆開來,陸霄抿唇盯著她,聲音出乎意料的低:
“為什麼你可以說的那麼簡單。”他問,“我又算什麼?”
他的眼廓線條凹下去,聲音就像正踩著誰的骨頭說出來的,像是彆人的骨頭,也像是他自己的骨頭。
夏棠覺得自己的心臟像被人捏住,密不透風地握著,怎麼呼吸都穿不透。
周圍安靜,她說不出話,不小心撞到書桌,東西接二連三地掉下去,她的課本,練習冊,還有林清讓送她的香水。
隨著清脆的劈啪聲,玻璃瓶在地板上摔成數塊,就像引爆了一顆芳香炸彈,本來應該清淡纖巧的香氣彌漫得過分濃烈。
那是她身上的香氣,也是林清讓身上的香氣。
半透明的液體在地板上緩慢流淌,陸霄側頭看了一眼地板上摔碎的香水瓶,垂著眼,心裡想“哦”。
他知道的。
就像馬戲團裡的新手雜技演員想討女孩歡心,可女孩其實並沒看見他,即使偶爾發笑,也從來不是因為演員蹩腳的表演。
那女孩從來一無所知。
他後退幾步,遠離她,香水流到他的腳底,碎玻璃片被哢嚓踩成粉末。
這時候他的眼裡沒有了那些暴戾殘忍的部分,眼瞳裡的雲團坍塌,沒有電閃雷鳴和暴風雨,剩下來的隻是那一點最後自衛式的倨傲,仿佛真正是一隻失去住所的流浪犬。
最後也什麼都沒說,轉身拉開房門離開。
隻有夏棠獨自在又變得亂七八糟的房間裡,忽然想起什麼,趕快從碎玻璃片裡搶救出自己的練習冊,手指被碎片劃破,冒出殷紅的血珠。
香水沾濕了課本的一角,她一邊含住手指,一邊把書拎起來抖了抖。
力氣突然間好像都從指尖被抽空,她抱著書背靠牆壁慢慢地蹲下來,彎著腰把額頭抵在膝蓋上,心裡告訴自己說,總會好的。
這才是正確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