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三十七章 山高水長(1 / 1)

青川舊史 梁語澄 2555 字 2個月前

“他會崩潰的。”淳月撤回手,沉默了好一陣方道。

“所以要辛苦長姐,時時回宮,助他熬過這一段。”

顧淳月試圖維持理智,因為利弊抉擇在她這裡也非常清楚。

卻很難,她蹙眉:“為何瞞著所有人,卻對我承認?”

“長姐已經猜到了,不惜扒我的衣領,否認隻是欲蓋彌彰。且,”

“且你覺得我不會反對?”

“長姐度過了這樣的歲月,經曆了人生不可承受之重,更開闊,會更理解。”

“若我反對呢?”

“長姐以為我要做什麼?”

“首先,你須好好活著。此一項你若不能答應,那麼我也反對。並且,我會行動。”

會立即告訴淳風。

“我會。”阮雪音道。

淳月不明白,“所以隻是離開?他不會善罷甘休,會翻遍青川找你。”

“他找不到的。”

淳月不確定,想了想又道:“朝朝呢?”

“正是為了朝朝,我才一定會好好活著。與長姐一樣,我也想陪伴孩子,將她撫養成人。”

淳月震驚:“你知道她在哪裡?”

阮雪音確實有猜想,卻搖頭。“雖不知,我此番離開之後,很可能會見到她。”

淳月越發糊塗,“所以你是打算,和朝朝一起消失?”

“我消失,而朝朝仍在他身邊,長姐要他怎麼熬過這一段?”

淳月閉眼片刻。“我很懷疑。他忘不了你的,雪音,你這樣離開他便更忘不了你,即使朝朝不在。你有沒有想過,若局麵因此變得更糟呢?他若一蹶不振,從此無心朝政,你所說的,重建朝綱、穩固社稷、一統青川,就都不會發生。”

“長姐真認為他會麼?”

淳月一怔,沒答。

“這麼多年,反複驗證過了,他不會的。縱使難熬,也許崩潰,他絕不會荒廢政務。他那樣自律、有擔當、心懷天下,長姐看著他長大,看著他一路走來,比我更清楚。所以我才說,他隻須熬過這一段。”

淳月沒法否定此判斷。“你真忍心?”

“他會走出來的。時間治愈一切。”阮雪音道,“過個一兩年,長姐瞧著時機恰當,再為他引薦佳人,屆時朝局應該也須他動用後宮之力,內外相合,也便渡過去了。人總是要向前看、往前走的,他有那麼多大事、要事須做,沒時間也沒精力一直溺於往昔——總會有佳人出現,比我更好,得他鐘情,攜手餘生。”

論起來都是條分縷析、字字在理的,卻真能沿這條軌跡行進,全無偏差麼?“我說不過你。”淳月道,“他應該也是。天底下怕隻競庭歌是你對手?”

阮雪音從來收斂,此一刻卻笑笑回:“她也經常說不過我。”

淳月長長歎息,“你的囑托,我都記住了。但雪音,我是同意,並非鼓勵,你這一路西行,隨時想改主意都可以。”

她複向前半步,動了動胳膊,有些踟躕。

阮雪音瞧出來了,主動抱她,“多謝,長姐。”

“我盼著你回來,雪音。你是我顧氏的兒媳,是我的弟妹,你的名字,與我一樣刻在大祁的玉碟上。”

青川皇室規矩,除了族人,玉碟隻錄妻與婿,不錄妾室,包括天子嬪禦。

這阮雪音倒不知,她還沒看過顧家的玉碟。是去歲大婚後錄進去的吧?而淳月這麼說,應是看過了。

“太祖那一朝,除了武元皇後,還有女眷在玉碟上麼?”她鬼使神差問。

女眷所指甚廣,族內女兒都是,但淳月聽明白了她在問什麼。

“有。段明澄。”

阮雪音不知為何心跳很快。“她並非正妻,怎會——”

“榮寵太盛吧。”淳月道,“這樣的破例,隻天子能為,定是太祖執意。”

阮雪音已等不及要研讀那本故冊了。

淳風在樓下小聲催促,雖不急,但也未免太久了。

“我怕薛戰他們一直在外等,不周全。”兩人下來,淳風解釋。

的確。“今日倒不見寧王。”阮雪音到底沒忍住提顧星延。

“君上故意撥了差事給他,方便你來吧。”淳月道,“否則這時候該在的。”

“早先曾聞,七哥有意長留霽都。”

淳月點頭,“我支持。君上眼下需要幫手。”

如此倒是兩全。阮雪音不知該為顧星延高興還是嗟歎,終與淳月作彆,出了鎮國寺。

馬車飛馳,往覆盎門去,城內聲勢減退,該因“皇後車駕”已遠。

真正的皇後車駕也便一路向西,三天三夜過去,沒有追兵,薛戰也沒收到任何旁的指令,阮雪音方徹底踏實,想著這最後一次與顧星朗的“互弈”,總算以她險勝告終。

接下來隻剩淳風了。

入祁西地界的正午,她們如常停駐在一片密林內,暗衛前往最近的郡鎮買吃食,半個時辰後歸來,與薛戰竊竊私語。

阮雪音率先察覺,猜測或是一直在等的那件事發生了,故意靠近車門邊豎耳,惹得淳風也跟著留意。

果然隱約聽得“皇後”二字,還一再出現,淳風好奇心大起,開小半門,命薛戰過來。

“何事?”

薛戰覺得無不可稟,尤其對皇後,拱手回:“皇後車駕在距舊西境約八十裡的官道上遭襲,車毀人亡。”

淳風臉色一變:“你放肆!”

“末將僭越。但消息確鑿。”

淳風當然知道是說的那隊假把式,仍聽不得皇後、車毀人亡之類的詞出現在同一句話裡。惡氣發出來了,她怪道:“車內有人?”

薛戰看一眼阮雪音。

“有。”阮雪音道。

“嫂嫂你知道?”

阮雪音便命薛戰留下吃食,關上車門,同淳風往裡坐,“邊吃邊說。”

一路上雖忙於趕路,吃喝是不愁的,有事要談,淳風根本不覺餓。“是你與九哥定好的?”

“嗯。這麼遠的路程,車內無人便太易露餡了。”

淳風怔了怔神,“那人也是倒黴。”又覺這樣說不好,有指責兄嫂之嫌,“我不是——”

“上官妧。”便聽阮雪音輕道。

淳風好半晌反應不來。

阮雪音遂將帶上官妧回來的始末細述,包括顧星朗身中會致死的奇毒,包括寂照閣那晚的夜鶯。

從上官妧二入祁宮,到寂照閣了局,淳風剛好全部錯過了。

“無怪九哥日日喝藥一頓不落,那現下——”

“沒有性命之憂。我確定。”因為最重要的那一味解已被找出,便是暗香來與明樓翠的共同藥引,“但他不知此毒會致死,你也就彆提。眼下與你分說,是希望你督促他按時用藥。前幾日在鎮國寺,我亦同長姐說了。”

“還得指望長姐。”淳風道,“我畢竟是要去戍邊的。但嫂嫂放心,隻要我在,必日日緊盯。”這般說,想起數日前的傍晚,

“嫂嫂你真是的,這種事交給滌硯便好,為何讓那個什麼,晚晚,一天兩趟地在九哥眼前晃?”

阮雪音認真吃了兩塊糕,又飲水,笑看她:“那晚晚如何開罪了你?”

淳風撇嘴,“妖裡妖氣的,一看就對九哥心存覬覦。我最煩講話嬌嬌弱弱,和假模假式端著的,嗯,這兩種。”

阮雪音哭笑不得,這是以暗話明指蘇晚晚和紀晚苓啊。“我說話也不算強硬,豈非也礙了你的視聽?”

“那不一樣。嫂嫂你是聲音好聽、有理有據,語氣溫柔,但字字珠璣。不像有些人,聽她一席話如聽一席話,沒多少真東西的。至於那晚晚,她們從前在宮外做什麼營生啊,總覺得,覺得,”

她說不上來,阮雪音明白。她三人雖都賣藝不賣身,到底在煙花場沉浮數年,舉止態度,總不免有幾分風流氣。淳風用了妖裡妖氣四字,該也多因這個,單論樣貌,三個姑娘都不算“妖”。

“她們效忠你九哥多年,值得托付。且有太醫局相製,有你有長姐,還有滌硯,是穩妥的。”

“我不是說這個,嫂嫂你——”

“君上日後若喜歡她們,不失為一件好事。”

淳風整個人呆住。“嫂嫂你在說什麼。”

阮雪音深知時機已至,盤算了接下來路程,命薛戰啟程。

待車馬之聲規律響起來,阮雪音確定小聲談話不會被外頭聽見,方再次對上淳風灼灼的眼,將與淳月說過的話,關於社稷、天家傳統、君權規則下前朝後宮的利弊關聯,又說一遍。

更詳儘,因為淳風更難說服。

顧淳風安靜聽完,胸腔起伏,方想起九哥的囑咐,心想最了解嫂嫂的果然還是他。

“我知道了。”

阮雪音萬不料她是這反應,試著說結論:“所以——”

“所以嫂嫂如約去深泉鎮待著,九哥會有周全之法。”

“你沒明白。他若不充實後宮,不恢複君權治下必須遵循的傳統,後麵的路會很難走。若無這場大變故還罷,難有難的走法,但現下朝廷、整個國家元氣大傷,必得以最完備之法恢複。”阮雪音看進淳風的眼,聲聲切,

“如今隻剩兩國,蔚國疆土擴、兵力增,又在推新政,與祁國的實力懸殊已經縮減,且還在不斷縮減——他再是能耐,畢竟要帶領萬千臣民,怎能妄憑一己之力、挽所有狂瀾?重建一個強有力的朝堂乃當務之急,讓皇室開枝散葉、構築後繼有人、社稷繁榮的態勢更是必須,而後宮——”

“嫂嫂彆再說了。”淳風繃緊臉,抿緊嘴。

阮雪音心知這是有些被說動了,乘勝追擊:“我徹底消失,事情會好辦太多,臣民之心、朝堂氣象,後續他所有施展都會更少阻滯與束縛——”

“嫂嫂彆說了!”

“有我在一日,他便會直接放棄後宮這隻抓手,等於自斷一臂!他想接我回去,就必定要為之諸多籌謀,而這些籌謀是否全有利於重固社稷,沒人說得準!還是那句話,若無此役,我有信心與他同進同退、拚力一搏,但時勢不同了,人不能與勢對著乾,尤其是他!”

顧淳風真是後悔。

自嫂嫂開口她便不該聽,聽得越多,知道的利害越多,抉擇就變得艱難,決心就開始動搖。

九哥千叮萬囑的理由她很清楚,是不想失去嫂嫂。所以她一口答應。

如今嫂嫂的理由也很清楚了,且有些清楚得過分,讓她不得不掙紮。

“真會那樣難麼?”半晌她問。

“當然。你以為那些曆朝不曾改的規則,憑的是君主喜好?——都是必須,所以成了傳統,遵循這套規則,才有社稷之固。”

“那我們為何,為何還要改易傳統。”淳風喃喃,指女課。

“我們本沒有錯的。女課也罷,妻妾之製也罷,我們支持前者,反對後者,初衷都美好,在此役之前,也確在推動世代進步。但大亂發生了,勢變了,江山社稷被釜底抽了薪,人就隻能往回退,先將那勢恢複到穩固時模樣,再圖下一步。”

“所以嫂嫂退了,一退到底,假裝從未與九哥有過白首之約,讓他以傳統重築一切,填補大亂砸出的深坑?”

“是。”阮雪音篤定答,“這漫長一役的鑰匙,蔚國是競庭歌,祁國是我,若無我們倆被分送兩國為橋,牽出短短五年間四國攻伐,哪來今日局麵?你看競庭歌消失了,蔚國就定了,大祁也是一樣!為始者為終,才鎖得上該鎖的門。”

“這麼些天了,嫂嫂為何挑在此時對我坦白?”

“因為大祁的皇後被反民暴民殺害了。”阮雪音沉聲,“足證皇後與謀逆者不是一黨,足以激起民憤,更叫舉國明白:君上忍痛割愛、這般處置中宮,不過是為了對臣民有所交代。這樣的君主,先國而後家、先天下而後己,怎不叫人敬重擁護?這樣的收稍,百利而無一害,你說呢?”

“所以讓上官妧扮作你,是嫂嫂你的主意。”

阮雪音深吸一口氣呼出,“我說了要送她出祁宮。”以成三進三出的曜星幛預言,“蘇晚晚在太樂署她的房間內找到幾張麵皮,與我像的,與你像的,還有與競庭歌像的,各一張。”

淳風背脊發涼。

“應是為之後籌謀,怎奈技藝還遠不及其母。但坐在車內扮成我,頂頂夠了。”

“那劫車殺人的暴民——”

“不是我安排的。”阮雪音坦誠,“但我確實認為這件事發生的可能在八成以上。”

“總歸她已半死不活,又發不出聲,不會叫人覺出異樣。”

阮雪音臉上似蒙了一層霧氣,“護送她的是禁軍,反民不大會硬拚,一旦決定刺殺,多半是用火用炸藥——提前準備,可保一擊而中。”

“如此,她的遺骸就無法被辨認,沒人會發現她不是你。嫂嫂真是什麼都算到了。”顧淳風輕聲。

“也是賭,但確實是成算很大的賭。”

“縱無這場襲擊,她中了毒,也活不了太久的。所以嫂嫂此賭,隻有贏,沒有輸。”

“跳入這渾局裡經年,我終於還是,”雙手沾了血。阮雪音沒說出口。

“是她們加害九哥在先。若非嫂嫂能耐,九哥這會兒還不知——”淳風也沒說出口。

阮雪音挨近她,“所以,願意幫我了麼?”

淳風搖頭。

“彆孩子氣。”阮雪音抬手摸摸她頭,“幫我。”

車馬之聲震響,足蓋住她們分明激烈卻有意壓低的每句話。

顧淳風聽著那聲響,隻覺塵世喧囂,一應爛漫肆意都隨著少時春夏被埋入了黃土。

“哪怕不為九哥,我也舍不得嫂嫂!”她忽轉身抱住她,“你為何非要這樣!”

“是我非要麼?”阮雪音輕問。

是人不能與勢抗。道理已被掰扯得不能再碎。

“怎麼幫。”淳風聲有些顫。

“隻是助我離開。放心,我不想死,且大祁的皇後已經死了,無須我再交出性命。”

淳風稍安,仍是道:“沒可能的。薛戰他們必也得了君令,會嚴防死守。你我哪是他們的對手?”

“你照我說的辦。成與不成,我自己擔著。”

“九哥會找你到天涯海角。”

“看他本事了。”阮雪音故意不將話說絕,給這丫頭一些指望,也便能讓她在此刻定決心。

淳風想了想。“那你要給我傳信,至少讓我知道你平安。每年都得寫信,我等著。”

這辦法好拙劣啊。阮雪音心中失笑,緊緊回抱她,鼻子酸脹得不像話,“好。”

“你發誓。”

“我發誓。”

日色透窗縫,一縷燦金落在阮雪音的素裙上。五年光陰,千餘日夜,也終不過凝成了這一小段日色。

“九哥會殺了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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