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三十六章 孑然孤勇(1 / 1)

青川舊史 梁語澄 2236 字 2個月前

“為何是去邊境服役?為何不是處死?那晚嫂嫂說最好處死,是真死;臣妹據此提議假死,因為比較好安排,人消失了即可——服役就麻煩了,邊境再荒涼也是有人的,皇後去沒去,若一心打聽,能打聽到——九哥你還真讓嫂嫂去受那種苦不成?”

顧星朗諸事纏身,尤聽不得淳風喋喋。

“日後要接她回宮的。處死了還怎麼接。”半晌不耐煩回。

淳風瞪大眼,“那也是悄悄接回啊,說不定還得易個容、換個身份——”

“她是阮雪音,是大祁的皇後,永不會換身份。朕要接她回宮,便是光明正大接。她本就無罪,又於國有功,理當如此。”

淳風徹底懵了,“可你都將她貶為庶人了。”

“詔書裡哪句寫著貶為庶人?”

寫的是:以庶民之身。淳風想起來了。“九哥你竟在天子詔上玩兒這種把戲——”

“把戲多了。”顧星朗沒功夫與她來回解釋,一口氣說完:

“通篇也沒定她有罪,說的是與公天下一案牽連多;守社稷、擴疆土、布德政,皆是她功績,相比無法被徹底坐實的罪名,分明功大於過,所以實是在說她受了天大的委屈;布德政,當然指女課,有人說這是她謀逆的證據,也有人說她此舉功在千秋,朕與舉國婦孺一樣,認同後者——天子詔書,傳達的是天子之意,反正朕是這麼認為,旁人可以有不同看法。”

淳風深吸一口氣,“斟酌這道詔,九哥花了不少氣力吧。”

“你嫂嫂鳴鑾殿認罪激起舉國婦孺聲援,是她的策略,也是她的福報,為這道詔的效力加碼不少。”

淳風默了默,“九哥半分不想委屈嫂嫂。就像嫂嫂不願九哥背負任何汙名。”

顧星朗輕輕歎息,停下手中事務,“她不會去最西蠻荒之地。西境那麼大,且分舊祁西與新祁西,真若有人打聽,必定懷著異心,直接斬了便是。已安排妥了,也是這會兒召你來的原因——你送她去。”

淳風巴不得,連聲答應。

顧星朗勾勾手指讓她近前些。

“務必送到。途中無論誰,對你說什麼,拿出怎樣在理的說辭,都不能改變主意。”

“那是自然,我會力護嫂嫂周全——”淳風快聲答,旋即覺得不對,“此一趟為絕密,本就沒幾個人知道,同行隊伍該也精簡,誰會對我說什麼?”

顧星朗眸色沉沉,半晌吐出一個字:“她。”

“誰?”淳風初時沒懂,看了片刻兄長眼神,“嫂嫂?怎會——”

“隻是給你提個醒。若她拿出新的理由,為我,為大祁,要離開,或者,”下一句話難,顧星朗頓了頓方說出口,“要交出性命,你決不能答應。”

“我自不答應!”

“離開也不行。絕對不行。懂麼?”

淳風不能不懂。兄長此刻神情駭人。“是。臣妹記住了。但解決之法都有了,嫂嫂怎還會改主意?”

也許不是改,是根本就沒答應過。

顧星朗不確定,沒有任何實據,連猜疑都是熄了又起的——那晚她用了太多伎倆轉移和澆滅他疑心,真讓他放心了些時候,卻於這兩日越想越不對:

淳風這辦法她同意得太快、太容易,與鳴鑾殿請罪之堅決全不相符;幽蘭殿第一夜她的話語、神情、哭泣也都存疑,當時糊弄過去了,卻經不起回想推敲。

不得不防。儘管他想不出她還有什麼理由,非離開他不可。——朝朝?

“總之你記住這句話,務必踐行。”多說無益,顧星朗沉聲,“沒有變數最好,若有,應對之法也隻一個——”

“充耳不聞,油鹽不進,護送嫂嫂平安抵達,抵達,”

顧星朗還沒告訴她究竟是送去哪裡。

“深泉鎮。薛戰領隊。”

“是!”

皇後獲罪,被發配邊境,自不能再著錦衣華服,出發之日,奉旨回承澤殿更換行頭。

阮雪音其實更想回折雪殿看看,蓋因那裡才是她與顧星朗的碧雲天,是她的祁宮生涯開始之處,這時節,正該香花滿庭。

罷了。

香花是段明澄的,同她無關。折雪殿亦然。倒是這承澤殿,他專為她重新修繕布置,不屬於任何一朝的皇後,隻屬於她。

她飛快在其間轉了一遍,處處摩挲,臨到關頭,尤覺不舍。瞧見西北角亭台邊那棵巨大桂樹時她晃了晃神,想起大婚第二日與他在那亭台上約定白首,九月桂花盛放,空氣裡儘是甜香。

俱往矣。今年的九月已不遠,但她不會再聞見那甜香,應該此生都沒有機會了。

“奴婢等著殿下回來。”棠梨孕象初顯,肚子微微隆,泫然又堅定。

阮雪音看著她不複從前活潑的臉,說些有孕期間須格外注意的事項,最後抱了抱,答應:“好。”

碧桃在挽瀾殿前跪了個通宵,終於求來與殿下同往的“恩典”,此刻都收拾妥當,來催:“殿下該更衣了。”

淳風到時阮雪音已換作荊釵布裙,領口高高遮住脖頸,盛夏時分,看著都熱。

“怎麼穿得這樣多。”

因為要遮住摘下來了的東西,又要藏起想帶走的東西。“最近不知怎麼,畏冷。”阮雪音笑答。

淳風不理解,挑了挑眉,道:“走吧。”

這兩個字真如催命。阮雪音心想。光聽著已教人斷腸、邁不動步。

卻終須邁出去。她大步過門檻,一檻又一檻,經過那盆結香時頓住,下意識回頭。

“殿下放心。”棠梨臉上已全是淚,卻字字咬得清晰,“奴婢都記著呢。景弘六年就是奴婢陪殿下移栽的它,奴婢與它有緣。”

半個時辰前阮雪音再三囑咐了要好好看顧。

她點點頭,終於邁出承澤殿,最後一次回首,望見雲母彩貝在青灰的外牆上真如白日星辰,美極了,是大祁第四朝國君為他的皇後,造的人間幻景。

幻景美過了頭,故不能長久,正如曇花以轉瞬即逝彰顯它無與倫比的美貌。

縱使荊釵布裙,嫂嫂依然是這盛夏光影裡最惹眼的存在。淳風望著她回首的側臉,有些癡怔,旋即察覺動靜,轉頭,趕忙拉阮雪音衣袖。

顧星朗負手而來,麵色沉靜瞧不出任何悲喜。

阮雪音要跪拜,他說不必,走近兩步,仍是毫無表情,壓得極低的聲裡卻全是柔情,“一路平安。等我消息。”

承澤殿多數宮人是不諳內情的,整個祁宮都須被蒙在鼓裡,所以顧星朗得屏著離愁彆緒,所以阮雪音隻能聽、不能答應。

他實在很想聽她答應。

仿佛此刻應了便是真的不會爽約。

阮雪音退後一步,鄭重三拜。

顧星朗就要伸手了,忍不住,忍不了,至少要握一握她的手。

她卻在那瞬間抬步,迅速走過他身邊,素色的裙擺掃到了龍紋常服的下緣,很輕,肉眼根本瞧不出,照理也該感覺不到。

顧星朗心中卻突然刮起颶風,不知為何,竟慌得要站不住,惶然回頭,她的背影已成了一個遙不可及的墨點。

“君上。”滌硯明明白白看見他身勢欲動、就要去追了,趕忙上前攙扶,胳膊發力實是攔阻,“君上不可。”他低聲,“大局為重,君上。”

盛夏午後真起了風。

阮雪音一乾人出長信門,馬車在候,她們徑直跳上去。與此同時正安門大開,禁衛押解著一輛馬車出,是送皇後往西境。

淳風不曉得還有如此安排,是上了街聽見人聲鼎沸,方後知後覺做戲做全套。

“皇後無罪!請陛下開恩!”

她們走的偏僻小路,好難得才聽清。

多是女子聲,紛紛揚揚,此起彼伏。

淳風百感交集,轉去看阮雪音,卻見她癡癡的,神魂早不知去了哪裡。

自拜彆九哥、經過他身邊後她就整個人都不對了。淳風瞧得分明,頓覺兄長種種擔心都是多餘——嫂嫂根本舍不得他,暫時分離已是丟了魂。

便挨近了握住她手,“嫂嫂莫太傷心了。你聽這陣勢,這舉國對你的喜愛、聲援,團圓可待。”

這聲援裡除了自發民眾,應也有顧星朗的刻意安排。阮雪音暗忖。他想儘快接她回來,就必定會抓住和製造一切機會鋪陳,皇後被流放、出霽都便是第一個機會。

天下輿論,永遠是利器,他在以其人之道還之。

“這是去鎮國寺的路麼?”阮雪音不答這句,轉而問。

“九哥答應嫂嫂的事,哪有不作數的?”淳風便隔著窗縫往外看了會兒,“沒錯,嫂嫂放心。”

鎮國寺僧人已得禦令,在後門接應。姑嫂二人埋著頭往裡走,很快被帶至花木深處一幢兩層小樓。

淳月正在門前等,見她們走近,一把握住阮雪音的手,“快進來。”

門被關緊。

“長姐。”大亂之後淳風便去了北境尋朝朝,沒在淳月最艱難之時陪伴,歉疚至今,一把握住她另一隻手。

“你我有的是時間說。”淳月忙道,“現下要緊的是,”便望阮雪音。

這神情,關切疼惜,與早年已大不同。阮雪音心中一暖,“沒什麼要緊的,都安排好了,就是臨行前,想來看看長姐。”

淳風雖今非昔比,到底是粗枝大葉的秉性,許多細節注意不到也不會去想。

淳月卻由小到大眼明心亮,到了這個年紀,曆經這些風浪,洞察更是敏銳。

自看見阮雪音她便覺異樣。此刻聽對方這般說,更覺有疑,稍思忖,道:“長姐有東西給你,帶著上路,做個念想。”又向淳風,“你就彆上去了,時間緊迫,我們很快就下來。”

淳風心知長姐必也舍不得嫂嫂,必有體己話要說,乖乖點頭,“也沒那麼急,多呆一小會兒無妨的。我在這裡把著。”

阮雪音隨淳月走樓梯時便想,紀平會不會在。

真看見空空如也的房間時,不能說毫不失望,卻也在意料之中,一時無言。

“君上沒斬。”淳月道,“將他從獅子口送回來了。但也沒派醫者治傷。你的藥丸用儘之後,我又讓老七在外尋了方子抓了藥帶入寺內,對外隻說,是我不舒服,須用藥調理。”

“他那傷太近命門,若無聖手診治、輔以精心養護,不大可能好。”阮雪音道。

“是。所以捱到三日前,去了。”

其聲平靜,神情亦平靜。阮雪音看著她,半晌道:“他每日都有醒著時,每日都同長姐說話,彌留之際,與妻兒在一起,其樂融融,心滿意足。”

淳月露出很淡的微笑,複去握阮雪音的手,“我們雪音真是明慧非常。我知足了,真的。”

那是大悲大慟之後的釋然超然,是手心手背都痛不欲生而終同自己達成的和解。

知足二字之後分明還有千言萬語,卻不必再說。

阮雪音反握一握她的手,“長姐要保重自己,將宸兒撫養長大。”

淳月點頭,“他這會兒就在前麵聽經習課呢。”

“這麼小就——”

“佛法博大精深,值得耳濡目染。聽得懂聽不懂,我不強求,待他年歲漸長,自有一番體悟。”

“長姐深謀遠慮。”阮雪音由衷道。

“比你差遠了。”淳月道,“君上沒斬紀平,也因你規勸吧。雪音,有太多事,我都要謝你,包括今番,你為他為顧氏,這般委屈犧牲。”

悲慟與不舍都深刻,但阮雪音真不覺有多委屈,也談不上犧牲。“長姐隻將其視作臣子對君上、對社稷的應儘之力吧。長姐忘了,我從蓬溪山來,原該與競庭歌一樣,為主君謀士。謀士以己為棋助君上博弈,實屬平常。”

淳月望她片刻,“我那弟弟,從前我覺得沒有女子配得上,晚苓堪堪可以——如今卻覺,他能娶到你,是八輩子修來的福氣。”

阮雪音經不住這種誇,有些赧,“江山代有才人出。長姐話說早了。”

“有又如何?他還能再娶那些才人不成?”

兩人都玩笑,卻各自都不是玩笑。

“長姐從前說的,哪怕為皇室香火、社稷綿延,君上也不能獨寵一人。”阮雪音稍斂神色。

“你從前說的,絕不與人分享夫君。”淳月也斂色,語聲仍溫柔。

“我大概是錯了。”阮雪音很輕地道,“經此一役,他更不能這樣,景弘一朝接下來兩大要務:穩固社稷、統一青川。前者為後者基石。而要做好前者,他必須將君權重固得無懈可擊,也就必須恢複一切天家傳統,後宮,當然是他重建朝綱的幫手之一。”

淳月在這番話裡聽到了答案。“縱你同意,他也不會。”此一句的前提,是阮雪音還要回來。

“他會的。”

淳月忽上前一步,伸手翻開她領口。

隻有玉白脖頸,沒了那隻蓮蓬。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