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三十三章 懸命濟世(1 / 1)

青川舊史 梁語澄 2125 字 2個月前

顧淳風帶紀齊自大將軍府出,直奔正安門,又是一個盛夏黃昏。

鳴鑾殿偏殿,顧星朗正埋首書寫,聽得他們進來,繼續處理手中事務,好半晌方抬頭,竟也胡子拉碴,滄桑得不像話。

莫說紀齊,便是淳風這從小跟到大的妹子也沒見過他這副模樣。

“居然還是很好看,另一種好看,九哥你真不負盛名。”她要為紀齊求恩赦,雖知不合時宜,強行賣乖。

“這是鳴鑾殿。”顧星朗果然毫不買賬,麵沉如水,聲音更沉。

淳風想過要不要先稟北境這趟的結果,考慮許久,決定遲些——朝朝並沒有被帶回,結果其實分明,先說隻會讓氣氛壞、讓九哥心緒壞,對求情沒好處。

遂行禮、稱知罪,便要再開口,隻聽顧星朗繼續道:

“入軍籍,回北境戍邊;或者為庶民,到南邊種田。你選一個,過幾日動身。”

下頭兩人對視一眼。

顧星朗蹙眉,“不滿意?”

“臣,”紀齊重重跪下,衣袍掀得周遭光塵飛旋,“深蒙君恩,不敢有負!臣願入軍籍,為大祁開疆擴土,此生不離北境、不回霽都!”

他埋首在地,全不知最後這句出口,淳風臉色很不顯地變了變。

顧星朗注意到了,未動聲色,應一聲準。

二人遂又詳稟北境之行、查訪所獲,黃昏摧折室內光明,燈燭亮起時稟奏亦結束,紀齊很快告退。

“傳言是這麼說,但臣妹以為,沒有消息便不是壞消息。競庭歌和慕容峋的屍首不也沒找到?所以朝朝隻是失蹤。如今蔚國已定,兩國兵戈已止,目下沒有壞消息,之後就更不會有,咱們隻須加派人手,舉國尋訪,定能找回朝朝。”

顧星朗沒作聲,不知讚同與否。

淳風隻得略過此題,斟酌片刻道:“九哥你,還好麼?”

顧星朗又埋首寫了幾個字。“她不胡作非為,我就怎樣都好。”

淳風方有些明白嫂嫂認罪大概是自作主張,九哥並不同意。“那嫂嫂這會兒——”

“你去看看她吧。”顧星朗不抬頭,盯著滿紙文墨隻覺渾身發冷。

淳風忙應是,還想說點什麼,措不出辭,告退往外去。

“見了她,知道如何說麼?”卻聽兄長聲再起。

“是,臣妹定好好勸嫂嫂。”其實她並不清楚要勸什麼,隻能見到嫂嫂再問,“九哥你呢?如今形勢,你好辦麼?”

“你舍得她麼。”顧星朗答非所問。

光這一句已教淳風倍感艱難。

出鳴鑾殿,未入禦花園,她遠遠望見一名女子端著托盤,後麵還跟著兩人,正朝這頭走。

近了,三人齊向她行禮,淳風才認出是太樂署的幾個姑娘,聽嫂嫂說都是九哥的屬下,從前在宮外替九哥辦事。

“這是做什麼?”瞧動向是要去鳴鑾殿,她便有些不快。

“回公主,去給君上送保養的湯藥。”端著托盤那女子恭謹答。

顧淳風打量三人,都貌美,回話這位尤甚。“本殿以為這宮裡已清淨了,卻還是有那麼些,”她冷嗤,終沒將最難聽的說出來,“皇後縱認下了莫須有的罪名,與君上暫生齟齬,依然是君上心尖上的人,除了她,君上依然不會多看旁的人一眼。這才幾日啊,你們便這般等不得了?”

“公主息怒!”後頭一位女子忙跪,是曉山,“小人們正是奉皇後之命,每日兩趟為君上送湯藥,此事太醫局亦知,方子,張大人都驗過!”

顧淳風狐疑覷她們。

“千真萬確。”詩扶亦跪,“要晚晚每日在太醫局煎藥,然後由禦醫們查驗,最後送鳴鑾殿請君上服用,也都是殿下的意思!”

那倒是很快便能問嫂嫂。

諒她們不敢自行其是。

“你剛說她叫什麼?”淳風再覷蘇晚晚。

三人離開最歡樓到霽都,剛入宮時改過名。後來顧星朗說叫不慣,便禦賜了“新名”,實則是恢複了舊名。

“回殿下,晚晚。”蘇晚晚自己答。

“哪個晚?”

“傍晚的晚。”

淳風稍反應,旋即冷哼,心道帶“晚”字的人她都不怎麼喜歡,無怪與眼前這個不對付。

遂擺擺手讓她們自去,繼續朝靈華殿走,卻又在半途遇上小漠。

沉穩全無,滿目惶惶。

“怎麼了?”平素嫌他少年老成,真在這當口瞧他這沒出息的樣子,她又煩得很。

“姐姐你可算回來了。”顧星漠一反常態,上前挨她極近。

淳風便知有話,拉著他避開幾名宮人走去前麵,“說。”

“九哥要禪位給我。若非嫂嫂更快一步,”

後頭的話他不知該怎麼說,卻也無須說了。

顧淳風定在當場,一時更加有數,飛奔回靈華殿梳洗換裝,天黑不久,到了幽蘭殿大門口。

戍衛重重,皆神情戒備又目光渺渺。

見到公主,側身放行,淳風便知是九哥已傳過令。

這大外圈的殿宇,她幼年調皮搗蛋時偶爾會來,能進的都進過,卻有那麼幾間,永遠進不去,幽蘭殿便是其中之一。

當時帶她的乳娘說,這殿裡曾關過瘋妃,不祥。

她因這句話想象過裡頭情形,約莫就是殘破的瓦,漏風的屋,蛛網密結,灰塵厚積,甚或還有一些怪聲異響——她聽乳母講過冷宮,默認住過瘋妃、無人能進的幽蘭殿也算冷宮的一種。

殿門半開她剛看第一眼,便知是想當然了。

這殿宇很舊,但並不破;庭中草木瘋長,自因多年未經打理,卻釋放著某種靈氣逼人的生機,穿過夏夜暖風撲麵而來。

嫂嫂就蹲在那暖風裡,拿著剪子正修理一叢草,提燈陪在旁側的似是碧桃。

淳風再邁兩步,主仆二人方後知後覺轉頭。阮雪音眯眼辨一瞬,露出笑容,放下剪子站起來。

淳風小跑過去,拉住阮雪音雙手,“嫂嫂。”

阮雪音打量她片刻,隻覺膚色又黑了不少,人看著也疲憊,“辛苦你了。”

淳風便有些哽咽,搖頭道:“我有負嫂嫂重托,沒能——”

“進去說吧。”阮雪音怕聽似的,及時打斷,“坐下慢慢說。”

淳風低頭看一眼她正打理的那叢草,原是蘭花,然後發現庭中大片大片皆是蘭花的葉,再仔細些瞧,能依稀辨彆葉與葉也有不同,該因品種相異。“幽蘭殿是這個意思啊。”

阮雪音彎了彎唇角,表示認同。

“嫂嫂你要繼續弄也可以的,我陪著你,邊弄邊說。”

阮雪音笑搖頭,吩咐碧桃去準備些茶點,自領著淳風往正殿去。

“不像冷宮啊。”入室內,淳風環視兩圈,瞪直了眼。

窗欞、門框、桌腿、椅背上精雕的花紋皆為蘭,紗幔古舊,仍可見料子上乘,也滿繡蘭花;該擺物件的櫃架早就空了,卻僅憑繁複布置便知這座殿非同一般,是下了功夫、用了匠心的。

“可說呢。”卻聽碧桃接話,端著一大盤子進來,“我們殿下自請禁足幽蘭殿,君上準是準了,卻非要殿下陪著過完天長節再受罰。後來才知,君上是嫌這裡久無人居,怕委屈了殿下,連夜命人收拾呢。第二日我們來時,窗明幾淨,紗幔都洗過了,床褥被子全是挑好了送來的。哪有這樣的冷宮,這樣的懲處?”

她抿嘴笑,將吃的喝的仔細擺好,“君上疼惜殿下,竟至於此,奴婢們真是長見識了。這些吃食也都——”

話到此處抬頭,正對上阮雪音的冷眸。

淳風對小丫頭投去同情一瞥,“你且退下吧,讓本殿與你們殿下好好說會兒話。”

碧桃諾諾答應,經過淳風身邊時聽她又講:“到底是朝野皆知的懲處,你這些話,心裡知道就好,彆掛嘴上。本殿從前也口沒遮攔,後來悟了:這人啊,往往死於話多。”

碧桃多年跟著盛寵的主子,許久沒聽過此類恐嚇了,頓時臉色煞白,謝過公主提點,邁著小碎步退出去,被門檻絆了一跤。

“怎麼棠梨沒跟來?”隻剩姑嫂二人,淳風問。

“她有身孕,不便來這種地方。”

彼時阮雪音這般說,原以為棠梨會反對,卻沒有,還答應得十分果斷,她便知她是想留在外麵打探消息、隨時照應。

“滌硯都要當爹了!”淳風先是愕然,旋即失笑,“自我對九哥有記憶,便有滌硯,二十年了吧?曾記得與他賽爬樹,看誰先拿到鳥窩裡的蛋,仿佛七八歲時候?最後誰都沒拿到,都從樹上掉下來了!”她目光浮動,“還如昨天。”

阮雪音的孩童與少女歲月沒有這樣的趣事,更沒有這麼多夥伴,很覺羨慕,跟著高興。

淳風的笑意卻慢慢轉淡,似乎憂慮,喃喃道:“有孕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吧。”

阮雪音聽出異樣,定定看她。

淳風便回神,扯出笑來,“自然不容易,得有做父母的福氣。朝朝便是嫂嫂和九哥的福氣,她會平平安安。”

今夜相見主要便為這事,阮雪音心知躲不過,回一個笑,示意她繼續說。

淳風並不知兄長此期間瞞了嫂嫂許多事,以為大多數人曉得的阮雪音也都曉得,徑直道:

“那懸崖,我、紀齊和江潮帶著人下去仔細找了,沒有,連血跡都沒有,可見關於競庭歌和慕容峋的說法就可能不實,那麼朝朝他們也是被逼到那裡墜崖的傳言更不可信。”她覺口乾,飲一口茶,

“我們到時,整個北境為尋公主已是出動了幾十隊人馬,深入各個郡鎮村落,我和紀齊便也充當一路人馬,沒日沒夜地找。嫂嫂。”她坐近些,緊握阮雪音雙手,

“時間拉得太長了,從朝朝與你們分開距今,快一個月了,她此時可能在任何地方,在祁,在蔚,甚至去往了從前的崟國地界、如今的祁西蔚西——那樣兵荒馬亂的狀況,什麼事都可能發生,上官宴反殺霍衍,祁蔚兵戈剛休,國內緊接著亂,阿香機靈、雲璽謹慎,九哥的暗衛們更個個不吃素吧?他們幾個帶著公主,定會以最穩妥計,在局勢穩下來之前,打定主意藏在某處亦未可知。”她長出一口氣,越說越在理,

“舉國都有反民,都知小公主失蹤,這時候帶著個年紀吻合的小女童趕路、出現在人前,太顯眼,豈不危險?”

阮雪音聽得極認真,一直望著淳風繪聲繪色的臉。

話都說完了,她還那麼望著,淳風便有些不好意思,旋即反應,輕聲道:“嫂嫂你這樣與九哥鬨,也因朝朝吧?”

她用了“鬨”這個字。阮雪音稍動目光,“你也認為,我做錯了?”

淳風搖頭,露出悲傷神情,“你們兩個都沒錯,都是為了對方。”早先在靈華殿,小漠已將所知無巨細交待過,“非要這樣求全麼?便讓九哥放肆一回,讓他以天子威權定奪是非,後世若將這段視作他的汙點,便讓後世寫好了——他會統一青川,會治出盛世天下,與那樣的功績相比,這算什麼?”

“不希望他被誤解、被汙蔑,因此妨害社稷,隻是緣由之一。”阮雪音垂眸,看著扶手間鏤雕的細蘭,“我坐在大祁的中宮位上一日,這件事就永遠過不去,會在今後漫長歲月裡不斷被提起——哪怕他殺光反民看似結束了此役,哪怕他對舉國下禁言令——要緊的並非言論本身,而是言論背後的人心。我已經被拉下渾水,且證據多多,所有與之相關的人都伏誅了,唯獨我,不僅活著,還是此國的皇後。”

顧淳風聽得明白,也垂眸,半晌道:“可嫂嫂是被冤枉的。許多人這麼想,她們都在為嫂嫂說話、回擊那些居心叵測者。”

“所以我更不能辜負她們。”

淳風抬頭看她。

“我若不在了,五年、十年、二十年之後,你九哥治出升平盛世之後,還有機會以彆的由頭重開女課——今日種種會被淡忘,海晏河清會讓百姓們相信主君的任何決策,女課,或許就能恢複。而我若活著,還是中宮,便是方才那個道理:今日種種永不會被淡忘,你九哥都未必能徹底過這一關,也因此,你也許根本看不到顧祁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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