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三十四章 韶光(1 / 1)

青川舊史 梁語澄 2238 字 2個月前

淳風原是來勸人的。

此刻卻覺得是被人勸了。

大概許多人都曾這樣中過嫂嫂的招?

她有些不確定阮雪音如此與自己陳利弊,是否是需要自己做什麼,隻抓住這麼多話裡最要緊的一條:“嫂嫂你是說,你,也要伏誅?”

“最好如此。”

顧淳風整個人向後,重重靠上椅背,終於明白兄長那滿臉的滄桑、那句胡作非為、那聲舍不舍得,所指為何。

不是打入冷宮,不是貶為庶民,不是永囚牢獄,是處死。

“怎麼可能呢。”她好半晌方能再說話,喃喃地,茫然看阮雪音,“嫂嫂你太殘忍了,對你自己,對九哥,對所有在乎你的人!你這幾日見過他麼?知道他是何模樣麼?他打小重儀範、講風度,無處不體麵,那麼多大風大浪走過來,我就沒見過他不刮胡子!”

早先鳴鑾殿畫麵浮現腦內,她太難受了,眼眶驟紅,

“所有人都在犧牲,隻剩你們兩個了!你們就不能好好的,讓我們這些——”

她自覺聲大,太過激動,在這樣的靜夜這樣的殿宇,太不合宜,

“讓我們這些已全是遺憾的人,還有點盼頭。”停頓之後繼續說完,字字低下去。

阮雪音近來經曆了太多回合的情緒起伏,到此時已難掀波瀾,麵對淳風隻有歉疚與心疼。“此一趟去北境,可是發生了什麼?”

她方才沒頭沒尾說起懷孕之題,她便知有事。

顧淳風搖頭。

阮雪音也不逼,兩人沉默對坐在空曠殿中。夏蟲齊整的鳴唱格外分明傳進來,許久淳風輕聲:

“嫂嫂從前避孕,吃的那種藥丸,還有麼?”

“沒有了,那次之後都銷毀了。”

淳風不作聲。

“但我自己製了新的,近一年在用。”否則以顧星朗索要之猛烈,很快又會有孕。

淳風抬眼看她。

“可這藥,十二個時辰之內服下才有用,你該已來不及了吧。”話說到這份上,還有什麼不明白的,“不過你若之後需要,我給你些便是。淳風——”

“哪還需要。”顧淳風笑笑,揚起的嘴角嵌在那張悲傷的臉上,儘是空茫,“本為意外。他就要去北境了,承諾九哥,永不回霽都。”

“他主動承諾的?”

淳風點頭。

紀齊倒是大有進益。阮雪音默然半刻,“你——”

“我是在想,如今局勢,柴家獨大,柴一諾的夫人新喪,早晚會再娶,那麼我——”

“與你無關。”阮雪音神色驟嚴。

淳風再笑,“長姐當年便是這麼做的。壞在她對紀平一往情深。我不同,我不愛柴一諾,而他需要一個妻子——這人如果是我,柴氏會非常滿意,感恩戴德。”這般說,忽想起陳年舊事,

“不對,我十幾歲時喜歡過他,我此生的第一個香囊是送的他。世事果然成圓啊,嫂嫂又說對了,你是真的能未卜先知。”

阮雪音閉眼一瞬。“沒人要你這麼做。有長姐半生悲苦在前,你九哥就更不會讓你重蹈覆轍。”

“可若九哥退位,小漠為君,我就必須這麼做,不是麼?”

“不是。你該繼續去領兵,鎮守一方,以兵力牽製大祁的將軍府,而不是憑婚嫁。我這樣對女課寄予厚望,不惜為之籌謀幾十載以後的路,就是希望有朝一日,咱們女子,也能以己身之外的籌碼撐起一方天地。黑雲騎不是女課,不會被一概而論,你是顧家女兒,你的副手是柴一瑤,這件事就更可能在短時間內被恢複。”

淳風空茫眸色中有了些生機。

“柴一瑤那頭,我已鋪陳過了,她會全力支持你。這便是你後半生,為你九哥、為小漠、為顧祁社稷能儘的最大努力。”

庭中隻有葉,沒有花,這殿裡卻蘭香滿溢,不似今時。

“這麼短的時間,嫂嫂你怎麼做到的?”竟安排好了一切。

“人之將死,做事尤快,因為怕趕不及、做不完。”

淳風伸手拿起一塊糕餅,悶悶吃了,又乾下整杯山楂茶,道:“九哥他,若鐵了心要嫂嫂不要江山呢?”

“你讚同?”

淳風搖頭,“我為他可惜,為大祁可惜。我是一步步看著他走到今日的,比嫂嫂更早。”

阮雪音欣慰,“他也不能退。如此大的亂局方休,小漠縱天資好、有他十年栽培,到底未經曆練,年紀又小,倉促即位,根本穩不住朝綱,更彆談統一青川。而祁國如今的對手,是上官宴,是另一套國製——以稟賦、以能耐、以經驗、以全部的長短利弊論——隻有他能對付他,非他不可。”

淳風是覺小漠就此登基諸多不妥,未想清楚,這才明晰。“可九哥還是決定禪位。”

“所以他在犯糊塗。咱們不能跟他一起糊塗。”

淳風又默片刻。“嫂嫂方才隻說最好如此,那麼並不是非得伏誅。”

阮雪音不語。

“我助嫂嫂出宮暫避。”淳風忽堅決,目光如刀刃,“不就是做給天下人看,誰說你要真死?!阮仲不也活著?我去同九哥說,讓他下詔,儘管處置!咱們就一起等著此役被淡忘,等著團圓之日,你還要看朝朝長大,看顧祁天下,不能這麼傻真去赴死!”

月輝傾灑,花木氣息濃鬱地浮動在祁宮的角角落落。淳風出幽蘭殿,沿著蜿蜒小徑很慢地走,剛入禦花園,撞上兄長。

相比傍晚憔悴,又添忐忑,淳風看了看滌硯和總共兩名隨行的禁衛,明白了:

這是要悄悄去探望愛妻呢。

“九哥萬安。”她行禮。

“嗯。”顧星朗自喉間發出一聲沉悶回應,“如何?”

淳風便覷滌硯,滌硯立即帶著二衛退遠。

“勸好了,也有法子了,嫂嫂同意了。”

出鳴鑾殿行至這裡,顧星朗隻覺月缺損,風寡淡,草木花香皆令人厭煩。

聽完淳風的話再走至幽蘭殿,月光變得溫柔,風的冷暖正宜,草木花香裡皆淌清甜。

再是經過收拾,到底不比中宮殿,庭中黯淡,正殿也暗,顧星朗借著滌硯懸提的一盞明燈往寢殿去,越走越急。

寢殿內也隻豆燈一盞,放在床頭,阮雪音蜷著雙腿靠著床架借著那燈火,正仔細讀一本舊冊。

顧星朗不讓通報,所以沒人前來知會。門被嘎吱推開的瞬間阮雪音警惕,側身飛快將那冊子塞進內側床帳與牆的縫隙間。

塞的同時回頭,以確定這一幕沒被來者看見。

來者是顧星朗。

她暗幸自己迅捷,一時忘了下榻迎駕。顧星朗關上門見她沒反應,也便站在那頭不動。

隔著微弱燈火兩人對視,他整個人深處暗影裡,她仍是瞧得清楚。

確如淳風言,很憔悴,且瘦了,極好看的眉目間平添鋒銳與風霜,叫人心疼。

顧星朗瞧她怔怔的,以為又在出神,很輕地歎了口氣,邁步至榻前。

阮雪音這才反應,下榻行禮已是來不及,張了張嘴,卻無聲,再片刻方道:“淳風說你胡子拉碴,我還不信。”

顧星朗沒想到是這麼一句,抬手摸了摸下頜,刺拉拉的,“很難看麼。”

“你哪有難看的時候。”阮雪音彎彎嘴角。

這樣淺淡的笑意已足夠叫顧星朗放下全部身段。“我從前也這麼覺得。有你之後,攢了二十年的信心一直在流失。”他坐床沿,將距離拿捏得謹慎,太近或太遠,都不利於交心,

“昨夜對鏡,真覺難看,無怪你不想要我了。”

顧星朗重視儀範風度,卻並不十分在意容顏,阮雪音確定這是撒嬌,或該說賭氣,蓋因他整張臉上都寫著委屈二字。

“現在幫你刮好不好?”

淳風真堪大用了。顧星朗心裡高興,斂著,嗯一聲。

清水和器具送進來,阮雪音要挪地方,顧星朗說妥當與否她直接能看見,也有托盤接著掉落的胡茬,在床邊就很好。

遂又亮起三兩燭火,她湊近了,半仰臉,握著小刀片一寸寸清理。

顧星朗垂眸瞧她偶爾撲閃的眼與睫,鼻尖被燭光耀出一點晶瑩,隻覺看不夠,可以盯到地老天荒。

“千萬彆動啊。”阮雪音輕聲,“我手笨,你知道的,稍動就可能劃傷。”

生怕說話也會讓手不穩似的,她儘力不動唇瓣,話也便說得含糊,十分可愛,卻仍有幽香自檀口中散溢,繞進顧星朗鼻息。

“這裡的傷還少麼。”他學她,也不動唇瓣、含糊著回,一隻手去抓她空閒的那隻手,放到心口。

“彆動!”阮雪音急了,想順勢捶他,終怕龍顏見血,屏住呼吸刮完最後一點。

碧桃帶著人進來收拾,又留下兩盆溫水備用,魚貫出去。

“如何?”他問她,指自己的臉。

“同剛才一樣好看。”她回答,抬手撫他麵頰,“就是瘦了。最近吃得不好?”

“明知故問。”

阮雪音有些無奈,手掌緩移,摸到他耳垂,輕摩挲,“從前我轉述老師之語,說無論如何要吃得下飯,你認同得很,卻沒知行合一。”

“再大的危局困局,你何時見我不好好飲食?隻有你,每叫我茶飯不思——非不願,不能爾,根本沒胃口,從心到腹都堵住了。”

阮雪音默了默。“每日兩頓的湯藥呢?可有按時服下?”

顧星朗目色便發沉,“飯都吃不下了,還喝那些有的沒的做什麼。蘇晚晚說你說的,無論如何要喝,我偏不,你不是要我試一試、看一看她?我不試,不看,除非你煎的你送的,否則我一口都不喝。”

阮雪音從前隻覺他會幼稚會犯渾,也是偶爾,總想著年紀再長些會好——卻似乎愈演愈烈,不減反增了。

“方子都是我寫的,她煎就是我煎,她送就是我送,你怎麼這麼——”

“沒人能等同於你。你是留全了方子、對她交代了身後、將我托付給她了,對麼?”顧星朗麵露譏誚,“這便是,你要我盛年之後春色滿園的開始?”

阮雪音不想再提承澤殿傍晚種種,因為策略已經改變。“方才淳風來——”

“我知道了。她跟我說了。”

“那你還發什麼脾氣。”阮雪音垂眸。

顧星朗一把攬過她的腰,幾乎貼上,鼻尖相碰,“我氣你把我推給彆人,氣你待我不似我待你深刻堅定,氣我自己,五年了,仍在為你患得患失,不能灑脫些!”

阮雪音抬眼望進他的眼,能清楚看見自己容顏,“你應該灑脫些,你要嘗試,邁出那一步。”

“哪一步?寵幸蘇晚晚麼?”他譏誚意更濃。

“也許。”阮雪音仍望著他,目光卻變得渺。

新的辦法已被默認,今夜本該講和,不該再次劍拔弩張。顧星朗緩了神色,將她徹底擁入懷裡,交頸低聲:“事已至此,你我各有堅持,那麼淳風的法子算是折中,便這麼辦。明麵上如何處置,我再斟酌一日,最遲後日下詔,你,不必出宮,換一座殿宇待著即可。”

“不妥。”阮雪音輕道,“這種法子,要用就得真,我根本不出宮,那麼整個祁宮的人都會知道君令為假。”

“明夫人也被關在這裡十幾載,合宮都不曉得,以為是另一個人。”

阮雪音便想起那冊子,方才倉促,不知有沒有藏好,隻盼他彆在這兒過夜。“太祖那時候,後宮鼎盛,關幾個瘋妃不奇怪。如今這宮裡,隻有你我。”

顧星朗思量有頃。“你認為哪裡合適?”

“深泉鎮。”

“太遠了,不行。”

“說好的要忍耐,要等待,你讓我就在近處,是還打算日日相見麼?”

是。顧星朗心內立時答,說出來到底成了:“至少要三日一見。中秋,你生辰,照歲,新年,都要一起過,我們說好的。”

阮雪音真覺半生值得,埋入他頸窩發間,“傻子。你是天子,重大年節日都得在宮中,或與民同樂,怎能消失?”

“我不想分開,小雪,一刻也不想。”他抱她更緊,怎樣調整姿勢都覺不夠,“說是五年,根本沒有,至少三成,不,可能有一半的日子,你我都不在一起。”

阮雪音輕輕笑了,“也許正因聚少離多,你才格外犯渾耍賴;若是日夜相伴,此刻已厭煩了。”

“你總把我對你的與眾不同說得稀鬆平常。”

“你總把當下意氣之語說得言之鑿鑿。”

“我打小曆練,十四歲以後拔苗助長,心智比同齡男子老成,不是意氣之語,可以言之鑿鑿。”

“沒瞧出來。”阮雪音撲哧。

“那是對你。”顧星朗氣悶。

“湯藥,得按時喝,好好喝。”趁氣氛鬆快,阮雪音柔聲,複抬手摩挲他耳垂,“我花了許多心血,你要聽話。”

顧星朗早對那藥有了計較,今晚本也要問。“究竟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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